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格雷戈里·本弗德 \ 文 伍思明 \ 译 李 涛 \ 图
天文学家不得不承认,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学发现是由一个木匠兼业余天文爱好者做出的,而不是什么剑桥大学的专家。这个木匠就住在与剑桥相邻的、奉行天主教的伊利城里。
杰弗里·卡莱尔为人坦诚直率,这明显与他的职业有关——他干的是承接定做橱柜的营生。这种性格帮助他摆脱了天文学院接待员熟练的虚与委蛇,克服了院长助理惯常的推搪拒绝,最终进入皇家天文学家那间偏僻的办公室。
当他大费周章地折腾到这一步之后,已经过了正午。细雨初歇,太阳从云层中露出头来。杰弗里未加客套便直奔主题,将一张天文坐标图扔在皇家天文学家的红木桌子上,双手比划着说道:“月亮偏离了正常轨道一度多。”
“我想你肯定进行了仔细的测量。”
皇家天文学家早就知道,时不时地会有异想天开的家伙闯过天文学院的重重关卡来到他的面前,而对付这些人的最好办法就是直接让数据说话。只要把他们当作是同行来对待,他们的态度就会立马软下去。不容否认的是,天文学是唯一一门仍然从业余爱好者的工作中受益的科学:他们发现新的彗星,寻觅游荡的小行星,观察刚爆发的新星①。总的来说,他们不会放过夜空中任何可以用望远镜看见的比房子更小的东西——这被职业天文学家称为“乡土天文学”。
不过,既然杰弗里成功地通过了别人的严格审查,那他的发现或许就可能具有令人信服的真实性。“很好,让我们看一看吧。”皇家天文学家正在自己的红木桌子上吃午餐,所以无法借口说自己要赶赴大学里的一个约会。另外,尽管杰弗里的说法疯狂透顶,但却可能成为一个有趣故事的绝好素材。
但一个小时后,皇家天文学家放弃了听故事的想法。他叫来对星空了如指掌的天文学院图书馆管理员,并与他进行了一番商议,然后明确断定,杰弗里进行的所有基础观测工作都是准确无误的。他拿来的那些照片,以及“木匠般精确”的数据都表明,大约在昨晚十一点过的时候,月亮的的确确跑到它的预定轨道位置前面去了。
“会不会可能存在系统误差②呢?”图书管理员很有礼貌地向高大强壮的杰弗里询问道。
“你们可以检查一下数据。说实话,我还真的有点希望你们这些人能给出一个解释呢。”
月亮的运行竟然出现了偏差,这样的咄咄怪事促使皇家天文学家向夏威夷天文台发出了一封求证的电子邮件。那里的人一开始以为这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但随后的迅速检查让他们大跌眼镜,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他们为此专门组织了一个研究小组,并最终确认了杰弗里的发现。一石激起千层浪,得知消息的日本和澳大利亚的天文台也纷纷对这一现象进行了验证。
“根据对轨道直径的计算,月亮的确‘失位’了,”皇家天文学家若有所思地说,“它不偏不倚地突然出现在预定轨道位置之前。”
图书管理员恰如其分地补充道:“潮汐的涨落时间同样偏离了预期,但却与月球新出现的这一位置相吻合。有报道称,潮汐的变化‘突如其来’。”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产生的。”杰弗里平静地说。
“我也不明白。”皇家天文学家说。他以保守克制而在学界闻名,因为他往往能借此装扮成谦虚谨慎的模样。但是,如今他却无法对这一结果漠然处之。
“我想说的是,肯定也有别的人注意到了这一现象。”杰弗里说,一边将帽子在手中折了起来。
“那当然。”说这句话的时候,皇家天文学家察觉到某种微妙的感觉从他心中一闪而过。
“问题的关键是,先生,我想让权威机构认证我是这一现象的发现者。”
“哦,你当然会得到认证的。”过去,辛勤劳动的业余爱好者所能得到的最大回报,无非就是用他们的名字命名他们发现的彗星或者小行星。但是这次的发现与以前不一样,“我们最好将这一发现报告给IAU,啊,就是国际天文协会。”皇家天文学家说,脑子飞速运转着,“将这一发现通报给所有感兴趣的观察者,需要经过一定的程序。当然,对你的发现者资格的认证也要按部就班地来。”
