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逼人。寒冷中又有一点暖意,原来是“不太”躺在我身上。我把她推下去,想站起身。头疼欲裂,我摸了摸前额,满手是血。血淌进眼睛,几乎睁不开了。我用衬衫前摆擦了一把,使劲用手按住额头,四下里张望起来。
眼前没多少东西可看的。我和狗好像坐在一条走廊的尽头。头顶上隐约有某种大型机器,一条滑道伸向现已封闭的墙壁。现在这个机器没有任何动静。“不太”在颤抖,毛茸茸的身体紧贴着我,不过她也没发出动静。这里听不到隔壁十九条狗的声音,看不见蓝球,也闻不着什么气味,除了“不太”的——她在地板上撒了一小泡黄尿。
机器底下空间不大,我无法直立,就往前挪了一段距离。然后又从衬衫下摆撕下几根布条,当绷带扎住伤口,至少不让血流入眼睛。我和“不太”沿着走廊慢慢前行。
没有门。没有开口、凹室或其他机器。一直走到头也没见着什么,建筑材料和其他所有地方一样。灰色、光滑、坚硬、死气沉沉。蓝球没有出现。什么都没出现或消失,也没有活物。我们往回走。我抬头观察上方的大机器,没有表盘、按键或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我想不出还能干什么,只好坐在地上,“不太”爬上我的大腿。我受不了这么大的个头趴在身上,就把她推开了。她贴紧我,瑟瑟发抖。
“嘿。”我招呼的不是“不太”。是记忆中站在窗子里的扎克:看,妈妈,我在这儿妈妈看……倘若任由思绪游走下去,我会迷失自己的。愤怒好过回忆。什么都比回忆强。“嘿!”我尖叫道,“嘿,蓝球,你这个杂种!现在怎么做?现在怎么做?你这个圆顶垃圾,你算老几!”
没有回答,只有我那些废话产生的细微回声。
我晃晃悠悠站起身,想让愤怒之火烧得再旺些,好把自己裹在里面。“不太”吓得跳了起来,直往后退。
“现在怎么做?现在到底他妈的怎么做?”
还是没回应,这时“不太”朝空走廊另一头走去。这正好让我有机会迁怒于一个真实可见的活物。“那边没东西,‘不太’。什么都没有,你这条蠢狗!”
她在半道上停了下来,开始挠墙。
我一只手按住脑门,踉踉跄跄跟在她后面。她究竟在干什么?这块墙面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我慢慢跪下——动作快了伤口会疼——仔细瞧着“不太”。她越挠越猛,一边还抽着鼻子,似乎闻到了什么。墙壁自然没什么反应,这个地方无论怎样都不会有反应。除非——
蓝球从我这里了解了一些语言,能听从我的指令。他会不会已经把我的指令传给圆顶这一整个神奇的机器了,要求它在允许的限度内执行这些指令?我像个白痴一样面向墙壁说:“弄垃圾。”也许它会听话,垃圾里能找到吃的……
没有垃圾出来。但出现了熟悉的一幕,墙面开始雾化成灰蒙蒙的颜色。“不太”立刻狂吠着跳了进去。
每次穿过圆顶的一堵墙,我的境遇都会变得更糟糕。可又有什么选择呢?要么让蓝球找到我杀了我,要么蜷缩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外星迷你机械空间里,直到饿死。“不太”的叫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响。她是害怕、开心还是激动……我怎么知道?我也一头撞进了这团灰雾。
又是一个灰色的金属房间,比蓝球关我的那间要小,对面靠墙搁着同样的笼子。“不太”看见我来了,从笼子那儿朝我跑过来。蓝球也向我飘来……不,不是蓝球。这只金属球是暗绿色的,就像背阴处的苔藓那种颜色。绿球说:“人类禁止进入这个区域。”
“你再好好想想。”我说着抓起“不太”拖在地上的绳头。她朝我身上蹦了一下,又转身奔向笼子。
