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卡尔·弗雷德里克 文 魏铮 译 刘 莹 图
卡尔·弗雷德里克是一位理论物理学家。在NASA(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获得了博士后学位后,他离开了他所至爱的理论天体物理学和量子相对论研究,到一家AI(人工智能)软件公司担任首席科学家。在工作之余,他还喜欢创作短篇科幻小说,他的作品主要刊登在《类似》(Analog)杂志上。
远镜控制室里一片阒寂,只能隐隐听见仪器低沉的运转声,以及一只果蝇发出的时断时续的嗡鸣声。在焦德雷班克天文台的洛弗尔射电望远镜的控制台前,艾伦正襟危坐,闭目凝神,耳朵上罩着一副耳机。而此刻,他的思绪早已飞到百万英里之外——不,是百万光年之外。
那只果蝇发现了艾伦——这个空调房间中,艾伦身上散发的热量很容易就会被查觉——然后猛冲过来,落在他的脸上。艾伦一巴掌拍下去,却没有打中,还把耳机给碰歪了。他的思绪被搅乱了,只好将耳机取下来,抬头瞟了一眼那排仪器。确定它们仍然在正常接收信号之后,艾伦将目光移到了台长办公室的门上,陷入了沉思。不能再拖拖拉拉的了。是的,对自己那激动人心的发现,他倍感自豪,而且坚信不疑。但是如何说服迪特里希·莱恩哈特博士则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艾伦轻叹一声,用力推了一下控制台,他坐的滑轮椅便滑开了。待椅子停住后,他猛地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那扇门看了几秒钟,然后迈着坚定的步子走了过去。他敲了敲门,将手放在门把上等待着。
“请进,请进。”熟悉的略带德国腔的声音传来,听上去和蔼而镇定。艾伦转动门把,走了进去。
迪特里希坐在办公桌后面,桌子的一角放着一尊绿色的小雕像——那是一个B级电影中的外星怪物的复制品,怪物浑身上下长满了眼柄,手里还操着一把激光枪。雕像底座的铭文写着:“迪特里希·莱恩哈特博士——虫眼怪物狩猎者”。在被委任为国家SETI项目负责人之后,莱恩哈特从同事们那里得到了这尊雕像。大家本来只是想开个玩笑,但莱恩哈特却认为它具有某种象征意义。除了这点惹人眼之外,莱恩哈特的桌子可谓一尘不染——就像从防腐液里捞出来似的——干净得甚至有些病态。
迪特里希身体健壮,头发花白,眉毛浓密得足以滋生出虫子。他睁大了眼睛望着艾伦,似乎在期待着后者给他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
“我认为,”艾伦说,后背正对着走进来的那扇门,“我发现了一个有研究价值的SETI信号。实际上,对此我充满信心。”
迪特里希坐在转椅上,将身子往后一靠,用手摸着后脖颈。“有趣,”他略带倦意地回答道,“非常有趣。”
艾伦的目光垂了下来。“您至少可以假装严肃地考虑我的发现。”
迪特里希的身子突然往前一倾,双掌拍在椅子的扶手上。他低声笑道:“对不起。不过我们有太多的所谓外星人信号被证明是子虚乌有,我不得不降低我的期望值。”
艾伦急趋上前道:“迪特里希,我认为我这次的发现绝对可信。”
“好吧。”迪特里希话音中的倦意稍解,“给我讲讲,那是一个什么信号?”他作了个手势,示意艾伦坐下。
“那是一个振幅和开关周期皆有变化的窄带频率。”艾伦拖来一把椅子,坐在靠近迪特里希办公桌的地方。
迪特里希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奇怪,我从来都没有预料过会有这种东西出现。它的确与众不同。”
艾伦发现迪特里希的眼睛中泛出一丝兴奋的光芒。
“它的调制机制看上去是混杂的。”艾伦从他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了一枝圆珠笔,连笔帽都没有取下,就开始在桌面上勾画起波形图来,“可能是振幅调制和脉冲编码调制的混合物。根据你听取的方式的不同,它甚至还可能含有不同的信号。”
“有道理啊,”迪特里希“嗖”地一下跳了起来,“有道理,而我却没有想到。”艾伦闻言也匆忙站起身,“你可能真的发现有价值的东西了。”迪特里希绕到办公桌前,“我猜你也一定找到了我们大家都盼望已久的质数序列了吧。”他继续朝门走去。
“我并没有找到。”艾伦略显烦躁地说,“实际上,它听上去更像是音乐。”
迪特里希立刻僵住了,然后转过身子,开始缓缓地朝办公桌走去。
艾伦看见迪特里希的眉头解开了,便迅速补充道:“不过我敢肯定那是某种数据——某种有价值的信息。”
迪特里希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让艾伦也坐下来。“音乐?”迪特里希摇了摇头。
“这个嘛,它听起来就像是音乐。”艾伦说,“我将信号的频率降到可听范围之内,然后通过一个简单的无线电码低通滤波器进行处理,再将其输入音频放大器。”
“为什么?”迪特里希昂起头问道,“究竟是什么促使你去那样做的?”
