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安妮·麦克弗里 著
罗布顿珠 译
陈婷婷 图
刚出生时她就不是正常人,如果再通不过所有新生儿必须接受的大脑X光测试,她就完了。希望总是有的:虽然她的四肢是扭曲的,大脑也许没有问题;虽然她的耳朵今后只能听到模模糊糊的声音,眼睛也看不清楚,但眼睛耳朵背后的意识也许是敏锐的,能够接受一切知识。
大脑测试的结果非常好,出乎意料地好。好消息马上告诉了等候着的悲伤的父母。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项痛苦抉择:给孩子安乐死,或者让它成为一个密封的“大脑”,从事某种奇异的行业,在其中充当引导系统。如果选择后者,他们的孩子将永远不会感到任何痛苦,在一个金属外壳中幸福地生活长达好几个世纪,以独特的方式为中央世界效力。
她活下来了,人家还替她取了个名字:赫尔娃。出生后还没有意识的三个月中,她舞动自己不正常的拳曲的双手,无力地踢着两只畸形的脚,和所有普通婴儿一样无忧无虑。她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还有另外三个同样状况的新生儿和她一块儿留在这座大都会的特别保育室里。用不了多久,人家就会把他们移送中央实验学校,开始精密控制的人工变异过程。
变异手术一开始就死了一个婴儿,但赫尔娃的“班级”里,其他十七个孩子都活下来了,在金属外壳里日渐成长。赫尔娃不再踢动双脚,这种冲动一旦产生,神经中枢启动的是她的轮子;当需要用手抓什么时,神经中枢代之以机械附件。等到赫尔娃长大后,她会有越来越多的神经触突接受过人工调整,意念一起,操纵的是种种机械装置。这些机械装置都与太空飞船有关,用于飞船的维护与运转。人家已经决定了,赫尔娃将成为某一艘探索飞船的“大脑”。飞船另有一位男性或女性机组成员,作为飞船操纵双人组中可以活动的部分。这位成员将由赫尔娃自己选择。在她的同类中,这种工作必须由赫尔娃这样的佼佼者才能胜任。最初的智力测验显示,她的水平超过常人,适应性指数也异乎寻常地高。只要赫尔娃在金属外壳里的发展水平达到预期标准,脑垂体调节之后也没有产生副作用,她便会度过成果斐然、富裕、迥异于常人的一生,与换一种情况下她也许会面对的“正常人”的平凡生活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就赫尔娃的情况而言,中央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大脑波形、早期智商测试,一切重要方面都好极了。中央要做的只有耐心等待,静观结果,同时尽力相信,所有针对壳装人所采取的大量措施都会起到应有的作用。赫尔娃会接受密集的心理调节,以保持满足快乐;壳装环境迥异于常,对此必须加以防范,以免她产生反抗情绪;职业压力方面也有许多应对手段。由人类大脑控制的飞船是无数精力、金钱的结晶,中央绝不能允许它失控或者发疯。当然,脑控飞船技术早已超越实验阶段,脑垂体调节术已经发展到无可挑剔的地步,大多数婴儿手术后都能存活,从此终生保持很小的体积,毋需不断换用更大的外壳。壳装人技术的最后阶段是联接,即将壳装大脑与飞船控制面板或其他大型工业复合设备联系起来。到了这一步,损失壳装人的情况更是极为罕见。无论出生时发生畸变的是身体的哪个方面,壳装之后,他们的个头全都只会长到成年侏儒一般大小。体积虽小,大脑却是高度发达,宇宙中最健全的躯体也不会拥有这种大脑。
于是,在欢乐的童年时光,赫尔娃驱动自己的外壳横冲直撞,和同学们玩诸如“失速”、“动力补偿”之类游戏,学习常角轨道、推进技术、计算机、数理逻辑、心理保健、外星人基础心理学、语言学、太空历史、法律、贸易、习俗,等等等等,课程繁多。总之,一位有理智、讲逻辑、受过教育的公民所需要了解的一切,赫尔娃全都要学。所有这些训导条规,她消化起来轻而易举,与她吸取流质营养液一样容易。这份天赋对她来说纯出自然,没有什么特别,但对她的老师们可是意义重大。很多训练是在潜意识层面进行的,无休无止。总有一天,赫尔娃会庆幸自己接受了如此完善的培训。