“人类禁止进入这个区域。”绿球又说一遍。我等着看这台机器人会采取什么措施。什么也没发生。
“不太”一边嚎叫一边拽绳子。屋子另一头传来回应的犬吠声,听上去不太对劲,声音高高低低的,透着一丝怪异。我的临时绷带已经湿透,血又淌进了眼睛。我用手擦了一把,转头盯着绿球,同时听任“不太”拖着我穿过房间。直到“不太”停下来,我才正眼瞧了瞧那些带网格顶的笼子。一阵眩晕向我袭来。
发出怪声的正是小癞皮,她的变化超出了我的想象,但还没到我认不出的地步。她身上的癞子和毛发一同消失了,皮肤呈暗灰色,正如圆顶里的一切。两只贵宾犬耳朵变得又软又长,拖在笼里的地板上,尾巴也是。尾巴上连着一只灰色的幼虫。
又不像幼虫。地球上没有这种东西。滑溜溜,肉乎乎,跟人脑袋差不多大,近似椭圆形。看不出它哪儿有开口,但小癞皮变长的尾巴是跟这面团似的东西连在一起的,所以至少有一个口子。小癞皮跳到笼子边缘,想接近“不太”,幼虫在地上甩来甩去,留下一条黏黏的痕迹。小癞皮似乎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这条狗准备好了。”蓝球说过这么一句话。
绿球在我身后说:“人类禁止进入这个区域。”
“去你的。”
“这个人不守规矩。”
这句话引起了我的警觉。我猛地朝绿球转过身,等着他把我“蒸发”了,就像处理死掉的奶狗和恶狗那样。我觉得自己早就死了——我喜欢这个想法。看,妈妈,我在这儿妈妈看……面对记忆的侵袭,长久以来一直保护着我的生存法则已经失效,再也没用了。我准备去死。
谁知消失的是小癞皮的笼子,她往外一蹦,朝我直扑过来。
贵宾犬不属于好勇斗狠的犬种,况且这只还是小个头。但小癞皮拼尽全力要干掉我。她狠狠咬我胳膊。我大叫一声甩开她,转眼她又冲上来咬我露在靴子外面的光腿,咬完就跑。就这样发疯似的来回冲锋,每次都对着我腿部咬一口。那只幼虫,不管是什么,在她的新尾巴末端不停甩动。我挥舞双手抵挡小癞皮的时候,绷带掉了,额头流下的鲜血糊住了眼睛。我立足不稳摔倒在地,小癞皮趁机跳到我脸上。
但她接下来被一股大力拽了回去,只能不甘心地狂叫乱咬。
是“不太”揪住了小癞皮。“不太”的个头比小癞皮大一倍,她狠命摇晃了小癞皮几下才松开爪子。小癞皮呜咽着翻身趴在地上。“不太”一个箭步挡在我身前,瘦腿撑开,细细的颈毛竖起,发出威吓的吼叫声。
我头晕目眩地站了起来。到处都是黏乎乎的人血和狗血。地板不吸水。从不待见我的小癞皮现在侧卧在地,露出肚皮表示认输,但看起来并没有伤得太严重。幼虫仍然牢牢粘在她尾巴末端,像一个灰色的肿瘤。不一会儿,她翻身站起,用鼻子轻拱幼虫,同时提防着“不太”,似乎在说:别靠近它!“不太”待在老地方,护卫着我。
绿球说——我发誓在机械的声音里听出了满意的语气,虽然他说话的声音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些狗守规矩。”
其他笼子里关着幼虫,一笼一只。我把手伸进格栅,轻轻摸了摸其中一只。湿湿硬硬的,令人恶心。它没有反应,但绿球嗖的一下蹿到我身边,用训狗般的语气说了声:“不!”
“对不起。”我说,“这些是主人吗?”
没有回答。
“现在怎么做?一条狗分配一个……”我朝笼子挥了挥手。
“是的。在这些狗准备好之后。”
这条狗准备好了,这是蓝球在小癞皮掉进地板前说的话。准备好去当宠物、保安、伴侣、服务型动物,去效力于外星上的……什么呢?最合理的答案就是“孩子”。莱西、任丁丁、班吉、小家伙,小男孩和伴他成长的狗。外星人发现人类危险、可恶、冷漠或者还有别的什么缺点,不一而足,而狗……你可以把孩子托付给狗。我豁然开朗,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知晓了圆顶存在的意义。
“这里有大一点的主人吗?成年的那种?”