“眼睛对二维检测很管用,”艾伦竭力避免自己听上去像在说教,“但我认为对于一维检测来说,耳朵可能会更好一些。”
“那是什么样的音乐呢?”迪特里希不无嘲讽地问道,“可能是霍尔斯特的《行星组曲》吧,或者是什么更加宏丽的乐章,比如海顿的《创世纪》。”
艾伦对迪特里希的非难并不理睬。“这个嘛,”他说,“因为它只是经过平滑处理的脉冲编码调制,所以听上去细长如簧乐——可能是双簧管或者卡祖笛。对了,就像是用卡祖笛演奏出的巴赫的曲子。”
“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我很认真。”
迪特里希又站了起来。“那就给我证据。”
艾伦领着迪特里希返回到控制台前,然后将耳机递给了他。
“你排除了随机干扰噪音的可能性吗?”迪特里希问,目光朝下盯着耳机。
“那不是干扰噪音,干扰噪音不会出现在这个频谱上。而且我认为它也不是随机的。”艾伦指着耳机说,“您听一听吧。”
迪特里希点了点头,戴上了耳机。
艾伦注视着迪特里希。如果台长认为他的发现毫无价值的话,那就前功尽弃了。他还指望着台长能热情地支持他申请资助开展研究呢。
就在静静地等待迪特里希的反应的时候,艾伦自己的心里也忽生疑窦:或许真的是自己神经过敏,疑神疑鬼;或许那只不过是干扰噪音而已,而不是什么地外智慧生命发出的信号。
迪特里希抿着嘴点了点头,他那戴着耳机的硕大脑袋看上去就像是熊头。“嗯,”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听上去上帝不是在玩骰子,而是在玩卡祖笛。”他摘下耳机,把它还给了艾伦。
“那么,”艾伦试探性地问道,“您的看法如何?”
“来吧,”迪特里希伸出手臂揽住艾伦的肩,“到我的办公室里去谈谈。”
在他们并肩而行的时候,艾伦不安地瞄了一眼他的老板。只见迪特里希紧咬下唇,似乎在苦苦地思考着什么。
“听上去那的确像是音乐。”他们返回办公室后,迪特里希这样说道。此刻他坐在办公桌后,而艾伦坐在办公桌前,“但它实在是太像音乐了,” 迪特里希摇了摇头,“所以它很有可能只是对地球上某一信号源发出的信号的旁瓣接收。”
“据我观察,”艾伦说,“它来自于太空中的某一固定点。”
“据你观察?”
“是的。”艾伦尽量使自己听上去不是在狡辩。
“你能确定你的观察时间足够长吗?”
