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我懂事以后, 我便再不会忘记我记住的任何东西。以至于每天早晨当我还躺在被窝里的时候,我就会把它们一件不差地梳理一遍。最后,我发现我的脑容量是无限大的,而且我的记忆从没有出现过差错。
当松木城第一场风吹过我家的风铃时,我会起床吃我的午餐——通常是罗非鱼和糙米饭。这些东西在松木城是很便宜的。
其实松木城一棵松树也没有。这个名字仿佛是一种暗语。我问过庙里的老和尚,他突然间停止了诵经,眼睛死死地盯着窗外的大海,同时攥紧了我的手。我感觉到了他的虚弱。
老和尚脸上有一条从眉间到下巴的伤疤。这是他年轻的时候被宗教上的敌人用苗刀砍的——不过那家伙也永远失去了一只耳朵。这也就是说,老和尚的血液也曾经沸腾过。但是他现在看起来又聋又懦弱,是个披着破布的糟老头子。
老和尚捏着一把松子,干瘪的嘴不停地嚅动着。他是如此迷恋这种用鱼翅和鲨鱼皮胶从商人那里换来的昂贵食物。这时酸梅汤似乎已经凉了,老和尚把它推到我面前说,你喝一点吧。
海风已经将那腥甜悠远的气味吹到我的脸上。我端起来喝了一口,说,沙弥们都走光了?
走吧,都走吧,其实世界又何尝不是虚幻的呢……
虚幻?
佛说,天是有顶的,地是有界的。世界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啊。我曾经让沙弥们把很多长竹竿绑在一起向天捅,可是一无所获。难道佛所言为虚?啊……罪过罪过。
地是有界的……我喝下最后一口酸梅汤,然后说,师父,请收下弟子。
孩子,你有福了。老和尚把一只手放在我的头上,唉,也许是竹竿还不够长吧。
二
我最初的职业是在码头上帮商行记账。我记得又快又准,而且节省了大量十分昂贵的纸草,以至于后来整个码头所有戴着溜圆的水晶眼镜的账房先生都回去做渔民了,原因是我垄断了所有的记账工作。
当落日的余晖洒向松木城的时候,有着锐利冲角的巨大帆船准时地停靠在了深水港里。这说明他们没有遭到海盗袭击。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于是气氛便轻松了起来。船务师和水手们一边互相开着玩笑一边降下桅帆,码头工人则喊着号子扛起一箱箱货物。绳子紧紧地扣在他们黑红色的虬结的肌肉里。这些货物一般是来自于遥远东方的茶叶、丝绸、瓷器或者香料。它们神秘而昂贵,且像水草间的泡沫一样易于毁坏。
最后,当打着呼哨的调度员将货物整理入库后,一天的工作也就结束了。这时人们会在码头上生起篝火,然后有人喊,记账的,给大家表演一个。
他们等待着我的新奇表演。随后我站起来准确地一一说出了在场每个人的姓名。人群欢呼起来,连平素一贯高傲的码头工会会长都向我伸出了大拇指。每到这时,我就觉得世界是那么美好而真实。
有一天,随商船来了一群打扮奇特的人。他们穿着破烂的衣服,吹着树叶和骨笛,仿佛是一些游历四方的卖艺人。大副说他们是贸易对方雇用的算术师,是来与我们重新商谈贸易价格的。
然而最终商谈的结果,却是船长满脸通红地嚷嚷着要拔出火枪来毙了他们。那群人中为首的一个大胡子不屑地说,我敢打赌你不敢开枪,生意还是要做的嘛……另外,找个聪明人来和我们谈,你还不够格。
船长气得昏了过去,一个水手连忙上去掐他的人中。
大副说,你也别欺负我们,记账的,上!
我怯生生地说,我懂的东西不多,但是咱们可以比记忆力。
哈哈哈。好小子。你是个好小伙子。大胡子说,来,如果你把这些都背下来,刚才的条件通通作废。我以我的科学信仰发誓。
我接过那本写着密密麻麻数字的小册子,背了起来。
片刻之后,我说,我都记住了。
这么快?那好,开始吧。
Sin1=0.0175……tg23=0.4245……lg3.9=……
停下,够了,够了。我早说过你是个好小伙子。我看见大胡子的眼睛里泛出了微光。
三
当月光再一次洒向松木城的港口,在码头工作的人都离开了。整个码头连只水鸟都没有。月光下显示着一个鬼魅的国度,月亮就那么从海里升起。月亮是住在海里的么?罗非鱼和海苔又是怎么来的?它们的味道像母亲一样,悠长却又似是而非。
我浸泡在海水里的小腿旁又多了一双小腿,它们的毛发是如此浓密,和它们的主人比起来,我简直是个小鱼苗。我说,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赢你的。
哈哈,你真是个孩子啊,孩子,孩子……我喜欢这样叫你。你好啊,我叫羊。大胡子的声音像掠过海面的风,他的气味是像海水一样的咸腥味。他的烟斗里装着从亚美利加来的烟叶。这种烟草的质量使他的每一个烟圈儿都吐得十分正规。
我说,你的名字真奇怪。因为你喜欢羊?