没有回答。
“主人不在这里。”我继续说,“他们建造的圆顶既是……既是保育室,又是宠物训练学校。”说完这句话我根本就没指望答复。假如这里有成年外星人,应该会设个警铃之类的装置,当地球人从垃圾通道闯进保育区,早就有其中的一两个冲过来了。然而,这里只有蓝球和绿球,再加上会给狗动手术的某种机器人。为了适应幼虫的需要,小癞皮的皮肤、耳朵和尾巴都改造过了;也许还包括嗓子,她现在的叫声很怪,像金属擦过石块的声音。圆顶里应该还有一间“手术室”。
我可不想落到那儿去。
绿球似乎没有内置杀人指令,这也可以理解,因为他的程序并未考虑有人闯入的情况。我不在他的关注范围内,这带来了新问题。
“绿球,弄点面包。”
没反应。
“弄点水。”
没反应。
幸好屋子一角的墙根下有两个凹槽,分别盛有水和狗粮。我两样都尝了尝,“不太”表示很感兴趣,而小癞皮吼叫起来。味道不太差。我把剩下的狗粮都捞了出来。刚捞出最后一粒,从墙面上又倒出新的狗粮填满了食槽。在这里,饿是饿不死了。
几分钟前,我的确想一死了之。扎克……
不。不能回忆。生活糟糕透顶,可我还不想死。这是一种本能意识,求生的想法就像一把钳在我肚子上的老虎钳,紧紧跟随着我,又像……这种感觉无法描述,它的存在本身就是理由。我想活下去。
“不太”躺在附近看着我。小癞皮又给关进了笼子,尾巴上拖着幼虫。我坐直身子,四下瞧了瞧。“绿球,这条狗没准备好。”
“是的。现在怎么做?”
至少这句话说明了一个问题。照理说绿球的程序只处理狗,可谁会去问狗“现在怎么做”?因此,绿球和蓝球之间一定存在某种通信方式保持着联系,但内容似乎不涉及任何有关于我的指令。这一族高等生命拥有星际旅行能力,却对内部通信网并不在行。也许他们根本不在乎——我怎么知道外星人是怎么想的?
我说:“我要教这条狗守规矩。”这是个万能的回答。
“好的。”
“不太”拒绝把我拉出油池子,即宠物训练失败了,这些情况绿球了解吗? 好像并不了解。我可以假装训练“不太”——甚至真的训练她,只要不是水上救援项目——就能一直待在这边,远离蓝球那个杀手,直到……直到什么时候?这个生存计划很烂,但符合第一和第三条法则:能得到什么就接受什么,绝不盲目行动。再说我也想不出其他办法来。
“不太,”我无力地叫了一声,嗓音里仍带着痛哭后的颤抖,“坐下。”
日子“一天天”“一周周”过去了。“不太”学会了乞求、打滚,给我衔一粒狗粮,叼回我扔出去的靴子,躺下,把狗粮稳稳顶在鼻子上。不知道这些本事对外星人有没有用,但只要“不太”和我在“工作”,绿球就不来干涉。没有威胁,没有演示片,也没有异议。我们很守规矩。我仍然没有想出更好的计划来。夜里我会梦到扎克,淌着泪醒来,不过再也不像头一次忆起往事时那样歇斯底里了。那种情绪也许只能经历一回。
小癞皮的幼虫一直在生长,依旧紧连着她的尾巴。其他幼虫看上去一点没变。小癞皮一见我靠得太近就会狂吠,所以我不再凑过去。随着个头增大,幼虫似乎越来越干燥了。小癞皮不时舔舔它,睡觉时把它圈在中间,活像神话里守护宝箱的龙。外星人是用某种我闻不出来的信息素给这两者建立起羁绊的吗?我无从知晓。
小癞皮只在吃喝拉撒时才带着幼虫出笼,跑到远远的屋角去。我和“不太”也在同样的屋角解决问题。我们的大小便一落地就消失,也不会留下臭味。眼红去吧,托马斯·克拉伯。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身上的肉又长回来了。“不太”也不再是一副骨瘦如柴的饿相。我跟她聊得越来越多,她虽然沉默不语,却是个很关注对方的倾听者;相比之下,绿球要么不吭声,一说话还不如不说,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愚蠢的回答:比如“绿球,我有过一个孩子,叫扎克。战争期间中枪死了。才五岁。”“这条狗没准备好。”
得啦,我们永远不可能准备好的。
“不太”开始蜷在我左侧睡觉。这是个麻烦,我睡觉爱翻身,常把她弄醒,她一醒就乱叫,一叫又会吵醒我。由于睡眠不足,我们两个脾气都变坏了。在难民营我每天睡十二小时。因为没有什么事可干,睡觉既节省体力,又能把自己藏起来。不过难民营的经历正在淡去。扎克及战前生活反而历历在目,除此之外,脑子里就只剩下圆顶、小癞皮、“不太”和一堆外星幼虫了;中间这段时期的印象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一“天”,绿球说:“这条狗准备好了。”
我的心忽地悬了起来。绿球要把“不太”带进隐藏的手术室,要——“不!”
