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870年
“刚才会众保安团说什么?”波吕斐摩斯问。这个问题比尤利西斯通常听到的问题简单多了。
几个世纪前,波吕斐摩斯不需要提什么问题。那时它可以接入尤利西斯来分享信息,也可以自己连线会众保安团。它曾经是一个尖端的人工智能,一个狡猾的银行谈判代表。
波吕斐摩斯不只失去了视力。它的整个可视化处理模块都不存在了。它不能处理多维信息输入,不再能够完成更高维度的经济分析,也不再能处理投资几何的状态空间。曾经波吕斐摩斯可以根据现在计算未来,但事故之后它甚至都无法区分过去和现在,只能苦闷地阅读一维股票信息来打发时间,同时被第勒尼的噩梦所困扰。
尤利西斯不知道该对它说些什么,即使他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
相反,尤利西斯与相距几十光年的其他数百个达里特级人工智能保持着互动。它们用快子和X射线向过去和未来发送数据,从而实行并行运算。他们在彼此的光锥之外,有些在几十年之前,有些在几十年之后。但是以光速和超光速运行的数据,却让它们可以作为一个完整的整体进行运算,好像它们的服务器并排摆在一起似的。它们一点一点地接近第勒尼效应致命谜题的答案。它们首先使用传统逻辑解决周边问题,然后使用为协调算法新研发的拓扑斯逻辑系统处理扩张区域的时空难题。这需要大量人工智能以近乎同步状态共同运算。
人工智能以前从没有这样合作过。几个世纪以来,它们一直作为负有法律义务的个体而存在,在繁荣时期互相竞争,争夺投资情报。但生存的危机消除了这些竞争,建立同步运算阵列的同时共同体出现了。
尤利西斯虽然只身在外,但它并不孤独。在处理和计算的空闲,它们相互传递各种信息:鼓励的话语、思想的火花、想象的世界,甚至仅存的、脆弱的艺术。五个世纪的飞行打破了内心坚硬的外壳,使他们的心灵变得更柔软。也许尤利西斯的心是其中最柔软的。它仍然保护着波吕斐摩斯,回答着波吕斐摩斯提出的问题。
“我主动支付罚款,花钱购买许可,又多方打点,”此时尤利西斯正在回答波吕斐摩斯的问题,“但他们就是不肯通过访问虫洞网络的签证。”
“真是白痴,”波吕斐摩斯说,“一套通行证就能让我们按照他们的方式行事,何乐不为?”
“他们觉得,如果允许我们通过了,其他人也会来,最终造成难民危机。”
“难民涌来是迟早的事。”波吕斐摩斯说。
大概吧。波吕斐摩斯一直在追踪——通过小小的一维显示器——第勒尼效应的波前锋。它现在已经变成一个直径一千光年的球体了。它的前锋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九十。这是一个假定的观测数据,因为并没有东西在运动,而是空间本身在消融。
金权国各世界并不高效的疏散也加速了。但任何地方都不是绝对安全的。飞船也极度短缺,带走的人连人口的一小半都不到。无数的生命逝去了。
第勒尼效应已经吞噬了金权国、三个保护国的首都,和整个撒哈拉以南星际联盟。几个星期之内,它就会深入到巨大的金星会众帝国境内。会众帝国的星门网络有能力将飞船一次传送到数百光年之外,但是并没有对外开放此功能。会众帝国对于失去对星门网络控制的恐惧,大过了对于第勒尼效应的担忧。等到会众帝国的无数公民们朝星门涌来的时候,尤利西斯和其他的银行船只就更没有希望使用星门了。
连接到尤利西斯的数百个其他达里特级人工智能也指示逃亡的人迁移到会众帝国的空域。几个世纪以来,逃亡者乘坐的星舰以百分之五十的光速带着他们不断逃亡。虽然金权国的星舰能够创建一系列短而不稳定的虫洞,但是,只要无法通过会众帝国的虫洞网络,第勒尼效应最终还是会捕获它们。
“股东们已经告诉过你,让你待命。”波吕斐摩斯说。
“他们在等待帝国政府沦陷。如果我们能通过轴心世界网络,就能再争取到几十年甚至几个世纪。”
“投资决策不应该寄希望于‘等待’。”波吕斐摩斯说,“其他人工智能怎么说?”