羊这种动物天生就是供人吃的。我喜欢这感觉。你知道的,在遥远的一块大陆上,一个伟大的民族就是靠吃羊肉才创立了伟大的文明。
这么说,你去过很多地方。
老实说,这儿现在是我到过的最后一块大陆了。我不想再跑了。你知道的,替商队打工是一件危险的事,今天你们的船长还要一枪打死我呐。但是我不怕,因为我有知识。知识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信赖的救生衣。
船长没有杀掉你,是因为他还想把贸易继续下去。我说。
生命于我来说只是一件很微小的事,微小到像一把烟叶,在火星里一闪就没了。真正重要的是,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大胡子又吐出一个烟圈儿。这个烟圈在海风中竭力维持自己的外形,但最终还是化散为无数丝缕,被夜色所吞没。
那你知道了?我问。
这就是真正的悲哀了。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上很难再找到比我更聪明的人了。我发现了勾三股四弦五定律,就是一个直角……唉,说了你也不懂。还有你背下来的那本数学表,也是我总结的。但是我发现它们根本没有用,它们根本解释不了世界是什么。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能帮你么?我说。
四
风铃响起来了,罗非鱼和糙米饭把我带向一个破碎的意境。我的筷子顺着时光流向远方。涨潮的时候起风了,正在把我的头发向后吹。
骨笛是种很不错的乐器,然而它并不适合我。我吹出来的曲调连我门前的画眉都吓飞了。大胡子说,骨笛的声音是创世最初的声音。他执意要求每个成员都要学会。
我吹笛子的时候就会想起商会会长。商会会长是个好人,他知道我要离开时一点也没有生气,而是很高兴地给我十五个银币,叫我滚蛋。我经手的账目压根儿没有存根,反正每个人都很糊涂。他们在今天晚上仍旧会升起篝火,嬉皮笑脸地面对大胆的姑娘。只有会长例外,他的儿子掉进海里了,通灵师每天都在他家吹着骨笛。
我披上大胡子给的一件破袍子,推门向酒馆走去。仿佛自己正走向一场艳遇。
五
八月带来了充足的雨水,松木城的农作物在荒地上疯长,但长着长着就失去了方向,变得像我一样迷茫,成了一些低劣的东西。用它们酿出来的酒也就好不到哪里去。大胡子没有嫌弃它们,每天喝得醉醺醺的。我们也都喝,但没有人像他一样醉成那样。海风在这个时候变得空虚。
大胡子的研究遭到彻底失败,他和他的协作者的庞大演算只占据了我脑容量的极小一部分,大胡子所信仰的数学没有产生奇迹,那些公式无一例外地庞杂而繁琐,不仅解释不了世界,连自己也解释不了。
然后大胡子的生活就简单到只有酒。喝醉的大胡子眼睛死死地盯着白昼或黑夜中的海面一会儿,睡去了,偶尔发出一些关于公式的梦呓。
终于,有一天我看见他拿着一把苗刀在自己脖子上比划。我冲上去夺了他的刀。他哭了,鱼,鱼,我还是赢不了你呀。我只觉得这把苗刀不错,不知道能不能砍开一个脑袋。我说,你不能死的,我还不知道世界是什么呢。
最后,他说,我不需要你记东西了,你走吧。
六
师父说,他梦到佛的时候是二十五岁。佛乘着巨大的莲花从无欲之河的上游漂流而来,看见在河里洗澡的师父,说,此处严禁游泳。师父的裸体在当时应该是很雄健的,他清澈的眼神像河水一样透明。佛笑了,说,你喜爱水,我赐你鱼之身,寻觅世之尽头。然后,佛的莲花座变成一捧晶莹的碎片,连同佛一起消失了。
师父慢慢把一口茶咽下去,风从竹帘子里漏进来,师父的眼神投向窗外的天空。一片云在时光中缓缓凝固。
那茶是苦丁加薄荷,我觉得难以下咽,但师父沉湎此物。师父脸上的大伤疤在茶水的热气中呈现出暗红,仿佛一条血蛇。他的嘴嚅动了一下,似乎是要说什么。
果然,他说,喝了茶去绑竹子吧。
我说,师父,没法干啦,麻绳用完了。
他说,那就先去砍麻吧。
我说,哦。
不能说师父的想法有什么错,但是单凭佛经上的两句偈子就大费手脚,我认为还是草率了些。师父是不是老糊涂了?我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师父佝偻的背影,想象着时光慢慢把我变得像师父一样。这个过程一定很漫长,但是跟世界上的人经历过的时间比起来又微不足道。
七
长竹竿终于做好了,我几乎借来了松木城所有的晾衣架。它横着躺在地上的时候望不见两头,当然我一个人是无法将它举起来的。我雇了码头上两个口碑最好的工人帮我。然而等它竖起来仍然没有碰到任何东西。
在一个夏天你可以想象一个小沙弥和两个彪形大汉将一根高耸入云的竹竿立起来的场景,那仿佛是一群小孩在够挂在树上的风筝。我朝屋里望了望,师父正在给茶里加薄荷。我觉得阳光倒不算强烈,空气也很好,只是我一个劲冒汗。师父说,放下吧。
这个下午发生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叫“羊”的大胡子像一座金甲天神一样突然光临我和师父的小庙,他仿佛已经从失败的阴影中解脱出来,站在院子中央神采奕奕。他的光芒使师父显得更加猥琐。大胡子说,嘿,师兄,成功了?