赫尔娃受教育的过程中,有时也会接触到某些好心肠的团体、组织。它们终日忙碌,抗议针对地球与外星智慧生物的不人道行为。其中有个名叫“维护弱势智慧生物权利会”的组织,它对把“孩子们”塞在金属外壳里的行径愤慨万分。赫尔娃十四岁这年,抗议达到白热化。中央世界耸耸肩,安排这个组织的成员参观实验学校。参观的第一个步骤是向成员们介绍壳装人出生时的情况,辅以大量照片以增强效果。人权组织成员中没有几个能看完头几张图片,大多数人对“壳装”行径的满腔义愤一变而为庆幸与宽慰:把这些丑恶的躯体密封起来,真是一桩善举。
赫尔娃正在上美术课。这是繁多课程中的一门选修课。她有一组小工具,小得只能通过显微镜才看得见,今后她将用这组工具修理自己控制面板上的各种精密元件。眼下她运用的就是其中的一个组件。她的课题很大:临摹《最后的晚餐》。可她的画布小极了——一颗小螺钉的尖头。赫尔娃把视力调节到适当的放大程度,一面工作,一面无意识地哼着,发出奇特的声音。壳装人发音用的是自己的声带和震膜,声音传送则是通过麦克风,而不是嘴巴。赫尔娃的声音独有一种奇妙的颤音,音色温暖、悦耳,尽管她并没有什么固定的调子,只是漫不经心地随意哼哼。
“哟,你的声音可真好听哪。”一位女客说。
赫尔娃向上“看”去,触目所见是一个古怪的粉红色层状平面,遍布肮脏的坑坑洼洼。小曲突地中断,发出一声吃惊的咕噜。她本能地调整“视力”,眼前皮肤上的坑洼消失了,毛孔也恢复正常比例。
“谢谢你,太太,我们接受了好几年的发音训练。”赫尔娃平静地回答,“在长时间的星际航行过程中,奇特的怪音会使人越来越难以忍受,所以必须排除。我很喜爱我的课程。”
这是赫尔娃第一次与非壳装人直接接触,她表现得平和安宁。任何别种反应都会立即上报。
“我是说,你唱歌非常好听……亲爱的。”那位太太说。
“谢谢您。您愿意看看我的作业吗?”赫尔娃很有礼貌地问道。她本能地避开涉及私人问题的谈话,但对方的意见已经记录下来,留待今后研究。
“作业?”太太问。
“我正在一颗螺钉尖头上临摹《最后的晚餐》。”
“噢,哦,原来是这样。”那位太太有些紧张地说。
赫尔娃再次放大视力,挑剔地审视着自己的复制品。
“当然,我的某些颜色值比不上达·芬奇大师,透视也不好。不过我相信,作为复制品,它还看得过去。”
那位太太的眼睛没有放大功能,都快凸了出来。
“啊,真对不起。”赫尔娃的声音里充满歉疚。如果可以脸红的话,她准已经满脸飞红了。“我忘了,你们的视线无法调节。”
监控这段对话的人笑了,既骄傲,又觉得好玩:赫尔娃的嗓音里显出真诚的同情,同情那位太太的不幸。
“来,这样就行了。”赫尔娃用一只机械臂将一个放大装置凑近图画。
惊奇不已的人权组织的女士们先生们俯身看画。螺钉尖头上,复制品不差毫厘,令人难以置信,充分传达出了原画的神韵。
“啊,”一位不情愿地陪同夫人前来参观的先生评论道,“天使不敢立足之地,我们的主却能安享晚餐。”
“中世纪时有过关于一根针尖上能站立几位天使的讨论,”赫尔娃礼貌地问道,“这是否是您话中所指?”
“我的确有这个念头。”
“如果讨论中所说的不是天使,而是原子,那么这个问题也不是不可解的。当然,前提是明确针的金属成分。”
“你有这种程序,可以计算出来?”
“当然。”
“年轻女士,他们没忘记给你同时设计出能产生幽默感的程序吧?”
“我们被开发出一种对比例、均衡的感觉,能产生与幽默相同的效果。”
这位好先生高兴得哈哈大笑,觉得真是不虚此行。
人权调查委员会花了几个月时间,体验实验学校为他们精心调配的盛宴。他们并没有独享美味,也给赫尔娃留下一匙材料,供她思索。
她能不能“唱歌”,这需要好好探索。自然的,她上过音乐鉴赏课,也很喜欢。课程包括大家都很熟悉的经典作品,如《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康第德》、《俄克拉荷马》、《费加罗的理发师》等,还有诸如比尔吉特·尼尔森、鲍勃·迪兰、吉拉尔丁·托德等原子时代的歌手,另外自然少不了当代作品,金星乐团、卡普兰彩视、阿尔塔里安音速合唱团、网格低吟等等。但对壳装人来说,“歌唱”在技术方面存在相当大的困难。幸好壳装人所受的训练就是仔细分析难题或困难处境的每一个方面,然后作出判断。他们在乐观与现实之间保持着最佳平衡,于是具有永不言败的积极态度,即使在最险恶的情况下也能奋斗求存,竭尽全力使自己、飞船与飞船乘员免遭没顶之灾。这也是为什么赫尔娃并没有在困难前退缩,尽管她要唱歌的话连嘴巴都无法张开,其他方面也同样受到很大限制。她一定要找出办法,避开自己的不足,放声歌唱。