杰弗里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我?我不过是个拥有一架五英寸口径的望远镜的家伙罢了。除了发现者资格的优先权之外,我什么也不在乎,先生。我的意思是,接下来的事情该由你们这些人来做了。而我想知道的是,这一现象究竟意味着什么。”
没过多久,在晚间新闻做出了相关报道,而月亮又重新升上欧洲的地平线之后,到处都可以听得见杰弗里那个满怀忧虑的疑问。即使你不是一名专业人士,也能猜得出发生了某种惊天动地的大事。
“所有的数据都经过了验证。”皇家天文学家在摄像机和麦克风组成的海洋面前说,“而且,分布在世界各大洋的海军舰船也同样察觉到了潮汐的反常现象。总之,格林尼治时间昨晚上半夜,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我们的月亮在其运行轨道上进行了一次骤然加速。不过,月亮现在又恢复了正常的速度。”
“这对我们会造成危险吗?”某个思想敏锐、喜欢刨根究底的记者问道。
“我个人认为不会。”皇家天文学家轻描淡写地回答说,“媒体不需要用惊悚性的头条新闻来制造恐慌。“
“这一现象是由什么原因造成的呢?”一个女人从人堆中高喊道。
“我们没有发现月亮附近有任何异常物体,也找不到明显的作用力。”皇家天文学家承认道。
“你们是怎么得出这一结论的?”
“我们扫描了那个区域内所有波长的电磁波,从无线电波段到伽马射线波段。”这样的解释很有可能是对精力的严重浪费,但皇家天文学家心里很清楚,在这个时候,表现得煞有介事是非常重要的。
“这种情况在以前发生过吗?”一个声音尖锐地质问道,“可能以前也有,只是我们没有被告知罢了?”
“现在还找不到任何对相同现象的记录。”皇家天文学家说,“当然,即便在一千年前的确出现过类似的事件,谁又会注意得到呢?就拿最终形成了巨蟹座星云的那次超新星爆发来说,它只被中国人记录了下来,而欧洲人对此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尽管当时这一现象在欧洲能够被清晰地观测到。”
“你怎么认为呢,卡莱尔先生?”一个记者试探道,“作为一名非专业人士,你有什么看法?”
杰弗里一直在新闻招待会上默不作声。应媒体的强烈要求,天文学院在古老的天文台外绿意盎然的草坪上举行了这场招待会。“我只不过是第一个发现这个现象的人罢了,”他说,“月亮偏离得那么远,你想不发现都难。”
这样的大白话是记者们最喜欢的。在他们的怂恿下,杰弗里又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有什么新的作用力可以解释这件怪事。但在我看来,既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还不如干脆说这是某种超自然现象。”
这才是大众想要的!《超级业余爱好者说月亮是超自然的存在》这样的标题迅速出现在五花八门的街头小报上,它们将杰弗里炒成了一名英雄。“‘就像你的脸一样显而易见。’杰弗里说。”伦敦的《泰晤士报》用一整版刊登了杰弗里的观察日志。杰弗里和皇家天文学家根据该日志推算出,月亮的那次神奇的加速必定发生在那天晚上十点左右的一个十分狭小的“时间窗”中,因为在那之前,伊利城以东没有任何人发现月亮有什么异常。
那天晚上,欧洲的大部分地区都笼罩在厚密的云层之下,所以杰弗里成了最早能清楚地看见这一“异象”的人之一。那起神秘事件被曝光之后,媒体立即将其称之为“异象”,比如有则报道的标题就叫作:《“异象”发现者震惊天文学界》。
全球从事研究工作的数千名天文学家中,极少有人关注所谓的“乡土”发现,特别是那些能用肉眼看得见的东西。但现在却有数百名天文学家全身心地投入对这一“异象”的研究之中。皇家天文学家坐镇剑桥,指挥分布在世界各地的专业人士协同合作,很快便取得了初步成果。于是,第二个重大发现浮出了水面。
在以“异象”发生前月亮的位置为中心、直径为两度的环形区域内,所有的星星都出现了异常。它们发生了随机的轻微位移,似乎它们发出的光线被某种巨大的、看不见的透镜不规则地折射了一样。
