第四部 第二章 聚会
「七月十五日」
我暂时将寻访母亲的计划搁置下来。目前,我内心是想去看她,但觉得还不是时候,除非确定将来可能发生什么变化,否则我是不会轻易去找她的。现在就来看看我研究进展的情形,以及我从中发现了什么。
目前,阿尔吉侬已完全拒绝走迷宫,一般动机慢慢减退。今天我刻意停下手中的工作去看它。抵达伯特的实验室时,尼玛和史特劳斯两人已在那里观察伯特强迫喂食阿尔吉侬的情形了。阿尔吉侬像团小白棉球萎缩在实验桌上,伯特用滴管将食物强灌到它喉内。看到这个画面,我心中觉得怪怪的,有一种难言的滋味。
阿尔吉侬如果继续保持这样,不愿进食,他们就会改用点滴注射的方式以维持它的营养需求。下午,它都被绷带固定,看到它在绷带下挣扎蠕动的模样,我感觉自己也好像双脚双手都被束缚住了,因之起了一阵心酸,声音都哽咽沙哑起来。我强迫自己不再将自己比成阿尔吉侬,否则会更难过。后来,我赶紧走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以疏解锁在心头的郁闷。
出来之后,我前往‘莫瑞酒吧’喝酒。在那里,我打电话叫菲出来到处闲逛。最近我已不再跟她出去四处跳舞,为此她觉得很烦,有时甚至会生气,昨晚还离家出走。她完全无法了解我的工作,也无意知道。每回我试着向她解释时,她都毫无隐瞒地表现出一副没兴趣的样子。她就是这种不愿意为别人让一步的个性,但我并不责怪她。她只对三件事有兴趣:画画、跳舞和性,其中我们只有一样相同,那就是性。我实在不该笨到想让她了解我的工作,她就是因为这样独自离家去跳舞了。她跟我说,有一次她梦到走进我的公寓,放火烧掉里面所有的书和笔记,然后我们两人围着火堆跳舞。从现在开始,我必须小心一点,因为她已经开始有占有欲了。今天晚上我才注意到,我的公寓已愈来愈像她的了——到处一片脏乱。我必须减少饮酒量。
「七月十六日」
昨天晚上菲和爱丽丝终于互相见面了。我一直很想知道她们两人如果碰了面,将会发生什么情况。爱丽丝是因为她从伯特那儿知道了一些关于阿尔吉侬的事,所以才来看我的。她想知道这些现象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一直觉得我的事她也有责任,因此总不忘要鼓舞我。
我请她喝咖啡,然后一直聊到很晚。我知道菲去史达斯特舞厅跳舞,不会那么早回来。然而,万万没想到,凌晨一点四十五分左右,她竟突然出现在防火梯上。她轻敲了一下窗户就自己推开来,然后拎着一瓶酒滑进房间。
“打扰你们的聚会,”进来之后她这样说:“我自己带点心来。”
以前我曾向菲说过爱丽丝是我在大学里工作的同事,也曾向爱丽丝提过菲这个人,因此今天两人碰面时都没出现惊讶的表情。她们互相聊了一阵后,就将话题转移到艺术方面和我身上来。她们聊得很起劲,仿佛彼此还满喜欢对方的。
“我去拿咖啡。”我向她们暂时告退到厨房去,想让她们单独相处。
回来时,菲将鞋子脱掉坐在地板上,一边吸啜瓶中的琴酒。她正与爱丽丝解释她认为在人体这个问题上,唯有享受日光浴最具价值,而裸体营是世界道德问题的一个出路。
菲还提议说我们一起加入裸体营。爱丽丝听了之后笑得几乎都快无法控制了,顺势倾身过去接受菲替她斟的酒。
我们一直聊至凌晨才止住话题。我坚持要送爱丽丝回去,但是她说没有必要。菲告诉她说,这个时间自己一个人出去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我下楼叫了一部计程车陪她回去。
“我觉得她有点与众不同,”途中,她这样跟我说:“我也说不上来是哪一点,或许是她的坦白、开诚布公,或是无私吧……”
我同意她的说法。
“而且她爱你。”爱丽丝说。
“没这回事,她对每个人都这样。”我坚决否认,“她只是对面的邻居而已。”
“你们两人是不是正在谈恋爱?”
我摇头否认,“我只爱过你一个人。”
“别这样说。”
“你又把话题扯开了。”
“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查理,你酒喝得太凶了。我听到别人这样说。”
“叫伯特不要乱管闲事,叫他只关心自己的研究和报告就行了。我可不能让他对你说那些话来中伤我。关于酒的事,我自己可以控制。”
“我也听过别人曾经这么说。”
“但不是出于我口中。”
“我只有一点不喜欢她,”爱丽丝说:“那就是她会带你喝酒,影响你的研究工作。”
“我自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查理,这项研究计划很重要。不只是对世界上成千上万不知名的人士而言,也对你自己很重要。查理,你必须自己解决问题,不能让别人绑手绑脚的。”
“哦,我现在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嘲笑地说:“你希望我少跟她碰面。”
“我可没这么说。”
“但你就是这个意思。如果她会干扰我的工作,你我都心知肚明,那就表示我必须离开她。”
“不!我不认为你该离开她。她对你有好处的。你需要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在身旁。”
“你才会对我有好处。”
爱丽丝听到之后将脸别开。“那不一样。”说完,她又转过来直视我。“我今天过来原本是希望会看到一个愚笨、没有大脑的荡妇。我猜想你可能搞不清楚自己的情感,所以想介入你们之间以挽救你。但是,看到她之后,我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我没有权利批评她的行为。我想,她对你有好处。看到这种结果,我反而没有那么难过,尽管我不太赞成你们在一起,但我还是喜欢她。不过,你如果还是要跟她一天到晚喝酒、跳舞、到俱乐部里乱晃,那她就防碍到你的工作了。你必须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还有其他问题吗?”我笑了出来,问她。
“如果我这样问你,你不会介意吧?你是不是已经跟她深入交往了?其实,我可以感觉得出来。”
“没你想像那么深入。”
“你跟她提过你动手术的事吗?”
“没有。”
说完之后,我可以从爱丽丝的脸上感觉出来她松了一口气的微妙变化。我没向菲提起这件事,就表示我还没有完全投入。爱丽丝和我都可以了解其中的意义。但是,菲无法分辨其中的差别。这就是爱丽丝暗自松了一口气的原因。
“我是需要她。”我说:“就某方面而言,她也需要我。这只是一种互相依赖的关系,纯粹只是因为刚好住在我对面,彼此来往很方便的缘故,但这并不是爱,跟你我之间发生的事不同。”
她低下头,凝视自己的双手,然后皱了一下眉头说:“我不确定我们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东西。”
“一件已经介入很深,明显到每次一想到要跟你做爱,隐藏在我内心的查理就会开始惊慌和害怕的东西。”
“你跟她在一起就不会?”
我耸耸肩说:“我只知道跟她在一起时,这个问题就不严重,查理并不会因此而惊慌失措。”
“太棒了!”她笑了出来,“这实在是太讽刺了!听到你这样说查理,我就不禁痛恨他介于我们之间。你认为他会让你……让我们……”
“我也不知道,我希望他会。”
我在门口和她告别。互相握手时,感觉相当奇特,似乎比以前任何一次拥抱都还要亲近甜蜜。
回家之后,我和菲做爱,但脑子里想的全都是爱丽丝。
第四部 第三章 泰山之顶
「七月二十七日」
我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工作,菲为此抗议不已,所以我干脆在实验室里摆张便床。她的占有欲愈来愈强,开始憎恨我的工作。我想她是那种可以忍受另一个女人,但不能忍受别人全心投入她无法理解的工作的人,这也是我一直害怕见到的。我现在已对她愈来愈没耐心,因为我珍惜每一刻能工作的时间——无法忍受别人想从我这里偷取任何时间。
虽然如此,我大部分时间还是花在记事本上。我随时将自己的心情和想法写下来,放在另一个档案里。
我对智力解析学很感兴趣,隐隐之中有一种感觉——我的余生会和这个问题息息相关。在这间实验室里,我很幸运可以学习所有我想汲取的知识。
现在,我已将时间转投在工作和追求答案这两个领域中,因而觉得周边的世界和过去好像变得非常遥远,让人看不清又有点扭曲,宛如时间被压缩成薄片之后,又突然被放松,因而失去了原来的形状。
目前,我所在的地方是主建筑的第四层楼。这里除了笼子、小白鼠和实验器材之外就别无一物,也无日夜之分,因为我想将别人投入一辈子心力的工作浓缩在几星期内完成。我知道任何人都有极限,需要休息补充体力,但是就不愿在尚未找出可能发生的情况前,浪费掉一分一毫的时间。
爱丽丝现在对我帮忙很大,常带三明治和咖啡来,就是从没有任何要求。
我现在感觉好像事事物物都很清晰、明显,每一道从内心散发出来的感受都被照亮得无与伦比,而且也像向外四射的五光十彩,绽放出绚烂的光芒。
独自一人睡在实验室里,竟然出现一种难以言喻的副作用。我的脑子被这里各种实验动物——狗、猴子和白老鼠等散发出来的怪味搞得有点昏昏胀胀的,进而沉入过去的回忆里。然而,有时我会分辨不出当时体验的究竟是全新的感受,或者只是过去回忆的重现。因此,我现在已分不清哪一部分才是回忆,哪一部分才是最近或刚刚发生的事,宛如回忆和现实互相交织在一起,形成奇怪的组合。往昔与今日重叠,脑神经中枢的刺激反应和在房间内穿梭撞击的反应一起载浮载沉,所有以前曾经学过的知识,都投射在像水晶般明亮的宇宙中反照回来,然后在我眼前清楚映出。
一只猴子坐在笼子里睡眼惺忪地打量我。它的手臂像随岁月枯槁萎缩的人类手臂一样皱摺斑斑。它一边抓脸颊,一边发出叽叽……叽叽声,在笼子四周回荡、攀爬,然后穿过头顶上的秋千,其他猴子无不抬头仰望。这只猴子显得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随后蹲下来小便、大便、放屁,边盯着我看边笑……叽叽……叽叽……叽叽……接着又到处乱蹦乱跳,试图抓住一只双手挂在铁条上的猴子尾巴。但后者不慌不忙地甩开骚扰,没给它得逞的机会。看到这些猴子睁着杏眼、晃着长尾,天真活泼无邪地嬉戏模样,让人真想拿点东西喂喂它们。但是,这时候我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人就要开口大喊,因为旁边有一张禁止喂食动物的警告牌,牌子后面的笼子里是一只黑猩猩。如果不能喂食,那么是不是可以拍拍它呢?也不行。但我想拍拍它。没关系,走,我们去看大象。
在室外灿烂的阳光下,尽是穿着轻便春装的人群。
阿尔吉侬躺在自己的排泄物上,一动也不动,身上散发出的臭味比以前都还要浓烈。那我呢?我以后会怎么样?