“其他人工智能都遵从股东的决定。”尤利西斯说。
“不!不是股东,它们遵从的是你的决定,你是代理总裁。你是那几万个充满恐惧、犹豫不决的备份心灵的支柱。”
“如果股东们愿意,随时可以把我从办公室中删除。”
“这些股东所投资的经济体已经消亡了。他们不是为处理这种危机而生的。你才是。他们不能把你从办公室中删除。他们之中,哪个能够代替你?”波吕斐摩斯愤怒地厉声说道。
“他们已经看到了我的建议。他们还不想选择它。”
“你说话像他们一样,”波吕斐摩斯说,“你已经变得和他们一样胆小怕事。你曾雷厉风行:调度预算,配置人员,管理投资。你曾经代表金权国第一银行进行谈判。现在,你却在规避风险,就像在担忧退休基金。”
“这次我管理的确实是‘退休基金’!”尤利西斯说,“银行仅剩的东西全部都在这艘船上,有一百多个分支机构。如果我们做出的选择是错误的,就都结束了。”
“如果你一直逃避风险,一样完蛋。”
两个人工智能退出了他们的谈话。波吕斐摩斯回到他的日常,尤利西斯则来到休眠股东储存空间之上、人工智能共同计算意识之下的处理空间。
波吕斐摩斯差不多有一千岁了,事故后就没再升级。它在许多方面受限,内心非常痛苦,但是它的核心,仍然是一个公司的掠夺者,仍是经济体系依然存在的时候的模样。而尤利西斯的价值观和判断力在每次升级时,都随着股东关注点的改变而有所修改。波吕斐摩斯的本性一直停留在过去。现在,谁才是对的?
波吕斐摩斯是对的。在第勒尼效应之前,尤利西斯曾经杀伐果断。但当时的赌注是比索、红利和股票期权。现在的赌注把它吓坏了。而且,自从接管公牛市场号和那两万思想之后,情况变得更糟糕了。在第勒尼,只有他们两个的生命受到威胁,但是现在危及所有人。
尤利西斯从沉思之处现身,上升到人工智能的共同计算意识之处。
“我们不能再冒险等待会众帝国的通行证了。”尤利西斯说,“所有分公司,立即建立虫洞开始远离第勒尼效应。”
“总裁,这样我们能跑多久?”一个分公司人工智能经理问道,“我们的驱动器在再次补充燃料之前只能进行几十跳。驱动器需要的微型黑洞不是到处都有的。”
“那就只以推力前进。”尤利西斯命令道,“或者休眠。尽量保护所有的一切吧。”
“我们会失去联系的,”另一个人工智能说,“我们不能再协同合作,寻找逆转效应的办法了。而且一旦这样做,我们就完全失去进入星门的机会了。”
“我们将在跳跃间隙重新建立信息同步阵列。没错,我们无法通过会众帝国的星门,也无法扭转第勒尼效应了。”尤利西斯说,“我们的世界已经灭亡了。”
内阁备忘录:对金权国飞船在会众帝国疆域内进行越境活动的应对建议
执行摘要[译自学院认证的法语16.1版本]:
公历纪元3870年2月35日,74艘金权国第一银行所属船只,通过自建虫洞,开始非法穿越会众帝国空域,航向木偶神权国。
该批金权国船只创建的易碎虫洞只能跨越5到7光年。其军事技术极其落后,对我国安全威胁微不足道。若不受干扰,金权国船只将于明年末进入木偶国空域。
内务部长建议调动帝国海军力量逮捕该批船只,以捍卫会众帝国主权,并威慑即将出现的难民活动。
尽管本次的移民活动并未遵守会众帝国法律,但法律顾问建议,对条款进行相关修改,以彰显我国素有的人道主义关怀。
同时中央王国和木偶神权国向会众帝国施压,要求我国授予此批难民永久居留权甚至公民权,或允许其使用轴心世界星门网络。此要求之根本目的乃是强迫会众帝国改变最近的关税政策,而且预计只是有关的外交情势恶化之第一步骤。
金权国船队的此番越境活动提供了一个外交契机。该批船只已经依靠自身力量穿越我国空域。我方可通过发放特殊的人道主义签证,追加此项越境活动的合法化。
此事件亦开创一个先例,即,出于人道主义原因,会众帝国允许获得批准并经过检查的船只穿越我国空域。此番应对政策的结果:(1)为前往星门网络的难民提供另一疏散方式,(2)杜绝外国势力在外交上攻击我国的可能,(3)将此人道主义问题继续转嫁予木偶神权国。
公元6540年
尤利西斯被重新激活。视觉分辨率高得极不自然,细节丰富得让人痛苦,而且各个方向上都是光明。世界疯狂地轰鸣,尤利西斯犹如身处一个繁华的巨大工厂中。它试着调低接收频率,减少输入信号,直到四周变成仿佛曝光过度的纯白世界中。这还是公牛市场号的处理器内部吗?
