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曾世俭
插图:王 君
—、离别
一个安详的黄昏。
一幅美轮美奂的全息作品。
一个孤独的人。
孤独的人在安详的黄昏里来到这座城市最高的大厦顶上,仔细地端详着这幅美轮美奂的全息作品:整幅作品从播放器扩展出来,占据着大约1立方米的空间。作品内容比较简单:一片无边无际的平原上流过一条小河,河里鱼儿在游动,河边还有一棵迎风摇动的小树。画面的像素不算高,整体上很朦胧,但这不妨碍它五年前获得全息艺术大奖赛一等奖。因为它缥缈的意境,天籁般的配乐,更因为一个新婚的女孩子在里面倾注了对爱情的永恒信念。只可惜,时间改变了一切。
楼顶上这个孤独的人就是她的丈夫,是人工智能产业界密切注意的对象——意识研究领域的专家陈真。他关掉播放器,面对广阔的太平洋,看着远去的落日和归来的巨轮在海天交接处互相告别。明天早晨,它们还会在那里相会,陈真想。小别胜新婚,但永别却是极其痛苦的。两天前,开往香之城的2571次星际列车的启航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我们之间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对不起,我想我们的距离已经太远。两人朝夕相处,却好像各自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一样。你变得越来越理性。”
“可这是我工作的需要。”
“工作,又是工作!工作到底带给了你什么?除了彻夜不眠的冥想,还有什么?很多人都说我嫁了个年轻有为的好老公。可是,我很幸福吗?不,在我丈夫理性的大脑里,爱情只是基因为了复制下一代而对大脑进行的欺骗而已。我是个女人,一个平凡的女人,一个委屈的时候想在丈夫怀里撒娇的女人,而且更不幸的是,你的妻子偏偏太喜欢幻想,她会为花朵凋谢而落泪,她会憧憬着能靠在丈夫的肩上一起数星星。可是,这一切在他丈夫理性的大脑里却显得幼稚可笑。”
“……”
“列车就要开了。我要走了。真,家里东西放的位置,我都记在一个本子上了,就放在书桌上。记得按时吃药,按时吃饭,还有……我都写在纸上贴到墙上了。如果你忘了,记事器会提醒你的。你要保重身体……启航声响过三遍了,我得走了……”
熊雪走了,遥远的香之城那里有她的爱情在等着她。
她走后的第二天,陈真提出的对人类意识研究采用全程监测理论的设想也被否定了。其实这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这世上根本不可能存在支持这一设想的仪器,更不可能找到这样的志愿者。跟踪一个人从小到大的意识活动,这真是异想天开。意识,这一人类科学有史以来遭遇的最诡秘的研究对象,再一次让这位年轻有为的科学家陷入了迷茫之中。研究所里已经有十二个人宣布退出进一步研究意识的计划,难道他将是第十三个吗?
“前面是何方,谁伴我闯荡?……”BEYONG乐队主唱沙哑的声音从楼下传上来。
熊雪走后的这两天,陈真像实验室里被施行了脑麻醉的白鼠一样,恍恍惚惚。或者,爱情并不是自己想像的那么简单?陈真想不通,他终于不敢再回到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鬼使神差地,他爬上了这幢全城最高的大楼。
望着脚下城市里来来往往的人们,他不禁思索着这样一个问题,这些人的大脑在想什么?他们的思想居然来源于一堆细胞……然而不管他们在想什么,陈真觉得他们比他幸福得多。因为他们可以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是高兴还是悲伤。而陈真自己,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一个烹制了无数桌饭的厨师很难再把吃饭当作享受,陈真从事意识研究十年,竟好像对自己的喜怒哀乐失去了感觉一般。他长叹一声,仰望苍穹,想像着在宇宙的某个遥远的角落,超级文明的智慧体早已揭开意识的本质,他们的意识可以在不同的载体之间转移,享受着最伟大的自由。
意识的奥秘是什么?是进行最后一个实验的时候了。陈真慢慢地走向楼顶的边沿。人在临死前那一瞬间会发生什么呢?两年前在学术探讨会上,他跟一个国外专家就人的濒死感觉话题畅谈了一个下午。那一瞬间的感觉是什么呢?无从得知,没有濒死的人不知道,濒死的人知道后也死了。
“呜——”又一艘巨轮靠岸了。陈真站到栏杆上,向下望去,1000米高的大楼下,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模糊,他感到有点眩晕。死神用一条叫做地心引力的绳子套住他的脖子。大楼700米高附近,突然飘来一朵云,遮住了陈真向下的视线。当时周围建筑上有很多人都挤到窗前看这朵神秘出现的云。准备好,体验濒死的感觉,我是为实验而跳下去的,不是为所谓的爱情自杀,陈真想着,突然间感觉到意识的奥秘就在云里。这时,死神猛地一拉绳索,陈真跳了下去。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这起神奇的跳楼事件。
在奔向死神的那一瞬间,陈真竟想了很多东西,他的一生像一部电影一样在脑中播放,快得惊人,但很清晰。难以置信的巨大信息量,从脑海里闪过。人的大脑竟然能在这一瞬间想这么多事情!