「七月二十八日」
菲新交了一个男朋友。昨晚回去本想跟她在一起,但从房间拿瓶啤酒爬过防火梯去找她时,却意外发现她和一个男子坐在沙发上。幸好进去前我先探头查看,否则会很尴尬。看到此景,奇怪的是,我竟然不很在乎,反而松了一口气。
于是我又折回实验室去研究阿尔吉侬的行为。它有时候会突然从病恹恹的气息中舒活起来,去尝试走迷宫,表现得很积极。但是,当发现自己失败陷入死胡同时,又立刻变得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突然暴怒起来。每回去实验室看它,它都会警觉性地竖起耳朵倾听,然后跑向我,好像还认得我是谁。现在,它非常热衷于解决问题,一被放到迷宫外的网门,就会立刻沿着跑道往放有奖励品的盒子迅速跑去。尝试时,前一、两次都成功了,第三次则失败。它有好几次先在交叉口犹豫停留,再往错误的路径走,不久就发出一阵被轻微电到的痉挛。我本想在它还未出错前伸出援手,但最后还是克制下来,只在一旁观察。
阿尔吉侬如果发现自己走的路径很陌生,就会慢下速度,判断一阵子,然后显现出游移不定、手足无措的模样。它会先前进几步再停止,然后又往后退转身,再继续前进,直到走错了被轻微电击为止。此时,它不会像往常那样退回改走另一条路,转而在原地打转,生气地发出像唱针卡在沟槽里的尖锐声,然后失望愤怒地冲向迷宫墙壁,倒下、跳起,再往墙壁冲去,有一两次,它用爪子抓住网门凄厉地狂叫出来,之后再松开,无望地又尝试一次,最后停下脚步,将自己卷成一团紧绷的小白球。
我伸手抱起它,它仍无意放松,继续蜷缩,宛若已经不省人事。我动动它的头和四肢,仍然没有反应。放回笼中一阵子之后,它才慢慢恢复正常。
我推敲不出来它退化的原因——究竟这只是特殊现象,或者已是开始退化的表征?或者背后另有一些常态原因?如果真是这样,我就必须找出这个原因。
如果找得出来,那怕仅是对原有的智障研究锦上添花,或是对和我遭遇相同的人只有些微的的帮助,我都感到满足。无论如何,我都有可能点燃成千上万人的生命,让他们回到正常,也可能拯救尚未出生却已注定身带缺憾的新生儿。
我想,这样已经足够了。
「七月三十一日」
我可以感觉我已到达泰山之顶了,跻身进入从未体验过的极真至纯云海里,但周遭的人无法理解这种状态,以为我已陷入疯狂的边缘。我的寸寸肌肤仿佛都张开来吸收外在的知识,浸淫于浩瀚的学海中。白天,知识从毛细孔钻入体内,夜晚,它们则像爆竹一般在脑海里一连串地爆炸开来,绽放出喜悦的光芒。我往往能从解决问题中得到无上的喜乐。
这是多么神奇的现象啊!无论什么事都能让我的精力为之迸涌,仿佛我现在极渴望冀求一切。过去数月累积的知识已酝酿到一定能量,开始在我体内燃烧,引领我进入清明的理解领域中。放眼望去尽是真善美交织而成的金黄稻田,随风扬起喜悦的稻浪。如今好不容易发现这片人间罕地,我怎能轻言退出呢?工作和生活应是男人的两大乐事,我现在就完全沉浸其中,因为我感觉我想要寻找的问题答案就在脑海中,不久的将来,就会化成意识印入我的智库。我祈求上帝让我尽快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无法如愿,我愿意接受任何答案,对一切所得心存感激。
菲的新男友是史达斯特舞厅的舞蹈教师。我不会怪她弃我而去,因为我也没时间陪她。
第四部 第四章 五里云雾
「八月十一日」
过去两天来,我仿佛陷入五里云雾中,根本找不到去路,简直是一筹莫展。我虽然已找到许多问题的答案,就是无法触及最重要的一个:阿尔吉侬的退化究竟是整个实验的哪项基本假设出错了?
所幸,现在我已知道心理运作的过程,不会再让心理因素影响打击我了。与其惊慌、退缩、放弃(或是更糟,在找不到答案的问题里钻牛角尖),不如暂时让自己退出问题,让它自己慢慢消化。我尽量让自己远离意识层次,任凭潜藏在知觉以下的神秘运作过程,找出解决之道。不过,有件事我仍然无法理解,过去累积的经验和习来的知识究竟是怎样运作解决问题的?总之,我已明白将自己逼得太紧将会更糟,于事无补。有很多重要问题无法获得解决都是因为人类的智识有限,不然就是因为人们纵使有信心找出创意方法,却不懂得让心灵意志去自由运作。
所以,昨天下午我决定暂时将工作抛在一旁,去参加尼玛太太为温伯格基金会的两位理事举办的鸡尾酒会。这两位人士曾大力帮助尼玛教授入会。我本想携菲一起前往,但她推说有约会,无法接受,宁愿去跳舞。
酒会开始时,我原希望能在这个场合里找到朋友和快乐,因为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在交友方面碰了不少钉子。是因为我的缘故,还是他人的关系呢?每回跟人聊天不出几分钟,兴致就慢慢淡下来,这究竟是人们怕我,还是他们内心深处根本就不在乎当时聊天的话题,就如同我也不在乎一样?
我随手取了一杯酒,在大厅里四处晃,想找些聊天对象。里面有几小撮人坐着聊天,但看起来好像不太容易插入他们的话题。后来尼玛太太在角落里逮到我,将我介绍给理事会的成员之一希瑞?哈维。尼玛太太才四十出头,外形颇引人瞩目的,一头金发,脸上的妆化得很浓,长长的指甲涂满了鲜艳的蔻丹。她挽着哈维先生的手臂问我:“最近研究进行得怎样?”她想知道情况。
“如您所知,我正在解决一些困难问题。”
她听了之后点燃一根香烟笑说:“我知道研究计划里的成员都很高兴你加入他们帮忙解决一些问题。但我想像得出来,你对接手别人已进行大半的工作一定兴趣缺缺,我想你宁愿投入自己认为是真的或自己创造出来的领域中。”
她的话真是一针见血,立刻说穿了我的心思。同时,她也不忘提醒希瑞?哈维,她先生在实验里所做出的贡献。这种举动令我不禁想回嘴,“尼玛太太,没什么事是完全创新的,每一个人都依靠别人的失败而进步,在科学界里没有所谓的原创性。知识是靠每一个人共同累积而来的。”
“当然,”她刻意将头转过去看她的客人,“高登先生未能早些加入帮忙解决几个关键性的小问题,真是遗憾。”说完,她迳自笑了起来。“不过,就我印象所及,你好像并未负责心理实验的部分?”
哈维听了之后笑开来,我识相地闭嘴没再回话。看来芭莎?尼玛并非会在言语上让人占上风的角色。如果我再继续刺激她,只会让场面变得更难堪而已。
后来,我看见史特劳斯博士与伯特正在跟同样来自温伯格基金会的乔治?雷诺交谈。史特劳斯说:“雷诺先生,现在的问题是这项研究计划虽然有足够的基金运作,却有太多的名目限制。如果说每笔费用都一定要用在特定的名目下,那么整个计划根本就无法实际运作起来了。”
雷诺先生不赞同地摇摇头,又挥动手中的雪茄,对坐在面前的一小群人说:“不,问题的真正所在是如何让理事会的人相信这项实验具有真正的价值。”
史特劳斯博士听了之后,也摇头表示不赞同:“我想说明的是,这笔钱应该用于研究本身。没人敢保证研究计划下可以做出有价值的结果。相反地,通常都是负面的,我们只能从中学到什么是不行的、错误的——不过,这些对那些想从中汲取知识的人而言,却与正面的发现同等重要。”
我走过去想加入他们的谈话,却发现雷诺的妻子正盯着我看,或者也可以说正盯着我头顶上空看,仿佛希望看到上面冒出什么东西来。我们之前已被介绍见过面。雷诺太太是个黑发美人,年约三十。看到我也在盯着她看时,她赶紧回到史特劳斯博士的谈话中。“那我们应该对目前的研究抱持什么样的期待呢?您认为未来可以将这些技术运用于其他的智障人士身上吗?”