“是的,我很有把握。”
迪特里希的一只手掌拍在桌面上。“你知道,艾伦,我也想得出与你相同的结论。不过,如果最终结果证明你是错误的,那我们天文台就会成为全世界的笑柄了。”他的目光转移到窗外,凝视着那台伫立在柴郡乡间的巨大的射电望远镜,“你可能找到了某种有价值的东西,但是为了对得起我们的研究经费,我必须要确保万无一失。”
“但我的确相当肯定。”艾伦语气中饱含的自信让他自己也大吃一惊。
“好吧,”迪特里希又正视着艾伦,然后像个小男生似的,在桌子上双手合十,“我批准你向阿雷西博天文台进行询问,请对方确认是否也侦测到了同样的信号。当然,你不能向他们透露半点关于音乐的事情。”
“我想我应该告诉他们。那个信号源一个月后才会进入阿雷西博望远镜的观测范围。”
“这太遗憾了。”迪特里希揉着额头说道,“我们没有别的更权威的咨询对象了,特别是在如此仓促的情况下。”
艾伦鼓起勇气说:“尽管如此,我认为我还是应该将我的发现发表出来——抢在其他天文台捷足先登之前。”
“我认为这样做有欠考虑——我是指,你在论文中声称自己发现外星人正在向地球传送音乐。”说到这儿,迪特里希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如果你发表了这种论文,那你可能就会在精神病院的病房里用蜡笔写你的下一篇论文了。”
艾伦双臂抱胸道:“《时代》周刊会喜欢这样的故事的。”
“让我提醒你一下吧,”迪特里希说,“我们不是从《时代》周刊那儿获取研究经费的。”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PPARC好像对太阳系更感兴趣,”他似乎在喃喃自语,“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这些搞地外生命科学的人就如同是在和狮子争同一块肉。”他长吁一口气,注视着艾伦的眼睛,继续道,“上回我向理事会提出增加资金投入的时候,副理事长竟然对我引用了一段亚历山大·蒲伯的诗。”
艾伦苦笑道:“反求诸己,莫向苍天寻觅答案。人类应该研究的是人类自身。”
“一字不差。”
“这句话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艾伦站起来说,“你知道,讲这话的人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好吧,”迪特里希挥了挥手让艾伦坐下来,“让我们来理性地探讨这个问题。众所周知,任何外太空智慧生命发出的信号都包含有一个质数序列。”
“这个我当然知道。”艾伦坐下来说,“但是,我们也有可能是在外星人传输完质数序列之后,才偶然发现他们的通讯信号的。”
“这说得过去,”迪特里希说,“但为什么是音乐呢?”
“我不知道。”艾伦耸了耸肩,“可能是因为大音阶里的频率比是……全宇宙通用的。”
“非常有趣。”
“或者,也许美学对于外星人来说很重要。”
“我恐怕,”迪特里希的身子缓缓地向后靠去,他的椅子随之发出一阵刺耳的嘎吱声,“我恐怕我不能认同你的观点。我想我的意思已经表达清楚了。”他瞅了一眼自己的手表,然后将身子猛然向前一倾,站了起来,“哦,我必须赶去参加一个会议了。”
艾伦也立刻站起了身。迪特里希显然正打算结束他们之间的对话——艾伦不愿意就这样无果而终,他想尽量挽留住迪特里希。“您知道吗?”艾伦说,“您可能是正确的。”
“哦?”迪特里希领着艾伦朝门走去。
“它可能并不是音乐。”艾伦开始采取以退为进的战术,“任何有一定组织结构的信息都可能听上去像音乐。对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只是获得了一个普通的SETI信号,而它只是听上去像音乐罢了。”
他们又来到了控制室里。
“我觉得外星人信号不可能听上去像人类的音乐,”迪特里希说,“它更有可能来自于地球上的某个信号源。”他指着艾伦的仪器继续道,“正是因为它听起来像音乐,我才会认为它不是地外智慧生命的产物。”
“但音乐是某种信息,”艾伦说,“而其他类型的信息也可能听上去像音乐。”
“音乐就是音乐。”迪特里希轻蔑地摇了摇头,“其他类型的信息是不可能具备音乐性的。”
“不对,”艾伦依然锲而不舍,“我不赞同你的看法。”然后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等一下,”他说,“几个月前我曾经在《时代》周刊上看到过一则报道,说有一种程序可以将文本播放出来。不论是新闻、散文,还是小说,都能转化为音乐播放出来。”艾伦舒了一口气,确信自己找到了一个有力的佐证。
迪特里希停下了脚步。“有趣,”他又咬住了下唇,“但你还是不能自圆其说。”他停顿了一小会儿接着说,“小说和音乐都是人类智慧的产物,小说也的确有可能通过音乐表现出来。可是在这里,我们讨论的是外星人的信号。如果你要证明自己的观点,你用来类比的数据就必须是非人类创造的。”
面对反诘的压力,艾伦的记忆变得愈发清晰。“我记得,当我还在读研究生的时候,我的一个朋友将他获取的地球磁场信息输入了一个数字化仪,得到的东西听上去就像是音乐。”但话音刚落,艾伦就发觉他这句话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恰好证明了我的观点。”迪特里希说,“我的意思是,我的一部分观点。你朋友得到的那些数据不是智慧生命的产物,只不过是磁场波而已。所以你这里说的听起来像音乐的玩意儿与智慧生命毫不相干。”
“可是……可是它听上去是很棒的音乐。”
迪特里希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那只果蝇又飞到艾伦的面前嗡嗡作响。艾伦气恼地朝它打去,而就在这时,他的脑中又冒出了一个主意。“迪特里希,我能向您展示一些具有某种智能、但又是非人类的生命的数据。”
“哦?”
