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2037
美国,蒙特利
“生物的多数DNA并没有形成有用的基因参与编码蛋白质。生物学家曾认为,编码蛋白质是DNA唯一的功能,因此,不能编码蛋白质的DNA在过去被命名为垃圾DNA。生物携带的垃圾DNA占全部DNA的比例,随着生物的复杂程度递增。人类,有百分之九十七的DNA,属于垃圾DNA。”
陆有当用余光扫过阶梯讲厅里满座的听众,用不太流利的英文继续说:“生物学家逐渐发现,生物体内垃圾DNA的比例与生物复杂程度之间呈正相关关系。这令人们开始反思,垃圾DNA是否真如其名,是没有功能的废品。上世纪末到现在,人类已经逐渐认识到,从宏观的生物种群层面上理解,垃圾DNA在生物向高等复杂有机体进化的进程中发挥了关键作用;而从微观的生物个体层面上理解,垃圾DNA协调保证了基因编码蛋白质功能的正常运作,同样意义显著。”
总觉得西装的肩垫正在不断往下垮,陆有当稍显局促地提了提肩膀。助手临时在高街店挑选的西装,相较于他瘦削的肩膀显然不太合体,这让头一次站在TED环球会议的讲台上分享最前沿基因学研究成果的陆有当愈发紧张。他的目光正好瞥到后排一个打着哈欠的印度人,心里掂量着自己恐怕在基础知识的介绍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
“2037年的今天,以上内容已经被写入了《大学生物基础》,”陆有当清了清嗓子,“而我今天要说的是,垃圾DNA对人体的致病反应。”
英国,爱丁堡
未开灯的房间,遮光的落地窗帘紧闭。悬在墙上的液晶电视投射出闪烁的光,将独坐于屏幕对面的老人,映成轮廓分明的剪影。老人左手握着厚底的威士忌杯,杯内的冰块已经化了大半。他若有所思地瞅着屏幕,陆有当正在大洋彼岸的TED环球会议上发表实况演讲。
陆有当正在对着双螺旋结构的示意图讲解:“我们将从人体分离出的任意一组垃圾DNA序列植入白鼠体内,在随后的观察中均发现,白鼠体内产生了不同种别的具有传染性的阳性朊病毒蛋白。而向白鼠植入一组以上的人类垃圾DNA序列时,白鼠体内却不会生成阳性朊病毒蛋白。”
“砰!砰——”窗外隐约传来焰火升空的鸣响。老人端着酒杯站起,踱往窗户的方向。他赤着脚走出垫在沙发下的驼毛地毯,踏在大理石的地砖上。八月底的苏格兰,夏天的气息已经逐渐远去,寒意沿着微凉的地砖窜上老人的身体,他习惯性地提了提肩膀。
“相应阳性朊病毒蛋白的合成,证实了垃圾DNA对人体的致病反应。幸运的是,不同的垃圾DNA序列,抑制了彼此编码阳性朊病毒蛋白的机能。”老人一边自语,一边拉开窗帘。房间的声控灯随着他说话的声音亮了起来。柔和的光打在落地窗上,玻璃中印出老人瘦削的身躯的模糊影像。
“相应阳性朊病毒蛋白的合成,证实了垃圾DNA对人体的致病反应。幸运的是,不同的垃圾DNA序列,抑制了彼此编码阳性朊病毒蛋白的机能。”电视随之传来陆有当一字未变的陈述。
老人的目光沿着皇家英里大街向西延伸,道路的尽头,城市的最高点,爱丁堡城堡岿然屹立,已近千年。
窗边的老人,大洋彼岸的陆有当,异口同声:“这是多么微妙的平衡!大自然在我们体内埋下足以抹灭整个人类种群的祸源。与此同时,又慷慨地馈赠人类用以封印劫难的巨锁。”
此刻城堡的上空,十数枚烟花蹿升,齐声绽放。1947年以来,第九十个年头的爱丁堡艺术节,又一次圆满结束。
虽然看不到城堡内的情形,老人仍能想象:皇家军乐队正合奏出欢快的乐声,投射在斑驳城墙上的各色绚丽的镁光会随之舞动,空气中弥漫着节日的气息——香烟、苦啤酒和牛肉汉堡混杂的味道。一如往年,未曾改变。
演讲于此结束。电视里的陆有当挺直了背,迎接观众们的掌声。
窗户玻璃中,和陆有当有八分相似的老者倒影,疲惫地合上双眼。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对自己说:“未能改变。”
初章:2040
中国,北京
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
黑色的夜幕笼在中关村北大街那片乔木林光秃秃的枝丫上,显得分外荒凉。
初冬的夜,来得特别早。戴珂珂记得夜色初显端倪的时分,挂钟的时针尚在“5”与“6”之间的位置。换句话说,她已经百无聊赖地在实验楼呆坐了足有三个小时。听见窗外朔风掠过的声音,戴珂珂犹豫片刻之后,还是站了起来,迈步走动。她拐了两个弯,停在了主任办公室的门口。
门半开着,办公室里,陆有当对着电脑屏幕愁眉紧锁,手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烟。
“陆主任?”
