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tle，Big 

　　来自: 不开灯

　　最後的國度（上下冊）的评论

　　在我所读过的奇幻小说当中，这是最让我叹为观止的一部。这部小说出版于1981年，篇幅长达40多万字，在故事向前推进的过程中，一个越来越大的世界焉然展开，然而到了最后，我才豁然明白，书中的世界其实是越来越小。

　　我认为,所有评论过这部小说的作家当中，娥苏拉-勒瑰恩说得最为贴切，她说：这本书，难以言传，是耀眼的疯狂，还是宜人的清明，抑或是两者兼有之。应该告诉每个进入本书世界的人，你离开时的大小会跟进来时不一样。

　　《最后的国度》是美国作家约翰-克劳利的作品，获得世界奇幻奖与创神奖，克劳利自己则是世界奇幻奖终身成就奖的得主。就像娥苏拉所说的，《最后的国度》是一部难以言传的作品，第一次阅读的人通常会觉得这部小说内容持续发散且充满魔幻色彩，如同马奎斯的《百年孤寂》一般。然而，在阖上书本后，会有这么灵光闪动的一瞬家，让你突然看到一个不同的世界，于是书中的一切都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在此建议想看《最后的国度》的人，或是对奇幻小说不感兴趣的人，可以略过以下内容。至于那些热爱奇幻小说、又不想挑战大部头作品的人，请紧跟着我往下走。

　　■《最后的国度》的故事从一个叫做史墨基-巴纳伯的年轻人开始….这种表述方式几乎适用于所有小说的内容介绍，但其实并不适用于《最后的国度》，更适切的说法应该是：史墨基-巴纳伯的故事从这里开始。这位史墨基-巴纳伯先生是一个没有存在感的人，也就是说人们很容易忽略他在不在场，即使注意到他的存在，也是转头就忘记，更别说记住他的名字。而他居住的地方，地名和人名也都飘忽不定、稍加不留神就改变或被遗忘。

　　这样一位无足轻重的男性，最终因为遇到一位女性，而有了不同的生命轨迹。史墨基偶然结交了一位叫做乔治-毛斯的人，这位乔治又偶然地将自己的表妹黛莉-爱丽丝介绍给史墨基，结果两人一见钟情并结为夫妻。不过在正式结婚前，女方家人对史墨基提出一个奇怪的要求，要他带着某些东西、遵照某些特殊指示、去到一个不在地图上的地方。史墨基完全按照要求行事，最终抵达一个叫做艾基伍德的地方，而那里坐落着一栋奇形怪状的房子。史墨基便是在此与黛莉-爱丽丝完婚，成为德林沃特家族的一员。

　　德林沃特家族的人大多数都很奇怪，似乎天生拥有特殊的感应能力，能感受到精灵的存在、知道自己是“故事”的一部分、肩负着某种天命并受到保护。然而若要具体追问其中的细节和缘由，每个人又都语焉不详，说不出个一二三。史墨基只知道德林沃特家族的特殊能力，似乎起源于妻子黛莉-爱丽丝的祖母，一个叫做薇欧拉的女人，据说她能看到精灵世界，而她嫁给著名建筑师约翰-德林沃特后，生下的孩子有的有、有的没有特殊能力。由于事情太过奇异又太过模糊不清，史墨基对德林沃特家族和他们的能力，慢慢学会不看、不想、也不问。

　　随着时间的流逝，史墨基的故事越来越庞大。在与黛莉-爱丽丝结婚后，史墨基凭空多出许多来自德林沃特的姻亲，而他自己与黛莉-爱丽丝也陆续生下许多孩子，形成一个巴纳伯与德林沃特的庞大家族，这许多的人各自有各自的故事，围绕在史墨基和艾基伍德的房子周围，形成一个盘根错节、开枝散叶的巨大故事。在这同时，一些史墨基不知道、不明白、与精灵世界有关的事情也持续进行着。