现代天文学是一场新发现和旧理论之间你死我活的竞争——后者很快就会被扫进历史的垃圾桶。
五个最积极的研究者发现了“第二异象”。他们所做的,只是在世界上所有正如火如荼地开展的天文观测竞赛中,寻找到碰巧与那天晚上的那块星域有关的观测资料。媒体对他们的发现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报道,并且将对比照片放在了新闻头条。完全模糊的一片光点突然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因为人们惊奇地发现,相对于正常的位置,那些光点在夜空中“跳跃”了一根指头宽的距离。而这种变化正是发生在那晚十点钟——即所谓的“异象时刻”——前后的一个小时之内。
“这与你的观察是否一致呢?”一天后,在天文学院礼堂紧急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一名号称铁齿铜牙的评论家对杰弗里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天文学院的人总是在开这种会的时候第一个叫上杰弗里——他能起到固定锚的作用,好让那些记者们不会在大量详细的天文学数据洪流中弄得晕头转向,无所适从。
赶到会场之前,杰弗里在附近的马丁雷路上遇到了堵车。他一路猛按喇叭,好不容易才蹭到了会场,耐心早已被耗尽了。“我不知道。我自个儿也只是地球人。”他嘟哝道。
事到如今,每晚的新闻报道都开始透露出这样一种信息:如果一块天空表现得如此反常,那么它背后肯定隐藏着某种骇人的神秘真相。然而,没有任何一个天文学家——不管他平常有多么大胆——站出来对此加以解释说明。于是,人们议论纷纷,各种猜测假设层出不穷,却又始终莫衷一是。
不过,世界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些“异象”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对各个波段的电磁波的长时间密集观测也一无所获。
与此同时,月亮仍然沿着天上的椭圆形轨道若无其事地运行着。它的运动轨迹完全符合牛顿最早写下的那些计算公式。现在,距离牛顿当年写下公式的地点一英里处,皇家天文学家正愁眉苦脸地与杰弗里坐在一起。“耶稣学院一位我认识的先生传来了话,”皇家天文学家说,“他想见我们俩。”
杰弗里不禁皱起了眉头。“我?我打一开始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过,他好像对‘异象’有独到的见解。而且,据他说,那是个经得起检验的见解。”
他们采取特殊措施避开了媒体的围堵。天文学院外面本来有大片的草坪和茂密的灌木丛,但现在却被人群践踏得惨不忍睹。倘若乘车离开的话,就不会被人跟踪。但为了逃避城市中心区的繁忙生活,皇家天文学家选择将办公室设在了这里,而不是市区的剑桥大学内。而现在他发现,自己当初的决定是作茧自缚。好在杰弗里想到了一个办法。他们弄来了两辆天文学院为来访者准备的自行车,沿着狭窄的绿荫小道从学院的后门溜走,朝市中心骑去。他们经过两旁矗立着古朴优雅的大学建筑的鹅卵石街道时,擦身而过的学生和购物者都没有发现他们的身份。耶稣学院是一所位于剑河河畔的设备完善的著名学府,穿过它宽敞的体育场就可以到达。皇家天文学家对自己像一个研究生似的蹬着自行车感到十分荒谬,但这些运动让他的头脑灵活了起来。当他们进入莱特教授——他执掌着维特根斯坦①讲座的教席——的房间后,皇家天文学家非常感激地享用了一杯热茶和几个去皮三明治,后者是他最喜欢的食物之一。
莱特是一位后后现代主义哲学家,身材细长,感情充沛。他简洁明了、激情四射地解释说:在某种意义上,现代哲学倾向于认为,现实可以被看成是某种计算。
杰弗里毫不掩饰自己对这种说法的厌恶。他将两道浓眉拧成一团说:“现实可不是一堆算术题。”
莱特压根儿就没答理他,直接转身对皇家天文学家说:“马丁,你肯定会同意我的看法吧。你们科学家不是一直在寻找一种‘万有理论’②么?你们不是相信存在一种解释宇宙逻辑的简单方式么?而且,这种方式可以被人类用文字表述出来?”