一截燃尽的烟灰脱落在办公桌上,陆有当浑然未觉。
见陆有当没有反应,戴珂珂用指节叩了两下门,又喊了一声:“陆主任?”
“嗯?是小戴啊。有事吗?”
戴珂珂往前迈了两步,试探着问道:“如果主任没有别的交代,我先下班了?”戴珂珂是陆有当统筹的清华大学转基因研究技术实验室的助理,主要工作职责是协助陆有当对培育中的细胞与组织进行观察与记录。依照实验室的规章,陆有当不下班,她是不能先下班的。
不过最近的实验,陆有当全数自己独立完成,没让助理们参与,戴珂珂因此成了闲人一个。一开始,包括她在内的几个助教还会忐忑,是否是自己给领导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才会被架空冷落。可时间久了,大家逐渐发现陆主任最近格外沉默寡言,似是心事重重,却与他们无关。
“嚯!都这么晚了,你赶紧回去吧。”陆有当说道。
“谢谢主任,那我先走了。”戴珂珂说。
“嗯。”
走之前,戴珂珂缩着手,指了指陆有当书桌上被烟头占据了大半容积的烟灰缸,说道:“陆主任,少抽点儿烟。”
陆有当年轻时就是个书呆子,人到中年更是一门心思都浸在学术里,为人木讷,不善交际,甚至有学生背后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陆有呆”。因此,尽管三年前在TED环球会议上展露风采,成为备受学界与媒体关注的泰斗级学者,陆有当在单位还是一个朋友都没有。唯有像戴珂珂这样,从本科开始由陆有当一路指导上来的学生,对他还算关心。
“知道了。”陆有当搭了句声。抬起头来时,戴珂珂却已经不在门口了。他心里本来蓦地一暖,瞧见冷清清空荡荡的实验室,消失了一霎的愁绪就又回来了。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手上的烟,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
压力下连续高强度的工作,让陆有当急需放空自己的大脑,哪怕是一会儿。将屏幕正中的实验监控程序切到后台,他点击互联网浏览器,打开了英国广播公司BBC的主页。
“大马士革城区再次爆发小规模武装冲突,叙利亚局势持续紧张”“福布斯全球科技富豪排行榜首富,霍普科技集团创始人因病辞世”“2040-2041赛季英超联赛第14轮焦点战,曼联主场4-2力克切尔西”……陆有当拨动鼠标滚轮,一目十行草草扫过国际新闻的主页头条,意识到人类仍未察觉世界正在面临的危机。
转到亚洲新闻板块下,陆有当找到了发稿日期为三天前的那则新闻:
近日来,韩国大田广域市的多家医院出现新生儿持续发烧高热死亡事件,共计147例。事件引发韩国民众对国家公共卫生安全管理的强烈不满与信任危机。当地政府发言人声称新生儿高热发烧原因系感染新型变种流行性感冒病毒。这位负责人表示,大田市政府已着手改善升级当地医院的卫生条件,并将持续加强对产科手术操作人员的消毒作业要求。以上措施极有希望在短期内遏制病毒扩散并有效控制疫情,避免今后新生儿感染该病毒夭折的悲剧再度发生。另一方面,市内尚未出现新生婴儿以外人群感染该病毒的情况。目前合理的推测是,人类降生一周左右,就能在无抗原诱导的情况下,自主形成对该病毒的免疫机制。因此,该病毒不具备大规模感染效应。请广大民众不必产生恐慌情绪。
但是陆有当明白,这并非某种变种后的流行性感冒病毒。最近一个月内,韩国、哥斯达黎加、斐济、拉脱维亚、科特迪瓦与孟加拉国,六国的新生儿夭折率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上升。韩国与哥斯达黎加的夭折婴儿临床主要表现为持续发烧高热,而斐济、拉脱维亚、科特迪瓦与孟加拉国的夭折婴儿临床主要表现为抽搐及强直性痉挛。两类临床表现看似毫无关联,但却都是人体被垃圾DNA编码生成的阳性朊病毒蛋白的侵染后的典型症状。
死亡率百分之一百的绝症的典型症状。
分析研究了一个多月,陆有当发现了这种尚未被命名的朊病毒蛋白综合征的传播特征更令人担忧。世界范围内患者增长速率的曲线正激扬上行,证实该疾病具备显著的高度传染性疾病的特征。然而目前,患者仅仅在韩国、哥斯达黎加、斐济、拉脱维亚、科特迪瓦与孟加拉国六个互不接壤的国家出现。被侵染的地域范围,并非像水中的涟漪一样,呈辐射状向外扩散。这显然不符合疾病传播的一般性特征。突发的疫情,竟像从阴云久布的天空,最初落下的六缕不堪重负的雨线,沉重地砸在世界各国的泥土里。
这是否象征着,覆世的暴雨将至?
“讽刺啊,大自然最慷慨的馈赠,封印劫难的巨锁,就这么成了废铁。”
门外突然传来的这句话,吓了陆有当一跳。他扭过头,看到一个精瘦矍铄的陌生人站在门口。
来者头顶宽檐的爵士帽,戴着黑框的圆形眼镜。立起来的风衣领下,围裹着羊绒的苏格兰格子围巾,遮住了陌生访客的下颚。
“陆教授,许久不见了。”陌生访客的嘴角咧出一抹颇有意味的笑,对上陆有当的视线,说,“我可以进来吗?”
“你是谁?我们见过吗?”陆有当站了起来。他揣测着陌生访客方才的话——“封印劫难的巨锁”,是他三年前在TED环球会议上曾说过的话。这陌生的访客是在暗示什么?或者,是在影射什么?
“算是吧。”
陌生访客旁若无人地走入房间,在客座沙发上坐下,说道:“我会回答你所有的问题,但不是现在。”
“先生,我想你认错人了。”陆有当说道。
陌生访客没有理会陆有当,接着说:“在那之前,我需要确认,你能够对我将告诉你的一切摒弃所有的质疑。”
“先生,请你离开。”已经两宿没合眼的陆有当心中一阵愠怒,左手向着门口比出送客的手势,右手则拾起了电话听筒。他心想这陌生访客要是继续纠缠不清,就让保卫科的同志“请”他离开。
陌生访客曾挂在嘴角的浮笑,不知何时已经隐去,他的脸色生冷得像一块铁,隐约带着上位者的威严和傲慢。没有理会陆有当的逐客令,他说道:“转基因大豆。”
“什么?”