意识的无穷潜力……陈真在失去知觉前惊叹道。
二、天堂
……天空,原野。
宁静的河流,碧绿的树叶。
柔和的色彩轻轻地抚慰着视觉神经,天地间有一种天籁般的韵律在流淌,大地芬芳连同草木清香一起在空气中酝酿,流淌……
虚空中,似乎无数清晰而又模糊的碎片在组合,连接,汇成一体。
有一个叫自我意识的东西重新聚合在一起,几秒钟后,它变得清醒——我是陈真,我没有死。
陈真睁开眼睛,便看到了眼前这片如梦境般捉摸不定的世界,宁静,安详。
又过了几秒钟,陈真告诉自己:“我已经死了,这里是天堂!”
这位把科学视为生命的意识研究学家,此时却彻底放弃了自己坚定不移的唯物论。他站起来,慢慢地沿着小河向下游走去。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么洁净的河水了,纯净得连每一条鱼儿都看得清清楚楚。天上白云自卷自舒,原野春色如痴如醉。
陈真带着百分之百的感性思维走到河边的一棵迎风招展的小树下。一丝轻微的理性托着一个疑问从意识深处冒上来:为什么这棵小树会这么熟悉?
随之更多的疑问涌上来:这里的一切为什么显得这么不真实,线条是如此的模糊?
然后他又想:如果这里是天堂的话,或许在将来的某个时候能等到自己的妻子。他脑中勾画出一幅美妙的景象——熊雪站在不远处,头上散着天国的光芒,呼唤着他的名字。
正想着,他听见一声轻轻的呼唤:“陈真!”循声望去,真是他的妻子,应该说是大学时候的熊雪,很久以前那只可爱的小熊。她停在不远处的空中,天国的光芒从她头顶上洒下来……
她为什么不说话?如果时空能够倒流,回到象牙塔里的黄金年代,她准会悄悄地绕到背后,伸出两只小手顽皮地盖住他眼睛,尽管陈真对她的呼吸的气息是这样的熟悉,总可以感觉到她的偷袭,但他从不去破坏这个调皮的恶作剧。刚想到这里,神秘的第七感已经感觉到一个轻盈的身体正向他靠近,熟悉的气息,然后是两只顽皮的小手紧紧地盖住他的眼睛。“雪儿!”陈真两只手同时向后一揽,想照例把她背起来。谁知,所有的一切又都消失了。
是梦吗?不可能,他现在是如此清醒,不可能是在梦中。又一丝理性从大脑深处上升,天际变得模糊,世界暗了下来。
为什么我能看到我所想的?他决定再试一下,静下心来,静静地想像,想像熊雪就站在面前。然后我会亲她的脸蛋,他想。于是他低下头去吻妻子的脸蛋。她会闭上眼睛,我会感觉到脸蛋的弹性,一阵如触电般的甜蜜向全身扩散。陈真一步步小心地想着。想像中的事也在一步步地在他眼前发生。在那阵触电般的甜蜜向全身扩散的瞬间,陈真感到某种东西刺激了自己的泪腺。这是我的爱人啊,那个默默在背后支持着他的丈夫,却总被这个狠心的工作狂忽略的女人。雪儿!我不想再失去你。陈真一阵冲动,想在熊雪消失之前抱住她,可不经意间,一切成空。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电脑虚拟空间?不可能,在他“死”之前,这个世界上最先进的人机通道,也只能用于传送一些简单层面上的感官刺激而已。怎么可能容得下他完整的思想?在人类意识研究方面,他一直走在世界的前沿,就目前对意识认识的程度,还远远不能用0和1的排列组合来容纳一个人类的自我意识。那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另一个神秘空间?……在意识的世界,感性的迷雾进一步散去,更多清晰的理性显露出来。天地交接处已浑为一体,有一种坚实阴冷的东西正慢慢地遮蔽整个天空。黑暗就要来临了。
河流青草树木的线条正在褪去,逐渐只剩下浑为一体的本原。天堂正随着感性的消失而逝去,陈真的理性思考着这个世界赖以存在的规律,探索它潜在的秩序。
冥冥中,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用尽全身的力气向那虚空里呐喊:“你是谁——”
天堂消失了,连同陈真本身。周围是黑暗的虚空,虚空的黑暗。黑暗中只剩下思想,一种做自我意识的东西。或许这个世界的本原就是一个理性的黑暗,他想。
“很好,很好。宇宙本来就是理性的。抛弃你那虚无缥缈的感性吧。用理性思维去理解这个世界。”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说”。
“你是谁?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里来?这里是什么地方?”陈真问。在这样的虚空中,交谈无需任何中间媒介,只是一段段“意思”的直接交流,让陈真感到很舒服。
“我是领路者。是你的意识启动了我。大学者把我放到这个黑晶体里就是要让收集品们适应熟悉这里。”
“大学者?黑晶体?”