“果蝇——Drosophila melanogaster。”
“什么?”
“我会将果蝇的基因转化为音乐。”
迪特里希笑道:“果蝇的基因?”
“是的,”艾伦说,“为什么不这么干?我可是有两把刷子的,既是天体物理学家,也是太空生物学家。”
迪特里希白了他一眼,小声嘟哝道:“你只是个半吊子天体物理学家。”
“您刚才说什么?”
迪特里希叹了一口气。“艾伦啊我的好同事,你真是血气方刚、干劲十足呀。”他又换上了一副热情洋溢的笑脸,“星期天下午到我家坐坐怎么样?就定在两点如何?我们可以下下棋,喝喝茶,然后心平气和地来讨论这个问题,好吗?”
艾伦点点头。
“好的。”迪特里希拍了拍艾伦的肩膀,“但在那之前,让我们不要再纠缠于这件事情上了,好吗?”
艾伦的目光垂到地板上。“好的。”
迪特里希轻松了下来,微笑道:“快去制作你的果糕基因音乐吧,我正翘首以待呢。”
“是‘果蝇’。”
“当然是果蝇。”迪特里希向艾伦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大步走出了控制室。
艾伦刚目送迪特里希离开,那只果蝇便朝他的头部俯冲过来。
“该死!”艾伦抓起一本《天文学通讯》,将它卷成筒状,朝果蝇用力打去。在扑空了几次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样子很滑稽,就像是挥舞着这根临时苍蝇拍做成的指挥棒,在指挥一场“果蝇嗡鸣曲”似的。
但他对这一“嗡鸣曲”颇为满意,因为它压根儿就不是音乐。
那天晚上,艾伦从网上下载了果蝇四对染色体中的一条的示意图,并将其打印出来,然后开始仔细研究那些布满A、G、C、T四个字母的文件。他现在要完成的任务就是,想一个招儿将它们“变成”音乐。他端起一杯茶喝起来,考虑自己是否应该用氨基酸来代替碱基。因为每三个碱基代表一个氨基酸,所以,如果四种不同的碱基排成三个一组的话,那么一共有六十四种排法,而氨基酸只有二十种,因此,有一些排列不同的碱基组合代表的是同一个氨基酸。
根据上面的原理,他设计出了一个方案:首先,他将音乐定为C大调,然后选出那些拥有最多碱基组合的氨基酸,再用C大音阶范围内最重要的音调来代表这些氨基酸。至于那些升符、降符、音长之类的东西,他就用六种碱基组合来与之对应——这都是为了让声音听上去更加和谐流畅。
艾伦一夜未睡,从次日凌晨便开始编写程序。至于如何发声,他决定采用最初的方案——使用矩形波发生器。这是首次尝试,但它会为以后的改进积累经验。
到下午的早些时候,艾伦就已经写完了程序。接着,在经过七个小时的艰苦调试之后,一切准备就绪。艾伦提醒自己,现在只不过刚刚迈出了第一步,不要对听见“音乐”抱太大的希望。
艾伦用鼠标轻击了一下编译器上的“运行”键,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艾伦屏气凝神静静地听了三十多秒钟,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简直难以置信,他的程序竟然在播放音乐——旋律和谐、可以跟着哼唱的音乐。而更让他喜出望外的是,这种音乐竟然像极了他用洛弗尔望远镜侦测到的信号。尽管是不同的音阶,但却惊人地相似。
时间已经很晚了,接近晚上十点,但艾伦还是给迪特里希打了电话,向他报告自己的最新发现。
“您猜怎么着?”艾伦拿着无绳电话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子,“这竟然是音乐!实际上……”艾伦打住了话头,因为他有一个更加大胆的想法。
“实际上什么?”迪特里希追问道,“艾伦,你还在么?”
“呃……”艾伦知道,自己下面要说出的话会让自己听上去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实际上,”他说,“我认为,我先前侦测到的信号很有可能是某一外星智慧生命在向我们传送它们的基因信息。”
“你在开什么国际玩笑?”
“为什么不可能呢?”艾伦一屁股坐在一把简易椅里,“还记得他们放在‘先驱者10号’上的名片吗?就是卡尔·萨根和弗兰克·德雷克设计的那个。”
“那上面只有几个赤身裸体的人类。”
“是的。那张图能够展示我们是谁,但基因信息则能表明我们是什么。上帝啊,迪特里希,这对我们来说简直意义非凡!”
“看来你对自己的看法坚信不疑啊,对吧?”