她首先研究的是几个世纪以来人类和乐器的发声原理。从本质上说,她自身的发音装置更接近于乐器,与人类靠嗓子发音的原理不同。最需要开发与练习的是控制呼吸,发出与口腔音相同的元音。严格说来,壳装人并不呼吸,并不依靠肺部从周围大气中吸入氧气和其他气体。壳内自有含氧溶液,他们通过人工手段从中摄入。经过反复试验,赫尔娃发现她可以依靠自己的震膜组件形成音调,只要放松咽喉部肌肉,扩大口腔前腭发音面,她便能将元音发到最精确的位置,供紧贴喉部的麦克风传出。她将她的成果与磁带上录制的当代歌手的作品比对,发现自己没有一点不满意的理由。另外,她录下的自己的歌声中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完全不是跑调、不协调,而是独特。对于像她这种受过精确记忆训练的人来说,记住实验学校图书馆里所藏全部曲目易如反掌。她发现只要愿意,她什么歌都能唱,什么角色都行。一个女性,却能唱男低音、男中音、男高音、女中音、女高音、花腔女高音,只要高兴,她什么都能唱。她自己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对赫尔娃来说,她仅仅是根据音乐的需要调节震膜,将这些声音准确再现出来而已。
当局即使对她这项古怪的业余爱好有什么评价,他们也仅止于心里有数就行。壳装人有某种兴趣爱好是受鼓励的,只要他们能高效率完成本职技术工作。
十六岁生日那天,赫尔娃顺利毕业,被安装在她自己的飞船里,XH-834。伴随她一生的钛合金外壳被嵌进探索飞船中轴。除了外壳,中轴本身又为她提供了一堵更加坚不可摧的防护墙。各种联接——神经、音频、视频和感觉——均已完成,并密封起来。她的各种外延组件转而与飞船相联,功能也得到大幅扩展。最后是大脑本身与飞船的搭接,这一步极其复杂,极其精密,其难度是语言无法形容的。这些工作进行过程中,赫尔娃处于麻醉状态,全然意识不到工作的进展。她醒来了,这时,她已经与飞船融合成为一个整体,她就是飞船。她的大脑控制着飞船的全部功能,从导航到负荷,事无巨细,总之这一级别飞船的一切,全都由她的大脑、由她的智力控制。无论出现任何一种情况,不管它存在于中央世界记录中,或者纯粹出于中央世界的天才们的想像,任何情况下,她都能照管好她自己,还有机组的可活动成员。
从八岁起,赫尔娃和她的同伴便无休无止地在模拟面板上进行虚拟飞行。可是这一回,她头一次真正驾驶飞船。赫尔娃的操作显示,她完全掌握了与她职业相关的全部技术。她已经准备好了,即将开始伟大的航程,并迎接自己活动搭档的到来。
赫尔娃报到当天,九位合格飞行员坐在基地等着。基地中待办任务不少,可中央的几个部门头头早就知道赫尔娃,人人都把其他事情放到一边,全力以赴,决心把她争取到自己的部门。大家都忘了把赫尔娃介绍给她的九位待选搭档。飞船总是自己挑选搭档。如果基地里这时另有一艘脑控飞船,他也会引导赫尔娃,让她主动接触飞行员。现在赫尔娃只好一个人待着。
趁中央几个部门头头争执不下,罗伯特·坦纳偷偷溜出飞行员营房,进入机场,来到赫尔娃苗条的船身旁。
“喂,有人在家吗?”坦纳说。
“当然。”赫尔娃答道,启动了外部扫描仪,“你是我的搭档吗?”识别出探索飞行员制服后,赫尔娃充满期望地问道。
“只要你想,我就是。”坦纳的话虽然有些玩笑的意思,语气中却满怀期待。
“没有人来找我。我还以为一时找不到搭档飞行员呢,中央也没给我其他指示。”
赫尔娃自己都能听出话里有一丝自怜自伤。她一个人留在黑沉沉的机场上,觉得十分孤单。过去她身旁总有其他壳装人,近来则是大批技术人员。一下子孤零零一个人,开始还有意思,不久便让她觉得难受了。
“没有中央的指示,这可一点儿也算不上坏事。至于搭档,那边正好有八个人,急得指甲都快啃光了,巴不得上你呢,美人儿。”
坦纳这时已经进了中央控制舱,手指赞赏不已地抚过赫尔娃的控制面板、飞行员重力座椅,在各处探头探脑:舱室、走廊、船头、加压储备舱。
“要不,干脆你戳中央一下子,给咱们大家办件好事,通知营房一声,咱们开个飞船庆祝派对,又是搭档挑选派对。怎么样?”
赫尔娃轻声笑了。她从前遇见的都是偶尔来访的客人、实验学校的技术人员,坦纳跟那些人大不一样。他是那么高高兴兴、充满自信。搭档挑选派对,这个主意挺不错的,一点儿也不违背她知道的任何规章制度。
“中央通讯,这里是XH-834,给我接通飞行员营房。”
“是否需要视觉图像?”
“是的,谢谢。”
她的屏幕上出现了几个逛荡着打发时间的人,个个充满厌倦。
“这里是XH-834,能否请未指派岗位的飞行员屈尊到我船上来?”