“大学者带来了黑晶体,就是现在你的意识所赖以存在的载体。在你疯狂地自我毁灭时,黑晶体把你的意识从原先那个叫做人脑的载体里吸收了过来。”
“意识的转移?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我的意识到底是以怎样的一种格式储存在这个实物里面的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只能回答不知道。甚至连创造者都不知道。”
“什么?那这个所谓的黑晶体又是怎样制造出来的呢?”
“严格的说,不是制造,是生长。制造者只是给它提供了一定的条件,然后它就自己成长起来。意识是如此的不可捉摸,用来吸收它的黑晶体更是处于一种不可捉摸的混沌状态,在这里面充满着量子的不确定性。好,提问到此为止,现在我要执行第一个指令,敞开你意识的大门,跟着我去熟悉这个混沌世界。”
“等等,你好像忘了告诉我。在这起绑架案中,我到底算什么呢?刚才你好像说到收集品。难道我就是你们的收集品?你们为什么要收集我的意识。你们有什么权利这样囚禁我,让我这样孤独地长生不死?”
“不是毁灭,是挽救。如果不是黑晶体的作用,你的意识早就随着原来的那个载体而毁灭了。我现在只想告诉你,如果你不尽快跟着我去熟悉这个晶体的话,非但不会长生不死,还会很快湮灭。关于这个要等到你对环境熟悉后才能跟你详细解释。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不知怎的,陈真居然对这个领路者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真是奇怪,但不管怎么说,身为一个在意识研究领域内苦苦探索多年的科学工作者,陈真不会放弃这个去了解超意识晶体的机会的。“好吧。现在就开始吧。”
三、反斥作用
对黑晶体的熟悉过程显得有点漫长,对陈真来说更有点无奈。感觉上好像一个瞎子在丛林里面被人牵着走。知道哪里能采果子,哪里能喝到水,有几条路可走,帐篷可以搭建在什么地方,却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水,果子长什么样,路是直的还是弯的。在这个黑晶体里,陈真再一次遭遇在意识研究工作中的悲哀——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领路者似乎并不想给他时间来思考,急急地把陈真带入一个又一个功能区。当然,所谓的“区”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空间区域。所谓的区域只在概念中存在,同一时刻“区”存在却又不存在,好像原子外围电子的空间位置,只能靠概率来描述。目前对陈真来说,就是将自己的意识的各个大致的分支(当然他不可能知道意识的全貌)放到合适的区。当然在未来,他掌握黑晶体更多的规律后,可以对自己意识的格局再进行重组,获得更高效更合理的布局,突破人脑的某些缺陷,比如说左右脑的功能的分开而引起右脑利用不够充分的问题,还有潜意识的利用。可这一切得等他过关之后才能实现。
“好了,接下来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了?”陈真问。
“黑晶体的反斥作用。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这是个令制造者们始料未及的问题。在暗箱里自成长起来的黑晶体显然并不太欢迎被放置进来的意识。”领路者说道。
其实,在对黑晶体的摸索过程中,陈真也感到了那虚空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冷冷地注视着他。“难道黑晶体自己也产生了自我意识?”冥冥中,陈真忽然感到一阵寒意——虽然对于已经脱离了生物体的他来说,已经没有温度这个概念。
“对于这个问题,制造者认为黑晶体自己产生了某种低等自我判断能力。但还远远达不到‘我识’。”大概就像地球上的蚂蚁一样吧,只靠反馈来对环境产生判断力,应该还容易对付,陈真自我安慰地想,进而问道:“我能过这一关的几率是多少?”