“这是对‘地外生命起源’学说的逻辑推论。”
电话那头沉寂了一会儿,然后迪特里希说:“我想亲自听一下。我能到你那儿去么?”
“现在?”
“是的,现在。”
艾伦分明感受到迪特里希话语中难以抑制的激动情绪。
“好吧,这太好了。”艾伦说,“我真的很想向您——听听您对此的看法。”
“我十分钟后就过来。”迪特里希挂断了电话。
艾伦放下电话,冲进厨房去泡茶——更多的茶。在刚刚过去的三十个小时里,他可能已经喝了两加仑的茶。在向茶壶里倒水的时候,他吹起了口哨——巴赫的《羊可安全地放牧》。他禁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因为他脑中又迸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如果基因可以转化为音乐的话,那么音乐可以转化为基因吗?他忍不住去想像巴赫的音乐会代表什么样的氨基酸,他甚至怀疑那可能会代表一个基因。有哪个我认识的基因遗传学家能帮助我回答这个问题?他哑然失笑。不要太轻率了,你是一名科学家。
八分钟后,迪特里希按响了门铃。
艾伦开了门,领迪特里希进了书房,然后让他坐在电脑前。艾伦用鼠标点击了一下“播放”键,然后观察起迪特里希的反应。
迪特里希仔细聆听着,眼睛越睁越大,激动得如同一个孩子。
“太美妙了。”听完音乐后,迪特里希这样感叹道。
“这不赖,对吧?”艾伦说,“在信号转化过程中,我只使用了外显子。”
“外显子?”迪特里希摊开双手,“你知道,我只是一名孤陋寡闻的物理学家。能否请你再说明白一点呢?”
艾伦被迪特里希那副谦恭的模样给逗乐了。“基因中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部分都是背景噪音——或者说是垃圾。这部分被称作‘内含子’,没有包含遗传信息。而与之相对应,包含遗传信息的部分被称作‘外显子’。”
“哦。”
“内含子在细胞中没有任何功能。”艾伦边说边带着迪特里希往厨房走去,“从理论上说,你可以将海量的信息编码进内含子中,而不会对细胞造成任何影响。而且,这些信息可以在整个进化过程中都一直保留在那里。”他倒了两杯茶,将其中的一杯递给了迪特里希。
“太有趣了。”迪特里希啜了一口茶,“那么如何分辨外显子和内含子呢?”
“有三个碱基组合标志着氨基酸编码工作的结束。内含子位于这些结束标志的后面,而外显子在它们前面。”
“这些基因可真神奇啊。”迪特里希放下茶杯说,“我猜你也一定播放过——叫什么来着——内含子吧。”
“我还没有这么做。”艾伦说。
“你应该试一试。”迪特里希探了探身子,“如果内含子听上去像是音乐的话,那么你的观点就很可能是错误的。”他摸着自己的下巴说,“内含子不是什么智慧信息,对吧?”
“是的。”
“那么,如果它们听上去也像是音乐,那么你以前听到的所有音乐就都是你一厢情愿制造出的幻象罢了。”
艾伦对此不得不表示同意。但这一提议让他不由得忧心忡忡:他的理论可能会就此被彻底击垮。他作了一个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心情。“好吧,”他说,“我能这么做。只需要改几行代码就可以了。”
“你能现在就做么?”
“没问题。”艾伦步履沉重地返回到电脑前,迪特里希紧跟其后。艾伦调出了编译器,然后盯着那些代码发愣,“就是这两行代码。”他作出了修改,然后对程序进行了再编译。他点击了“运行”键,然后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有问题吗?”迪特里希站在艾伦的椅子后面问道。
“没有。”艾伦轻叹道,“没有。”他又重复说,“听音乐的时间到了。”他屏住呼吸,敲击了一下鼠标。
音符从电脑音箱中流了出来。
“太棒了。”大约一分钟后,迪特里希说,“这不仅不是巴赫的曲子,而且根本就不是音乐嘛。”
艾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他舒心地笑道:“是的,这连音乐的边儿都沾不到,对吧?”