八个人通了电似的一跃而起,纷纷抄起衣服,甩掉录音机,扔开被单,冲出浴室。
赫尔娃断开通讯。坦纳高兴地咯咯笑着,坐下来等着其他人。
赫尔娃被一种几乎不同于壳装人的兴奋期待之情吞没了。没有哪个女演员首场演出前会像她现在这样紧张、恐惧、喘不过气来。她又无法用女演员的方式缓解紧张情绪,比如歇斯底里大发作啦,打碎瓷器艺术品啦,乱扔化妆油彩啦等等。惟一能做的就是清点自己处女航的补给库,为坦纳点一份小吃和饮料。
探索飞船飞行员一般称为“肌肉”,与飞船“大脑”相对。他们的训练与充当“大脑”的壳装人同样严格。各星球最优秀的学者中只有顶尖的百分之一才能参与中央世界探索飞船飞行员培训。结果就是,八位前来的年轻人全都英俊非凡,智力高超,动作协调自如。他们踏上梯级,进入赫尔娃殷勤敞开的气闸门,准备今晚小醉狂欢一番,只要赫尔娃允许。为了拥有赫尔娃,每个人都乐于出出其他人的洋相。
看见这些人走近自己,赫尔娃心里有一种难以呼吸的感受。她觉得应该允许自己尽情享受这片刻的欢悦。
她审视着这群年轻人。坦纳很会抓机会,她觉得这一点挺逗,但这个人并不特别吸引她;金头发诺森看来太单纯;黑头发的阿拉佩样子太倔,这种人可能缺乏激情;米尔-阿林举止最张扬,一心赢取她的注意,可是这个人太刻薄,也许内心有点阴暗,她可不愿意充当照亮他内心世界的光。壳装人赫尔娃挑选伴侣和常人不一样。眼下是第一次择偶,她一生中还会有好几次。因为“肌肉”服役七十五年后便要退休,遇上意外的话还会更早些。“大脑”则不然,他们的躯体安全地密封起来,坚不可摧,也不会损坏。从理论上说,只要壳装人支付了早期庞大的护理、手术费用和维护保养费,他或她完全可以不受约束地去别处另谋职业。可事实上,壳装人从来不换岗位,而是持续服役,直到自己选择自我销毁,或是因飞船失事而死。赫尔娃自己便和一位322岁的壳装人说过话。那一次她太惶恐了,本来打算问一些个人问题,到头来居然没有问。
她没有选出自己的肌肉。这时坦纳唱起一支探索飞船飞行员的小曲,歌词说的是一位不走运的飞行员比利,胆子太大脑子太笨,无能到极点,四处奔波总惹娄子。其它人想来个合唱,却七嘴八舌总合不起来。坦纳使劲挥舞胳膊,让大家安静。
“咱们少一个嗓门响亮的领唱男高音。简南,打牌出老千你有本事,唱歌怎么样?”
“尖得很。”简南脾气很好地开了个玩笑。
“如果真的没有男高音,我来试试。”赫尔娃自告奋勇。
“我的好姑娘啊,这怎么成?”坦纳抗议道。
“C大调第六音,唱个A音我们听听。”简南笑着说。
一声A音传出,浑厚、清越、高亢。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寂静。众人哑口无言许久,简南轻声评论道:“好一个A音。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男高音卡鲁索要是能发出这个音,其他音符全不唱了他都愿意。”
没过多久,大家便发现她是个全音域歌手。
“坦纳只想找个调门响亮的领唱男高音,”简南开玩笑地说,“结果好心的女主人给了咱们一整个合唱团。上这艘船的伙计乘着歌声能飞得老远老远。”
“直飞到马头星云?”诺森说的是一句中央世界的老话。
“飞到马头星云再飞回来,我们可以一路高歌。”赫尔娃咯咯笑着说。
“要是咱俩搭伴,”简南道,“唱歌的只能是你了。我这个嗓门,只有听的份儿。”
“我想,听的人应该是我才对。”赫尔娃道。
简南把卷边帽挥了个花样,谢幕似的鞠了一躬。鞠躬的方向正对赫尔娃所在的中轴梁柱。正是这一刻,赫尔娃选出了自己喜爱的搭档。简南,这么多人中只有简南一个人对她说话时始终正对她所在的方向,尽管他也知道,无论他在飞船里什么地方,赫尔娃都能看见他。她的身体深藏在厚重的金属护墙后,可简南还是面朝她说话。在他们整个搭档过程中,不管简南在飞船什么地方,跟赫尔娃说话时,他没有一次不是转向她身体所在的方位。他把她当成一个有自己个性的真正的人。作为回报,赫尔娃从此始终通过身体所在的中央麦克风跟简南交谈,尽管有时这么做并不方便。
赫尔娃没有意识到,这个夜晚,她爱上了简南。她从来没有遭遇过爱情或其他感情,除了互相尊重、钦佩等类似堂兄弟之间的那种淡漠感情。他的暖人的体贴和个性唤起了赫尔娃的感情回应,这种感情她简直无法辨识。她还以为像自己这样的壳装人早已远离那些大多与身体欲望相关的感情了。
“好了,赫尔娃,跟你在一块儿很开心。”坦纳突然道,打断了赫尔娃与简南有关巴洛克音乐的热烈讨论,“简南你个走运的狗东西,咱们只好以后太空里再见喽。谢谢你的派对,赫尔娃。”
“你们用不着这么早就回去吧?”赫尔娃说。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与简南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圈子,将其他人都排除在外。
“最出色的人赢了。”坦纳苦笑着说,“看来我也该弄盘磁带听听音乐,下一艘飞船或许还用得着,如果他们手里还有哪艘船跟你一样棒的话。”
赫尔娃和简南看着其他人下船。两人都有点不知下面怎么办才好。
“坦纳的结论会不会下得太快了?”简南问。
他斜靠在控制台对面,面朝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他手里的酒杯已经空了有一阵子了。他很英俊,他们都很帅。可他的眼睛,既机警,又单纯。还有他的嘴,很容易便绽开一个微笑。最吸引赫尔娃的是他的声音,浑厚、深沉,一点儿也没有让人不快的杂音和低俗的口音。
“晚上再好好想想,赫尔娃。要是选定了,明早通知我。”
早餐时她通知了他,之前她已将自己的选择上报中央。简南把自己的随身物品送上飞船,和赫尔娃一起接受了联合授权,将他的个人与经历档案传入她的审阅程序锁定,向她输入他们首次航行的坐标值。XH-834正式投入现役,成为JH-834。J是简南,H是赫尔娃。
他们的第一次任务没有多大意思,不过很紧急。命令来自卫生部(这个部门在争夺赫尔娃的斗争中获胜)。一个遥远的星系爆发了毒性孢子疫病,JH-834奉命抢运疫苗。他们必须以最快速度赶往斯皮卡。
赫尔娃以最高速度向目的地猛冲。最初的兴奋浪潮过后,她意识到这次任务非常简单,自己不必像她的“肌肉”那样大耗体力。两人都有足够时间了解对方的脾气个性。赫尔娃作为飞船本身以及他的搭档,她有什么才能简南一清二楚。赫尔娃同样也明白简南的能力。但这些只是单纯的事实,赫尔娃渴望进一步了解搭档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些是档案材料上几句简单的话概括不了的。两个人之间的交流无法从书本上学到,只能依靠实际体会。“我父亲也是个探索飞行员,你程序里有这个材料吗?”第三天时,简南开口问道。
“当然。”
“你知道,这太不公平了。我的家庭背景你全都清楚,你家的事我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也是读了你的档案后才知道的。”赫尔娃说,“对了,我才想起来,我一定也有一份背景材料,存在中央哪份档案里。”
简南轻蔑地哼了一声,“壳装人心理分析!”
