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Ent
梅塞说,我确实是个骗局。天空是摄影棚搭出来的,上面还有颜料的痕迹。石头是软橡胶做的,打在人身上不疼。你看不到这一切,是因为你离得太近了;你必须像那些仿生人一样,离得很远很远,他们有更好的视角。他们干得很好,从他们的眼光看来,这次大揭发很有说服力;但他们将不能理解,为什么任何事情都没有改变。为什么你还在这里,我也还在这里。
我想,第十八章的这个段落可以作为对书名的明确回答:“不会。”
反过来,倒是应该问一句:人类还会梦见真的羊吗?
我本以为这是一个机器人怎样变成人的故事。我早该想到迪克不会玩这种温馨滥套的。这是一个人怎样变成机器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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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下背景。这个背景和电影有些不同。
时间是1992年(后来版本改成2021,因为1992年过去了……),地点是旧金山。WWT毁灭了世界——但不是像辐射里那样全灭。战争是手术式打击,大部分地区没有直接遭到攻击,除了有一天早晨人们醒来发现猫头鹰都死了。放射尘逐渐扩散,人类被驱赶着不断迁移,直到有一天人们已无处可去——但放射尘也稀释到不再致命的程度。于是人们和放射尘一起苟延残喘。
世界政府鼓励人们移民火星,想出了每个移民者搭送一个仿生人(android)仆人的主意,实际上是19世纪60前的南方庄园主-黑奴和60后的西部大开发家园法案的合体。仿生人越做越接近人类,政府的广告也越做越炫。但是真正的环境我们不知道,因为书里没有一个人去过火星——有的是身体条件太差,有的是智商不合格,有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去。
除了八个仿生人。他们是结伙逃亡到地球上的。冒着被赏金猎人“退役”的危险。每个价值一千美元,这是一笔巨款。
在被大部分人遗弃之后,地球被垃圾(Kipple)淹没了。kipple这个词是迪克原创的,那种会躲藏在角落、会自我繁衍、会最后把一切秩序淹没的恶性垃圾。在荒废的海洋里,唯一能把人类联系在一起的是一种宗教:梅塞主义(Mercerism)。它借助“移情盒”让使用者的体验融入梅塞本人——以及同时使用移情盒的其他人——之中,让大家还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产生对彼此的怜悯和相爱。而这一切的背景是威尔伯·梅塞本人的一段经历:苍老的梅塞在攀爬一座无穷无尽的山峰,四周飞来的石子一次次击中他,每当他接近山顶时,只能看到另一个新的山峰。基督与西绪弗斯。
梅塞主义把这种移情也延伸到动物上。养一只动物成为了每户人家的责任,成为了苟延残喘的地球上唯一的攀比;每个人都随身携带一只小盒子,以备某一天走大运发现一只昆虫什么的。“西德尼目录”——载有全部动物价格的购货目录——成了唯一的杂志;虽然大部分的动物后面都只剩下一个小小的E。E for extinct。
主人公,二流赏金猎人里克·戴卡德(Rick Deckard),生活并不快乐。他的妻子厌倦了生命,甚至故意把情感发生器调节到深度抑郁的状态。他邻居的母马快要产小马驹了,而他的羊早已死了,现在只有一只电子羊在冒充。
但是现在,局里的头号猎人在抓捕仿生人时身负重伤,剩下六个都落在了他身上。六千美元。也许够买一只鸵鸟的首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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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仿生人的主题是咱一般人写的话,最强的无非写成是无间道之科幻版:本来以为是人的结果是机器,本来以为机器的结果是人,等等。这条线迪克也用了,可是用到一半就戛然而止。显然他要的并不只是无间道式的老套戏剧冲突,他要问的是,人和机器的区别在哪里。
戴卡德用的仿生人测试是Voigt-Kampff移情测试,看的是受试者能否移情到其它人或者动物身上;尤其是当动物受到伤害时被试者会不会表现出真正的惊恐或厌恶。仿生人只能尝试假装这种反应,但一直没有成功。我们曾经用脑容量来定义人,当仿生人的智能超越了人类后,移情能力成为了人的新定义。
问题来了:移情的对象是什么。爱你的亲属(孔子)?爱你的邻人(基督)?爱全部的人类(墨家)?爱可爱的动物(PETA)?爱一切的万物(庄周)?