　　早在史墨基来到艾基伍德之前，妻子黛莉-爱丽丝的一位哥哥因为与翠鸟做了交易，拥有吸引女性的疯狂魅力，结果他四处留情、四处播种。这位哥哥后来惊觉不是自己控制了女性、而是受到女性的控制，于是跳湖自尽，结果灵魂被囚禁在一只鳟鱼身上，成为沟通精灵世界与德林沃特家族的中介。此外，史墨基的儿子在成年后离开艾基伍德，去到繁华的大城发展，他后来成为一部著名电视剧《他方世界》的编剧，写下许多以艾基伍德的人和房子为背景的故事。史墨基的小女儿则在出生后便被精灵掉包，带往精灵世界并进入漫长的沉睡之中，为将来带领大家去到另一个世界做准备。

　　与此同时，世界上横空出世一位英雄人物，四处宣讲世界末日即将到来，战争已经爆发。据说此人是历史上神圣罗马帝国的红胡子腓特烈皇帝转世，精灵们许诺他重临人世统治世界。这位英雄人物后来顺利当选为总统，但大地却迎来一场罕见的严冬，各地也进入无止尽的杀戮与斗争当中。这些事情看来既荒诞又意义不明，精灵们是不是对这个世界发动战争？是不是为人类无止尽的扩张和对森林环境的破坏进行反制？他们这种种的安排背后的终极目的究竟是什么？

　　没错，这是一场战争，只是这场战争早在一千年前就开始了。在美洲，当白人首次踏上这片土地后，精灵们便与人类展开战争，只是在过去这一千年间，精灵们节节败退，四处逃窜，如今数目已经锐减到52个，还都垂垂老矣。如今是决胜负的时候，是将故事结束的时候。史墨基那个被精灵掳走的小女儿终于从沉睡中苏醒，她将精灵们的意思传递给大家，还要所有人一同去到精灵世界，与他们面对面谈判，否则冬天将永远降临大地。至于要如何进入精灵的世界，史墨基的小女儿说，艾基伍德的房子就是门。

　　去还是不去？家族所有相关的人员都聚集到艾基伍德，讨论着该不该去。背负一辈子的天命，只知道自己是“故事”的一部分，是受到精灵保护的血脉，却始终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种模糊不清的状态与心情，让所有人都同意去精灵世界参加会议和盛宴，除了史墨基。从踏上艾基伍德的那一天起，史墨基便有了存在感，这个地方、这些人确认了他的存在，为他写下他的故事，但他从来感受不到精灵的存在、也不相信有精灵，他既都不想离开艾基伍德的房子，也不想改写自己的故事。

　　但是史墨基不能不去，所有人都知道史墨基是最重要的人，如果说每个人都是“故事”的一部分，那么史墨基就是结束“故事”的那个人。在小女儿出生之前，史墨基曾经承诺过自己会负起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既然小女儿失而复得，又要带领所有人到那个世界，那么史墨基不得不违背自己的心意，与大家一同前往。不过，就在史墨基将跨出家门时，一阵疼痛袭来，仿佛是心脏病发作，而在这一瞬间，一种如同启示般的感觉降临，他突然明白这一切的意义与目的，既然艾基伍德的房子就是通往精灵世界的门，大家聚集在此其实已经进入精灵世界，所有人自头至尾都理解错了。可惜史墨基明白的太晚了。

　　在森林里，分几批先后到达的人们聚集在事先便准备好的桌椅前，一同参加这场为史墨基的过世而举办的盛宴。最早到达此地的人是乔治-毛斯，他就是将史墨基介绍给黛丝-爱丽丝的那位表亲。他走一条和众人不同的路线来此，而在即将抵达的时候，他两次忘记自己是谁、为何来此，但透过口袋里的怀表和烟斗，他依序想起两个不同的版本故事，直到第三次，他再也想不起任何事情，却在此认出自己的家。天命说过，乔治-毛斯是视野，不是说他能看宽广的事业，而是说他就是视野本身。