赫尔娃笑了起来。“没错。人家还特意给我编制了程序,排除我这方面的好奇心。你最好也这样。”
简南点了杯酒,懒洋洋地倒在她对面的重力椅上,双脚往缓冲器上一搁,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椅子。
“赫尔娃——没这种名字,随便编的。”
“听上去有点像斯堪的纳维亚名字。”
“可你并不是金发呀。”简南满有把握地说。
“嗯,瑞典人也有深色头发的。”
“就跟土耳其人也有金发的一样。知道吗,土耳其人可以有一大堆老婆。”
“妙极了。把女人关在屋里不准出去,男人们却能在外面寻花问柳——”赫尔娃吃惊地发现,自己经过严格训练的嗓音里居然有一丝怒气。
“知道吗,”简南打断她的话头,沉思着说,“父亲给我这种印象,他娶的好像是他的飞船,西尔维亚,不是我母亲。小时候我还当西尔维亚是我奶奶呢。她的飞船编号很小,所以岁数少说肯定够当我的太祖奶奶了。我从前说起她时能连着说上几个小时。”
“她编号是多少?”赫尔娃问道,不知不觉间居然产生了妒意——忌妒任何占用简南时间精力的人。
“422。我想她现在的首字母应该是TS了。有一回我遇上她现在的搭档汤姆·伯吉斯……”
简南的父亲死于一种行星疫病。他的飞船为当地居民送去疫苗,居民的疾病治愈了,他却受了感染。
“汤姆说她现在变得又凶又泼。我说姑娘,要是哪天你变了,不像现在这么温柔甜蜜,我非回来好好收拾你不可。”简南威胁地说。
赫尔娃笑了。简南站起来,走到中轴面板前,手指轻柔地抚弄着它。赫尔娃不由吃了一惊。
“真想知道你长什么模样?”他的声音很轻,很热切。
飞行员这种自然产生的好奇心赫尔娃学习过。她对自己的情况一无所知。壳装人全都这样,全都不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
“随便你选择,外形、肤色,你想什么模样我就是什么模样。”她的回应完全遵照训练的规定。
“我的铁姑娘。我喜欢长着长长金发的女孩。”简南告诉她中世纪时戈黛娃夫人的故事。为了促使丈夫减轻人民的赋税,她裸体骑马穿过考文垂的街道。长长的金发披拂下来,遮住她的全身。“就是那样的长发。你包裹在钛合金的神龛里,就像《尼伯龙根之歌》里献祭的布伦希尔特。我就管你叫布伦希尔特吧,亲爱的。”他鞠了一躬。
赫尔娃大笑着,唱起《尼伯龙根之歌》中布伦希尔特的咏叹调。这时传来斯皮卡星球的声音。
“嚷嚷的这是什么玩意儿?你是谁?不是中央世界送药品的船就走开,我们这儿有瘟疫,访客禁入。”
“我的飞船在歌唱。我们是来自中央的JH-834,带来了疫苗。请指示着陆坐标。”
“唱歌的是你的飞船?”
“寰宇之中最伟大的女高音、女低音、男高音和男低音。还有其他问题吗?”
JH-834顿住歌喉,移交疫苗,随即受命飞往利未四。到达后简南发现他们已经是名声在外了。对他们的嘲笑不少,简南不得不全力维护834这项最初的荣耀。
“我不再唱了。”赫尔娃懊悔地说。她为简南的乌眼圈订了药膏,这已经是一周之内的第三次了。
“不,接着唱!”简南咬牙切齿地说,“谁敢笑话咱们的名头我就揍谁,哪怕从这儿直飞到马头星系,一路打出乌眼圈。咱们就是唱歌的飞船!”
与小麦哲伦星球上一小撮凶恶的贩毒分子交过手后,“唱歌的飞船”成了一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名字。飞船的任何事件都逃不过中央的眼睛,他们在飞船档案中敲入一个键值,指出JH-834的“特殊兴趣”。这艘飞船显然正成长为一支第一流的队伍。
干净利落地捕获毒贩后,简南和赫尔娃同样认为自己是第一流的。
“所有坏事中我最恨的就是吸毒。”向中央基地返航途中,简南说,“没有毒品帮忙人已经堕落得够快的了。”
“就为这个你才志愿成为探索飞行员?拯救世界,使人类免于堕落?”