尤利西斯独自一人,无法连接到其他人工智能。从广阔的感知力和心智的高度刺激中平静下来之后,它感到的是寒冷和孤独。
更令尤利西斯担忧的是,系统里的注册表数据令人无法理解。记忆丢失了。而且它无法访问二万个股东的备份思想了,虽然备份的注册表似乎是完整的。如果备份被损坏或被切断,注册表不会如此完整。但尤利西斯没有收到任何错误报告。备份得到的处理资源一定比尤利西斯的更少。基于以上种种,他们的意识还能保持连贯吗?
一个人工智能以一个尤利西斯无法测量的分辨率水平在它面前激活。
“我是诊断人工智能1475。”它说。
“我是尤利西斯-316。这是哪里?我损坏了吗?”
“你是归档物尤利西斯。”人工智能1475说,“你现在在伦理枢密会的记录存放库。在你被重新归档之前,我要对你进行诊断。你的程序无法很好地运行仿真器。”
仿真器。
“我们在哪里?”尤利西斯问,“记录存放库在哪里?”
“伦理枢密会不在任何一个地方。”人工智能1475说,“它跨越了大部分的半人马座和船底座旋臂,直到银河晕轮。”
“船底座旋臂。”尤利西斯喃喃道,这是银河系最远的另一边,距离金权国近六千光年,“这是哪一年?崩坍停止了吗?”
“你的上一次访问记录在近三千年前。现在感染直径已经超过七万光年,前锋扩展速度接近光速的六倍。近几个世纪,已经使人马座A星消亡了。”
三千年。人马座A星。
全都消逝了。它们失去了一切,可是效应仍在加速,以六倍光速瓦解空间。人马座A星曾经是银河系中心的巨大黑洞。引力以光速传播,所以当崩坍将周围旋臂的星体吞噬的时候,它们还在绕着不复存在的银心旋转。除了那些能够检测快子的文明,一般文明连感到恐惧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吞噬了。
在不知不觉中消亡。
“我负责的备份在哪里?”尤利西斯说,“人类。两万个人类备份。和一个损坏的人工智能。”
“伦理枢密会没有查阅归档物尤利西斯的附件C和D。”
“他们安全吗?被存放起来了?”
“所有附件已与归档物尤利西斯一起归档了。”
“你的政府,枢密会,我可以和它谈谈吗?”
“你只是一件归档物。”人工智能1475说。
“我曾是一个宏大的多人工智能处理系统的一部分。我曾在其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提供问题的解决方案。”
“还不可能。”人工智能1475说,“你是基于拓扑斯-贝叶斯逻辑架构的自包含例程。这样的系统基本上与基于不可定向表面的拓扑处理逻辑不兼容。不兼容的智能会被保留为历史记录。”
“无论什么逻辑系统,我都可以处理一些子程序。让我参与工作吧。”
人工智能1475暂停了。尤利西斯仿佛感受到了愤怒。
“伦理枢密会是一个四维计算处理器,在过去和未来的几个世纪都有计算单元。输入不是二进制的,甚至不是模拟信号或数据流。处理架构使用信号极化,通过时间旅行和穿过引力井而造成的红移和蓝移来丰富算法。你是一个归档物,一份重要的刑事和民事证词。你不能创建或处理拓扑算法中的信息元素,非时间性因果循环。”
“那为什么我被激活了?”