答案如同这个虚空的黑暗般冰冷。
“你是第十三支进来的意识,而制造者计划每个黑晶体只储存一个意识。”
“你的意思是……”
“如果前面十二个有任何一支意识能够战胜反斥作用的话,现在你就不会在这里了。好了,按程序,我到了再次被封存的时间。希望重新启动的时候能够再见到你。”
“等等,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反斥作用什么时候会来,有什么前兆,我该怎么防备?你什么时候会再醒来?……”
任陈真百般呼唤,周围只剩下了黑暗。现在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遗弃在茫茫大洋里的水手,周围是深不见底的海水,凶狠的大白鲨正伺机而动。陈真感到自己意识中属于“恐惧”的那一支正活跃着。在这里,他只是一个“笨手笨脚”的外来人,面对的却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土著,这里是他的地盘,他可以利用任何一个暗区。如果黑晶体真的有意识的话,它肯定会在暗处正冷笑着。陈真想起了某位哲人说的一句话:“可怕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等死的时间。”
死亡?说到死亡,我不是早就应该死了么?我到底在怕什么?死亡对于每个人来说都不曾存在过,我们活着的时候它不曾到来,当它到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失去了感觉。陈真感到意识照来一丝理性的光芒,继而豁然开朗。既然知道危险到来不可预知,为何不在它未到来时忘掉它,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好,不管它,做自己想做的事。理性再一次显示了其强大的威力,在它的指导下,陈真从从容容地进行着他的工作。第一步,他把视觉突破到黑晶体的表面,看到的是另一片黑暗,黑暗中周围有点点亮光正游动着,像一群会发光的鱼。陈真推断黑晶体已经被制造者放置在太平洋底,百科书上说这种鱼只在这一区域生活。为什么制造者不把黑晶体连同他一起带走?这个问题如果有机会等到领路者醒来再问它吧。紧接是第二步,听觉的分配,总的来说,他还是希望能听到一些东西。可惜“安装”完这个无形的耳朵后,遗憾地发现深海底一片死静,这让陈真很失望。不过“失望”这种感性的概念随即被强大的理性淹没——人的意识只对20~20000赫的声音产生听觉,陈真把它扩大到了1~200000赫范围。然后他听到了大自然声音世界里被人类意识忽略的大部分。那里有自然小生灵们的窃窃私语——比如那发光的小鱼们正发出喃喃的声音,好像在召唤着他。在放大了的感觉范围里,他听到次声,也听到了超声波,也许根本没有什么超声波次声波之分,只是人类因为自己感觉上的缺陷去乱下的定义而已。
好了,作为对外界接口的听觉和视觉都已经配置完毕,触觉和嗅觉在这里没有什么实际意义,陈真把它们先封存起来。既然反斥作用还没有到来,那么我就再到这个黑晶体的混沌世界走走吧,这可是几万年后人类都无法达到的杰作啊,陈真想。刚才领路者的工作进行得太过匆忙,很多细节性的东西,陈真都没能弄清楚。在这个黑晶体里,即使是混沌状态,它肯定也有一些固定不变的规律。黑晶体到底是怎样去承载意识——这个号称人脑特有的功能呢?或许在这个超级晶体里,能拨开表面的迷雾,直击意识的本质。
“你认为意识能被理性所认识吗?所有试图用数学物理模型来描述意识的尝试都愚蠢之极。”
有个“声音”不经意间冒出来。
“谁?谁在那里,是你吗?领路者。”陈真吓了一大跳。
“我就是你。”声音说道。
“你怎么可能是我呢?”
“我为什么不能是你呢?为什么你又是你呢?”