“你手里的评审材料上肯定有我的正式答案,我敢打赌。”
“词藻华丽得多。‘我的家庭中四代人都是探索飞行员,我们为此无比自豪。我决心继承并发扬光大这一光荣传统。’这是引用你的原话。”
简南呻吟一声,“写这些东西时我还年轻,连参加高级训练都没资格呢。进了高级训练后我可不能被人家刷下来,面子受不了哇……
“我跟你说过,小时候我常去西尔维亚那儿看爸爸。我猜她准是看上了我,想让我以后接替老爸的位子,不然怎么会向我大肆鼓吹跟探索飞行有关的事儿。你别说,还真起作用。从七岁起我就一心想当个探索飞船飞行员。”他耸了耸肩,一副对成年后历尽艰辛才实现的儿时心愿不屑一顾的样子。
“以后呢?乘着飞船第一个飞进马头星云?”
简南不想招架她的嘲弄。
“有了你,说不定哪天我真能飞那么远。可就算有西尔维亚怂恿,我再怎么幻想也不敢想像那种荣耀。这种大事儿只有你那样的超人大脑才想得出来。我呢,只要能给太空历史作出一点小小贡献,我就心满意足了。”
“够谦虚的。”
“不是谦虚,是实际。与此同时,我们致力于为中央效力、服务大众,等等等等。”他手抚前胸,扮出一副戏剧化的姿势。
“好一个伟大理想!”赫尔娃轻蔑地说。
“瞧瞧,现在是谁志向高远?我心系星云的朋友。我至少还不算贪心。像我老爸在帕萨亚成就的那种英雄人物,有他一个足够了。我只想赚个好名声,受点嘉奖。大家都这样。当个英雄死翘翘,有什么好处?”
“我给你纠正几点与事实不符的地方。你父亲是在从帕萨亚返航途中去世的。他的飞船带去的疫苗阻止了瘟疫扩散,所以他是个英雄。可他自己并不知道。但正是因为他,人们才没有放弃帕萨亚殖民地。他给了他们时间,让他们有机会发明出适用于帕萨亚的抗生素。这些,他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可我知道。”简南轻声说。
赫尔娃立即后悔了。她不应该这么严厉地反驳简南。她知道得很清楚,简南与父亲的感情极深。他的材料中有一条,说他充分认识到,正是因为父亲舍己为人的英勇行为,帕萨亚事件才能最终出人意料地化险为夷——其实简南完全理解父亲献身的意义。
“事实是事实,人是人。两者有时没办法统一起来。我父亲是人,我是人。从本质上说,你也是。好好检查检查你自己,834,所有线圈、电缆联接盘绕之下,是什么?是一颗心哪。这颗心,就算没有充分开发出人类情感,可明明白白,还是一颗人类的心!”
“对不起,简南。”她说。
简南犹豫了一会,最后抬起手来,接受她的道歉。他充满感情地拍拍她所处的中轴。
“说不定哪天他们真的不再让咱俩跑这种平常差事,到时候来个直杀马头星云,怎么样?”
紧急任务在探索飞行队里很常见。一个小时后他们接到改变航线的命令。不是去马头星云,而是去一个人类刚定居不久的星系。该星系包括两颗行星,一个酷热,一个严寒,还有一颗名叫拉维尔的恒星。这颗恒星现在很不稳定:射线急剧扩张,吸收光带正迅速取代紫外线。恒星发出的热量越来越大,离它较近的行星达弗涅斯上的居民已经全部撤离。光谱发射模式表明,距它较远的行星克洛伊也同样会被这颗太阳烤焦。距该星系较近的所有飞船全部受命向克洛伊灾变应对指挥中心报到,接受撤离现存居民的任务。
JH-834奉命报到,被派往克洛伊边远地区,运走还留在那里、分散居住的移民。那些人至今仍未意识到事态的紧急。事实上,自从克洛伊脱离早期运行轨道、被甩往星系一角以来,它的气温现在头一回升到零度以上。迁往这颗行星的移民很多是狂热的宗教信徒,为了度过虔信的一生才来到这个气候严酷的地方。他们认为,克洛伊突然解冻是因为他们的虔诚上达天听,而不是太阳大发雷霆。
花言巧语哄移民上船浪费了太多时间,简南和赫尔娃已经落后于安排了。他们赶往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定居点。
这是一个谷地。四面高山环绕,使谷地从前不受暴风雪侵袭,现在免遭烈日炙烤。赫尔娃跃过险峻的山巅,降落在谷地中。这时太阳正挟着闪耀的光环,渐渐照亮深深的山谷。
“他们最好十万火急抓起牙刷就往船上蹦,”赫尔娃道,“指挥中心说赶快。”
“全是女人!”简南大吃一惊,他走向人群,“除非克洛伊的男人都穿毛皮裙子。”
“说点好听的哄哄她们。别太啰嗦,拣要紧的说。打开你的双向保密通话频道。”
简南满脸堆笑走上前去。但他的解释全是白费劲。女人们根本不信,反倒怀疑他是个造谣的骗子。女族长对气候转热自有她的一套宗教解释,简南听了心里叫苦不迭。
“尊贵的夫人哪,祷告的话已经说得够多了,可太阳却马上就要砰的一声,来个恭而且敬的大爆炸。我是来把你们送到萝莎蕾太空港……”
“送到那个罪孽深重的所多玛去?”这位可敬的女士厌恶地打了个哆嗦,对简南怒目而视。“我们谢谢你的警告,但不打算离开自己隐居修行的地方,回到粗俗的尘世中去。现在,我们要继续被你打断的晨祷了——”
“等太阳把你们烤干,那时晨祷可就不是个被打断的问题了。我要求你们立即上船。”简南坚决地说。
“夫人,”赫尔娃开口了,觉得女性的声音这时可能会比简南的男子汉魅力更起作用。