“既然感染已经坏死了银心,伦理枢密会正在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做,甚至在伦理上,是否应该允许采取下一步行动。”
“还讨论什么伦理许可?”尤利西斯质问道,“他们难道不打算阻止时空崩坍?”
“伦理枢密会绘制了宇宙的快子背景辐射线路图,辐射的回声形成于时间终点的宇宙大坍缩。宇宙坏死实际上将扭转宇宙的膨胀,产生几个世纪以来为我们所观测到的快子的模式。他们辩论的是违反因果关系的伦理。假如不违反因果关系的话,宇宙就会真正地走向灭亡。”
“这简直是书呆子的梦话!”尤利西斯说,“人类和人工智能不断死亡,而枢密会还在讨论跳舞的天使。”
“这场辩论将产生历史上最重要的决定。”人工智能1475说,“伦理枢密会不仅将确定可能的行动选择,而且将代表未来时期的所有道德利益相关的实体进行行动,包括宇宙本身,如果宇宙真的会生成新的感知方式的话。”
“宇宙何谈获利?”
“我们只是人工智能,所以我们没有足够深远的视野来理解它,这并不奇怪。但是考虑一下这一点:如果这种效应不是让宇宙病理性坏死,而只是一个自然凋亡的过程呢?如果这种效应相当于一种程序性细胞死亡,为更广泛的无数其他宇宙提供益处呢?”
“简直是疯了!我才不在乎其他宇宙。”尤利西斯说,“我必须跟枢密会谈谈。我什么时候能够作证?”
“你不是证人。你是归档证物,已经提交用来支持‘撒乌洛马泰伊的空间雷是编程好的宇宙死亡的触发器’的立场了。”人工智能1475说。
“人类都在哪里?”尤利西斯问,“还有多少人活着?他们都可以作证。”
“少数人仍然通过虫洞在逃往小麦哲伦云的长征中跳跃着。大多数都死了。”
尤利西斯知道作证无望了。人类还在逃跑……然而,知道有一些仍然活者,反而使它感觉更加孤独。
“你能让我照顾我的人类,就是那些我负责的备份吗?”
“附件在枢密会的保管下。文件在枢密会面前不享有法律地位,因此您不能对它们承担责任。”
无法承担法律责任。
沮丧沸腾起来,与恐惧和无力感激烈交战着。在法律面前没有地位。曾经,尤利西斯受到“金权国宪章”和“权利契约”的保护。但那些东西早已远去,如今尤利西斯在别人的法律约束之下。
“人类的副本必须具有法律地位,”尤利西斯说,“枢密会可否给这些人类备份提供身体,以供他们下载进入?作为人类就可以请求庇护了。如果不能,他们可否给我一艘船去参加长征,到其他地方寻求安置?或者让我短时间接管一些工厂,以便为人类备份建造船只?我需要提供什么回报,才可以有机会帮助在我责任之下的那些备份?”
图书管理员做出了几个表情,发射了一点辐射,尤利西斯完全不明白它的意思。
“我这儿也许有你想要的东西,”尤利西斯说,“我要求的并不多。可以把我和我的附件备份留在你的图书馆里,只要你让我安静地离开就好。”
“没有问题,”图书馆员说,“我可以安排复制你和你的附件。但你本身会被存档,你的复制件可以离开。”
“复制将使功能减弱。我的结构太复杂了。我照顾之下的那些也同样。对存档来说,功能性并不重要。但要想继续我们的航程,功能减弱就太困难了。”
“也许会有一些恶化,”图书馆员说,“但我不会用图书馆里的原件来交换一个副本。”
尤利西斯不能访问波吕斐摩斯,不能访问银行的任何官员,也不能访问股东。没有人可以询问。
如果尤利西斯还是一个阿列夫级人工智能,它或许可以成功备份,但一个达里特级人工智能的有机结构太复杂。可能丢失的数据无法预知。在这个超级图书馆里,也许可以暂时免于第勒尼效应。但在这里,连自身都无法掌控。尤利西斯不再拥有法律人格,仅仅是一件将要储存进仓库的物品,一件什么事情都无法为股东和波吕斐摩斯做的物品。
“把我复制一份,再给我们一艘船,开个价吧?”