“当然。”皇家天文学家尴尬地承认道,但他又无比真诚地对杰弗里说,“与你一样,我并不认为现实可以被看作是一台正在执行某种程序的细胞自动机③。”
莱特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之所以会反对这一观点,不是因为你讨厌宇宙是一台计算机这种观念,而是因为你不愿意承认‘有人’正在使用这台计算机这一事实。”
“您二位真是把我给忽悠住了。”杰弗里说。
“问题的关键是,物理定律是如何让自己在现实中得以实现的呢?”莱特用他上讲座时的口气问道,“当然,原子自己是不知道描述它们运动方式的微分方程的。”他咯咯地笑道,以示谦恭,“然而,要想知道月亮在下一秒后处于什么位置,宇宙就必须通过某种方式计算出月亮将会到哪儿去。托牛顿的福,我们也能这么做。”
皇家天文学家看见莱特正在用这种简而化之的表述迎合杰弗里,不禁开始怀疑这场对话可能将退化成形而上的哲学辩论。于是,他开口催促莱特进入正题:“如您所言,为了让月亮能运动到——”
“对,我们不知道月亮为什么会运动到那里。一点线索都没有。那些生硬的方程是如何像被施了魔法般地成了现实的呢?正如那个叫霍金的家伙所说——”
“可您看,大自然不懂得数学,”杰弗里固执地说,“它懂得不会比我更多。”
“但你要知道,肯定有‘某种东西’懂数学。”莱特教授坚定地说,一边给他的客人又上了一碟去皮三明治,并熟练地打开了一瓶雪利酒,“当然,我是在用我们人类的方式来阐述这一问题,即自然的秩序。数学有效地描述了这个世界,所以从我们人类的角度看,这个世界肯定蕴含了某种数学逻辑。”
“难道上帝是该死的数学家不成?”杰弗里面色阴沉地问道。
皇家天文学家将身子探过古董橡木桌。“那只是一个比喻。”
“我猜,星星之所以会发疯,”杰弗里边说边来回打量着两个专家,“其原因只可能来自宇宙深处。”
“非常正确。”皇家天文学家抿着嘴唇说道,“如果变化是自月亮而始的话,那么除非光速本身也发了疯,否则在月亮恢复正常运行之后,我们不可能立即看见星星也紧跟着重新排列它们的位置。”
“也就是说,我们处于宇宙中产生的一长串变化的尾端?”杰弗里若有所悟地问道。
“从遥远星空传来的一串漫长而微弱的紊乱。一道紧凑的……呃,错误集束。但它是从哪儿来的呢?”自从他遇见杰弗里之后,皇家天文学家就没睡过一天安生觉,而现在这种困乏之色已经表露无遗。
“那一圈发生异常的星星,”莱特教授慢吞吞地问道,“还待在它们原来的位置上,对吧?”
皇家天文学家点了点头。“我们还没有对外宣布,但任何一个有廉价望远镜的人——哦,对不起,杰弗里,我当然不是在说你——都可以注意到,月亮早就从那次紊乱中摆脱出来了,它如今正规规矩矩地在它的轨道上运行着。”
莱特说:“这就证明了杰弗里的观点,那次紊乱是一串漫长而微弱的——好吧,我应该说,那只是一个错误。”
“这就是你所说的经得起检验的见解?”皇家天文学家恼怒地诘问道。
“还不能这么说。月亮已经向前运动了,而星星还待在原来的位置上,这一矛盾正好能够说明,这次紊乱是从遥远的星空传来的。这是我的理论成立的第一个先决条件。”
“你的理论究竟是什么?”杰弗里终于决定搁下手中盛着雪莉酒的酒杯,“啪”的一声将其果断地放在桌子上。
“让我将我的哲学观点讲清楚,”莱特说,“如果宇宙是某种正在进行的运算,那么从理论上讲,任何运算都不可能是完美无缺的。正像程序员常说的那样,所有的系统都存在一两个错误。”
在一阵不安的沉默之后,杰弗里率先发话道:“这就是说,月亮的那次突然加速,星星的——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个错误?”