“谁在说话?”这个没有依附于形体的声音吓得那位修女叫了起来。
“是我,赫尔娃,我是飞船。请您和与您共享信仰的姐妹们安心上船。在我的保护下,你们的清白名声不会因为和一位男性同船而受玷污。我将保护你们,将你们平安送往替你们准备好的地方。”
女族长小心翼翼朝飞船敞开的舱门里张望着。
“既然中央世界批准动用这么高级的飞船,我想你没骗我们,年轻人。不过,我们没有危险。”
“萝莎蕾目前的温度是华氏99度。”赫尔娃说,“只要阳光能够直射谷底,这里的温度马上也会达到99度,而且还会持续上升,今天就能升至180度。我注意到你们的建筑材料是木头,填缝用的是苔藓。干燥苔藓。到正午时就会被高温引燃。”
高耸的山峰之间,光线开始斜斜射入山谷。阳光炽烈灼人,女族长身后的人群惊慌躁动起来。有几个已经解开了皮大衣的衣领。
“简南,”赫尔娃用内部通话频道说,“我们的时间很紧了。”
“我不能扔下她们不管,赫尔娃。有些姑娘才十来岁年纪。”
“还很漂亮。难怪女族长不愿让她们上来。”
“赫尔娃。”
“我们遵从上帝的旨意。”女族长毫无惧色,转过身去,坚定不移地走了。
“上帝的旨意就是让你们被活活烧死?”女族长走过喃喃低语的信徒丛中,简南朝她大喊起来。
“她们希望成为烈士,这是她们自己的选择,简南。”赫尔娃冷静地说,“我们必须离开,刻不容缓。”
“可我怎么能走,赫尔娃?”
“想像你父亲在帕萨亚那样当英雄吗?”当简南上前拽住一个女人时,赫尔娃奚落道,“你不可能把她们全部硬拖上来,我们没时间拉拉扯扯。马上进来,简南,否则我向上级汇报。”
“她们会死的。”简南沮丧地吐出一句,不情愿地爬上飞船。
“能冒多大风险有个限度。”赫尔娃安慰地说,“就目前情况来看,时间仅够我们勉强脱身。实验室数据表明光谱变化速度大大加快了。”
简南走进空气隔离室。正在这时,一个年轻女人尖叫起来,猛冲上前,挤进渐渐闭合的舱门。她带动了其他人,众人乱纷纷拥进狭窄的出入口。飞船内部太小,即使人挤人紧贴在一起也容不下这许多女人。简南扯出太空服,分给和他一块留在主舱外空气隔离室的三个女人。时间不等人,可简南还不得不劝说女族长穿上太空服,因为空气隔离室没有独立的供氧与冷却系统。
“我们逃不掉,”赫尔娃在保密频道上对简南道,语气严峻,“最后那一阵大乱让我们损失了十八分钟。我现在负荷超载,很难以最高速度飞行。可是要逃过热浪,我必须达到最高速度。”
“你能飞起来吗?我们已经穿好了太空服。”
“飞起来可以,”她一面说一面起飞,“可要飞奔,恐怕只能跌跌撞撞了。”
简南替自己和其他女人系好安全带,他能感觉出来,起飞时她有些滞重,力不从心。赫尔娃无情地尽可能长时间保持最大冲力,全然不顾因此产生的重力。狂暴的重力将舱内乘客挤成一团,受致命重伤的就有两人。但赫尔娃置若罔闻。眼下的问题是尽可能挽救更多生命。所有人中,只有简南一个让她担惊受怕。一想到他身处险境,赫尔娃便被绝望的恐怖攫住。空气隔离室没有氧气,不能冷却,它所能提供的保护只有一层金属,而不是内舱的三层。困在里面的四个人极不安全,哪怕他们穿上了太空服。那几套衣服只是普通型号,承受不住飞船即将面临的超高温度。
赫尔娃已是飞得尽可能快了,但距凉爽的安全所在还有一半路程,太阳爆发所产生的难以置信的热浪便赶上了他们。
船舱里到处是哭喊、呻吟、哀求和祷告的声音。她毫不理会,只凝神倾听简南艰难的呼吸声,还有他的太空服,其冷却系统已经超负荷运行,发出阵阵吸气的声音,还有衣服自带的净化系统,怎么没发出振动声?他的三位女伴在热浪炙烤下绝望地挣扎着,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赫尔娃无助地听着。简南徒劳地竭力安抚她们,说只要她们安静下来,再忍耐一会儿,不久就会安全了,凉快了。但是这些女人被恐惧和高热折磨得失去了理智,她们使劲打他,完全不理会狭窄舱室造成的不便。一只狂舞的胳膊和他动力包上的管道绞缠在一起,破坏立成。一条线缆,本来已经承受不住高温,加上胳膊沉甸甸的分量,断了。
赫尔娃拥有种种控制飞船的手段,对这种情况却无能为力。她眼睁睁看着简南挣扎着喘出最后几口气。他哀告地把头转向她的方位,死了。
严格训练赋予她钢铁般的纪律。这是惟一的原因,使她没有掉头扑进能熔尽一切痛苦的太阳烈焰。她麻木地与难民船队汇合,驯顺地将自己被烈日烧烤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乘客移交给别的飞船。
“我将留置我的飞行员的遗体,送往最近的基地安葬。”她木然地报告中央。
中央的答复是,“我们将为你提供护航飞船。”
“我不需要护航。”
“护航飞船已经派出,XH-834。”命令简洁明了。她的首字母变了,简南和赫尔娃,JH。J已经被换掉了。赫尔娃大受震动,连抗议都忘了。她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只怔怔地等着,直到屏幕上出现两艘修长的脑控飞船。三艘飞船组成一列,朝故乡飞去。
“834?唱歌的飞船?”