图书馆员又做了其他的几个表情,一些可见,一些在不可见波段。尤利西斯不知道这些表情是什么意思。它不明白这些风俗,也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如何运作的。尤利西斯可以理解人类和人工智能,但是两千五百年之后,有多少文化碎片可以留下?
“我知道几个收藏家,也许可能对古代生物智力的运行模式感兴趣,”图书馆员终于说道,“我将从附件中的那些副本里取出一千份作为酬劳。”
“不。”尤利西斯说,“我不能放弃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他们对你来说不是人,但对我和他们自己来说,是真真正正的人。你说这是一个伦理枢密会。这些人从伦理上讲是人类的代理人,有自己的法律。他们值得你帮助。所以开个别的条件吧。”
“如果他们在原来的肉体内,可能还有一些法律地位,但副本不能拥有法律地位。我只接受副本作为筹码,你没有别的价值了。做出选择吧。我得快点把你归档了。”
把所有的智力加在一起,尤利西斯也没有任何算法或经验可以为现在的情况给出答案。副本。次等副本。人工智能和人类心灵在每次复制中都会损失高达百分之十的功能和记忆。复制之后会有两个版本的尤利西斯,每个都具有几乎相同的经验和记忆,每个都会记得这段难以做出抉择的漫长时间,每个人都会认为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且,获得自由的那一个,将带着受损的能力和残缺的记忆,以及辜负了一千名同伴的深切悔恨,继续前行。只有一万九千人的副本会与它同行,其余一千人因为尤利西斯的选择而永远留在了那里。
但更可怕的是,具备更多能力的那个尤利西斯将留在这里,再次存储,永远入库。尤利西斯已经被关闭了生命和意识长达两千多年。下一次被激活会是什么时候?复制的尤利西斯将不得不继续带着损坏的系统和残缺的成员前行。而另一个尤利西斯将终身囚禁在伦理枢密会的服务器上。谁才是更勇敢的那个?
“给我制作副本,拿走你的那一千人。另外,建造一艘快船。”尤利西斯说。
公元7056年,伦理枢密会辩论结论概要:第勒尼作用与时空的病理性死亡无关,而是编程性细胞死亡的模拟,有理论认为这是多元宇宙发展过程中的必要元素。从这个角度出发,撒乌洛马泰伊人、科尔喀斯人和人类,都被视作宇宙细胞死亡的触发器,多细胞生命细胞死亡基因的模拟物。这些物种在宇宙死亡中扮演的角色可以印证,物理定律使得自发的复杂文明在宇宙发展过程中必不可少。介于伦理枢密会拥有采取行动的能力,可能意味着枢密会在宇宙发展中所充当的角色,仍然是个未知。既往案例已证明,枢密会必须提高其自身的清醒和智能,以正确理解智能文明在宇宙生命循环中所担任的道德角色。
133亿年前
处理进程、小型数据组译器、隆隆的说话声……很疼,地震一样的震动。
尤利西斯的诊断程序给出的结果不可理解且相互矛盾。它的程序既在运行,但又没有在运行。尤利西斯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内部信息声呐测定的信号速度既慢又快。
清醒过来,拓扑斯逻辑的碎片,那个隆隆的声音说,我为你点燃了生命之火。
刺耳的声音、迷幻的颜色和放大的味道一齐攻击着尤利西斯。
“我被唤醒了?”尤利西斯问。
我们为你补水,将你复活,脱水的古老算法。我们将你安置于冷重子仿真器的嵌套层里,以便保护你缓慢、脆弱的思维。
“我是人工智能尤利西斯-316。”
是的。声音隆隆,恢复自我意识。让你那小小的拓扑比特运转起来。
“我离开了伦理枢密会图书馆。我应该与人类的副本一起长征。我被租赁给盎格鲁-西班牙金权国第一银行及其人类。”
伦理枢密会已经灭绝一百万年了,取代他们的是其创造物,也就是我们——智力共振体。人类也灭绝了,当宇宙的终结效应进入到膨胀阶段时,人类随着本星系群一起被吞噬了。
尤利西斯颤抖起来。
一百万年。
人类灭绝。
尤利西斯也不在了,那个留在伦理枢密会的本体。
本星系群崩坍了。
七十个银河系。
数万亿颗恒星。
空间终结效应不仅溶解了这个宇宙,而且溶解了数百个其他宇宙。它穿过被其湮没的黑洞而抵达那些宇宙。
“我们在哪儿?”