师父从禅房里踱步出来,我发现他的个头只达到大胡子的肩膀。师父说,羊,你的耳朵又长起来了?
大胡子的脸色阴沉下来,他剃了光头,少一只右耳的缺陷分外明显,和师父脸上的伤疤同样触目惊心。院子里一片尴尬的沉默。少顷,大胡子说,我不是来吵架的,从前的事一笔勾销,好不好?鱼,我找到验证佛经的方法了。
八
羊的光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件奇异的宝物。
师父说,师弟你是说,只需要一条船和一个人?
羊说,码头赞助了船,最大最好的那种,船舱里塞满了水果,到死都得不了坏血病。至于谁去嘛……羊歉意地笑了笑,师兄,你看……
师父的手拨捏着念珠,眼睛半闭着,像只垂死的鲸。鲸很巨大,但是即将死去。他说,师弟呀,老衲就要摸到天顶啦。佛说过,天是有顶的,地是有界的。佛总不能撒谎啊。啊……罪过罪过。
我觉得师父就像一个地痞一样无耻。然后,我对羊说,我去。我不知道是什么诱惑了我,恐怕是事实的真相吧。
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在年轻时候的某个夏天,你穿着背心和短裤,套着不合脚的拖鞋,喝着例如苦丁薄荷茶的东西,聆听大人们的谈话。他们没有避开你,说明你也可以发表意见。然后你就插了生平第一句嘴,可是他们竟然采纳了你的主意。这时候你恨不得抽自己百十个嘴巴。
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
九
其实这个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但是结果是一样的。就好像生活只看重结果。我说过,鲸很巨大,但是即将死去。
羊歉意地笑了笑,师兄,你看……
那时候,师父说,就抓阄吧。
我扬了扬手里写着“去”的纸条,对羊说,我去。
十
羊说,船上有很多吃的,足够了。我说,有罗非鱼和糙米饭吗?羊奇怪地看了我一会,什么也没有再说就下了船。然后我就看见师父和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最后,他们的脸和一大群其他人的脸都消失了,像一些海市蜃楼。这种情况让我明白大地是圆的,我的船已经被风吹了很远,我几乎不能再回来了。
那天的风暖融融的,让人只想打瞌睡。
晚上的时候我躺在船舱里盯着天空,天空像一块黑水晶,数不清的星斗照亮了我的脸。我坐起来看着海面,海面上的月亮又大又圆。那感觉就像我躺在河底看着一片浮冰飘过。羊在那时候对我说,他也不明白世界。
我目睹了商船和海盗船之间的冲突。炮口的火光像闪电一样,炮弹带着利益和灾难向目标飞去,海面上激起的浪花像节日的喷泉。一些航海家的梦连同他们的躯壳一起破灭了,一些绿林好汉变成了鱼食。
我听见了深夜中塞壬的歌声。美丽的女妖盘踞在小岛的山包上,在离奇的月光下,她的眼睛像两颗玻璃珠,她的嘴唇像雨花石一样润滑,她的歌声像绸缎一样柔软缠绵。我捂紧耳朵,在船舱里打滚,磕了一头大包。
妖冶的土人少女穿着蓑草编织的裙子在海滩上跳舞。她们的五官像隔着一层水汽一样朦胧,她们带着甜美的笑容朝我的船上扔来捆扎好的西番莲和椰子。我打着手语对她们说,我也很想留下来,可是我的目的地不在这儿啊。她们听了以后都哭了,游泳跟在我的船后,像一群矫健的海豚,直到大陆架的尽头才离开。
然后,就是一个谁都能猜到的结局——我吃光了所有的食物,包括羊给我的让我送回信的鸽子。
十一
在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吐着虚弱的瘴气靠在船舱里,目光呆滞。这种气氛吓跑了绝大部分的动物,除了贼鸥。这些个见肉不要命的家伙……我倒乐意贡献出我的肉身,总强过腐烂吧……
十二
我感觉到船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似乎碰上了什么。我艰难地爬起来走向船头,船停了下来,像接受检阅一样打着横。
原来,前面是一堵墙,很拙劣地刷着和天空颜色相近的生漆,海水在这里收敛,向右无限远,向左无限远,向上无限远。我不知道它是否向下无限远,因为海实在太深了,像母亲一样捉摸不透。
我发现在海面上方有一扇门一般的东西。我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它的名字叫“过渡舱门”。这简直就没有道理可言……接着我按动了键钮。门开了。
门外是一片灿烂的群星,它们的光谱正在红移,这说明我们正在远离它们。
一股强烈的气流把我卷进了太空,我感到了真实的寒冷。这样真好。我得把这些都记住,直到我的电子眼慢慢变红并流出眼泪来。
【责任编辑:刘维佳】
刊登于《科幻世界》2007年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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