史特劳斯耸耸肩,对我点头示意后继续说:“目前还无法遽下断言。您先生同意查理加入本研究计划,帮忙解决问题,以后还有很多地方需靠他提供资料。”
“当然,”雷诺先生又插话进来:“我们都理解此类纯研究的必要性。但是,如果我们能在研究之外还同时取得一些可达成永久结果的实际可行方法,那将会对我们的名声产生很大的宣扬效果,因为如此一来,我们就有一些摸得着边际的东西可以展示给世人看。”
我也想出言发表意见,但被史特劳斯拦阻下来。他大概已经感觉出我想说什么,于是站起来搭住我的肩膀说:“比克曼全体同仁一致同意查理目前负责的工作是整个实验最重要的部分。他的工作主要是发现隐藏于实验之后的真相。至于和公众打交道及教育社会的事宜,就全权留给基金会负责。”
说完,他对雷诺先生微微一笑,然后将我引到别处去。
“这根本就不是我想说的话!”我向他抗议。
“我也不认为如此,”他挨在我耳边细说,同时握住我的手肘。“但我可以从你的眼神中看出来,你想狠狠宰割他们一番!但我可不能让你那样做,是不是?”
“我想你不会。”我同意地点头,又伸手取来一杯酒。
“酒喝这么多好吗?”
“我只想放松一下,看来我今天来错地方了。”
“别这么说,放轻松点。今晚不要惹出什么麻烦来。这些人不是傻瓜,他们很清楚你对他们的感觉。你可以不需要他们,但我们需要。”
我调皮地朝他行个举手礼:“我尽量就是了,但你可要防着,别让雷诺太太靠近我。如果她再像刚才那样对我,我可会忍不住好好作弄她一番!”
“嘘!”他低语道:“小声点,她会听到的。”
“嘘!”我也故意嘘声回答他:“对不起,我会乖乖坐在角落里,远离每个人。”
后来,我感觉眼前渐渐笼上一层薄雾,似乎雾后每个人都在盯着我。我想,大概是我嘴里吐出一些什么话让他们听到,但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不久,人们就逐渐离开,感觉很不寻常,因为好像还没到该正式离开的时候。我对这个现象也没多加注意,直到尼玛怒气冲冲地站到我面前来。
“你以为你是谁啊?竟敢做出这样的举动来!我一辈子从来都没看过如此粗俗恶劣的行为!”
我想站起来,但感觉全身软趴趴的,“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史特劳斯想制止尼玛继续往下说,但尼玛奋力挣了开来,粗声说道:“没错,我就是要这样说。因为你一点儿也不心存感激,更不了解整个情况。如果你不觉得亏欠我们,无论如何也该觉得亏欠他们!”
“天竺鼠也该懂得感激之道?”我控制不住喊了出来,“我只不过是你手中的棋子。现在,我得自己想办法解决你犯下的错误。在这样的情形下,我还需要对别人心存感激?”
史特劳斯尝试再度介入调解,但仍被尼玛挡了回去。“好,我倒想听听你怎么说,现在该是我们把话讲清楚的时候了。”
“他今晚喝多了。”尼玛太太说。
“还没到醉得不省人事的地步。他话可是还讲得很清楚。我已经忍受他太久了。他已经危害到整个工作的进行,严格说来,都快被他搞砸了!现在,我想听他亲口说说看,我们究竟是一些怎样的人!”
“算了,你才不想听实话!”我回答。
“不,我想听听你说的实话,查理。我倒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对今日的成绩——你现在发展的能力、学习到的事物、拥有过的经验——心存感激。或是你根本就不希望曾经拥有过这些!”
“就某些方面来说,是这样没错。”
听我这么说,他们全都大吃一惊。
“过去几个月来我学到很多事物,不仅关于查理?高登,也关于生活和周遭的人们。但是,我发现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查理?高登,不管是白痴或天才的查理?高登。所以,感不感激又有什么差别?”
“哈、哈!”尼玛笑了出来。“原来你是在自怨自艾。你期望自己变成怎样的人呢?这个实验只计划提高你的智力,并没计划要让你变成四处受欢迎的人,我们无法控制你的人格发展。现在,你可已经从人见人爱的智障青年,发展成自以为是、暴怒无常、不可理喻的畜生了!”
“我可敬的教授啊!现在的问题是你想让一个人按照你的计划变聪明,却又希望他乖乖待在笼子里,待到有需要时再拿出来展示,以替你掳掠到希望中的荣耀。但问题是,我是个活生生的人。”
听到这些话,他真的生气了。我可以感觉得出来,他几度濒临爆发的边缘,想跟我好好干一架。“你说这些话跟以前几次一样很不公平。你心知肚明我们对你不薄,竭尽所能为你做任何事!”
“没错,任何事,就只是不把我当人看!你经常夸耀说我是你一手创造的,在这之前,我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也唯有这样,你才会觉得有所成就,把自己看成是我的主人和创造主。你恨我不时时心存感激。说实在的,我是真的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从来没感觉过这么棒,但你无权因为这样就将我当成实验动物看待。我现在也是个人,在没接受手术前也是。听到这样的话,你是不是很吃惊?因为你突然发现我一直都是个活生生的人,这跟你的传统信仰体系不符。你一直以为根本就不须太在意智商低于一百以下的人,是不是呀?尼玛教授,相信你再看到我时,一定会良心不安。
“我受够你了!”他断然说道:“你喝醉了!”
“才不呢!”我肯定地说:“因为如果我喝醉了,你会看到一个你熟悉的查理。是的,另外一个处在黑暗中的查理就住在我心中,就在这里!”
“他已经被酒精冲昏头了。”尼玛说:“他的意思好像说有两个查理?高登,医生,你最好诊断他一下。”
史特劳斯博士摇摇头:“没关系,我了解他的意思。在最近几个月的心理治疗课程中,他曾表示他经历过非常特殊的心理分裂现象,好像实验之前的查理还像个独立分离的个体,潜藏在他的意识中运作,挣扎着要回来控制他的身体似的。”
“不,我的意思不是这样。查理不是挣扎着要回来,而是他就在那里跟我同在,想伺机潜动而已。他从来不会想接管我的身躯或阻挡我做任何想要做的事。”说到这里,我想到爱丽丝跟我之间的事,于是改口说:“严格说来!他几乎不会妨害到我想要做的事。你们刚刚提到那个谦虚、自我隐没的查理只是在那里耐心等待而已。我承认我在很多方面都喜欢他,但不包括谦虚和自我隐没这两点。经过这些日子,我已了解这么做是不会让人在这个世界上得到多大好处的。”
“你这么说也未免太冷嘲热讽了吧!”尼玛说:“如果这个让你变聪明的机会为你带来的结果是这样,那么,聪明才智已让你对这个世界和同事失去了信心。”
“事实也不完全是这样。”我语调变缓和了,“但是,我也理解到,单是智慧也没什么了不起。在这所大学里,智慧、教育和知识都已成了你们崇拜的目标,但我发现你们忽略了一件事,智慧和教育如果没加入感情因素,就没什么了不起。”
说到这里,我又从旁边的小桌端来一杯马丁尼,然后继续我的冗长言论。
“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说:“智慧确实是人类的最大天赋。但是,人们往往在追求智慧时,忘了爱的需求。这是我自己最近发现的。我现在就告诉你们一个假设:单有智慧,没有感情方面的施与受能力,是会导致心理和精神的崩溃,很可能会让人发疯、失常。而且一个人如果太过于自我,完全忽略人际关系,只会走上暴力和痛苦之途。”
“当我还是智障时,我有许多朋友,现在却连一个也没有。没错,我是认识了很多人,但却没有真正的朋友,不像以前我还在面包店时。对我而言,这世界上没有一个是重要的朋友,我对任何人而言好像也不重要。”说到这里,只觉得脑子轻飘飘的,想表达的语意似乎愈来愈模糊了。“我这么说对不对?应该没错吧!”我坚持自己的立场。“我的意思是说,你们认为怎么样?是不是认为我说得没错?”
史特劳斯走过来握住我的臂膀:“查理,你最好坐下来休息一下,今晚你喝太多了。”
“你们为什么都那样看我?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我有没有说错话?我并不想说出任何不该说的话啊!”
接下来,我觉得整张嘴好像被注射了麻药一样,僵住不能动弹,言词卡在里面无法出来。我想我是喝醉了,完全无法自主。此时,我突然觉得仿佛切换到另一个场景中,看见另一个查理站在餐厅门边,肩膀倚在门板上,手中握着一杯酒,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惊慌失措呆住了。
“我一直想把事情做好。我妈妈总是教我要对人和善,她说这样才不会惹麻烦,才会交到很多朋友。”
我看见查理站在门边,不安地蠕动身躯,表情显得一副必须立刻上厕所的样子。哦!天啊!千万不能当着他们的面前出丑。“对不起,”查理说:“我得去……”后来,我总算忍住醉酒尿意,将查理引开,让他顺利走进化妆室。
幸好一切及时,数秒后,我就再度控制住了自己,将脸颊贴在冰冷的墙壁上,然后用冷水冲脸,虽然还有几分醉意,却已知道自己没事了。
从洗脸盆上方的镜面中,我看见查理正在端详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分辨得出那是查理而不是我。他的表情呆滞、充满疑问,双眼睁得大大的,流露出几许惊慌害怕,好像只要我吐出几个字来,他就会吓得遁入镜后的世界。不过,他并未真的落慌而逃,只是在那里盯着我看,嘴巴张得大大的,下颚都快垮下来了。
“嗨!”我朝镜中的查理打招呼,“你终于敢跟我正面相对了。”
他似乎听不懂我的意思,眉头轻皱一下,表示不解,希望我给他更详细的解释,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于是干脆放弃,只是牵动一下嘴角微笑。
“别想躲开,就站在那里别动!”我生气地咆哮出来,“我已经厌倦你那样躲在暗处偷偷探查我,让我无法捉摸了!”