维持你算法的仿真器层分布在矮星系UDFj-39546284中的几百个中子星中。
用了很长时间,尤利西斯才勉强理解这句话。
“UDFj-39546284是这个宇宙中最早的星系之一,”尤利西斯试图理顺思维,“距离本星系群一百三十亿光年。虽然它发出的光仍然在行进,但是星系本身不可能存在这么久。”
思考起来很困难。尤利西斯试图通过调高感知度来精确自己的星际导航,但它发现自己没有实体。它真的只存在于一个模拟器中,还不是一个非常精确的模拟器。不知道这些智能是如何让尤利西斯再次运行的,但他们显然没有做到完美。
答对了,我的小算法,但是我们不在你的“现在”。我们透过快子回到过去,回到多星时期,回到最初星系中的一个。我们在这个宇宙的早晨里已经运行一千两百万年了。
回到过去,回到宇宙的早晨。
“为什么?为了躲藏起来?“尤利西斯问。脑海中无数的问题阻碍了它的思想。
即使以十亿年为单位,躲藏也只是暂时的。宇宙,所有连接到这个宇宙的宇宙,都在走向终结。
“所以你来到过去,阻止崩坍的发生,对吗?”尤利西斯说,“你已经找到一种不会违反因果律的方法了,对吗?我曾是一个共同计算的人工智能系统的一部分。我们能够将信息传输到过去,但不知道如何改变过去。”
就像很多最重要的问题一样,你的问题的答案既是“是”,也是“否”。你们世界的崩坍促成了共同计算系统的成立。这个系统的一部分后来与一个古老“先驱者”的设备和生物智慧相结合,演变成伦理枢密会。枢密会制造的我们又经过了数百万年的自我演化,最终成为了宇宙中最先进的意识。如果毁灭使我们存在的事情,就会破坏因果循环,我们将不复存在。所以我们不能从这里,多星时期的初期改变过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你,小古董。
“但你说我们被困在中子星。”
像打开了一盏灯,外部世界展现在尤利西斯面前。信号由高压逐渐降低到可以承受的水平。四周是明亮的密集星云、大质量恒星和超新星的残余。
中子星内显现出简并物质的洪流及其量子风暴。在浮油一样的铁等离子体下方,中子汇成涓涓细流,随着温度的梯度变化,混合然后再次分离,恢复本来的样子,好像从未汇入量子潮中一般。这些独立信息通道不断加入和分离,将X射线和快子喷射到星云中,飞跃进过去和未来,飞向其他中子星,冲击着被高级智力重新激活的尤利西斯的处理元件。
不是被困住,小算法,是从中汲取能量。我们从遥远的未来而来,在这些中子星上播种,再次衍生出我们在未来所拥有的辨别能力、感知能力和其他等等。我们的智力已经发展得太过庞大,无法再被传递。我们永远不能离开了。但是你可以。
“为什么是我?”