但绿球没理我,也没理“不太”,而是飘到小癞皮上方,把她的笼子变没了。我站在那里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
幼虫正在蜕壳。
它的“皮”已干透,像一层灰色薄纸壳。现在幼虫顶端沿小癞皮尾巴方向裂开一条缝。小癞皮疑惑地回头瞧着,在那条超长尾巴的末端蠕动着一个东西,但她没有发起攻击,甚至连叫都没叫一声。一定是信息素的作用。
莫非我要成为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目击圆顶外星人的人类了吗?
我想错了。薄壳又裂开一点,从狗尾巴上掉了下来。里面的东西扭动而出,如蛇蜕皮。这不是虫子,但显然也不是有意识的生命。蛹?我不是动物学家。这种生物同圆顶里所有东西一样是灰色的,有六条腿、两颗脑袋。我想应该是脑袋。两颗“脑袋”上各有数个凹坑,其中一颗往前一伸,打开一个口子,又咬住了小癞皮的尾巴。小癞皮一直盯着它看。“不太”在我旁边大叫起来。
我连忙转身,手忙脚乱地想抓住她的绳子。“不太”没经过改造,只会把这个……东西当成某种小动物来攻击。要是她真的——
我刚转过身,就看见地板打开,把“不太”吞了进去。绿球又说一遍:“这条狗准备好了。”地板合上。
“不!让她回来!”我用拳头砸绿球,他在空中弹来弹去躲避着。“让她回来!别伤着她!别……”别干什么?
别把她变成幼虫的保育员,忘了我是谁。
绿球飘开。我追上去,一面喊一面继续砸它。但这两招都不管用。最后,我稍稍恢复镇定,问他:“‘不太’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人不守规矩。”
我绝望地看了看小癞皮。她蜷身侧卧,像在给小狗喂奶。不过蛹不吃奶。地面上出现了一道浅槽,里面盛满糊状物,蛹的另一颗脑袋正在狼吞虎咽,场面恶心。
生存法则第四条:留意一切细节。
“绿球……好啦……知道啦。‘不太’什么时候回到这里来?”
没有回答。时间对机器意味着什么?
“另一条狗会回来吗?”
“是的。”
“另一条狗也会有一个……”。一个什么?我指了指小癞皮拖着的蛹。
没反应。我不得不等待。
我马上就有了一个伴儿。屋子另一头,就在我们穿过来的那块墙面,一条狗嚎叫着翻滚出来。我认出这是另一个房间里的十九条之一。这条大黑狗长着一张令人生畏的大嘴。它刚一站定,就冲我疾奔而来。这里既没有平台,也无处可躲。
“不!绿球,不,它会咬我!这条狗不守——”
绿球似乎不为所动。黑狗一跃而起猛扑过来,却在半空中定格。下一瞬间,它就掉在地上,死了。
随后,尸体消失,“蒸发”得无影无踪。
我两腿一软,坐倒在地。假如我完不成训练任务也是这个下场,在我之前的两个人应该都是这么死的。不过,我一屁股跌坐在灰色地板上倒并非出于恐惧,而是如释重负,还掺杂着一种异样的感激之情。绿球保护了我,而蓝球从没这么做过。也许绿球更聪明,或者是我更出色地证明了自己的价值,要么就是这间屋子跟另一间不同,所有训狗设备都要受到保护。作为一种训狗设备,我竟然还会去感激他,真够蠢的。
可我还是心怀感激。
绿球说:“这条狗不——”
“我知道,我知道。听着,绿球,现在怎么做?再放一条狗进来?”