梅塞主义的准则是所有的人和动物,但不包括仿生人。反正它们也没有移情的能力。He或She是指代动物的合适代词,蕾切尔(Rachael Rosen)正是因为用it指代动物而漏了马脚;反过来,仿生人虽然假扮成he或she,其实只是it。它们是梅塞的弃民,哪怕逃亡领袖贝提(Baty)依靠着药物反复尝试创造融合的体验,但就算是它,连“同情自己的同类”这一条都没能做到;危险最终到来时,它依然抛下同伴殿后自己先跑。
可是你眼中看到的不是它,而是她。驱策你行为的不是理性,而是表象影响下的情感。你是人,你能移情,那你就要被移情所害。另一位猎人李希(Phil Resch)的办法很简单,“先上床,再开枪”。但戴卡德无法接受。他的移情延展到了仿生人身上。Why not?她们看起来比正常的人类还要好。
但最后他做到了,因为他终于发现了仿生人中的非人性,找到了把它们剔除出移情范围的理由。我不知道这是人性的颂歌还是人性的丧钟。对仿生人完全冷酷的李希无疑是更好的赏金猎人——但谁是更好的人呢?为什么李希的全部出场章节里,我们都在怀疑他是不是真人呢?一个不爱你的人,你能够去爱吗?一个不爱任何人的人,你应当去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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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书最震撼的一个场景应该是第十八章。电视里,一个没被揭穿的仿生人“破解者·友好” Buster Friendly (我相信这个名字不是随便取的)正在揭穿所谓的世纪大骗局——梅塞主义是假的,梅塞这个人并不存在,移情盒里的一切都是在一个被人遗忘的摄影棚里由一个无人知道的演员演出来的。两个仿生人贝提“夫妇”正在观看,另一个仿生人普瑞丝则边听边用一把小剪刀剪掉一只蜘蛛的腿——“要那么多条腿干什么啊?四条腿肯定也能跑。”
这只蜘蛛是房间主人,低能儿伊西多(Isidore)发现的。他喜欢上了普瑞丝,甚至意识到她是仿生人、意识到它们为了自保根本不在乎伊西多的命运之后都在帮助它们。因为他是低能儿,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朋友。可是在看到普瑞丝剪断蜘蛛的腿的时候,他终于崩溃了。
恍惚中他冲向了移情盒,见到了梅塞。梅塞对他说了本文开篇的那些话。
你看不到这一切,是因为你离得太近了;它们看不到那一切,是因为它们离得太远了。
人类并不是理性的,无法站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去看一切。你会做很多明知错误的事情,明知荒谬的事情。这值得骄傲吗?但这是唯一能拿来骄傲的东西了;我们所拥有的特质一定是、必须是好的特质。骄傲使我们活下去。骄傲使我们在面临彻底的绝境时,不会像一个仿生人那样完全放弃。“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这个滥套到极点的同义反复,其实真的是生存的动力。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连这移情能力也丢掉。那就再找些别的特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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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移情,再无耻地自引一则日志:《丹麦海豚屠杀事件&感情用事的人类》http://www.douban.com/note/83384546/ 。我发誓我写那则日志的时候真的没看过电影也没看过书……
最后一段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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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科幻世界上看过的一个故事,老掉牙的火车变轨问题的一个变体。
现在不是两个轨道了。只有一条轨道,远方有10个小孩在玩,而你身边有一个小孩。你不动作的话,火车会把那10个小孩撞死;或者你可以把身边的小孩推下铁轨,火车撞到人就会停下来,远处的10个小孩就会得救。
这和原始的形式在逻辑上是等价的。但是我还没有见过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会选择把小孩推下去。
也许是否看得见,真的是一个决定性的因素。
我们都熟悉一个现象:对某种事物的判断,第一印象往往是完全受感官支配的,但时间拖得越久,理性判断的成分就越大。于是我们习惯地认为,情感和感官直接相连,是低级的;而理性则是花时间处理“原始”资料的后果,是高级的。
但是为什么未经处理的原始材料反而会产生更强烈的冲击,并且往往淹没了理性呢?不合理啊。
后来有一次聊天时忽然觉得,情感和理性思考都是直接导向判断,不见得非要谁高级谁低级。
事实上,也许“情感”反而更“高级”——如果我们把情感理解为“打包”的生存策略的话。
毕竟在EEA里面,快速反应是至关重要的。我们无法对每一个环境都先理性分析再做出抉择。简单的情景,本能反应可以解决(见了狮子就跑),不着急的场景可以理性分析。但是复杂而紧迫的场景呢?譬如一个族人受了伤落在后面,帮他逃跑会拖累自己的速度,可能威胁自己的生存。这时是帮还是不帮?
友谊、同情、爱、怜悯什么的,都是在这种场合下才能发挥用场。用演化博弈论或许可以找到一个最优策略,但是古人当然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去做。被自然选择留下来的也许只是简单的几个原则:
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
敢问圣人之德,无以加於孝乎?
或者,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这其实就是打包了的理性,是对于复杂收益方程的一个快速的近似解,恐怕从某种意义上,这个策略比单纯的理性还要高级。难怪很多时候,这个解的优先级是高于具体的理性分析的——尤其是时间紧迫下的第一反应。
当然,这个推理会导出一个奇怪的结论:人之所以为人,不是因为他超常的脑容量给了他强大的理性来支配世界,反倒是他比其它动物具有更丰富的情感。
不过换个角度,这个结论其实也不那么奇怪——如果我们不再不恰当地把人类情感移情到动物身上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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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抑郁的状态下啃完英文原版,更加抑郁了。最后蟾蜍那一段尤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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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头这本DEL REY的英文原版是从common room里面捡来的,囧。定价6刀。翻了半天没找到印刷年……从末页沙拉那之剑的广告推测是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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