“你百思无果的Y型朊病毒蛋白综合征——我们暂且这么称呼它,它的病源,是转基因大豆。”
陌生访客不疾不徐的言语,却恍如划过黑色天幕的一道雷霆霹雳。倏然僵住的陆有当,被陌生访客的突来之语震撼得一时失声,手里的话筒跌落在书桌上。他迅速把话筒拾回原位,佯装镇定地摆了摆手,回应道:“我仍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的掩饰是多余。”陌生访客不为所动,说着,“如你所知,世人尚未察觉韩国新生儿发烧高热致死的原因,并非变种的感冒病毒,而是由人体内垃圾DNA编码生成的朊病毒蛋白。末日的丧钟即将敲响,这场即将席卷全球的疫病,足以颠覆整个人类文明。与这次的Y型朊病毒蛋白综合征相比,无论1918年到1919年间的西班牙流感,还是2014年到2015年间的埃博拉病毒,都只能算死神对人类无伤大雅的玩笑。”
没有留给陆有当插话的空档,陌生访客继续说道:“你和我一样,早已意识到人类真正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拯救。盲目地让公众获悉一切,只会引发前所未有的慌乱,让已经如履薄冰的人类在应对灾难时更加举步维艰。所以你未曾让任何人知道,你一直在找寻病源,希望能从病源着手,研究出控制Y型朊病毒蛋白综合征的方法。”
陆有当心里逐渐有些发慌,面前的这个人,难道会读心术不成?
“可惜已经没有时间了,知道现在,你才刚刚获得拼图的第一块碎片。”
陆有当在心中回顾陌生访客之前说过的话:“转基因大豆、Y型朊病毒综合征、人体内垃圾DNA、末日的丧钟、我已经没有时间了——”陌生访客的阐释里,似乎还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陆有当觉得自己的思绪很乱,脑子里满是嘈杂的声音。陌生访客说过的话,像在很远的地方漂浮着,而自己站在雾里,正要伸手去抓,去拉扯纠缠的思绪里藏着的某根清晰的脉络。他木然呆立着,陷入沉思。
陌生访客也没有出声,房间里突然就静了下来,只听得到计算机风扇旋转的嗡嗡声。
陆有当思索了一会儿,呢喃道:“不对,各国出现的病患,全都是未曾食用过大豆的新生婴儿。因此,病源不会是转基因大豆。”他猛地停顿了一会,拧着眉头吸了一口凉气,“除非——”
陌生访客接过陆有当的话:“除非婴儿并非被病原体直接感染。陆教授,别忘了,致病的阳性朊病毒蛋白Y,可是由人体垃圾DNA合成的。因为食用转基因豆制品而感染了致病因子的,从来就不是婴儿,而是他们的双亲。婴儿之所以患病,是因为他们从双亲那继承了有缺陷的基因。
“正常情况下,人体不同组别的垃圾DNA,抑制了各自编码阳性朊病毒蛋白的机能。”他把左右手的食指扣在一起,用力挣开,接着说,“转基因大豆里的致病因子,控制子宫内的受精卵进行定向的基因突变,让受精卵携带的垃圾DNA失去了这种环环相扣的自我禁锢。”
“那转基因大豆在全球大范围供应近半个世纪,如果它是病源,为何疫情直到今日才爆发?”此刻的陆有当,就像惊涛骇浪中绝望地抱着最后一块浮木挣扎的水手。
“没有人知道,一个月前这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能够突然激活了分散全球各处的宿主体内数十年来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的致病因子。”
陌生访客从公文包中抽出一叠装订好的文件,扔在陆有当的桌上。文件封面上印着《关于Y型朊病毒蛋白综合征的研究汇总》。他说:“证据在这份报告里。”
陆有当拾起报告,快速地阅读,面色愈发难看。显著的样本、翔实的数据、合理的建模,这份报告足够证明陌生访客所言非虚。全球已经有多少人食用转基因的大豆制品后,携带了Y型朊病毒蛋白综合征的致病因子?而根据报告的统计,致病因子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概率通过性行为传递。子女自父母遗传致病因子的概率,接近百分之一百。
他双手用力攥着文件,手臂微微颤抖。所有的人类,都是致病因子的携带者。
沉睡的死神逐渐苏醒,人类还剩多少时间?
“你还知道什么?”陆有当的后背上已经满是冷汗。
“我知道你所知的一切,包括‘千年兰构想’。更知道不久的未来,它将成为人类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是,最绝望的救赎。”
陆有当下意识地朝后缩了两步,撞到了身后的椅子。他用再也藏不住惊惶的声音,又问了一遍最初的问题:“你,究竟是谁?”