莱特拘谨地笑了笑。“完全正确。这个错误规模庞大,并且以光速传播。”
杰弗里的脸因为困惑而扭曲变形。“月亮——向前‘跳’了一步?”
“我们的月亮在整个宇宙的运算中向前‘跃进’了一小步,就如同程序提前运行了几个步骤一样。”莱特平静地微笑道,仿佛他说出的是某种平凡无奇的观点似的。
又是一阵沉默后,皇家天文学家不无嘲讽地说:“那只是哲学罢了,不是物理学。”
“啊!”莱特立刻有力地反驳道,“但是,如果宇宙真的是某种与计算机类似的东西的话,那么它就会与其他普通的电子计算机一样,拥有纠错程序。否则就不成其为计算机了。”
“为什么?”杰弗里看上去已经是一头雾水,这个可怜的木匠老早就找不着北了。
“任何优秀的程序——不管它是银行中记账的程序,还是执行各种宇宙规律的程序——必须能够修正自己的错误。”莱特教授得意洋洋地将身子往后一靠,吞下了一个耶稣学院三明治,然后咂巴了几下嘴。
皇家天文学家说:“那你的预测是?”
“我的预测就是,月亮和那些星星都会突然复归原位,回到正确的位置上。而且,在我们看来,它们将同时完成这一步骤,因为修正命令是以光速传播到这里来的。”
“一派胡言。”皇家天文学家说。
“这是我的预测。”莱特教授正色道,“我的哲学理论建立在它的基础之上。”
皇家天文学家哼了一声,疲倦袭遍了他的全身。杰弗里仍然困惑不已,然后,他问了一个随后纠缠了他们很久的问题。
并没有等多长时间,莱特教授的理论便得到了验证。
值得赞扬的是,他并没有向任何媒体透露自己的预测。然而,在一次高桌晚宴①上喝过学院年纪最大的董事带给他的几瓶上好的红葡萄酒之后,他却极不明智地把自己的预测宣扬了出去。在一代或者两代人之前,学院同事之间的这种交谈是很安全的。但现在不一样了。一名研究政治学的年轻董事已经被《泰晤士报》收买,成为他们的内线,于是,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莱特的推测就已经传到了新德里和东京。
随后全球哗然。就在骚乱愈演愈烈的时候,皇家天文学家接到了德国马普学会②打来的电话。他们兴奋地报告说,在经过长期持续观测之后,他们发现月亮又瞬间回到了它应该在的位置上,就像它的轨道从来没有被摄动③一样。
同时,那一圈“失位”的星星也回归了正确的位置。这个世界重新完好如初。尽管如此,经过这一事件之后的世界却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了。
莱特教授并没有自鸣得意。皇家天文学家带着杰弗里来到耶稣学院,以避开严守在天文学院外的媒体的狂轰滥炸。他们将世界重新“复位”的消息告诉了莱特。“这没什么了不起的,真的。只不过是常识罢了。”莱特在他们的祝贺声中摆了摆手。
在三人讨论如何应对那些如狼似虎的媒体的时候,杰弗里烦躁不安地坐在那里。哲学家很少能得到太多的关注,除非他们已经死掉。在三人激烈的讨论缓和下来之后,杰弗里又重新问了一遍不久前他提出的那个问题:“但什么样的宇宙会包含错误在里面呢?”
莱特教授和颜悦色地回答道:“一个接受信息指令的宇宙。你可以将这个宇宙中发生的一切——包括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的讨论——想象成是某种正在被执行的类似于程序的东西。它在运行的过程中发现了自我,并将自我呈现了出来。
杰弗里仍然不依不饶。“但谁是这台计算机的程序员呢?”