“这一发现太惊人了。”迪特里希轻声说。
“是啊。”
“好吧,我被完全说服了。”迪特里希搂住艾伦的后背说,“我现在也确信我们找到了一个值得分析研究的外星人信号。发表你的发现!作为天文台台长,我将对你的结论给予最大的支持。”接着,他又不无揶揄地说,“或许他们会给我们两个挨在一起的精神病病房呢。”
艾伦也打趣道:“到时候我会让您用我的蜡笔的。”他站了起来,“让我们举杯庆祝一番吧——喝些比茶更带劲儿的饮料。”说着,他和迪特里希朝起居室走去。
艾伦打开酒橱,取出了两个玻璃杯和一瓶酒。他倒满了其中的一杯,但在第二杯斟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放下了杯子,发呆似的盯着虚空。
“出什么问题了?”迪特里希问。
“您知道,至今为止,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研究数据模式上了。”艾伦说,“尽管内含子不能转化为音乐,但我仍然觉得内含子里面也应当蕴藏着某种数据模式。”他用拳头敲了一下酒橱上部,“不行,我得再回去查验一下。”
“好吧,我们一块儿去。”
“不,最好还是让我单独来做这个工作。您就留在这里好好地品尝红葡萄酒吧,我最迟十五分钟后就回来。”
艾伦说着就转身离去,返回到了电脑前。他又抽出了那些打印有染色体数据的文件,然后仔细观察起来,但这次他把注意力全集中在了那些内含子序列上。他将每一个序列看成是一个独立的单元,努力寻找其中是否存在着某种模式。大约十分钟后,他有了发现:每一个单元都包含有四个次级单元,而每个次级单元都可以被编码为一个数字。第一个单元是四个“2”,第二个单元是四个“3”。这可能是偶然现象。他又检查了第三个单元——“5,5,5,5”,然后是“7,7,7,7”。没有模式,谢天谢地。他又检查了下一个单元——“11,11,11,11”。这之后是“13,13,13,13”,再接下来是“17,17,17,17”。
二十分钟后,艾伦慢慢地走回了起居室。
“出什么问题了?”迪特里希问,“你的验证过程有误?那些内含子是不是也听上去像音乐?”
“不,”艾伦平静地回答道,“不,它们不是音乐。但从内含子的开头部分看,它们似乎代表着某种质数序列。”
“什么?”迪特里希鼓圆了眼睛。过了几秒钟后,他才冒出一句,“我的上帝啊。”他紧紧地抓住椅子的扶手,“你确定吗?”
“是的。”
“为什么没有其他人发现这个现象?”
“很可能是因为从没有人仔细观察过那些‘无用’的信息。”艾伦说着又朝酒橱走去,“生物学家通常都不会在DNA里寻找SETI信号。”他拿起刚才没有斟满的半杯酒,将其一饮而尽,“每个质数都重复了四次。我猜那是故意制造出的数据冗余,以防染色体变异后造成数据丢失。”
“那这些质数序列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呢?”迪特里喃喃地问。
“我不知道。”艾伦摇头说,“谁会知道呢?或许在远古时代,外星智慧生物将表示它们存在的信号编码进了地球上的某些原始生命之中,比如细菌。而经过漫长的演化之后,这些数据仍然保留在我们的DNA中。”接着,艾伦狂笑了一声,“有谁能预见得到?或许我侦测到的SETI信号正是外星人从它们的家里发来的问候呢。”
迪特里希轻轻摇了摇头。“应该还有另一种解释。”
艾伦注视着迪特里希,等待着——实际上是企盼着—— 一个更合理的解释。
在一片沉默中,艾伦听见远远地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嗡鸣声。他转头一看,发现一只可恶的昆虫从打开的厨房门里飞了进来——又是一只果蝇。
艾伦紧盯着这个小小的入侵者,对效率低下的玻璃窗恼怒不已。但这一次,除了那种惯常的对飞虫的厌恶之外,艾伦还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敬畏。
每日荐书
去年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小玲,是在我导......
莫名的,在一片沉默之中,我突然接收到......
最热文章
人工智能写科幻小说,和作家写科幻小说有什么不一样?
德国概念设计师Paul Siedler的场景创作,宏大气派。
《静音》是一部 Netflix 电影。尽管 Netflix 过去一年在原创电影上的表现并不如预期,但是《静音》仍让人颇为期待
最近,美国最大的经济研究机构——全国经济研究所(NBER,全美超过一半的诺奖经济学得主都曾是该机构的成员)发布了一份报告,全面分析了 1990 到 2007 年的劳动力市场情况。\n
J·J·艾布拉姆斯显然有很多科洛弗电影在他那神秘的盒子里。\n
我们都知道,到处都在重启;我们也知道,如果有钱,啥都能重启。所以,会不会被重启算不上是个问题,只能问什么时候会被重启。自然而然地,世界各地的各种重启现象衍生出了一个有趣的猜猜游戏:哪一部老作品会是下一个接受这种待遇的?\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