　　第二个到达此地的是黛丝-爱丽丝，天命要求她提前出发，因为在那个地方，所谓的空间和那儿的居民是没有区别的；人口越少，国度就越小。现在若要迁徙到那个国度，每个居民都必须自己在目的地创造一个空间，靠自己的存在创造出来。而黛丝-爱丽丝必须先在那里创造出一个可以让其他人抵达的空间。在其他人都到达后，席尔薇最后才到达。席尔薇是史墨基那个离家后成为剧作家的儿子的女友，她和史墨基的儿子相爱后却突然不辞而别，结果使得史墨基的儿子痛苦不已。如今两人再次重逢，她请求史墨基的儿子将这一路上的冒险故事告诉她，不过史墨基的儿子却发现自己全都记不得了，但他知道自己将和席尔薇谱写下无数个新故事。

　　在同一时间，那仅剩的52个精灵却正在路上跋涉，他们终于赢得最终的胜利，如今将到新的国度统治那个全新的王国。在临行前，他们将最后的两件事处理好了。第一件事情是召回红胡子腓特烈皇帝，将许诺给他的王国交到他手上。但红胡子腓特烈皇帝却无比伤心，他发现自己被骗了，这个王国实在太小了。第二件处理的事情是解放那条被囚禁的鳟鱼，精灵们让他选择是跟随他们一起到新世界，还是和他的血亲们一同留在这个世界。鳟鱼选择留下来。

　　在很久很久以后，艾基伍德的房子逐渐倾圮败坏，但世间流传着一个关于这个地方的故事，说道：在很久很久以前，世上有一栋亮着灯光、敞着大门、空荡荡的房屋存在。还有其他版本的故事，关于位在他方世界、一个家喻户晓家族的故事。

　　■《最后的国度》其实是一个关于认知与存在，关于何为事实、何为故事的小说。精灵们说过，在过去的一千年间，他们节节败退、版图越来越小，然而他们却不在乎世界里是否受到污染、遭到破坏、甚至发生杀戮。因为他们所谓的版图指的并不是森林、山川这种有形的土地事物，而是人们的心灵版图。

　　在白人抵达美洲之前，当地的印第安人是笃信传说的民族，当时精灵的版图很大。然而随着时代的变化，人们发展了科技、扩展了现实生活，精灵便渐渐被遗忘、被否定，他们的“故事”越来越少，他们的世界也就越来越小。因此，世界遭到破坏、发生战乱，不但不会伤及精灵的生存空间，反而是将更多的人们导向传说、导向信仰，扩大了精灵们的版图。不过这并不是精灵们获胜的主要战术，他们制胜的法宝是将事实变成故事、将故事变成事实。

　　要理解《最后的国度》当中精灵们所布的局，最好的范例就是认知心理学里头所使用的认知错觉图片。在“瓮与情人”这张图片中，如果将黑色视为背景，看到的就是一个瓮，如果将白色视为背景，看到的就是两张对视的侧脸。究竟图片里头是一个瓮还是两张侧脸，端视观看的人如何认知事物，而这种认知是可以被操弄的。如果观看者事先被暗示黑色或白色是背景，那么看出来的结果就可以被事先决定。不过这种认知却极其不稳定，原先看到瓮的人只要一点提示，便可能转为看到两张侧脸。无论如何，观看者在同一时间，不是看到瓮就是看到两张侧脸，不能两者并存。

　　基于同样的道理，人们的认知当中始终存在精灵这个概念，在某个时间点以前，人们认为精灵是真实的，就生活在大家周围。但在某个时间点以后，人们却转为认为精灵只是故事、只是传说。因此精灵们要夺回自己的版图、要转败为胜，只需要扭转人们的认知，让他们将故事当成真实、将真实当成故事。这就像庄生晓梦迷蝴蝶，是庄子梦到自己是蝴蝶、还是蝴蝶梦到自己是庄子？取决于给当事人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以及什么样的故事结局。例如：他四处游历、他写下文章，然后梦醒了，便振动翅膀，去寻找花蜜填饱肚子。这是蝴蝶梦到自己是庄子。如果在这之后加上这样的内容：填饱肚子后它便沉沉睡去，但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正在课堂上讲课却打起瞌睡。这就又变成庄子梦到自己是只蝴蝶，而这只蝴蝶竟然梦到自己化身为庄子。一切都决定于故事！而故事决定认知结果！

