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夏笳
(耿辉与吴霜对该文亦有贡献)
我与刘宇昆的相识是从翻译小说开始的。2012年,《新幻界》的主编三丰鼓励我为他们的电子刊物翻译一些短篇,而我作为一个翻译方面的新手,亦怀抱着跃跃欲试的心情答应下来。三丰推荐给我的第一篇小说,是雷·布雷德伯里的名篇《一日夏华》(All Summer in a Day),第二篇就是收入这本选集中的《广告御免》(Ad Block)。
彼时我刚刚在《科幻世界》上读过几篇刘宇昆的作品,其中浓郁的人文气息,以及恰到好处的犀利与狡黠,都令人为之惊艳。在经由热心的三丰代我转达了这份仰慕之情后,刘宇昆主动发来邮件表示感谢,并表示他亦有兴趣翻译我的作品——套用一句老话,“这成为我们伟大友谊的开始。”
翻译刘宇昆的小说是件压力颇大的事情。他的中文和英文都极好,常常在回信中首先对译稿献上不遗余力的溢美之词,随即以温婉的措辞,严谨细致地一一指出各种错译漏译之处。而他优美简洁充满诗意的语言,亦让人在翻译时不得不一字一句推敲,要如何运用博大精深的汉语言文字,恰如其分地传达出这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文字之美。此外他还喜欢引经据典,而那些看似轻盈的语言游戏背后,则往往牵连出太多丰富的潜文本。翻译《纪录片:终结历史之人》(Documentary:The Man Who Ended History)时,我曾将文中日本影像工作室的名字Yurushi(許す)一词翻译为“宽恕”,刘宇昆则建议译为“仁恕”,出自《汉书·叙传上》:“宽明而仁恕。”他说:“我想象中这个日本公司应该喜欢引用古文,来表达他们尽管对历史有悔意,但也希望中国能以‘仁’的心态来宽恕。”纪录片作者的名字Heraclitus Twice,则出自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著名哲学命题“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最终我将其译作“赫拉克利特·涉江”——或许亦可算作另一处小小的文字游戏。而在翻译《第14课》时,我则不得不先仔细阅读一篇米格尔A·莱尔马有关事件隐形装置的论文,并就我对文中技术细节的疑问与刘宇昆写邮件商讨。
对此,其他几位译者也似有同感。吴霜曾告诉我,刘宇昆对小说中诗歌的翻译要求颇高,为了将寥寥几行诗句译得典雅工整,常常需要二人往来数封邮件,反复讨论。《涅槃》中引了几句古罗马诗人卡图卢斯(C. Valerius Catullus)的诗,原文为拉丁语,而吴霜则在刘宇昆的建议下,按照古风的格律将其译出:
Si tecum attuleris bonam atque magnam
Cenam, non sine candida puella
Et vino et sale et omnibus cachinnis.
清酒佳肴,当随美人笑。
言笑晏晏,杯盏轻响。
胜友如云,青盐调香。唤来美酒悦红妆。
随即我又从耿辉那里得知,刘宇昆获得文学学位的论文,是以诗人艾德娜·圣·文森特·米莱为研究对象的,难怪作品中大量引用了她的诗歌。更为奇妙的是,本书中最早和最新的两篇作品相隔十二载,竟然引用了米莱的同一首诗歌,就连刘宇昆本人都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轮回,由此亦可见思维的奇妙之处。
思维、语言和跨文化交流,是刘宇昆作品中反复探讨的主题——收入这本选集的《思维的形状》、《麦克斯韦之灵》、《纱蝉》、《重生》、《终结历史之人》,都与此相关。而这恰巧也是我感兴趣的议题。语言文字在我看来,从来不是一层蒙在思维之上的透明面纱,而是从最根本上建构这个世界的砖块与砂砾,因而我从不相信科幻小说中所描述的“万能翻译器”或者“心电感应”,不相信吃下一粒药丸或者将一条外星鱼塞进耳朵就能够轻轻松松解决交流问题。无论技术如何发展,翻译都注定是一门艰苦而繁复的手艺活,是将自己所熟悉的世界拆散分解,再重新拼合成另一个陌生世界的冒险之旅。正如《思维的形状》中,人类与外星人的孩子手抵着手,在眼花缭乱的翻绳游戏中逐渐感知对方的世界——更丰富的色彩,更细腻的光谱,以及,更多表达“爱”的不同方式。某种意义上,这或许也恰正是翻译小说的乐趣所在。
《终结历史之人》早在2013年年初就已译好,多亏耿辉挺身而出,才得以在历经一番波折后,终于在《文艺风赏》上发表。数月之后,我们二人又将该篇与《重生》和《第14课:关于事件隐形装置及其实际运用的思考》(Lecture 14: Concerning the Event Cloaking Device and Practical Applications Thereof)三篇做成一个集子,以电子书的方式在豆瓣阅读发表。在小说集序言中,刘宇昆写道:“这部选集里的三篇小说都着眼于暴行:有些人想要努力隐藏和遗忘;还有一些人想要揭示和回忆。沉重的过去影响着现在和未来。”历史、回忆与遗忘,这是刘宇昆笔下另一个幽灵般萦绕不去的主题。在我看来,这同样是某种翻译,是倾听历史无声处的回响,是追寻不可付诸言辞的往昔之光,是摸索废墟中散落的残篇断简,将其转译为活生生的字句,然后继续传唱下去。
那部小说集的名字,While the Light Fails,经过我与耿辉的商议,被译作“当昔日之光陨落”,它会让人想起另外两篇被译成中文的科幻经典之作:鲍勃·肖的《昔日之光》(Light of Other Days),和罗杰·泽拉兹尼的《趁生命气息逗留》(For a Breath I Tarry)。这一句的原文,来自于T·S·艾略特《四个四重奏》中的诗句,而这几行诗亦曾出现在《终结历史之人》第一稿的开篇处:
没有历史的人
无法从时间获得救赎,因为历史
是无数瞬间的排列
在冬日午后的幽静教堂
天光熄灭
历史只剩下此刻的英格兰
A people without history
Is not redeemed from time, for history is a pattern
Of timeless moments.