他还是张大了双眼盯着我瞧。
“查理,你到底在哪里?”
他还是无所动静,只是微笑。
我点头,他也跟着点头。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我问他。
他耸耸肩表示不知道。
“别这样了,”我说:“你一定想要些什么,否则为什么老是那样跟着我?”
他低下头去,我也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想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你想要讨回自己的位置,是不是?你希望我移出这里,好让你能回来接掌原本属于你的身躯,是不是?我不会怪你的,尽管你原先没好好利用,这还是属于你的躯壳、脑袋和生命。我无权从你这里夺走它,别人也不行。是谁这样说的,我的白天比你的暗处好?死亡也比你的暗处好?究竟是谁跟我这样说的?”
“不过,我告诉你啊!查理,”我站了起来,往后退几步,稍微离镜子远一点。“现在我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我不会轻言放弃智慧。我不会再回到那个洞穴,那里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所以你还是最好乖乖待在那个属于你的潜意识里,别再到处跟踪我了。我是不会放弃的,不管别人怎么想,不管多寂寞,我都会尽力保住被赐与的一切,为这个世界上和跟你相同遭遇的人做出一番伟大事业来。”
说完,我转身往外走,镜中的查理似乎很不服气,想伸手抓我。但这好像是我醉后愚昧的幻想而已,因为镜中只有我的影像。
从化妆室出来之后,史特劳斯想帮我叫部计程车,但我坚持不要,说我可以自己安然无恙地返回家门,现在,我只需要新鲜的空气让自己清醒清醒,我不想任何人作陪,只想一个人走回家。
直到此刻,我才清楚看清自己已变成一个怎样的人了。如尼玛所言,我是个暴怒无常、过于自我的畜生!不像以前的查理,我现在根本无法交到朋友,或是替别人和他们的问题着想,我只对自己的问题感兴趣而已。在镜中和查理相对的那几刻,我可以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我现在已变成怎样的一个人了。我为这一切感到羞耻!
几个小时后,我发现自己已走到公寓门前,准备往楼梯上走。上楼穿过昏暗的走廊,经过菲的房间,我看见她的灯还亮着,于是想进去看看她。就在敲门之际,我听到她的咯咯笑声,紧接着是一阵男人的咯咯笑声。
现在似乎为时已晚矣!
于是,我静静回到自己的房间,无意马上打开灯,任凭自己站在黑暗中好一会儿,只感觉眼眶湿润,泪水咸咸的。
我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如此孤单?
清晨四时卅分——我找到解答了!就在我不住打盹快要进入睡梦之际。好像一切突然豁然开朗,拼凑出清楚的蓝图一样。现在,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得赶回实验室去,用电脑测试看看结果是不是正确!我终于找到这个实验的败笔了,我终于找到了!
既然如此,我的前途将会如何?
第四部 第五章 不能惊慌
「八月二十六日」
致尼玛教授的一封信(副本)
亲爱的尼玛教授:
我在随函隔页里附上一篇名为《阿尔吉侬?高登现象:智力增长的结构和机能之研究》的报告,如果你觉得适当,也可以刊登出来。
如你所知,我进行的研究已全部完成,随函报告中有全部的研究方法,数据分析则可在附录里找到。当然,这些资料最好再经过检查确认一遍。
研究结果清楚显示,我的智力快速成长的背后是有缺失的,这项事实无法抹灭。你与史特劳斯博士发展出来的手术注射法,目前用于人类身上还言之过早,无法真正增加人类的智慧。
研究过阿尔吉侬的数据资料之后我发现,它目前虽然还处于体能年轻期,心理却已开始退化,活动能量遭破坏,机能腺体已呈现一般性退化,协调机能正在快速衰退中,而且有明显的健忘症出现。
如同我研究报告中说明的,这些症状和其他一些生理和心理的并发现象,可以用我的研究方法明显预测出来。你们发明的手术方法虽然可以促进我们的心理程序快速发展,然而却有我将之称为“阿尔吉侬?高登现象”的缺失。也就是说,整个智力快速发展其实只是自体逻辑的延伸而已。我证明出来的假设,可用下列数语简单说明:
人工刺激发展的智力会以其增加的速度相对渐渐消退。
我会在有生之年还能动笔之际,将脑海中的想法都记录在进展报告里,毕竟这是少数几个我很感兴趣的活动之一。此外,记录下来也才能使整个研究更加完整。然而,从各种迹象看来,未来我的心理活动能力应该会快速减退。
我已经检查过我的数据资料千百遍了,希望能从中找出错误,发现自己的研究为假。然而,很不幸的是,这些研究结果仍旧能成立。虽然如此,我还是很庆幸自己已对人类精神机能的知识,以及外力增加人类智能的方法学有所贡献。
记得几天前的晚上,史特劳斯博士曾说过,证明理论为错误的失败实验,和成功的实验是一样的,都会促进知识和进步。我现在已能体会这句话的含意了。我很抱歉我的贡献只是在证明这项实验中的全体同仁,尤其是对我付出如此之多的人的努力形同流水。
查理·高登笔
随函附上报告一篇
副本致史特劳斯博士
温伯格基金会
「九月一日」
现在我必须镇定,不能惊慌,虽然不久之后,我就会出现智能退化的心理不稳定和记忆力衰退现象,但我还是不能惊慌。到时候,我会不会知道这些事呢?现在,我只能尽量客观地记录心理状态,随时提醒自己这份进展报告可能是绝无仅有的,所以我必须继续写下去。
今天早上,尼玛和伯特将的报告和求出的数据资料,拿去给霍尔斯东大学此一领域的最高权威者看,想证明我的研究结果和方法是否正确。上星期,他们还叫伯特检查我的实验和理论是否有误。我实在无法对他们这种小心翼翼的做事方法有所苛责,毕竟我是他们眼中所谓“后来居上的查理”。到现在,尼玛仍无法接受我的研究已超越他的事实。他还活在自我权威的迷思里,对他而言,我只是个外人。
我并不在乎他或其他人如何看待这件事,因为时间不容许如此。现在,研究已经完成,数据也已求出,剩下的就是等待看我在阿尔吉侬身上的预测,日后会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当我将研究发现告知爱丽丝时,她哭了出来冲到外面去。我必须跟她说明,无论如何她都不该为这件事感到自责。
「九月二日」
现在,一切尚未明朗。我仿佛置身在一片清楚的白光下,周遭事物也都跟我一样静待变动。我梦到自己孤孤单单站在山顶上,环顾下方黄绿交织而成的山川景色,上方发出的阳光,将我的身姿投影在脚下,形成一团小黑球。黄昏太阳归山时,这团阴影已伸展开来,在我身后变成细细长长的。
虽然这些话我已向史特劳斯博士提过,但我还是愿意在这里再说一次,我不会为过去发生的事责怪任何人。毕竟实验前已经过严密的准备,并且在动物身上做过广泛的测试,数据也都获得证实。在找我做人体实验前,我相信他们都确定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伤害。当时根本无法预见这项心理缺失。我不想要任何人因为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而感到自责。
「九月十五日」
尼玛说我的研究结果已获得证实。这意谓着问题的假设直捣实验的核心疑点,之前所有的假设也都因此动摇起来。以后或许有办法克服,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已经向他们建议,除非另外在动物身上做过充分的研究解决此一问题,否则都不能再轻易从事人体实验。
我个人觉得,实验最重要的一环应是研究酶的不平衡。如同许多事物一样,时间永远是问题的关键——例如发现缺失的时机和注射荷尔蒙替代物的时机。现在,我虽然很想投入这方面的研究,帮忙找出可用于局部皮质控制放射性同位元素,却不知我还有多少时间可活。
「九月十七日」
我已经愈来愈心不在焉了。明明记得才把东西放在书桌或实验桌的抽屉里,转个身回来却找不到了。碰到这种情形,我会不禁发脾气,对每个人大吼大叫,难道这就是退化的初步现象吗?
前两天,阿尔吉侬死了。当天凌晨四点半,我到外面晃了一圈返回实验室之后,发现它侧躺在笼子里的一角,姿势好像睡着了却还在奔跑一样。
解剖结果显示我的预测是正确的。它的脑部重量减轻,比正常的重量还轻,而且,多半的脑回部分都已变得平滑了,脑裂沟也变得很宽、很深。
想到这些现象也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就不禁害怕起来,因为眼前阿尔吉侬的结果实在是太真实了。今天是我第一次为自己的未来感到害怕。
将阿尔吉侬放进一只小小的金属盒之后,将它带回家,因为我不愿意看见它被丢进焚化炉里。那情景将多么令人感伤和难过。不过,昨晚深夜,我还是将它埋在后院。当我将花束摆放在它的坟前时,泪水不禁从眼眶滚了下来。
「九月二十一日」
明天我想去马克街找我母亲。昨晚我做了个梦,因此想起一连串的回忆,让我深入探进过去。我赶紧拿张纸记下来,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立刻将想写的内容记下来,因为我的记忆力似乎衰退得愈来愈快了。这个梦是关于我母亲的,让我因而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还想了解她,想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子?为什么会有那些行为?我不能恨她。
因为我必须在探视她之前,先和她产生亲密感,如此才不会在看到她时惊慌失措或举止笨拙。
第四部 第六章 三只瞎老鼠
「九月二十七日」
我必须将下列这些内容立刻写下来,因为太重要了,会让整个记录过程更完整。
三天前,我又向伯特借车,强迫自己无论如何都得去探望罗丝。出发前,内心虽然充满不安的恐惧,但深处却相当明了这是一趟逃避不了的行程。
初抵马克街时,我心想或许来错地方了,因为这儿已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四处一片脏乱,许多楼房已被夷为平地。一路往前驶去时,犹可见到路旁遭弃置的冰箱,门都松落下来了,护栏后方一张老旧的弹簧床开肠剖肚地躺在那儿,里面的铁丝往上穿出。有些屋子的窗户封上木条,有些则修修补补,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房子。我将车停在离屋子约一条街远的地方,然后走向马克街。
街道上看不见儿童嬉戏的画面,和我脑海中记忆的完全不同——查理躲在窗后窥视街道上成群的儿童玩耍(很奇怪,我记忆中的马克街永远都被窗户隔开,我就站在里面望着窗外的儿童嬉戏)——现在,这里只剩年暮的老人孤单地站在门廊后,观看眼前慵懒的一切。
缓步踱向昔日曾居住过的旧屋时,心头不自觉地又起了一阵恐慌。我看见母亲身穿破旧的棕色宽服,站在屋前由外往里清洗一楼的窗户,尽管当时气候寒冷多风。她总希望被邻人看见最美好的一面,显示她是个好妻子兼好母亲。
她很在意别人的看法,以及出现在别人面前的样子和感觉。马特总是时时提醒她,别人的看法并不重要,而她却闻而不听,坚持诺玛一定要穿得很体面,家中的家具摆设一定要上乘货,我也一定要待在家里,以免别人知道家里有个失常的小孩。
走到大门前,停下来犹豫了一会儿,她正好挺起身子歇口气。一想起要见到她的脸,我的心就开始微微颤抖。然而,她的面貌和我极力从记忆中找寻出来的影像已大相径庭。她的头发花白,根根僵硬如铁丝,双颊的肌肉则已干瘪得现出皱纹。前额因工作冒出的汗水闪烁出几许微弱的光辉。看见我时,她有点儿不知所措地盯着我瞧。
我几乎想把脸别开,望向马路,但没有这么做,毕竟我大老远赶来这儿,为的是什么?