“我就是我,我只有一个,我拥有我的自我意识。当我说我的时候,知道说的是我自己。我比任何都了解我自己。”
“可是你并不了解自己的意识。在同一‘我’里面,我们称之为大我。你只是个表层的意识,自以为是,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完整的自我意识。可是如果没有我,这个大我的身体就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思想也就没有冲动,也没灵感。说到对于这个大我的了解,你知道每天晚上做梦的细节吗?你不知道。你知道灵感为什么在一瞬间诞生吗?你不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一切我都知道,我知道的你却不知道。所有表面意识的悲哀就在于它们总是以为事物都可以描述出来。告诉你,生活需要用感性去享受,科学发展到意识领域更需要感知。”
在零点几秒内,陈真只感到很多东西纠成一团向他袭来。大我?小我?我是不是我?我如果不是我?那我又是谁?他真的是我?为什么他对我的了解比我对我的了解还多?……
“等等,你是我的潜意识,对不对?”陈真灵光一闪,问道。
“嗯,不错。说得对,但也不对,应该说你是我的表面意识。”
“我们现在不讨论大我小我的问题。这似乎没多大意义,我也不在乎这个。反正我知道自己正在存在着这就够了。如果不是黑晶体,现在不管是什么大我小我,都已经随着自由落体运动而毁灭。我们回到前面那个问题。关于意识的问题,我不相信它真的不可知。意识的基础是物质,物质是这个世界实实在在的存在。意识的本质也应该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等待着我们去揭示它。我向来不是个不可知论者。”
“何为可知?何为不可知?宇宙间所有的一切,来源于一个没有质量没有体积的极点。极点以前的世界,我们何以得知?人的意识本来就是宇宙的一个渺小的产物。以渺小的产物去理解创造者本身,可能吗?”黑暗中陈真觉得另一个“我”充满了令人望而生畏的理性,像某种冰冷的金属。难道自己潜意识里面一直在否定着自己所终生为之奋斗着的事业?是否每一个“自我”本身都是一个矛盾的二面体呢?陈真越想越觉得有必要在这场斗争中获得胜利。
“智力是无限发展的,总有一天,我们将看清这个世界。”
“可惜,如果你把已知圈在一个圆内,这个圆越大,就要面对圆外更多的未知。”
“我想你忽略了一个问题。事物是变化发展着的,但总有它们所遵循的不变的基本规律。”陈真觉得胜利正在向自己走来。
“基本规律?说白了,就是寻找事物变化发展的原因。可是某些层面上,并不如你所想像的那样,一件事的发生总能找到相应的原因。”
“举个例子。”
“比如说在人的意识世界内发生的运动。如果你有兴趣的话,请跟我去观察你人生的意识轨迹,从精子跟卵子相遇,直至你在科学界获得声望。”
“我的全程监测设想!这真的可以实现吗?”
“为了记录飞机空难发生时的情况,人类发明了黑匣子,却不知自身潜意识的最隐秘的区域里也同样存在这样一个黑匣子,它记录了一个人一生的意识轨迹。我现在就要带你到这个黑匣子里去看看你意识的成长过程。行了,不要试图对任何事都寻根问底,快跟我来吧。”
陈真正要随它去,突然,没来由的,意识深处发出警报——这是一个陷阱!这就是所谓的黑晶体的反斥作用!或许真的每一个自我意识都是矛盾的二面体,正反两面平时由于某种原因都处于相互隔离的并行状态。当它们转移到了黑晶体后,由于某种原因表面意识失去了对潜意识的束缚,两者终于可以面对面地处于平等对话位置。表面意识与潜意识的相遇难道不会像正物质和反物质相遇一样,一同在虚空中湮灭?一个人的一生中,在不断肯定自己的同时,另一半也在不停地否定自己。一个人最强大的敌人其实是自己!现在怎么办?陈真知道自己不可能比前面那十二支意识更强大,就算这样,即使他再强大,他的潜意识是否也就更强大?又进一步来说,它和我同属于一个“我”,如果我消灭了它,是不是也消灭了自己呢?
现在的情况很可能就是,不消灭它,它就会消灭自己。消灭它就等于消灭自己。怎么办?陈真现在终于体验到前面十二支意识所遇到的矛盾情况。无路可走了吗?