“现在谈论原动力的问题并不恰当。”莱特说着挺了挺身子。
“这就等于说我们不知道程序员是谁。”皇家天文学家毫不隐晦地指出。
莱特听了这话之后摸了摸下巴,目光扫视了另外两人一遍,然后鼓起勇气说道:“我以这所学院的名义,并代表你,杰弗里,作为将这一撼动世界的信息带到世上的平凡的——”
“哦,不,”皇家天文学家尖声嚷道,“你接下来会说杰弗里是一个木匠。”
他们三人大笑起来,尽管笑声听上去并不那么爽朗。
但是,在皇家天文学家和杰弗里离开古老的耶稣学院的时候,杰弗里闷闷不乐地说:“你们知道,我是一名橱柜制造人。”
“呃,是的。”
“我不是该死的木匠,”杰弗里生气地说,“我是手艺人。”
皇家天文学家并没有看出这两个称呼之间的区别,但如今他弄不清楚的事情还有很多。
日本人通过他们的地球同步人造卫星率先获得了月亮“复位”时的照片。这一过程的确是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完成的,一眨眼的工夫,月亮就返回了它应该在的位置上——不是上次紊乱发生时月亮的位置,而是椭圆形轨道上它在毫无变故的情况下的正确位置。当然,对于完成这一转变的强大力量,人们无法给出任何解释,除了莱特教授的“计算机原理”。
让所有人惊愕不已的是,第一个给予莱特最有力嘲讽的人,并不是哪个早已声嘶力竭的媒体人士,而是杰弗里。“我不明白,先生,为什么我们仍然记得月亮曾经‘失位’这件事。”
“什么?”莱特大吃一惊,差点将三人正在分享的庆功茶给洒了出来。当然,这也可以解释为莱特对杰弗里的问题表现出了难以抑制的兴趣。与莱特截然相反的是,皇家天文学家表情恬淡镇定,充满自信,似乎并没有因为杰弗里的问题而变得心神不宁。
“你看,如果你所谓的‘错误’已经被全部更正了过来,那为什么我们的记忆没有被修复呢?”
听到这句话后,两个饱学之士如遭雷殛,动弹不得。
“我们是物理宇宙的一部分,”皇家天文学家惊诧道,“那为什么我们没有被修复呢,呃?”
莱特的脸上写满了惊恐。“这说明,我们还没有被编辑到……”
“这也可以表示,我们与月亮不一样,对吧?”
莱特极不情愿地点头说:“或许,呃……那个正在执行宇宙运算的‘意识’无法干涉我们——其他的意识。”
“这是为什么呢?”皇家天文学家按捺不住兴奋地追问道。
“对此我没有半点头绪。”
光并不总是以相同的速度前进。只有在真空状态下,光才会达到它的最高速度。
从太阳的中心区——它的密度是铅的一百万倍——发射出的光,被充斥在那里的大量电离的原子所吸收,维持很短一段时间后,又重新被释放出来。在穿行极短的距离后,它又被等离子体中的另一个灼热离子所捕获。这一过程周而复始地进行着。光线以随机运动的方式来到太阳表面。总地算来,光线从太阳中心区到太阳表面的旅途需要数千年的时间才能够完成。一旦获得自由后,光子就会在数分钟之内达到地球。
发射出光的位置离太阳狂暴的表面越近,光获得自由的时间就会越快,因为在远离太阳中心的区域里,等离子体的密度要低很多。于是,在有人开始关注那个曾被天文学家发现却又忽视掉的细节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
从遥远的星空投射过来的“混乱圆锥”(这是现在通用的名称)不仅使月亮的位置发生了偏移,而且还继续前进,并以差一点便擦身而过的角度与太阳相交。走运的是,它错过了地球。但这也是人类最后一次如此幸运了。
在一个足以彪炳史册的早晨,杰弗里起床后便开始制作一个松木橱柜。尽管仍然为自己的伟大发现而困扰不已,但他很高兴能够摆脱媒体的关注。莱特教授始终无法回答杰弗里那个挥之不去的疑问。皇家天文学家则受命负责调查整个事件的始末,但没有人觉得这场调查会取得任何实质性的成果。杰弗里的希望——他们能发现“比观测数据更多的东西”——看来终将化为泡影。