陌生人脱去帽子,取下眼镜和围巾。
看到陌生人容貌的陆有当,觉得自己置身在连接时空的魔镜前——因为眼前所见之人,简直就是苍老了十余岁的自己。
“我便是你,来自未来。”
继章:2030
英国,爱丁堡
厚重的红桃木门紧锁,遮光的落地窗帘隔绝了窗外的喧嚣与明媚。屋内唯一的光源,来自东侧的壁炉。火焰摇摆着窜动,将两道正在对谈的剪影映在另一边的墙上。坐在靠窗侧的亚裔老者一边说话,一边有节奏地摇晃手里的威士忌杯。尚未完全融化的冰块敲击杯壁,发出不急不缓的叮叮声。
“年少时,我曾看过一套叫《龙珠》的日本漫画。里面有一章提到,负剑的少年从支离破碎的未来逆行至另一段平行的历史里,只为拯救一个注定没有他归属的世界。那时觉得,这样的出场真是太酷了。
“那时体会不到其中的悲伤。大概是因为,即使在我最疯狂的想象中,也未曾料想某一天,未来的自己会真的出现,预示一场来不及阻止的劫难即将来临。只有我乘着时光机回到过去,或许能阻止它降临。
“我点头答应的时候,其实也并没有完全相信面前自称是‘我’的他,只是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坐进那台狭小的机器舱。他摇着我的肩膀,大声告诉我,我醒来之后,世界将回到2017年,因为更早的时代,尚不具备研究致病因子的科技水平。后来我像是睡了很久,做了很长的梦。梦里的这一切只是一场闹剧:正当我信以为真的时候,老年的‘我’,会伸手在脸上抹一把,卸除以假乱真的妆容。世界上也从来就没有什么Y型朊病毒蛋白综合征,就连转基因大豆都只是生物学家大胆提出的百年展望。
“醒过来,走出机器舱的时候,我却身处陌生的郊外。即使那时,也曾抱着一丝侥幸:也许那个人会突然出现,搂着我的肩膀,指着前方隐藏的摄像机哈哈大笑。我向路过的人询问现在是哪一年。第一个人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瞥了我一眼,就快步离开了。第二个人好奇地打量了我一会。随后他掏出手机,点亮屏幕,告诉我现在是十三点二十七分。从那时起,我才开始正视所处的年代也许真正是2017年。毕竟在2040年,最廉价的手机都能做成戒指来佩戴,用光学投影替代物理屏幕。谁还会古板到把夹心饼干薄厚的金属块塞进兜里成天揣着?
“最初意识到自己是时间旅者时,也曾因不堪重负而惶恐。现在追忆起来,那段日子似乎很短,就像翻过一张泛黄的书页。只是回想起数不清的沉浸在酒精和尼古丁的黑夜,一切彷徨又清晰起来,历历在目。
“这个时代,潜伏着超越这个年代科学认知的疫病。世界正在崩塌,却没有人发觉,而我是唯一的希望。除了振作,我别无选择。
“2017年前后,欧洲各国的实体经济就像翻着白肚皮的死鱼。可一湾波澜不惊的死水之下,老谋深算的政治家早已枕戈待旦。就在英国决定退出欧盟之后,这些老狐狸为了地缘政治利益,齐刷刷地亮出了獠牙。伴随而来的是,资本家们在之后的数年里,把国际金融市场搅得一塌糊涂,全球经济一度面临崩溃的危险。
“新世界的发展,完完全全重演着我曾经历过一次的历史。全都如出一辙。于是,我在国际金融市场大肆投机,翻云覆雨,毫无悬念地积累了庞大的财富。
“2019年,欧盟解体。欧洲各国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经济滞涨。失业的工人和白领在街头摔着酒瓶咆哮,看不到希望的朋克青年躲在巷尾吸食大麻,无家可归的难民蜂拥越过国境线,警察却只是象征性地吹两声哨子,随后视若无睹地走开。我借机将资产转移到了苏格兰,并在这里以诺亚·霍普(NoahHope)的名字,取得了合法的身份。
“有关预防和治愈Y型朊病毒蛋白综合征的研究,是人类与死神在名为时间的赛道上孤注一掷的竞逐。一些情况下,法律和伦理,会成为科学发展的桎梏——人类漫长的历史早就证明过这一点。这些年来,我犯下过可怕的罪行,我并不以此为荣。但我并不后悔。当天平的一端,人类文明的存续已经被当成砝码摆上时,牺牲已然无可避免。苏格兰广邈荒芜、人迹罕至的高地,给我们的事业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于是我在苏格兰成立了霍普科技集团公司。本来它只是用于掩护秘密研究的壳公司,短短时间内,却出乎我意料地发展成了世界最大的科技企业。这是意外的收获,让我们有更多的渠道将不受监管的资本秘密投入研究。”
陆有当,不,诺亚·霍普又往杯里倒了半杯威士忌,向坐在他对面的人问道:“老友,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些往事?”