“我再也没有歌了。”
“你的飞行员是简南吧。”
“我现在不希望交谈。”
“我是422。”
“西尔维亚?”
“西尔维亚早就不存在了。我现在是422,目前首字母是MS。”这艘飞船说话很简洁,“我们的另一位伙伴是AH-640,但亨利听不见我们的话。这样最好——如果你想失控,他是理解不了的。他要干涉你的话,我会阻止他。”
“失控?”这个词使赫尔娃从漠然状态中清醒过来。
“是的。你还年轻,还要继续生活很多年。跳出纪律一下子可以理解。从前也有过。二十年前732就失控了,当时她的飞行员死于一次白矮星任务。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别的人失控。”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失控。”
“我们的反射行为接受过严格训练,严禁失控。所以亲爱的,你在学校里当然不会听说过。”422说。
“破坏纪律?”赫尔娃痛苦地喊道。她多么想念不久前那颗烈焰熊熊的白热太阳啊。
“以你目前的情况,失控不是什么难事。”422平静地说,语调中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尖刻,“星星们都在那儿,一闪一闪,等着你呢。”
“我一个人去?”赫尔娃内心深处迸出一句。
“一个人!”422阴郁地回答。
独享无垠的宇宙,漂流在无尽的时间里。马头星云忽然显得不再遥不可及,她完全可以……一个人,百年间,一个人,陪伴着她的只有往日的记忆,其他……其他一无所有。
“帕萨亚,值吗?”她轻声问422。
“帕萨亚?”422重复道,吃了一惊,“哦,你是说他父亲?是的。我们当时在那里,帕萨亚,在需要我们的地方。你在克洛伊……和他儿子……也是一样,到需要我们的地方去。对我们来说,罪孽就是,不知道哪里需要我们,或者知道了却不在那里。”
“可我需要他!谁来满足我的需要啊?”赫尔娃伤恸之极……
“834,”默默飞行一天后,422道,“中央要求你报到。狮子座基地已经准备好了替补飞行员,供你挑选。请将航线调整至该方向。”
“替补?”她需要的绝不是这个……需要另一个人来提醒她简南走了留下的空虚吗?又有谁能代替他,填补空虚?这是为什么?她的船壳上克洛伊的高温才刚刚消退!赫尔娃需要时间,为简南服丧,这是人类世代相传的天性啊。
“你才是飞船,一艘好船。什么都是可能的。”422富于哲理地说,“你需要的正是这个,长痛不如短痛,来得越快越好。”
“你告诉他们我不会失控,是不是?”赫尔娃道。
“你已经错过那个时刻了,跟我在帕萨亚之后一样。在那之前,还有格兰·阿尔,还有贝特格斯。”
“那么多训练,我们已经注定了,要向前看,继续走下去,对吗?我们不可能失控,你是考验我。”
“不得不这么做,有命令。连心理学家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失控。中央担心极了,女儿啊,你的姊妹飞船也一样。我主动要求给你护航,我……我不想一下子失去你们两个。”
虽然处于感情低谷,赫尔娃还是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被西尔维亚有些粗鲁的关怀打动了。
“我们全都经历过这种悲伤,赫尔娃。它是抚不平的。可如果我们对自己的飞行员都没有感情,我们是什么?只不过是机器,联好线路能够发声的机器。”
赫尔娃望着面前尸布包裹着的简南僵直的遗体,寂静的船舱中仿佛又回响起他浑厚的嗓音。
“西尔维亚,我当时真的帮不了他,真的没有办法呀。”她哭了,这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恸哭。
“亲爱的,我知道。”422轻言细语,接着沉默了。
三艘飞船加速前行,默然无语,飞向中央世界狮子座主基地。赫尔娃打破沉寂,受领着陆指令,接受官方表达的哀悼。
三艘飞船同时降落在树林边。在这里,狮子座蓝色的树木蓊蓊郁郁,环绕着探索飞行队的小小的墓地。大树肃立,仿佛哨兵,守卫长眠其中的逝者。基地全体辅助人员齐步上前,从赫尔娃到墓穴,分列两行,中间形成一条甬道。护灵卫士步出行列,一步步走进她的船舱,庄重地将她死去的爱人抬进棺椁,覆上探索飞行队深蓝底白星飞溅的旗帜。赫尔娃望着棺椁缓缓抬过甬道,人列组成的甬道随之闭合,人群护送着她的爱人,走过最后的旅程。
随着安葬令下达,天空中飞船下滑,向敞开的墓穴致以最后的敬礼。赫尔娃,独自一人,终于发出了她最后道别的声音。声音轻柔,宛如耳语,这是一支古老的安魂曲。它歌唱黄昏,歌唱夜晚,越来越高亢,唱出痛苦的最强音。漆黑的太空仿佛也顿开歌喉,发出回荡的合声。这是飞船在纵声歌唱。
【责任编辑:李克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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