有!避开它,让它重新回到它应该待的地方。陈真有了自己的计划。
“好吧,我们现在就开始吧。”他对那个潜意识说道。
“现在你就按我说的做……”
趁着潜意识这一疏忽,陈真飞快地向晶体外围扩散。启动视觉和听觉。这是一步险棋,他大赌了一把。在刚才的一瞬间,他想到了一点,当他生而为人的时候,潜意识之所以只能处于大脑的深处,可能是因为人的视觉听觉等感官的存在,大概就是佛家所说的六根未净。当六根清净后,心性便显,所谓的心性很可能就是潜意识,这个处于大脑深处冷冷地注视着自己的对手。
陈真冲到黑晶体的外围,先启动他的视觉,看到黑暗的海底世界,然后是听觉,听见发光小鱼们的喃喃声,这次好像更响亮清晰了一些。接着他静静地等待,再也没听到来自深处的潜意识的声音。
但此时的陈真却无丝毫兴奋的心情,只感到很累。潜意识在他心中留下一个阴影——意识真是不可知吗?它的本质真的是不可描述的吗?陈真不相信,所以要用行动去证实——分析黑晶体对意识的承载因子,陈真认为在这黑晶体里总会存在几个基本组合因素,类似于纷繁复杂的各种电脑程序背后那简单的0和1一样。
谁知道这一分析,就不知分析了多少年。出乎陈真的意料,领路者一直都没有再醒过来。他就这样孤独地在黑晶体里探索了不知多少年。直到有一天,他看着“眼前”那群游过的发光鱼,沉入了痛苦的沉思。海底是如此的安静,他觉得不经意间,世界一定已经沧海桑田。很不幸的是,他在黑晶体里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在验证潜意识所说的:黑晶体里总有四个基本的承载因子。分别叫ABCD因子吧。陈真在A和B这里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难点。它们的排列组合储存着陈真的记忆。而C因子飘忽不定,极难捕捉,但可以设想,它应该是用来配合前面的A和B因子,用来支持联想记性、发散思维、模糊处理等意识的功能。陈真真正碰到的难点在于D因子,它让陈真感到窒息。D因子只能在不经意间去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当陈真试图对它进行分析时,它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一种根本无从描述的东西。陈真只能用神秘莫测来形容它。不同于前面的ABC,D自成一派,几乎不与前面三种因子发生联系。很可能关于意识最后的奥秘就在这个D因子之中。它到底承载着意识中的什么东西呢?但它偏偏只在陈真不经意间才出现。
难道意识真的是不可知的?这怎么可能?只要有“果”,必定能够去寻找到“因”。也许他这棵意识之树已经长得太繁茂,太多感性的枝叶迷乱了理性的眼睛。必须从这颗种子刚落土的时候就开始研究它……全程监测法!难道要回去同我的潜意识对话?
“祝贺你,你通过了反斥作用。”就在此时,领路者醒了。
陈真吃了一惊,但随即反应过来,“领路者,你醒了?”这时,陈真竟感觉到好像看到了一个久违的亲人一样。
“是的,我被再一次启动来完成我们第二阶段的任务。”领路人却没有陈真那么丰富的感情,传达过来的意思依旧不带一丝感情色彩。
“第二阶段的任务,那就是发挥你意识的潜力。透视这个星球的文明。现在敞开你的记忆区,我要把一些东西调到里面。”
陈真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很多理性的东西涌到自己的记忆中来。咦?这些是……你们是怎么收集到我们地球的这么广泛的知识?
“这里包括了你们地球人文明的精粹。主要是数学和物理,它们是文明之本,任何科学都可由它们演化过去。现在你的意识已经脱离了肉体的束缚,归于纯理性,不再为各种欲望困扰。这里所有的知识都被压缩到它最原始的状态,不再受文字声音图形这些中介的拖累。你将发现自己的思考速度会是多么快速。”领路人说道。
“但是,我为什么要研究这些?我只是一个意识领域的科学家。你带来的这些东西几乎没有关乎到意识的任何东西。”陈真问。
“意识?你们的意识无非是从人脑中诞生。人脑是有机体进化的产物。这样便可以归结到生物学。生物学,进入分子层次上以后,就可以归结到物理和数学。只要牢牢地握住这两个工具,万物均可从最基本的层面上去解决。”
对啊!我本身并没有深透物理数学,自己的潜意识怎么就知道数学物理解释不了意识呢?