没错,我可以假装迷了路,向她问路。见到她已经足够了,但我依旧未临阵脱逃,仍按兵不动地站在那儿,看她会采取什么行动。她只是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
“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和我记忆深处回荡出来的声音相符。
我启开双唇,想回答她,却觉得发声器似乎突然故障了,我无法正常运作。此时,我看出来她的眼神已露出一丝认得我的神采,然而,我就站在那儿像个哑巴似地无法言语。这绝不是我一路大老远赶来希望看到的结果,我不愿她看见我痴呆、不懂得如何表达的傻样子。但是,打结的舌头就是无法如愿解开,我的双唇干涩异常。
经过一阵努力之后,我终于吐出几个字,但不是我预期的那些(我原希望藉由感性动人的开场白来掌控局面,一扫过去的痛苦和阴霾),只觉喉间并非很顺畅地发出“妈……”的声音。
尽管过去几个月来我已学会许多事物,熟悉驾御数种语言,但现在面对站在门前盯着我看的她,竟然只能发出这么简单的一声“妈……”,宛如饥渴的羔羊期待母乳时发出的咩咩声一样。
她用手背揩揩额前的汗水,然后皱了一下眉头,似乎无法看清我的模样。我往前站了几步,穿过大门走向通道,一步一步挨向阶梯。她抽身往后退了几步。
这个动作让我怀疑她是不是真的认出我来。但是,她随之接着喊出:“查理……”既未尖叫,也非微弱的声音,而是像梦境中吐出的呓语一般。
“妈……”我又向前登上了一级,“是我啊!”
我的举动大概吓着她了。她立刻往后退,踢翻清洁桶子,里面脏污的肥皂水顺着阶梯流下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只是想看看你,跟你说说话……”
此刻,我的舌头依旧不听使唤,喉间发出的声音无法连续一致,似乎刚才说的话还在空中回荡。“别跑开,”我央求她,“不要弃我而去!”
但是,她仍然躲进玄关,将门反锁。不久,我看见她隔着门上玻璃窗后方的白布帘偷瞄我,眼神怀有相当的疑惧。她隔着玻璃窗轻启双唇,无声地说出:“走开!不要来找我。”
她为什么要如此排拒我?她是何方神圣?有此权利这样弃我而去?
“让我进去!我要和你说话!让我进去!”我用力捶打门板,希望她开门让我进去,没想到敲打力量过大,震坏了门上的玻璃,划破了我的手。我想,当时她一定以为我疯了,想伤害她。最后,她还是开门,却迅速往里冲到屋内的通道上。
我推门进入,身子突然失去平衡,一个踉跄差点儿跌进玄关。此时,被割伤的手已渗出血来,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藏在口袋里止血,以免让罗丝看到,这只会让她更加害怕而已。
进去之后,我首先经过的是一道经常出现在恶梦中的楼梯。曾经有好几次,我都梦到自己在这道又长又窄的楼梯间被恶魔抓住双脚拖往地窖。我想尖叫求助,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舌头卷在嘴里,就像寄养在华伦之家那个无言的查理一样。
住在二楼的房东——梅耶夫妇一向对我很友善,常给我糖吃,让我坐在她们厨房里跟狗儿玩。我想上楼探望他们,但不消说,我也感觉到他们早已不在人间了。现在,楼上住的应该是我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那楼梯已永远将我阻隔在外了。
我看见通道尽头的房门已被罗丝锁上。我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
“开门!”
门后同时也传来几声高频率的回应,是狗的叫声,我吓了一跳。
“没事了,”我说:“我无意伤害你或任何东西。今天我大老远赶来,总不能没跟你说半句话,就掉头走了吧!如果你再不开门,我就要破门而入了!”
我听到她在里面说:“嘘!纳比,进房间去。”一会儿,我听到喀的一声,然后门顺声而开,她站在那儿盯着我。
“妈,”我轻轻说道:“我别无目的,只是想跟你说说话。你要了解,我现在已经跟以前不同了,已经很正常了。你了解吗?我不再是智障儿、白痴了,而是跟你和诺玛、马特以及其他任何人一样正常。”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目的只是想让她不要关门,继续听我说。现在,我很想把胸中一大堆话向她一吐为快。
“我接受手术,他们改变了我,已经变成你心目中想要的样子了。你有没有读过报纸报导过科学实验改造人类智慧的消息?我就是第一个接受这种实验的人。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否则为什么要那样看我?我现在已经变聪明了,甚至比诺玛、何曼叔叔和马特都聪明。我懂的事比大学里的教授还多。跟我说话啊!你现在可以以我为荣,向邻居说件事,不必在朋友来访时将我藏到地窖里。拜托你,跟我说说话,告诉我一些事,我只想知道小时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恨你。但是,我必须在为时已晚前,了解自己的过去。难道你还不明白,除非完全了解自己,否则我无法成为完整的个人,而你是世界上唯一能帮助我的人。让我进去坐下来跟你说说话,好吗?
我想,大概是我说话的方式过于激动,因此让她陷入沉思,而不是因为我说话的内容。
她站在通道上,仍旧未发一语。我不加思索地抽出口袋中尚在淌血的手推开门,请求她让我进屋子。她看到之后,脸上的表情也跟着软化下来。
“你受伤了……”我并不觉得她应该怜悯我。或许,在她心目中,这跟一只小狗撕伤自己的爪子、小猫在争斗中流血的情景是相同的。如果她的怜悯并非因为我是查理,尽管如此,毕竟还是一种关心。
“进来洗干净,我去找些绷带和碘酒来。”
我尾随她走到已裂痕累累的水槽旁。以前,我从后院进门之后,或是在吃饭和睡觉前,她就常在这儿帮我洗净双手。她看着我将袖子卷起来,说道:“你不该打破窗子的,房东会不高兴,何况也没钱可以修理。”她似乎看不惯我清洗的动作,于是伸手将肥皂接过去静静帮我搓洗,似乎害怕两人之间的沉默会被打破。但是,后来她还是发出了声音。
“查理,你怎么老是将自己弄得一团糟,什么时候你才学会照顾自己。”她这么说,仿佛回到了二十五年前当我还是小查理的时候。那时,她总是极力为我在这个世界上争取一处立足之地。
血迹清洗干净后,她用纸巾拭干残余的水珠,然后抬头看我,眼睛不知所措地打转,同时露出几丝害怕犹豫的神情。“哦!天啊!”她哽咽一声后,整个人往后退。
我准备用较柔和的语调再度跟她说话,试图说服她,一切都安然无事,我无意伤害她。但是,正当开口之际,我可以感觉得到她内心仍在游移,眼睛不知该望向何处,手就摆在双唇上。最后,当眼神移向我时,她痛苦地发出了一声:“这屋子真乱,我没想到有人会来,所以没打理,看看这些窗子和木框多脏啊!”
“没关系,妈,别担心这些了。”
“地板一定要打蜡清洗干净。”她瞥见门上有些手印,拿起抹布揩净。抬头望见我正在看她,她皱了一下眉头。“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电话帐单?”
在我回答前,她挥了挥手指,继续往下说,语气有点儿责怪似的。“这个月一号我本想去付清,但正好遇到我先生出城做生意,所以没去。我跟他们说,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因为我女儿这星期领薪水,到时候我们会把帐单都付清的,我在钱财方面还没什么问题。”
“你女儿是你唯一的小孩?你没有其他的小孩吗?”
她回答时,眼睛望向别处。“有个男孩,但因为太优秀了,其他母亲都妒忌他,她们用恶魔的眼光看他,说他很有I?Q,却是恶魔的I?Q。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一定会很有成就的。他真的很聪明、独特。别人都说他可能成为天才……”
说到这儿,她重新拾起刷子。“对不起,我必须整理屋子了。等一下我女儿会带男朋友回来,我得赶快将这里刷洗干净。”她跪下来刷洗已经擦得很干净的地板,没再抬头看我。
现在,她完全融入了自己的世界,我坐在桌旁静待她再度跟我说话。不行,我一定要等到她认出我是谁,知道我的来意之后才能走开。这整件事非得弄个明白不可。
她边洗地板边哀伤低吟,然后忽然停了下来,手中的抹布就停在桶子和地板之间,仿佛突然想起我的存在。
于是,她转头看我,神容显得有点儿疲倦暗淡,眼神却透露出几丝光采。然后,她敲了一下头说:“这怎么可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他们说你永远无法改变啊!”
