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冰贝
插图:曹键音
有什么东西遗失了吗?我闭着眼,将记忆从头开始大致梳理一遍,至少,现在没有发现什么不对。但这其实是毫无意义的啊。我心中轻叹,既是遗忘,仅凭记忆又能知晓什么?
慢慢站起身,恍恍惚惚地向外走去。一些职业化的笑容晃动着闪到一旁,我赶紧加快几步。出了大门,阳光一下子洒下来,明亮得有些刺眼。闹市喧嚣的车声和尘土扬起的气味扑面而来。
应该是下午吧。我瞥了一眼街对面巨大的电子日历,看来整个过程还不到30小时呢,效率可嘉。不过实在不想再回头看那幢冠冕堂皇的建筑了,新风行的所谓这个时代最刺激迷人的娱乐方式,也不过如此而已。我心中不无嘲弄地问自己,你就真的空虚无聊到如此地步了么?
重生果真也没有任何特殊感受,回到家,洗个澡,睡一觉,又是新的一天了。虽然当时的痛楚还记忆犹新,死亡的感觉却远不如想像的那样神秘奇妙,只如同一团朦胧的薄雾在脑中某处弥漫,却难以捕捉。
丹娅来看我,一进门就大声埋怨:“安可,你这两天去哪了?找了你这么久,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事先不想让你知道,否则你一定不让我去。”我微笑,“我去玩了一次‘濒死体验’。”
“哦?”她扬了扬眉,一副惊诧的样子,“那种事情很危险哪,别出什么问题才好。”
我懒得再说什么了。
其实人有很多要求,本来是极不合理的,却都能在这个时代被一一满足。比如有些人对死亡怀有无比的好奇,却缺少实践的勇气。于是一旦技术允许,提供这类服务的商业公司便应运而生。他们让你佩戴上记录意识的仪器,选择一种自己喜爱的方式死掉,然后他们复制你的身体,注入你的灵魂,使重生的你也带有对生命最后时刻的隐约回忆。我便是被这种念头诱惑了。然而不幸的是被好友丹娅言中,我的记忆真的出了问题。
两天后的休息日,一阵敲门声扰乱了我的闲适。我打开门,外面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他竟然一把握住我的手,眼里闪动着喜悦:“安可,我提前回来了,给你一个惊喜。”
我下意识地抽回手:“你是……”哦,陌生人,其实也有点眼熟呢。我脑中泛起模糊的印象,“你是……彦?”
“怎么了?好像才认出我似的。”他进屋随便地坐下,很认真地问:“有没有想我?”
什么嘛,这个我大学的同学,已经几年没联系了,为什么突然出现?还摆出一副和我极其熟悉的样子。我心里有点不舒服。我并不是太热情地回答:“这几年没见,你还好吧?”
他很奇怪地看着我:“什么几年没见?我才离开你一个星期而已。”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难道……不会吧。
我紧张兮兮地去找丹娅,她还没听我说完便叫起来:“彦是你的男朋友啊,只出差一个星期,你不会把他给忘了吧。”
我的心沉下去,“不,这个人我是记得的,”我低声说,“也记得在校时他曾追求过我,但当时被我拒绝。你说他现在是我的男朋友?可交往的过程,我确实是一点都没印象了。”
丹娅焦急地望着我:“你不会是说真的吧?安可,你的记忆是有问题了。”
再一次看到彦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看他伤感的眼睛。“你真的不记得了吗?”他有点失神地问我,“我们一起经历的那些,你都不记得了?”
我语塞。我的恋爱过程就这样在我的记忆中整个消失了。我曾翻出过去我们在大学时的合影,努力去回忆他说的种种细节,却始终找不到哪怕一星半点的痕迹。
现在懊悔是于事无补的了,我怀着一线希望去了之前提供服务的公司,但这最后的希望很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要想找回丢失的记忆恐怕是不可能的,”接待我的负责人说,“为了保护客户的隐私,我们并没有保存客户记忆的备份。”
“我的记忆因你们的失误而不完整了,难道你们不该为此而负责吗?”
“是否是由于我们的失误还有待核查,”他礼貌地笑了笑,“况且,我们所签的合约中并没有说明若出现此类问题我们应承担怎样的责任。这本来就是最危险最刺激的游戏,小姐,这您应该是知道的。”
“那我们只好法庭上见了。”我冷冷地说。负责人无奈地耸耸肩,说了声:“请便。”
我确实曾盘算着要诉诸法律,但思虑再三还是放弃了。是的,合约中没有相关的条款,法律中也尚未有此类条文,如果起诉,虽然结果未知,但过程必定是艰难而冗长的。就算胜诉又怎么样,我的记忆还是找不回来,又何必再为此白白浪费时间?