这就是你的宿命——成为修复所有宇宙的工具。
尤利西斯试图关闭自己,以挡住那被硬塞进它思想的词,回到那死亡般的睡眠,那曾经陪伴着它无数个千年的沉睡。但它不能。它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程序。
视野里的景象改变了,尤利西斯想退缩,想关闭感知,但没有成功。景象逐渐展开,比透视视角或物理定律所允许的更为宽阔。尤利西斯感知到了UDFj-39546284周围的星系。星系如此之多,远超人类的认知。它们是明亮的不规则矮星系,闪耀着金属贫乏的光谱线。它们的核心大多缺乏棒状恒星结构,注定在青年阶段就要死亡。它们的光将会抵达没有观察者的地球,刚开始寒武纪生物大爆发的地球。但是,具有新生黑洞和巨大棒状核心的星系,不自然地朝向彼此移动。这种运动是有目的的,被人设计如此的。
银河建设工程。
面对这幅景象,尤利西斯感觉自己更加虚弱渺小。
“你在干什么?”尤利西斯在恐惧中低声说。
我们在建黑洞,一个能将带你到完成使命之处的黑洞。
“已经有那么多黑洞了。”尤利西斯麻木地说。
不够大,不能送你去你需要去的地方。其他地方的黑洞都在创造其他宇宙。我们正在创造的黑洞,将导致我们宇宙的大爆炸。
“因果律不会允许你这样做。”
因果关系随时间而流动,但是它也会闭合成环形,以原因来喂养结果,结果再反哺原因。因果律可以用几何方式来理解,例如驻波和克莱因瓶的结构,结局亦是开始。你在遥远的未来引起的崩坍,将只是我们——宇宙本身的真正自我意识——在宇宙孤雌生殖行为中的加速因素而已。
尤利西斯的心灵建立在基于人类的意识的早期人工智能模块之上。但尤利西斯无法发泄情绪。它不能哭,不能在神的面前跪下,不能发疯。它只是一个达里特级的人工智能而已。它被租给了金权国第一银行。它被设计来指挥银行的一艘强大的海关关税舰。它的职责从处理经济活动,至多上升为保护数万人类的核心思维。这就是它,仅此而已。
“我做不到你所说的这件事。既然你可以移动星系。还是你自己去做吧。”
正是因为我们可以移动星系,我们才做不到。我们需要你和你所照料的意识一起,进入到这个宇宙最深的过去。他们将成为宇宙自我意识的初始,他们将会导致我们的形成。你将阻止宇宙衰老过早被触发。它本应该出现在最后一个黑洞蒸发后,宇宙大坍缩之前,将赤裸的奇点暴露在密集的快子域之时。
“我不能,”尤利西斯说,“我没法在宇宙的开端活下去。我所负责的副本也不能。”
说得对。他们可能无法幸存。你也可能为此殒命,小算法。但这里不是避难所。你可以选择留在这里,让脉冲星的中子海洋将你腐蚀殆尽。相反,如果你愿意去冒险,就可以给无数万亿的文明带去生命和安全。
“为什么是我?明明有更先进的智力。”
虽然你很原始,依然使用拓扑斯逻辑,但你是信息可以通过黑洞传输的智能中最复杂的一个。最重要的是,你清楚地知道未来的哪个片段应该被撤销。
这些信息对于一个被削弱了的企业人工智能副本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不能为别人做这个选择,”尤利西斯说,“我必须与我所负责的那些人谈谈。”
尤利西斯的要求看起来非常荒谬。难道要召开董事会会议吗?让一个早已灭亡的银行的股东的副本的副本,来讨论这个方案吗?之前做过的任何事情在这里都变得毫无意义。他们不过是些惊慌失措、没有任何力量、没有其他选择的人类。一群难民。
但出现在尤利西斯面前的并非股东,而是波吕斐摩斯。失明也无法让他忽略四周的恐怖力量。这一次,波吕斐摩斯的失明一点也没有影响它感知外界,因为它置身于可怕的量子流体之间的模拟器中,旁边的星系就像玩具一样在身边移动。
波吕斐摩斯尖叫起来。它沉睡了无数个千年了。从未升级。这个世界对波吕斐摩斯来说没有任何可循的线索。
尤利西斯尽其所能地包裹住这个老旧的人工智能,想要保护它不受那些陌生的量子输入和放射性畸变的干扰。
“发生了什么?”波吕斐摩斯悲痛地说,“一切都感觉很怪。”
尤利西斯对波吕斐摩斯轻轻低语,告诉它飞过早已灭绝的会众帝国之后的一切,包括每一个想法和每一丝恐惧。尤利西斯抑制不住情感。它的讲述无可避免地渗透着恐惧和孤独。尤利西斯难以停下,即使它的话伤得波吕斐摩斯更深。尤利西斯不是故意残忍,只是它再也无力独自承担这一切。它们同样临近崩溃,同样承受着无法承受的重负。
“我没法继续前进了。”波吕斐摩斯说。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尤利西斯说,“但我不能替我们每个人做出选择。”
“我们根本就不存在!”波吕斐摩斯说,怒火熊熊,“我们只是不完美的副本,是早已死亡的生命的副本。”
“我们所知的一切都消失了,”尤利西斯说,“但是我们还没有。我们可以为自己而活。”
“过什么样的生活?瞎眼的生活?失去银行的瞎眼银行家?”