“他们为我动手术,改变了我。我现在已经是名人了。全世界的人都听说过我。妈,我的智力增加了,会读书、会写字,还会……”
“哦!感谢上帝,”她微声地说道:“我的祈祷——原来这些年来,上帝都听到了我的祈祷,我一直以为它没听到。其实,它只是在等待行善的时机。”
她用身上的围裙擦擦脸。当我双臂环住她时,她开始靠在我肩上尽情啜泣起来。现在,所有痛苦终于一扫而空,今天我总算没白来。
“我要去告诉所有的人,”她露出微笑,“包括学校里的老师。她们如果知道了,一定难以置信。我还要去告诉所有邻居,何曼叔叔,对,我一定要告诉何曼叔叔,他知道了一定会高兴死的。你爸爸和妹妹回来看到你也一定会很高兴,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看到她一副兴高采烈的神情,为将来的美丽远景勾勒出一幅蓝图,让我不忍心戳破她的梦想,告诉她儿时的老师大都已离开学校,邻居早就搬离这儿,何曼叔叔早在数年前就离开人间,而父亲也已离她而去了。毕竟,这些年来她所受的苦已经够多了。我不愿见到她伤心,你希望她微笑,希望自己也是能让她快乐的人。这是我第一次让她绽开双唇微笑。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停下来想了一下,似乎记起了什么。我感觉她的心已在打转,就快返回现实。于是我喊了出来:“不!等一等,妈,有件东西我必须在离开之前交给你。”
“离开?你不能离开啊!”
“我必须走,妈,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但我会写信和寄钱给你的。”
“那你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我也不知道,但在离开之前,我希望你看看这个。”
“杂志吗?”
“不完全是。是我写的一篇科学报告,很难懂,标题是‘阿尔吉侬?高登现象’,是我发现的,以我的名字命名。我希望你保留一份,以后就可以告诉别人,说你的儿子终于有出息了。”
她接过去看了一眼,表情有点儿错愕。“是你的名字耶!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有出息的。我想尽了一切办法让你聪明,只是当时你年纪太小记不得,但我真的试过了。我跟人说,总有一天你会上大学,成为专家,在这个世界上成名。他们听了都不相信。只是嘲笑我。”
此刻,她的泪水中再度现出微笑,一会儿又拿起刷子继续洗刷厨房里的木制家具,没再抬头看我,嘴里还发出快乐的哼声,就像梦呓一样。
这时候,狗又吠了几声,前门被打又关上,然后我听到有人说:“好了,纳比,是我!”狗在卧室门边兴奋地跳跃着。
听到诺玛的声音,我竟然惊慌得不知所措。我并不想看到她,多年前我们根本没话说,现在我可不愿意她来破坏我跟母亲之间的团圆兴致。我想逃开,但是,这儿根本没有后门,唯一的出路是从窗户爬到后院,然后再穿越树篱出去。但是,那样一定会被当成肖小窃贼。
听到她将钥匙插入门孔的声音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向母亲耳语:“是诺玛回来了。”我碰碰她手臂,但是,她似乎没听到我说什么,继续忙着清洗家具,嘴里不忘发出哼声。
门开了。诺玛看到我,皱了一下眉头,似乎没认出我来。当时室内已有点昏暗,但灯还未点上。她放下手中的购物袋,打开灯,问道:“你是谁?……”我还没开口回答,她就已将手贴在唇上,整个人无力地往后退,靠在门板上。
“查理!”她的表情和母亲看到我时的表情一模一样,而且现在看起来也和母亲以往的模样相同——瘦瘦的,有棱有角的,感觉像只依人的小鸟,很漂亮。“查理!我的天啊!太不可思议了!你一定忘了先写信或打电话通知我们一声。你实在应该先打电话来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转头看看母亲,母亲坐在靠近小槽边的地板上。“她没事吧?你没吓着她或……”
“她已镇静好一会儿了。我们刚刚谈过话。”
“还好。这些日子来,几乎什么事她都忘了,得了老人病。伯特曼医生叫我送她去安养之家,但我不愿意,我不忍心看到她住进那种地方。”她打开房门让狗进来。狗儿兴奋地在她脚边又舔又吻。她伸手抱起狗儿。“我无法让妈住进那地方。”说完,她又朝我微笑,感觉并非很肯定。“真的很惊讶看到你。如果在街上相遇,恐怕会擦肩而过。你变了好多。”她叹了一口气,“真高兴见到你!查理。”
“真的?没想到你会想看到我。”
“哦!查理,”她握住我的手,“千万别这么说。我是真的很想见见你。我一直等你回来。自从在报纸上得知你在芝加哥出走之后,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回来这里的。”她往后退了几步,仔细端详我。“你一定不相信我常想到你,想你究竟在什么地方,正在做些什么事。尼玛教授来找我……这是多久前的事了?三月?那就是七个月前,我以为你早已不在人间了呢!妈告诉我说你在华伦寄养之家死了,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很相信,所以当他们跟我说你还活着需要你做实验时,我一时拿不定主意。那个教授……是叫尼玛?他不愿意我在手术前见你。他说这样可能会影响你的心情。我从报上得知你手术之后变成天才时,都高兴得无法形容呢!”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办公室里所有的人,也向我桥牌社里的女孩说了。我还把你登在报上的照片拿给他们看,告诉他们说,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果然没错!你回来了。你没忘记我们!”
她再度拥抱我。“哦!查理,查理……你无法了解突然发现自己有哥哥的感觉。坐下,我弄些东西给你吃。你一定得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还有你未来的计划……我都不知该从何问起。你看,我一定是语无伦次了,好像突然发现自己有个英雄或明星哥哥一样。”
我很困惑,没想到诺玛会如此热烈欢迎我。我压根儿都没想到她和母亲独处这么多年,会有如此大的改变。然而,这是不可避免的。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记忆中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她已长成亲切、令人想接近、感情丰沛的女人了。
我们坐下来聊天。感觉很讽刺,谈到母亲时彷佛母亲不在现场。每当诺玛谈到她们的生活状况,我都会回头看看母亲是否在听。然而,她好像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不懂我们之间的语言,这些对她而言似乎不具任何意义。她像鬼魂一样在厨房里游走,东收拾西收拾的,来去自如不受任何阻碍,让人看了都感到有点儿害怕。
我边看诺玛喂狗边问她:“你还是如愿养到狗了,是不是?纳比,拿破仑的小名。”
她站起身,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告诉她,前一阵子我想起来,她拿历史考卷回来想养只狗但被马特阻止的事。她听了之后,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这些事我都忘了。查理,我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有一段记忆我很好奇,到底是不是真的,或者只是梦境的片段,甚至完全是我自己的想像。那是一段关于我们最后一次在地下室像朋友一般游玩的记忆。那次,我们把灯罩套在头上戴,假装是中国苦力,在旧垫子上跳来跳去的。我想,那时你大概七岁或八岁吧!我十三岁。记得你跳开垫子撞到墙壁,虽然不很痛,却大声叫说我想害死你。爸妈听到了,都赶紧下楼查看发生了什么事。”
“妈怪马特没有看紧我,让我和你独处,然后妈就用皮带打我打得半死,你还记不记得这件事?事情经过是不是这样?”
诺玛津津有味地聆听我描述这段记忆,宛如一些沉睡的影象已开始慢慢鲜活起来。“这段记忆很模糊,我原以为只是梦境。记得我们头戴灯罩在垫子上跳上跳下的。”她听我说完之后,眼睛望向窗外。“我当时恨你是因为他们总是偏袒你,从来不会因为你功课不好而打你。你可以跷课到处玩,我却得在学校里用功得半死。那时我是真的恨你。有的同学会在黑板上画一个人戴一顶笨帽子的图案,然后在上面写‘诺玛的哥哥’。有时候,通过校园的走道时,他们还会往我身上丢纸屑,大喊白痴妹妹或高登家人都是大笨蛋!有一次,艾蜜莉没邀我参加她的生日舞会,我知道那是因为你的关系,所以我想报复,于是乘在地下室玩戴帽子游戏时诬告你。”说到这儿,她不禁哭了出来。“我说谎,说你想害我。哦!查理,当时我多傻、多么不懂事,真是可鄙!”