只是我对彦,怀着深深的愧疚。现在的我对他的了解停留在六年前,一个校园中不能再普通的身影。那时我当他是生命中的过客,只留下一个平淡如水的印象。现在我仍是这种感觉,但事实却告诉我,我们的关系已不止于此,我们曾经有过誓言和承诺。这些事实压迫着我,让我倍感沉重。
彦对我,并没有责怪或埋怨的意思,这让我更加内疚。他总是对我温和地微笑,他知道我的喜好和习惯,尽量小心地照顾我。我看得出他想维持过去的状态,但那已是不可能。毕竟我们之间缺少的东西过于重要,又难以弥补。有时我们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一下子陷入尴尬的沉默。那个时候他的表情……让人心痛。
一次聚会,彦约我同去。我犹豫了一下便同意了。可在聚会上我如芒在背。朋友们含义暧昧的眼神,以及背后隐约的一两句窃窃私语,都让我难以忍受。聚会尚未结束,我便逃离了会场,彦从后面追上来,和我沿街漫步。
这一次他在夜风中对我说的话,使彼此关系有了一次转折。
“我们分手吧。”他异常冷静地说,“我知道你的感受,这样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但是,”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带上那种温和亲切的微笑,“请允许我,开始重新追求你。”
我心中涌上一种感激,他是如此理智而宽容,轻易地为我卸下沉重的包袱。谢谢你,彦。但这句话,我没有出口。
从此他绝口不提过去的事,一切仿佛重新开始。他每天送我一枝不同颜色的玫瑰,一周约我一次,一般是在周末。我失眠的夜里,他总是在电话另一端轻轻哼着歌。对这一切我带着淡淡的笑容接受,从不曾拒绝,也不能够拒绝。而既然是重新开始,我也就轻松了许多。他的体贴和关怀渐渐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也许,这本就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只不过我终于又一次感受到罢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一直到我终于可以轻声问自己,你是不是“爱”他,是不是?
“安可,你会接受他么?”有一次丹娅这样问我,“你会重新接受他的吧,会么?”
我笑而不答。
一切的进展仿佛都是理所当然,我想我并没有欺骗自己。总之,一年后,彦向我求婚的时候,我微笑地伸出了手。那一瞬间,我仿佛从不曾丢失什么,绵长的记忆又一次充盈我的心胸,满满的,柔和的,长久温暖。
……
时光飞逝的含义只有在静静回想时才能真切体会,日子流星般轻盈地在你眼前闪过,落到远处,无声无息,只有当你突然看见它们堆砌而成的数字时,才蓦然惊觉。一天,两天;一年,两年。
我和彦结婚十周年。
那天我们举办了一个小小的庆祝晚会。在准备一切时,我感到一种淡淡的幸福,它不激烈,不张扬,如同细润的泉水在我心中涓涓流过。这么多年我常常有这种感觉,在雨天彦给我送伞的时候,在突然间想起他的时候。也许我们就是这样一路走过,平淡而温馨。
而至于我丢失的一段记忆,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什么,毕竟,短暂的空白是可以用日后一点一滴的甜蜜逐渐弥补的。
这样的生活应该是美满的吧,我想。
很晚的时候,只留下我最要好的朋友丹娅。彦喝了一些酒,脸色微红。我泡了一壶茶,水汽氤氲而升。我的身边是爱人和朋友,这样的夜晚,美好得像是梦境,也适合聆听和诉说。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
“看到你们这么和谐,真好。”丹娅欣慰地说,“安可,当初彦追你时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哦。”
“你指的是第一次么?”我微笑,也不无遗憾,“可惜,我都不记得了。”
“不,其实不是这样的。”彦突然冲动地脱口而出,“安可,其实你并没有丢失记忆。”
“什么?”我惊异。
我看见丹娅同样惊异。彦对她说:“你把真相告诉安可吧,我相信自己,也相信她。”
“真的要我说吗?”丹娅问。
彦重重点头,目光一直垂下去。我却紧张不安,真相?
“好吧。”丹娅沉默一会儿,才说,“是的,安可,你并没有丢失记忆,那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你知道么,当时彦刚从国外回来,向我打听你的情况,他从大学时代开始就仰慕你。我早就认为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那时的你是那么孤傲冷漠,我真的担心你们会彼此错过。恰好,你那时刚刚去了‘濒死体验’……”
我愕然,一时说不出一句话。是的,把一切连起来想想,一切并不是那么无懈可击,只不过我没有发觉。
“你没事吧,安可?”丹娅紧张万分地问,“这一切都是出于对你的爱,你们现在不是生活得很好么,你不会钻进牛角尖吧?”
彦只是紧紧地注视着我,一言不发。
我起身,拉开了窗。我需要室外冰凉的空气帮助我冷静一下。今夜的月光原来很好呢,人造月比自然月略大一些,光芒虽更清冷,也更加皎洁明亮。这样有什么不好么?我问着自己。
许久之后,我轻叹一声,好把胸中的沉闷驱逐出去。“没事的,你们放心吧。”最后我笑了一笑,说。
【责任编辑:刘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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