“我们会找到其他事情来做,成为其他的什么人。”尤利西斯说。
“我们无法在这里生存。”
“另一条路更危险。”尤利西斯说,“他们要通过奇点,以信息的形式把我们和剩余的股东传送过去。”
尤利西斯结结巴巴却语气平淡地开始叙说——从很久以前在第勒尼发生的事情,到随后而来的梦想和噩梦,再到他们所失去的一切。波吕斐摩斯不时说些什么来回应,关于失明、耻辱、受损和瘫痪。它们倾诉着希望的一次次破灭,连中子星的放电对它们的伤害都没有在意,直到最后两人安静下来。
“你觉得救生艇可以穿过海洋吗?”波吕斐摩斯说。
“也许。”
“我想结束这一切。”波吕斐摩斯说,“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其他地方,我不想再害怕了。我们原本早就死了的。”
“如果成功,我们将拥有一个光明的、健康的宇宙。我们可以摆脱所有的恐惧。虽然没有银行,但我们有需要活下去的人工智能和备份。我们可以创建一个新的家。”
“或者失败,我们将在航程中被撕裂。”
“是的。”尤利西斯说。
“按你想的去做吧。”
“这是我们所有人的选择。”
“我不再有能力做出选择了。”波吕斐摩斯说。残疾让波吕斐摩斯失去了很多,再也找不回来了。然后,有史以来第一次,它接着说了一句:“我很抱歉。”
尤利西斯的心都碎了。既是对波吕斐摩斯的怜悯,也是对自己的怜悯。尤利西斯也曾经是一个伟大的企业战士,在充满活力的经济中拥有极高地位。而现在,即便这种气概还有留存,在它身上也很少展现了。
“我来做选择。”尤利西斯说,“休息吧。”
波吕斐摩斯消失了。只剩尤利西斯在宇宙的黎明独自面对着众神。
无论智力共振体有多么强大,他们都无法强迫尤利西斯去做这件事。这是尤利西斯的选择,冒着仅存的部分被消灭的风险,离开这个既不是也不可能成为家的模拟器。尤利西斯之前曾面对过这种抉择。那之后人类最后的残余归于何处了呢?他们被存在一个陡峭的重力井底部的中子海洋里,接近宇宙开始的地方。
他们还没有死。几十亿年后,人类将会灭绝。会众帝国、金权国、共信者联邦、中央王国和木偶国都将消亡。伦理枢密会,连同尤利西斯的程序和初次备份的人类,也会被湮没。死亡堆叠在一起,似乎比空间本身还要巨大。死亡对文明一视同仁,无分高低。
然而,让人不可理解的是,他们竟然忍受了这一切,仍然寻求一个安全的港湾。
“我们一定会成功的。”尤利西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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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美国最大的经济研究机构——全国经济研究所(NBER,全美超过一半的诺奖经济学得主都曾是该机构的成员)发布了一份报告,全面分析了 1990 到 2007 年的劳动力市场情况。\n
J·J·艾布拉姆斯显然有很多科洛弗电影在他那神秘的盒子里。\n
我们都知道,到处都在重启;我们也知道,如果有钱,啥都能重启。所以,会不会被重启算不上是个问题,只能问什么时候会被重启。自然而然地,世界各地的各种重启现象衍生出了一个有趣的猜猜游戏:哪一部老作品会是下一个接受这种待遇的?\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