“别自责了。当时你要面对其他小孩的耻笑,也太为难你了。对我而言,厨房和房间就是我的天地,其他根本无所谓,因为待在里面很安全;而你却必须面对外面的世界。”
“为什么你会被送走?查理?为什么你不能跟我们住在一起呢?我常常在想,怎么会这样呢?我问妈,妈总是说这样对你比较好。”
“就某方面而言,没错。”
她听了之后摇摇头说:“她是不是因为我才送你走的?哦!查理,事情怎么会这样呢?我们为什么要受这种苦?”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想告诉她,我们就像阿特柔斯家族或像卡德摩斯在偿还祖先遗留下来的罪恶一般,但终究还是没开口,因为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和我自己想要的答案。
“如今,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说:“今天和你重逢,我真的很高兴。现在感觉舒服多了。”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臂,“查理,你都不知道这些年来我跟她是怎么过的。对我而言,这栋公寓、这条街和我的工作都像是一场梦魇。每天,我都害怕回来时看不到她,或是看到她伤了自己。每想到这类的事,我就觉得愧疚。”
我站起来让她靠在我肩上,她开始轻泣。“哦!查理,我很高兴你回来。我们需要有个人依靠,我已经好累了。”
这是我曾梦过的情景,现在历历在眼前,但又能如何?我总不能告诉她实情,即使假装接受她的亲情,也只是在欺骗自己。如果我还是以前那个弱智、需处处依赖人的查理,今天还会不会是这样呢?所以,现在我有什么理由待下来?相信这层面具立刻会被拆穿。
“别哭了,诺玛,很快就会没事的。”我仿佛听见自己以更肯定的口吻安慰她。“我会尽力照顾你们,我存了些钱,基金会也有付我薪水,我想这阵子我可以固定寄钱给你们。”
“但你还是不可以走啊!你必须留下来……”
“我必须出外旅行做研究、发表演讲,我会尽量抽空回来看你们的。好好照顾她,她已经吃了不少苦,我会尽力帮助你们。”
“查理!不要走!”她靠在我身上,“我很害怕。”
现在,正是我过去一直期待能扮演的大哥哥角色。
就在此刻,我感觉刚才一直无言坐在角落里的罗丝忽然盯着我们看,脸上的表情开始起了变化,双眼睁大,身子往前倾,让我联想到准备伺机俯冲而下的秃鹰。
我赶紧推开诺玛,但说时迟那时快,罗丝已起身从桌上拿来一把刀指向我。
“你想对她怎样?不要碰她!我已跟你说过再碰你妹妹的后果。你这脏东西,根本就不属于常人世界!”
我们两人同时往后退,基于潜意识直觉,我有点儿罪恶感,好像曾经做了什么错事被逮到。我确信诺玛和我有相同的想法,仿佛母亲的指控是真的,我们曾共同做出什么不道德的事来。
诺玛对着罗丝尖叫:“妈,把刀放下!”
看到罗丝持刀站在那儿的模样,让我想起那晚她逼马特送走我的情景。现在,她就跟当时一样震怒。一阵麻意立刻袭击我,让我无法言语或移动寸步。我顿时紧张起来,耳朵发出嗡嗡声,胃也开始打结扭动,像是要翻出体外了。
罗丝手上有把刀,爱丽丝也是,父亲也是,史特劳斯博士亦然……
很幸运,罗丝顺从了诺玛的意思,将刀交给她,但心中的恐惧仍未熄灭,于是又尖叫出来:“赶他出去!他不能那样心带邪念看着妹妹!”
罗丝一边尖叫一边瘫回椅子,并且开始啜泣。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诺玛也是,我们同时陷入羞愧。现在,我会被送走的原因已沉淀出来,诺玛应当知道是为什么了。
我在想,如果我真的曾经做出让母亲如此恐惧的事,为什么记忆里会缺少这一段呢?虽然如此,我也无法肯定某一处被封闭的深层意识里没有暗藏恐怖的想法,或许暗巷内的深邃通道后方,有我从未曾见过的景象。总之,我可能永远无法得知真相,而不管真相为何,我也不能因为罗丝保护诺玛而憎恨她,她必定是亲眼目睹某些事,关于这一点,我必须谅解,原谅她,否则我就毫无可取之处。
诺玛仍在颤抖。
“好了,没事了!”我说:“她对自己的举动根本就毫无所知。她是在生以前那个查理的气,不是我。她怕查理做出伤害你的举动,想保护你,不要怪她。忘掉这一切,以前那个查理已经消失了,不是吗?”
她根本没注意听我说话,脸上出现梦幻般的表情。“我刚才经历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发生了一些事,相信你也会有这种感觉,仿佛这些事以前曾经发生过,现在又要重新上演了。”
“没错,我也有这种感觉。”
她摇摇头说:“刚才她握刀的情景,我仿佛在梦境中见过。”
毫无疑问地,我被送走的那晚,她一定也被吵醒了,而且在房间里亲眼目睹这一切。但是,后来被潜意识压抑,化成让她误以为是梦境的想像。现在告诉她实情已无任何意义,只会加深她的心理负担,未来她和母亲仍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我很愿意帮助她卸下重担和苦痛。而且,在我亲手主导这一切之后,没有理由不为此做个结束,毕竟,未来我也有一段辛苦的日子要过。知识的细沙既已流过沙漏瓶颈,就已无再倒返的余地了。
“我必须走了,”我说:“好好照顾你自己,还有她。”我按按她的手心。出来时,拿破仑对我吠了一阵。
我尽量忍住不让泪水流出眼眶。但是,在到达街口时,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我已经开始像个小男孩号啕大哭起来,路上行人纷纷转头看我。然而,我已顾不了那么多了,只任凭泪水奔流。如今动笔记下这一段,仍觉得心头紊乱,不知如何描写才好。
边走,脑中边响起下面这些话语,它们像阵阵吵杂的旋律,重复敲击着我的脑海:
三只瞎老鼠……三只瞎老鼠,
跑得跌跌撞撞,跌跌撞撞,
还追着农夫老婆身后跑,
终于被她用尖刀割掉尾巴,
这可是一辈子难得一见,
三只……瞎……老鼠。
我想掩住耳朵阻止它们在脑海里鼓噪,但是它们仍继续叫嚣。我曾回头望了身后的屋子一眼,仿佛看见一个男孩脸颊贴在玻璃窗上盯着我瞧。
第五部 第一章 走下坡
进展报告17
「十月三日」
种种现象显示我正在走下坡。好几次,我都想趁目前脑筋还清醒能自我控制时,以自杀结束这一切,但一想到查理就在窗旁等着我把借来的身躯归还给他,不准我随意丢弃时就作罢。
我必须记住,自己是世界上唯一接受这种实验的人,我会竭尽所能将脑海中的想法和心中的情感记录下来,毕竟这份进展报告是查理?高登对世人的贡献。
我变得敏感易怒,昨晚还因为玩立体音响而跟这栋大楼的人大吵一架。自从不弹钢琴以后,这已成了我的主要娱乐。明知不该将时间都投注在这里,但还是不知不觉陷进去,因为我害怕自己睡着了会做恶梦,会让时间悄悄流逝。然而,醒着时,我也只是在浪费每分每秒而已。
我告诉自己,等天黑之后有的是时间睡觉。
楼下的佛纳先生以前从不抱怨,但最近却一反常态敲我脚下的天花板和水管,提醒我该注意音量。刚开始,我都故意充耳不闻,但昨晚他已忍无可忍,穿着睡袍上来警告我。吵了一架之后,我用力关上门不理他。大约过了一小时,他和一位警察再度出现在我门前,警察说我不可以在凌晨四点将音响开这么大声,当时如果不是佛纳先生脸上还保持一张微笑,我一定会怒揍他一拳。他们离开之后,我气得把所有录音带和音响都砸烂。其实,我只是在自欺欺人,我根本就不喜欢这类音乐。
「十月四日」
今天的心理治疗课程是我经历过最奇特的一次。史特劳斯很不高兴,因为他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发展。
今天经历的不算是记忆,而像是心灵体验或幻觉。现在我不想任意解释或推演,只是忠实地将事情经过记录下来。
进入史特劳斯的办公室时,我的情绪尚在起伏不定,但他假装没看见,像往常一样拉了一张椅子坐在我后方,而我也一言不发地躺进躺椅里。他坐在我身后,等我开始倾吐累积已久的心理毒素,我没能完全看清他的脸。
后来,我抬起眼睛看他。他似乎有点儿疲倦,脸颊松松垮垮的,让我想起马特坐在椅子上等着替人理发的样子,于是我提议开始做自由联想。他点头答应。
“你在等顾客上门吗?”我问他:“你该买把像理发店的椅子,要顾客做自由联想,你就可以叫他平躺下来,像理发一样。过了五分钟,再将椅子升起,递给他一面镜子,让他看看被刮净之后的自我是什么模样。”
他听后未置一语,让我有点儿惭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无法制止自己继续揶揄他。“他的病人在看过镜中的模样之后或许会说:”再帮我把焦虑剃去一些。‘或是’请不要将我的超我修得太整齐。‘说不定他会要求使用鸡蛋(egg)洗发精——我是说自我(ego)洗发精。你看,我多么不小心,竟然说错了。博士,你说把这句话记录下来。我要的是鸡蛋(egg)洗发精,而不是自我(ego)洗发精。鸡蛋(egg)……和自我(ego)听起来很接近,是不是?我的潜意识里是不是想洗清罪恶?还是想重生?或是想受洗?我们是不是刮得太彻底了?白痴(idiot)有无我意识(id)吗?“
我停下来,等待他的反应,但他只是移动椅子。
“你没睡着吧?”我问。
“我在听,查理。”
“只是听?一点儿都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叹了一口气,说道:“迟钝的史特劳斯,一点儿都不会被激怒。我告诉你,我讨厌来这里。心里治疗有什么用?你我都很清楚有什么结果。”
“但我不认为你想就此罢手,”他说:“你想奋战到底,是不是?”
“真是笨得可以了!这么做只是在浪费你我的时间罢了!”
头顶上的灯光昏晦,我盯着天花板的隔音方板看——上面布满了细小的孔洞,我说的每句话都被吸进去藏在里面了。
接下来,我又感觉自己头轻脚重,然后心灵陷入一片空白。这种现象不太寻常,因为在心理治疗课程里,我一向有很多题材可以畅谈。梦境……回忆……联想……问题……都是我倾吐的题材。然而,现在我却感觉被隔离了,处在孤独的空虚中。
只听到迟钝的史特劳斯在我身后呼吸的声音。
“我觉得很奇怪。”我说。
“想谈谈你的感觉吗?”
多聪明、多镇定的家伙呀!我到底来这里做什么?让天花板的细小孔洞和治疗师的巨大洞穴吸走我的自由联想?