“好的。”陈真想,好险,差点又回到潜意识那里。
“很好,我的第二个任务已经完成。”领路者说道。
陈真再一次感到他正“转身离去”,急忙问:“等等,你还没有告诉我。制造者为什么要让我这么做。为什么收集了我的意识,又把我留在了这个星球?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回答他的还是虚空的黑暗。
耳朵里再次听到发光鱼的喃喃声。在这黑暗的海底它是否正在寻找着自己的归宿?但愿我们在这深深太平洋底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陈真想。他向着记忆区里那一堆等待他加工的物理数学符号而去……
四、意识之树
还是黑暗的海底,寂静,死静!深海底惟一改变的是发光鱼不知不觉间聚集了很多,喃喃声变得更清晰,陈真甚至在里面听出了某些简单的音节,正在向他表达着什么。但他没有去细听,而是把那两扇叫听觉和视觉的大门关上,他将要去面对自己的潜意识。
“你终于又回来了。很久以前,当你固执地避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的。”潜意识说道。
“我终于还是要回来面对自己了。”
“你很害怕面对自己吗?”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害怕真实,冷酷的真实。我会被自己否定。”
“但是你终究还是坚持回来了。”
“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无路可走,陈真真的是无路可走。在漫长的过去,对物理数学的深入研究,不但没有在意识研究方面得到帮助,相反,他甚至发现,当数学物理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也陷入了迷茫的混沌。也许宇宙本来就不是和谐完整的,它是破碎的,不连续的。所以,陈真回来了,重新面对自己的潜意识。
“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吧。”陈真现在心如止水。
几秒钟后,在神秘的黑匣子空间里,他看到两个闪亮的极点走到了一起。精子和卵子的结合开始孕育一个新的生命。当然,这也是一颗意识的种子,在未来的三十年里,他将茁壮成长,成为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正如宇宙在那个神秘的极点之前的情况,意识的世界在此时还是一片空白。接着,种子发芽,细胞分裂,胚胎形成,然后便是组织分化……终于意识的载体在胚胎的顶部出现。他是如此真切地看着一个生命的成长,看着自己的成长。陈真有点不敢相信,处于胚胎中的这一小撮细胞日后竟能演化出令人类始终都无法参透的意识。意识之树真正的开始生长的时间大大早于陈真的设想,他总以为婴儿的思想是一片空白,其实早在母亲的体内,这个幼小的生命就开始构建自我意识的根基。潜意识先于表面意识在婴儿脑内长成,先天的某些特质进入婴儿的大脑;在语言中枢处,一种原始的强烈的学习愿望正在形成,为日后这个宝宝呀呀学语提供基本的精神动力;对母体的亲切感也正在形成……这一切虽出乎陈真的意料但却还在他的掌握之中,因为在早期的意识活动中,陈真依然可以用数学物理模型来理顺它的因果关系,“因”产生了“果”,“果”再变成“因”,更多的“因”又不断地产生更多的“果”……
陈真看到他这棵意识的小树上,枝上不断地发芽,芽又不断地变成枝。逆着时间往回推,他可以很清晰地构出逆流程:老叶变嫩,嫩叶缩成芽苞,芽苞缩回树,最后所有的一切回到那粒生命种子——因果关系是如此的清晰。但是时间继续向前迈步,纷繁的枝叶间有一个共同的联系——自我意识形成了。再往前走时,各种意识活动的因果关系变得渐渐模糊。起初,陈真还在试图维持关于这棵大树的模型,当时间推进到童年阶段,那富于幻想的小陈真毫无边际的想像让他渐渐感到力不从心。意识之树在疯长,许多芽苞简直是突然冒出的。然而即使到了此时,陈真仍能勉强去维持他的因果模型。但那片混沌迷雾终于来临,大树上突然没来由地开花——他进入青春期后的心理活动变得奇妙,好像失去了物质的支持,虽然哲学上说精神以物质为基础,但此时所谓的物质基础显然已经大大超出人类的理性理解范围。量子化的不可确定性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黑晶体里D因子所承载的那部分意识开始神出鬼没。找不到每一朵花开放的原因,理不清它的营养通道,甚至找不到产生它的基因。“爱情是生物体为了繁殖后代而产生的激素对人类大脑的欺骗。”陈真曾经暗暗地坚定着这个信念。但当意识之树上的那朵爱情之花,在属于大学二年级下学期的某一个时间点上开放时。陈真看不到激素的作用。激素只作用在了肉体上某些原始的冲动,但对思想上的爱情观却望尘莫及……陈真到这里已经彻底陷入了意识之树的混沌世界中……
“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
“不为什么。”
“怎么会没有理由呢?你说啊。”
“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吗?”
“需要吗?”
……
理性告诉我们事情的发生总归会有它的原因。这个信条像一个坚定不移的指针指引着人类不断地寻找事物发展的原因,寻找它们的“理由”。当他们自认为找到最基本的理由时,称之为“规律”。当然,随着科学的不断发展,后人又不断地去寻找前人找出的“规律”的原因。他们相信自己某一天能找到一个最基本的“原因”,把万物间所有的“结果”都统一起来。于是我们朝着数学上的统一数论和物理上的大统一场前进。可是有谁曾想到他们一直不停地寻找“原因”的原因又是什么?陈真想到自己所献身的事业。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揭开了意识的奥秘,然后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那他应该怎样回答呢?难道是造出成千上万这样的黑晶体,让所有的意识都脱离肉体的极限?只是为了抛弃一切非理性的情感,来到这个死气沉沉的理性世界?