坐在诺亚对面的,是个其貌不扬的阿拉伯人。他的名字是阿卜杜勒·哈格。他本应该成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量子物理学家。可惜极端的宗教主张和政治立场让他登上了西方世界的头号通缉名单。诺亚收留了他,在他的帮助下创立了霍普科技。
十年前,诺亚向阿卜杜勒坦承了自己来自2040年的秘密。阿卜杜勒则以完全的信任回报诺亚。世界的弃儿与时间的旅者从此成了莫逆之交。与诺亚一同来到2017年的时光机,在时间旅行的过程中毁损了。诺亚把它交给了阿卜杜勒。诺亚投入全部精力在Y型朊病毒蛋白综合征的十年里,阿卜杜勒则一直在尝试修复这台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机器。
阿卜杜勒回应道:“我了解到一个奇怪的理论。而根据这个理论,你从2040年回到这个时代后这十五年的经历里,有令我在意的事情。”他说话时,语速很慢,声音干涩沙哑。
他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转向诺亚。屏幕中显示着一篇文章的影印件,文章选用的排版和字体透着陈旧的气息。
诺亚扫了一眼屏幕,文章的标题是《时间旅行的悖论》,发表于1976年4月的《美国哲学季刊》。
阿卜杜勒说:“这篇论文的作者大卫·路易斯,他通过反驳其他哲学家主张的‘时间旅行将必然包含的悖论’,捍卫了时间旅行逻辑的可能性。”
“愚蠢……”诺亚冷哼一声,“这大卫·路易斯,只是又一个陷进臆想的逻辑世界而无法自拔的庸人。我便是真实存在的时间旅者。阿卜杜勒,你何必蒙起自己的双眼,去听一个瞎子向另一群瞎子描述他眼里世界的模样?”
阿卜杜勒摇了摇头,说道:“重点不在这里。我在意的是路易斯反驳‘祖父悖论’的理由。”
“‘祖父悖论’?”
“‘祖父悖论’是时间旅行的反对者提出的一个经典的思想实验。它假设——”
“阿卜杜勒,我对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提不起丝毫兴趣。”
“诺亚,这些信息至关重要。非常,重要!”
对上阿卜杜勒紧逼的眼神,诺亚叹了口气。他给自己添上了满杯的威士忌,说道:“好吧,继续。”
“‘祖父悖论’假设时间旅者汤姆回到过去,一个他的祖父尚在襁褓的时代。憎恨祖父的汤姆,决心杀死在这个时代还是婴儿的祖父。那么,有两种可能的情况:第一种情况,汤姆成功杀死了自己的祖父。然而,这个婴儿的死亡意味着,他不可能有孙子。这个结论显然和‘汤姆回到过去并杀死自己的祖父’的设定相矛盾;第二种情况,汤姆无法杀死自己的祖父。就仿佛上天在戏弄汤姆一样,无论他如何精心筹划、算尽机关,终会阴差阳错却又无可避免地失败。‘祖父悖论’的提出者认为,第二种情况意味着,回到过去的时间旅者不能改变他们穿越后所处世界的现状,陷入了宿命论(Fatalism)的谬误。也就是说,前往过去的时间旅行包含必然的逻辑矛盾。”
“但大卫·路易斯不这么认为?”诺亚侧着头,用力揉自己的太阳穴。
“没错。路易斯认为回到过去的汤姆将面临第二种情况,即他无法杀死自己的祖父。但这仅仅是简单的决定论(Determinism),而非宿命论。宿命论指的是某个事件的出现和发展是没有缘由的。以汤姆为例,宿命论的支持者会认为汤姆无论如何都不能杀死祖父是一种无法解释的现象。而路易斯则认为这是可以被解释的。汤姆无法杀死他的祖父仅仅是因为,他的祖父在未来的几十年里一直活着的事实。”
“荒谬!这岂不是说,今天的事件,是由明天的缘由所决定的吗?”