　　这便是《最后的国度》中精灵们所使用的策略，给德林沃特家族下套，误导他们对天命的理解，让德林沃特家族的人开启一个跨越精灵世界的故事，然后让原本不在故事当中、没有存在感的史墨基进入，将这个故事变成史墨基的故事，并终结于他。故事里头那个由红胡子腓特烈转世的暴君，同样遭到精灵们的欺骗，为的是搞乱这个世界，替真正要统治世界的精灵王铺路。这个精灵王就是亚瑟王。根据传说，亚瑟王在与宿敌战斗是受了重伤，他乘船消失在阿勒龙。在离开前，他说：我将前往魔幻之境。如果英国需要我，我将再回来—美国最初是英国的殖民地，在红胡子腓特烈来过之后，确实需要亚瑟王的拯救。其实，不能说精灵对德林沃特家族下套和对腓特烈皇帝欺骗，这就是“瓮与情人”图片，只是他们看到的和精灵想造就的状态不同，是认知偏差造成一切。

　　在原本的世界里头，德林沃特家族是真实，而精灵们是故事，但在最后德林沃特家族的人在被误导的情况下，自愿前往他方，于是他们变成一则故事，精灵们却得以重返世界--瓮变成两张侧脸。“自愿前往他方”就是那个切换真实与故事的关键，是提示黑色或白色是背景的暗语。史墨基最初之所以没有存在感，人们感觉不到他、记不住他的名字或是转眼就遗忘他，那是因为他不在故事里头，这是每篇故事里头的小龙套或是故事外人物的标准特色。而史墨基进入故事的目的，是继承艾基伍德的房子，成为整个家族的家长，然后在最后死去，给这个不会结束的故事一个结局—家长死了，家族成员去到他方，展开新的故事篇章。

　　《最后的国度》的写作方式仿佛另外一张认知错觉图片“鸟与鱼”，图片中的一端是鸟，随着鸟的数量增多，图形却渐趋模糊，最终竟然变成鱼。《最后的国度》故事从没有存在感的史墨基开始，不断向外扩展，人物数量增多、故事篇幅变长，史墨基的形象也趋于清晰，但整个故事的面貌却趋于模糊。当大家满以为德林沃特家族随着开枝散叶而增大存在的空间，但在结局之后，才幡然醒悟，他们的存在不知道从哪一个时间点开始便一直在缩小，直至最终不复真实存在，转变成为一则单薄的故事。

　　《最后的国度》中人物数量庞大，但各自有自己的任务，精灵们则是透过“赠送礼物”这个方式让各个人物达成任务。例如乔治-毛斯的任务是担当视野，也就是决定大家抵达他方后看到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而精灵送给他的礼物便是许多的大麻迷幻药，让他得以轻易陷入迷幻的精神世界。史墨基的儿子的任务是写故事，将艾基伍德的故事传扬出去，并在他方谱写新的故事篇章，他的礼物是席尔薇。黛莉-爱丽丝的任务是在他方开启一个最初的空间，她的礼物便是史墨基。无论如何，精灵们赋予人物的天命和赠送的礼物，背后所代表的意义，之前看与之后看完全不同，而这就又如同那幅“瓮与两张侧脸”图片，一切取决于认知方式！

　　再次回味娥苏拉-勒瑰恩的评论：“这本书，难以言传，是耀眼的疯狂，还是宜人的清明，抑或是两者兼有之。应该告诉每个进入本书世界的人，你离开时的大小会跟进来时不一样。”也许，德林沃特家族的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但最终却变成《最后的国度》这部小说，被大家传诵着。也许，我们虽然自认是真实的，但其实是驻足在某个久远之前的故事里头，或者即将变成一则故事、一个传说。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