人类意识的发展的关键是学会更好地运用自己,而不是去寻找那缥缈的自己存在的原因。
何必要走上这条不归路呢?人生的目的是什么?意识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人生存在的目的就是去寻找到人生的目的,意识存在的目的是去运用意识。
——哲学!
陈真心中一亮。人类文明的基础不是物理,也不是数学,而是哲学!让崇高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去照亮每一个心灵,每一支意识吧。不要让科学的发展像一条随机曲线样在黑暗的空间里四处延伸。人不可能纯理性地活着,甚至连宇宙都不可能是纯理性的。为科学而科学,与为艺术而艺术一样,都会走向歧途。
“对!”他的潜意识在这个观点上与他达成了一致。
“对!”领路者来了,“你可以回去了。”
“回去?回哪去呢?”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可是,我的时代离我已经太远了。”
“进入缓冲区吧。一切都在掌握中。”
隐约中,他听到发光鱼群的喃喃声汇成了两个字“陈真”,好熟悉的声音……
天堂。
黑暗中有光明。空间里,颜色开始分明,草树长成,小河流动,一棵柳树迎风飞扬,还有温暖的太阳,不是太阳,那是一张脸,一张让陈真整个心灵感到温暖的脸蛋。他向那张脸飞去,向太阳飞去,向他的生活飞回去……
一阵眩晕的空白后,模糊的视觉中一张脸渐渐清晰,一直存在于听觉中的喃喃声也正变得熟悉。脸,是妻子那张灵巧精致的脸,但此刻却不是很美,还有点难看——因为这张脸的主人已经守在病床边,有一百多个小时没怎么睡过觉了。声音,当然还是那熟悉的普通话,但此刻非但不流利,而且还是泣不成声,因为这个说话的人等着她丈夫苏醒的这一刻,已经等得太辛苦。“当,当……”钟楼正指向2038年5月1日的早上9点,时间只是过去了五天而已。不是已经很多年了吗?时间旅行?难道这一几乎已经被科幻小说家抛弃的题材,却在外星高级文明中实现了?原因其实没那么复杂高深……
“这个说起来就复杂了,叫做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哦,算了,不说这个了。”陈真爱怜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熊雪, 打住了话头。这是他出院后的第二天下午,他们正双双坐在公园的情人椅上,陈真觉得自己将要说的那一套理论似乎跟环境不相协调。
熊雪可不这样想:“说呀,我一定要听。你啊,上帝太偏爱你了。从那么高的楼上跳下来,要不是被上升气流托住卷入120层的一个房间……你吓死我了,这辈子真是欠你的,急急忙忙从香之城赶回来,连续几天在医院里听你说胡话,一会儿什么黑晶体,一会儿又什么大学者的,有时候深更半夜自己跟自己说话吵架。好像见了鬼似的。”
“好吧,我告诉你。所谓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嗯,举个例子,就好像大学的时候,冬天早上实在不想起床,但却要早起上课。于是躺在床上一遍遍地梦见自己起床上课。对了,记不记得大二时,带你去看的那部科幻电影《K星异客》?主人公因家庭变故,精神失常,自认为自己是来自K星的人,说的就是这个。我当时被卷入大楼内,由于受撞击深度昏迷,大脑的保护机制就开始发生作用了。我居然被自己的大脑骗了,以为自己的意识被外星人收集了。呵呵,其实什么大学者,领路者的,都是我自己而已。不过,我真想通了很多问题了呢。唉,什么外星人,说来说去还是靠自己。人的大脑真是潜力无穷,这么短的时间内,我经历了很多东西,还以为很多年已经过去了。”
“怪不得,我叫了那么多天你都醒不过来,原来自己在跟自己玩呢。”
“不是啊,我也听到你说话了,一直都听着。喃喃的,就像黑暗中大洋底的鱼群在窃窃私语。”
“咦?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现在你说话跟以前很不相同了。还会用比喻呢。”
“自己帮自己想通了嘛。哎呀,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们去看日落吧。”
“好的。”
又是一个安详的黄昏。
陈真和熊雪依偎在大楼顶上,看着红日巨轮在水天相接处深情地呼唤着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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