“诺亚,你有办法证明‘因’(Cause)一定比‘果’(Result)更早存在吗?”阿卜杜勒伸手比了一个抛硬币的手势,“‘因’必然比‘果’更早存在,只是人类主观的经验判断。而这个判断的客观性是存在疑问的。就像你抛出一万次硬币,如果每一次都是正面朝上,你的经验会暗示你第一万零一次抛出的硬币,朝上的仍然会是正面。然而,这并不是真理,而是武断。”
“我承认,路易斯的推论到目前为止都能立住脚,”诺亚摇晃着半空的酒杯,“但这又能说明什么?”
“接下来才是整个理论的关键。在以上推论的基础上,路易斯认为,回到过去的时间旅者无法改变(Change)这个时代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但却能够实实在在地影响(Affect)这个时代曾经将要发生的事件。”
“影响曾经将要发生的事件?”诺亚锁着眉头,琢磨着路易斯晦涩的观点,心中蓦然闪过一瞬的慌乱。
“没错。举个例子,假设古埃及那位废除多神教的异端法老——阿肯那顿,就是一位时间旅者,从未来穿越时空来到了他废除多神教的前夕。如果当时的古埃及,没有时间旅者阿肯那顿的出现,古埃及的多神教信仰便不会被他中断。也许多神教会在当时被另外一位法老或者大祭司废除,但也许多神教会延续更久……总而言之,古埃及将会呈现一段截然不同的历史。而阿肯那顿的出现,实实在在地造成了‘古埃及的多神教信仰被异端法老阿肯那顿废除’这个在正常时序下的历史发展中曾经将要发生的事实。”阿卜杜勒的神色突然严峻起来,“但是,根据路易斯的理论,时间旅者阿肯那顿,不可能改变即将发生的事实——无论多少次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每一次,他都必然废除古埃及的多神教。”
诺亚渐渐坐直了身体,额角的青筋跳动了一下,“你想说,在我回到这个时代之后,世界的发展与我曾经经历过的那一次,完全吻合。”
阿卜杜勒点头应道:“没错,根据这些年我们对陆有当隐秘监视的结果,他的人生轨迹和你对自己过去的描述,同样毫无偏差。”
“但在我第二次经历的时代中,我是作为诺亚·霍普而存在。而在我第一次经历过的相同的时代里,因为我还是陆有当,诺亚·霍普是不存在的。两次世界的发展,还是出现了分歧。”诺亚急切地说。
“并非如此啊。人类习惯将时间比作河流,然后站在这条河里,尝试感知它流淌的方向:是向前还是向后,是向左还是向右?路易斯的理论,选取了另一种视角审视时间。它尝试在空中俯视身下的河流。眼中所见,是一条环形的河流。因为人类对于前与后、左与右的主观感知,不足以描述环状上两个点的位置关系,所以在非线性的环形时间观里,对于线性时间观下事物间因果关系的经验判断失去了意义。这即是说,认定‘陆有当是时间旅者’,是基于‘陆有当是时间旅者’自身这个客观事实,而不是基于‘陆有当在2040年进行了时间旅行’这个事件。同样的道理,诺亚·霍普存在于2017年至今,是因为‘诺亚·霍普存在于2017年至今’自身是一个存在于环形时间线上的客观事实。‘诺亚·霍普存在于2017年至今’与‘陆有当在2040年进行了时间旅行’两个事件之间,并不存在决定与被决定的逻辑关系。”
阿卜杜勒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诺亚·霍普,在你还是陆有当的那个时代,是存在的。只是当时的陆有当并没有意识到诺亚·霍普的存在,一如今天的陆有当,没有意识到诺亚·霍普的存在。”