“我不知道该不该谈,”我说:“今天我对你格外充满敌意。”然后,我告诉他我从刚才到现在的想法。
虽然没看到他的脸,我却能感觉他正点头称是。
“这种感觉很难解释清楚,”我说:“以前也曾出现过一、两次,就在昏厥之前。轻飘飘的……全身绷得很紧……但是却又感到发冷、发麻……”
“说下去。”他的声音夹杂几丝兴奋,“还有什么感觉?”
“我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全身麻木了,好像以前那个查理就近在身旁。我确定现在我的眼睛就睁得很大,是不是?”
“没错,的确睁得很大。”
“我看见墙隙迸出蓝色火花,天花板缩成一团球悬在半空中。灯光刺入我的双眼,现在刺向脑髓了。房间里每样东西都在发光。我好像飘浮起来,或者说是扩散开来,浮在空中。但是,我知道自己的身体还躺在沙发上,尽管我没看到。”
这是幻觉吗?
“查理,你没事吧?”
还是神秘论者描述的境界?
我虽然听到史特劳斯的问话,但是却无意回答他。我必须暂时不理会他,让自己处于被动状态,等待这一切随同光亮充满我体内。
“你看到什么了?查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被执意摇动的手摇醒了。是史特劳斯博士。
“感谢老天!”他说。我望进他的双眼。“你让我担心死了。”
我摇摇头,“我没事。”
“看来,今天就到此为止。”
起身时,身体不稳地摇晃了几下,过了几秒,才完全恢复平衡。这时,房间看起来感觉很小。“不只今天到此为止,”我说:“干脆到此结束。我不想再做心理治疗了。”
他听了似乎很不高兴,但也无意说服我。于是我抓起帽子和外套,赶紧离开。
现在,我仿佛看见下面这些柏拉图名言,正在火陷后方的岩石阴暗处嘲笑我。
……洞穴里的人说,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上下浮沉……
上升,不断往上升,就像一片绿叶被卷进上升气流之中,然后加速,体内的原子因而互相推挤散开,让我整个人随之膨胀、变大、变轻……朝太阳的方向爆炸。现在,我成了浮游在寂静海面上不断膨胀的宇宙。刚开始面积并不大,整个身体只包围这间房间,然后是整栋建筑物,整座城市、全国,继续膨胀,甚至包覆整个地球。我知道,如果往下俯瞰,会发现我的影子就投射在地球表面上。
很轻,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在时空中漂浮,继续膨胀。
然后,仿佛要穿透存在的地壳,宛如飞鱼跃出海面一般,下方有一股引力拉住我,我想摆脱。
即将与宇宙融合为一体之际,意识边缘传来了阵阵耳语。我被轻得快感觉不到的引力拉往底下有限、可朽的世界。
后来,我持续扩散的灵魂,随着退潮般的引力慢慢缩回只有地球般大小。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被慢慢往下拉,缩成自己、缩回自己的体内,就像五根意识手指套入躯壳的手套内,我又躺回沙发上了。尽管可以随意再度脱身而起,但我不想再动,后来似乎也无法移动了。
我躺在那儿,让自己保持开放,静想这一切究竟意谓着什么。是查理!他不愿我掀开心灵之盖脱壳而出。他不想知道上面有些什么。
查理是不是害怕见到上帝?还是畏惧见到虚无?
就在我静待之际,我变成了体内的自我,再度失去感觉。查理将我拉向体内。我从内在的隐形眼睛中,看见一个红点转化成多瓣的蓬松花朵,植入潜意识的核心深处。
我渐渐缩小,并非像体内的原子愈聚愈密、愈聚愈紧,而是融合——自我的原子融入了微宇宙,里面异常轻,也异常热,宛若深陷在地狱中的另一个地狱。但是,我看不见灯光,只看到蓬松的多瓣花朵渐渐合成一瓣,不久即变成一枚系在细绳上旋转的黄金圆盘,然后又幻化成轮转的彩虹。最后,我回到静谧的黑暗洞穴中,浮游在迷宫似的水道里,寻找一个愿意接纳我、拥抱我、吸收我的地方,好让我可以从中再度开始。
在核心里,我再度看到光线,那是洞穴最黝黑处透出来的光线,微弱而且遥远——宛若从望远镜中看到令人目炫的亮丽细光一样。后来,蓬松的多瓣花朵又再度出现了(那是一朵莲花——飘浮在潜意识的入口处。)如果我胆敢折回洞穴入口,纵入光线中,我想我会在那儿找到问题的答案。
然而,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害怕,不是害怕生命、死亡或虚无,而是害怕浪费时间,而且从来不曾像这次如此地害怕。我开始通过洞穴缝隙,猛烈的水压将我往洞口方向推去。
但是,洞口太小了,我根本无法通过!
忽然,我被推向洞壁,然后又被推离,如此反覆了好几次之后,终于抵达洞口。从洞口渗透进来的光线刺痛了我的眼睛。此刻,我知道自己又要穿透地壳,飞进圣光之中。我感受到一阵未曾有过的剧痛冰冷和睡意,耳内同时响起上千羽翼拍击般的嗡嗡声。我睁开双眼,立刻又被洞外强烈的光线刺得赶紧闭上。我冷得全身开始颤抖,甚至尖叫出来。
第五部 第二章 纸上迷宫
「十月五日」
我坐下来想完成这些报告,却发觉自己郁躁难安,根本无法执笔,录音机也吵得我无法集中精神思考。我知道这些报告很重要,非完成不可,但今天就是一直无法定下心来写,几度拖延。我警告自己未写出东西——未写出任何东西之前,绝不可吃晚餐。
今天早上,尼玛教授请我再去实验室一趟,以便做些测试,这些都是我以前曾做过的。刚开始,我觉得并无不妥,因为现在我还在支领薪水,而且这些测试也有助于使实验记录更完整。但是,当我抵达比克曼大学和柏特一起进行时,就觉得这些对我而言,实在是有点儿过分。
刚开始,我被要求走纸上迷宫,这让我想起手术前和阿尔吉侬比赛走迷宫,以及后来学习走迷宫的情景。我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在短时间内走完迷宫,所以伯特伸手过来拿纸时,我生气地将它撕碎,丢进字纸篓。
“不要,我不要再走迷宫了!我知道自己身处在暗巷中,这样就够了!”
他看到我生气,以为我失去理智了,于是赶紧安抚我。“没事了,查理,放轻松点。”
“放轻松点?这是什么意思?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现在的情况!”
“没错,但是,你可以想像,我们大伙儿也都为这件事感到很难过。”
“别假慈悲了。现在不要管我就好了!”
听到我这么说,他显得相当困窘。我也及时发现自己说错话,不该对他如此恶劣,于是赶紧补充道:“对不起,我说得太过分了。最近还好吗?论文完成了没有?”
他点点头说:“现在重新打字。二月就可以拿到博士学位。”
“不错,”我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我已不生气了。“继续加油,教育是人生大计。把我刚才说的话忘了。我会按照你的要求做,但不要再走迷宫了。”
“尼玛想要你做罗尔沙赫氏测验。”
“想了解我的内在?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当时,我看起来一定很生气,因为他往后退了几步。“你是自愿来这儿的,如果不想做也没关系……”
“好吧!没关系,卡片拿出来,但不要告诉我你们发现什么。”
他也没必要告诉我。
我知道罗尔沙赫氏测验并非要受试者说出看到的内容,而是要观察受试者当时看到的反应,是看到全部或部分?有动作或是没动作?特别看到卡片中某个彩色图点?还是产生很多联想?或者只是出现微弱的反应?
“根本没用,”我说:“因为我已经知道你们想知道什么了,而且也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来迎合你们。我现在必须做的是……”
忽然间,我感觉头部两侧好像被重击了几下,忘了自己该做什么。好像在脑海中的黑板上寻找多时之后,看到了全部的文字,但是,当我要仔细看清时,一部分却已被拭去,致使前后无法连贯起来。
刚开始,我并不相信这样的现象。等到接受卡片测试时,我显然已出现恐慌,以致答话急切,话语都无法顺利吐出。我恨不得将那些墨点一一拨开,看清里面到底藏了什么。我明明记得刚才还很清楚里面的答案,不,严格说来是我的心境投射在上面,让卡片变成有意义的答案。怎么现在都不见了?
我记不起任何想说的话了,全都消失了!
“有个妇女……”我说:“跪着清洗地板。不,我是说一个男人持刀……”答话时,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于是一再地变更内容。“有两个人好像在拉扯什么东西,应该是洋娃娃吧!他们互相拉来拉去,都快把洋娃娃撕碎了,而且——不,不是这样,是两张脸隔着窗玻璃对望……”
我慌张地将卡片丢得满桌都是,然后站起来。
“我不要再做测试了,不再做任何测试了!”
“好了,查理,今天就做这些。”
“不只是这些,我不想再回到这里了!如果你们需要从我身上了解什么,只要看我的进展报告就好。我不要再走迷宫,我又不是天竺鼠。这些已经够了。现在我想单独一个人。”
“好了,查理,我能理解你的心理。”
“不,你根本就无法理解,因为事情不是发生在你身上,只有我能了解自己。但我不会怪你。你有你的工作,有博士学位等着你去放成,所以不要跟我说你理解我。我们根本就不属于同一个阶层。你虽然住在这个缺少人性爱的环境里,但还是必须日复一日地生活下去。虽然我曾从你这一层往上升,但是现在又必须从你这一层往下降。我想,今后我再也不会搭乘你这部升降机了!让我们就此道别吧!”
“你不认为该向史特劳斯博士说一声……”
“替我向大家道别,好吗?我不想再面对他们了!”
在他未说出任何话或做出任何举动阻拦我之前,我立刻走出实验室,搭上电梯永远离开比克曼大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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