就在那个不祥的早晨,杰弗里透过自己的卧室窗户,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太阳。他通过自己那架配有黑色滤光玻璃的望远镜观察了太阳起伏不平的表面。他知道,时不时会有一些磁拱从太阳表面延伸至日冕之中。磁拱是束缚住等离子体的磁场线,看上去就像在压力作用下紧绷着的铁丝。而现在,在太阳表面,有几十处地点同时迸发出类似于磁拱的东西,它们正裹挟着巨大的炽热气浪蜿蜒而行。
他呼唤自己的妻子前来观看。但在他家楼下的鹅卵石街道上,人们已经开始充满警惕地指指点点。悬挂在环绕着伊利城古老天主教建筑的开阔湿地之上的,是一个深红色的太阳,紫色的巨大磁拱从太阳边缘肿胀起来,如同水疱一般。
他妻子战战兢兢地问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也正想问这个问题呢。”
“我以为一切都重回正轨了。”
“可能事情只是变得更加复杂了。”
“或者说,最后审判日①快到了。”透过妻子的满脸愁容,杰弗里发现了人类的一个永恒不变的冲动——赋予物理世界以宗教意义,并从中寻找某种道德信息。
杰弗里思索着太阳内部那些混乱的原子,它们全都沿着自己的轨道剧烈地运动着,其方式无比复杂深奥。那道来自宇宙深处的错误指令扰乱了太阳内部所有原子的运动,而随后的正确指令却无法完全修复这一错误带来的损害。想要完全不留痕迹地抹平这样的错误是不可能的。所以,即使是那名驱动整个宇宙运算的程序员也有自己力所不及之处。杰弗里沉思着:不管我们怎么称呼他,那个下达命令者也会犯下错误,因此也无法彻底掩藏自己的踪迹。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他喃喃道。
那一串错误成效斐然。在那个主宰着整个太阳系所有智慧生命的恒星的炽热边缘,极羽②升了出来,看上去就像是断线的珍珠项链一样。
于是,随着一场浩大的灾难,以及一门崭新科学的建立,一个非凡的时代来临了。之后,剑桥大学开始重新恢复研究,耶稣学院在一段相对平静的时期进行了重建。紧接着,这门崭新的科学兼哲学——现在这两者之间密不可分——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经验主义神学。
[责任编辑:明先林]
① 新星:突然变亮的星,然后经过几星期或几年再逐渐变回原来的亮度。
① 系统误差:与随机误差相对,是某种固定的因素造成的误差。
① 维特根斯坦(1889~1951):出生于奥地利,哲学家、数理逻辑学家。他是语言学派(又作分析哲学)的主要代表人物。主要著作有《哲学逻辑论》和《哲学研究》。
② 万有理论:指那些试图将自然界四种根本力(万有引力、强相互作用、弱相互作用和电磁力)统一成一体的理论。
③ 细胞自动机:并行计算机的一种理论模型,是描述现实世界中大型复杂离散系统的数学工具。
① 高桌晚宴:英国大学里举办的一种聚餐联谊活动。
② 马普学会:全称“马克斯·普朗克科学促进学会”,是德国政府资助的全国性学术机构。
③ 摄动:天体在单一中心力影响下运动时,从它必须绕行的轨道上发生偏离的现象。
① 最后审判日:基督教教义之一。认为有一日现世将最后终结,所有世人都将接受上帝的最后审判。得到救赎者升天堂享永福,不得救赎者下地狱受永刑,魔鬼将被丢入火湖。
② 极羽:极羽出现在日面的两极区域,其宽度小于0.05个太阳半径,呈羽毛状,在太阳活动极小期特别明显。聚集在太阳极区的日冕等离子气体,由起着侧壁作用的磁场维持其流体静力学平衡,形成极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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