So, while the light fails
On a winter’s afternoon, in a secluded chapel
History is now and England
接下来,虽然是为别人的书写后记,但我依然有一些感谢的话要说。
感谢作者刘宇昆,这位才华横溢的文学青年、律师、程序员、作家、译者、两个孩子的爸爸,如同他的作品一样,这种丰富多样性,亦是刘宇昆本人最为迷人的地方。在这本选集中,不仅仅有温情和治愈,也有赤裸裸血淋淋的重口味,它们会带给你一股力量,你需要用足够强大的自我去感受它们带来的震撼。
感谢这本书的另外几位译者。其中耿辉是我们中最资深的一位,在他与刘宇昆相识的三年间,共翻译了后者的十六篇作品,同时亦是刘宇昆英译《三体》的首批读者之一。据说两人私交甚好,除了科幻与翻译之外,其他家长里短和文化政治方面亦是无话不谈,最近更发展到在微信上相互晒女儿照片的程度。吴霜则是近两年崭露头角的科幻作者,文笔优美动人,她与余有群分别是中文与英文系出身,两人珠联璧合,配合无间,这份默契亦令人惊叹。而罗妍丽则更是一位传奇人物,自称汽车业内人士、旅游杂志撰稿人、武当弟子、非洲创业中,《纱蝉》是她在我的另一位朋友汪梅子开办的译言科幻培训班上的结课作业。我们各自生活于天南海北几座不同的城市,却能在合作中相互学习,结下友谊,这本身即是这个技术时代最美妙的奇迹。
此外,我们所有人要共同感谢清华大学出版社的雒华编辑,有了她的信任和支持,我们才得以顺利完成这部值得大家骄傲的作品,希望将来我们还有机会继续合作。
感谢科幻,它让我们迈出自己小小的世界,去倾听他人的声音,去触碰彼此闪闪发光的手指。
2012年夏天,我去芝加哥参加世界科幻大会,有幸得见刘宇昆本尊,大家相谈甚欢。在雨果奖颁奖典礼上,当他的《折纸》(The Paper Menagerie)被宣布获得最佳短篇奖时,台下的中国与美籍华裔作家们不禁相拥在一起欢呼。《折纸》亦是一篇有关于跨语际与跨文化交流的优美深刻之作。在一些中国读者看来,其技术内核似乎显得不那么“硬”,然而换一个角度来看,相比起一些技术流的太空歌剧,《折纸》所探讨的主题又似乎更接近于科幻小说的本质——也即是人类究竟能够以何种方式,去突破种种可见或不可见的疆界,以达成对于“他者”(Other)和“未知”(Unknown)的理解和认知。
就在《思维的形状》筹备出版之际,刘宇昆告诉我,他正在策划一本由他所翻译的中国科幻选集,其中收录了刘慈欣、陈楸帆、马伯庸、糖匪、程婧波、郝景芳以及我本人的作品,并希望以此让更多美国读者有机会了解当代中国科幻作家作品。应他之邀,我为这本集子写了一篇介绍中国科幻的文章。在结尾处我这样写道:
科幻小说是一种——借用德勒兹(Gilles Deleuze)的话来说——永远处于“生成”(becoming)状态的文学,是一种诞生于“边疆”(frontier)之上,并伴随边疆不断游移迁徙从而生生不息的文学。这边疆绵延于已知与未知、魔法与科学、梦与现实、自我与他者、当下与未来、东方与西方之间。因为好奇心而跨越这边疆,并在颠覆旧识和成见的过程中完成自我认知与成长,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内在动力。在当下这个重要的历史时刻,我愈发相信,要变革现实,并不能仅仅依靠科学技术,而更是叫千万普通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知道,生活应该更美好,也能够如此,只是需要想象力,需要勇气、行动、团结、爱与希望,需要一点对于陌生人的理解与同情。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可贵品质,也是科幻所能够带给我们最好的东西。
2014年7月
于西安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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