“是的。”
“我来挑狗。我是……是狗的首领。有些狗守规矩,有些狗不守规矩。我来挑。我。”
我屏住呼吸。绿球在思考,或跟蓝球商量,或运行着智商不足的外星程序。鬼知道他在干什么。造出这台机器人的外星生命,对目前承担保育任务的物种(如果有的话)不满意,更青睐于地球犬类。也许小癞皮和“不太”到了他们的母星能挑起亲代抚育的重担,将“保育员”这一概念推而广之。而我只希望自己别让没毕业的犬类“保育员”吃掉。
“好的。”绿球终于给出回答,我也长出了一口气。
几分钟后,十八只犬笼犹如一大堆垃圾从墙上翻滚而入,群狗在牢笼里狂吠猛撞。小癞皮一下子警觉起来,紧紧蜷起身子护住毫无意识的蛹。喧嚷声中现在又多了小癞皮刮石头似的怪叫声。一只笼子从地上冒出,关住了小癞皮。等到所有犬笼都消停下来,我像个丐王似的走进它们中间,挑选中意的对象。
“这条狗,绿球。”这条个头虽不是最小,却是头一个闭嘴不叫的。我希望这意味着它不是一条恶犬。当我伸手进笼,它没有咬我,这也是一个好迹象。这条狗相貌奇丑,面颊上的肉从黏湿的小眼睛耷下来,埋进短脖子上一圈卷曲的颈毛里。它的身体似乎只有前半部分,后腿发育不良,极其短小。它站着时,我看出来是公的。
“这条狗?现在怎么做?”
“把其他狗都送回去。”
犬笼全部沉入地板。我走向食槽,抓了几把狗粮,放进我唯一的那个没洞的口袋里。“清掉剩下的狗粮。”
狗粮消失。
“拿掉狗笼。”
笼子没了。我打起精神来。那条狗不安地站在地上,紧盯着正冲自己狂吠的小癞皮。我尽可能用威严的口气叫道:“毛脖儿!”
他望向我。
“毛脖儿,来。”
意外的是,他真的过来了,这条狗曾经受过训练的样子。我喂给他一粒狗粮。
绿球说:“这条狗守规矩。”
“看,我真的很拿手。”我对他说。我可真傻,这种时候我居然因为想起了“不太”而心中一紧。外星人或他们的机器应该知道麻醉这回事吧?他们不会让她太痛苦吧?我没法知道。
但我现在的确知道了一些重要的事情。我有了选择。我选择了训狗的房间,还选择了训练对象。我取得了一定的主动权。
“坐下。”我命令毛脖儿,他没照做,我要干活了。
三四“天”后,“不太”回来了。全身灰色、无毛,叫声也变了。加长的尾巴拖着一只幼虫,先前在我睡觉时有只幼虫从笼子里消失了,毫无疑问,就是那只。小癞皮从来没喜欢过我们两个,但“不太”一见我就欢天喜地的。她不愿待在墙边的幼虫笼里,非要带着幼虫一起蜷在我身边睡。绿球允许她这么做,我真成了领头犬了。
“不太”也喜欢毛脖儿。有一次我发现毛脖儿骑在“不太”身上,她那超长的尾巴没让幼虫碍事。绿球明白这种行为的意义吗?不得而知。
我们日复一日地训练、睡觉、玩耍、吃饭。毛脖儿跟我很亲,也爱玩,但不太聪明,训练花了很长时间。小癞皮的蛹长得非常慢,跟它消耗的大量糊状物不成正比。我也长胖了。原来那条破裤子的腰带勒得太紧,被我扔了,只用缠腰布、衬衫和烂靴子将就着。我跟两条狗聊天,他们可比绿球健谈多了,至少会竖起耳朵,回以叫声,或是在聆听时开心地扭动几下。绿球要是去参加鸡尾酒会,肯定是个无聊的闷罐子。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开始失去意义。我还会梦见扎克,还会流着泪醒来,但那些梦已经离我越来越远,变得不那么恐怖了。当我喊叫时,“不太”会拖着幼虫爬上我的大腿,舔我下巴。她褐色的眼睛映着我的悲伤。想不通我以前为啥居然更喜欢不爱搭理人的猫。
“不太”怀孕了,我能摸到她鼓胀的肚子里正在成长的胎儿。
“教小狗守规矩比较容易。”我对绿球说,可绿球没答话。也许他不懂。有些人必须亲眼看见才能明白道理。
终于,我觉得毛脖儿应该能胜任幼虫保育了,正琢磨着怎么跟绿球提这事,一切就都结束了。
当!当!当!
我猛然惊醒,直挺挺坐起。四周响起警报声,一听就是人类的警报声。几条狗大吼大叫起来。随后我意识到,警报应该来自圆顶外的军营,它们现在就被建立在了垃圾场对面。我已经能看见军营了,只是模模糊糊的,仿佛隔着浓浓灰雾。圆顶正在消失。
“绿球——什么——不!”
圆顶的整个上半部分已经变形,我仰头看见的是一架封闭飞碟的底部。关在笼里的小癞皮往上飘去,消失在飞碟底部的一道缝隙里。其他幼虫笼已先一步上去了。透过缝隙我瞥见一点金属色一闪而过:是蓝球。绿球还慢吞吞地飘在半道上。在我旁边,“不太”和毛脖儿刚刚升起。
“不!不!”
我抓住狂吠的“不太”。但接下来我的身体僵住了,一动不能动。我的两手保持着张开的动作,而“不太”继续上升,发出声声哀号。
“不!不!”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说道,“把我也带上!”
绿球悬停在半空中,我开始慌不择言。
“带上我!带上我!我能教狗守规矩——我能——你们需要我!为什么丢下我?带上我!”
“带上这个人?”
问话的不是绿球,而是钻出缝隙的蓝球。我周围的圆顶外壁更薄了。军队正朝我们冲过来。枪声阵阵。
“是的!现在怎么做?带上这个人!这些狗需要这个人!”
时间仿佛静止了。“不太”嚎叫着,挣扎着想靠近我。也许正是这个动作起了关键作用。我听见蓝球说了句“为什么不呢?”,话音未落,我也升到了空中。
进来了——这是哪里?——我惊魂未定,只有搂着“不太”喘气的份儿。缝隙合拢,飞碟起飞了。
过了几分钟,我坐直身子环顾四周。这是一个灰色的房间,放满了分别关在笼里的狗和幼虫,嘈杂而混乱,还有两个机器人。我感觉飞碟已飞稳,便喘着气问:“我……我们去哪儿?”
蓝球答:“家。”
“为什么?”
“人类不守规矩。”蓝球又问,“现在怎么做?”
我们都坐上飞碟离开地球了,他还在问我怎么做?
过了一段时间——不知道有多久——我还是从蓝球那儿打听出一些情况。“不守规矩”的人类显然成功地攻破了某座圆顶。多半是用了核弹,但我不能确定。那座圆顶里的幼虫和狗都丧了命,所以那些外星人决定卷铺盖离开地球。据我所知,他们并未采取报复行动。但愿吧。
假如当初我待在原地,当兵的会朝我开枪。不然就是再回难民营去,最终死于痢疾、暴力、霍乱或饥饿;或者被城里随便什么残余政府给关起来,一个与外星人为伍的怪胎的故事,根本不会有人信。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的确是一个与外星人为伍的怪胎,除此之外,我心里有数,蓝球、绿球或他们的“主人”随时都能把我“蒸发”了。然而同朝不保夕的难民营生活相比,这并没有太大差别。起码在这儿我还能有一定的职权。不管我要什么,只要能让蓝球明白,他都会提供。我有新衣服穿,有可口的食物吃,有床睡,有纸和铅笔写字。
还有狗做伴。小癞皮仍然不待见我。她的蛹依旧没什么变化。“不太”的幼虫在慢慢长大,现在毛脖儿也有了自己的幼虫。他俩生下了三个可爱的小宝宝,都很有学习天赋。对于另外十七条狗我不太有把握,由于长时间关在小笼子里,其中有几条看上去比以前更凶悍了。显然,外星人没有“人道”的概念。
我不知道如果我们真的到了“家”,我真的遇上了成年外星人,我该怎么生存下去。我能做的,就是依赖吉尔的五条生存法则:
第一条:能得到什么就接受什么。
第二条:不可流露恐惧。
第三条:绝不盲目行动。
第四条:留意一切细节。
我修改了第五条。当我躺在“不太”和毛脖儿身边,感受着他们亲切的温度和狗味儿,我意识到自己以前想错了。“抑制感情”——有时可以让你活下去,但走不远。它并不完全正确。
第五条:大胆去爱某些事物。
狗狗们安心地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我们正在向未知星球疾速前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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