“这……可是……”诺亚想说些什么来质疑阿卜杜勒的论断,却一时语塞。的确,倘若诺亚·霍普真的存在于自己第一次经历的时间里。当年的自己,那个木鱼一样的“陆有呆”,不知道世界上有一位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富豪,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也就是说,这个混蛋路易斯的天方夜谭,并不是虚无缥缈的理论。而我们多年的隐秘研究,其实是在重抄早已定稿的剧本?”诺亚的喉咙有些发干,他曾以为全人类的生死都悬于他研究的成败,自己一直背负着救世主的荣耀和压力孑然独行。现在,他却发现命运的骰子早就掷下,只有等到揭开骰盅的一刻,才知道是输是赢。所谓的救世主,原来也不过是命运的提线木偶。
“恐怕事实就是如此……可就算如此,你也不必因此沮丧。未来虽已写定,但执笔的人从始至终仍然是你,这一点并未发生改变。况且,哪怕一直到2040年我们的研究仍再无寸进,至少我们已经掌握人类最后的希望。‘千年兰计划’已经具备执行条件,它不再仅仅是一个构想。”阿卜杜勒避开了诺亚的视线,“当然,它是万不得已时,人类最绝望的救赎。”
诺亚的眼神倏然暴戾起来,绷直的背微微发抖,像是一头随时将要跳起来的狮子,“救赎?我也曾这么认为。可仔细想想,用最不公的裁决,创造颠倒的人间。这他妈的算是哪门子救赎?!”
阿卜杜勒僵着一张脸没有说话。他属于不善言辞的那类人,于是他用沉默给予诺亚梳理情绪的时间。
过了良久,看到诺亚终于平静了些,阿卜杜勒才用一贯的漠然声调打破沉默:“更让我无法释怀的问题是——出现在2040年的‘未来的你’,是否了解‘路易斯理论’?”
诺亚应道:“能够操控时光机,想必‘他’是明白——”话未说完,他已经料到了阿卜杜勒接下来将要说什么。不待阿卜杜勒开口,他低声自问:“既然过去无法改变,他为什么要回到2040年,并把我送回2017年?他又为什么要向我,也就是向他自己,隐瞒真实的原因?有什么原因,竟然会让一个人连自己也要欺骗?”
阿卜杜勒揪着下巴上的络腮胡子斟酌了一会,欲言又止地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有一个办法,或许能弄清楚‘他’的动机。”
“哦?”诺亚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因为此刻他的头脑中,正拼凑出一个荒谬到令人战栗的解释——一场用层层谎言垒砌的布局。
“如你所知,我们已经掌握了重启那台时光机的控制面板的技术。我在想,如果你乘坐它回到2040年,找到来自未来的你,质询他行动的理由,不失为一个方法。但是对于这台机器的运转原理,我依然毫无头绪。因此,目前并无法确定它是否能够正常运转。”阿卜杜勒搁下酒杯,等待着诺亚的回答。
“值得一试。”诺亚放松绷直的身躯,微微仰着头靠在椅背上,面上不见喜怒。“我要回到2040年的10月。在和‘他’会面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想解答,那个连‘他’也未能得出答案的问题——2040年的10月,到底发生了什么,激活了人类体内的致病因子?倘若明白致病因子被激活的原因,相信我们的研究就能突破现在的瓶颈。”
“我会尽快准备。”阿卜杜勒机械地点了点头,却瞥见了一抹不经意的诡谲邪笑,浮现在诺亚的嘴角。他突然觉得这个男人的心里,有某种令人畏惧的东西正在苏醒。那种感觉,让他联想到一条正从冬眠中苏醒的巨蟒,正在缓慢地扭动着身躯。
他突然开始后悔向诺亚提出了这项方案。
终章:2045(上)
国际领土,联合国总部大厦
9:52A.M.
戴珂珂站在大厦一楼的西厅,攥着兜里的烟。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快步走到了门外。远远望去,第一大道忙碌如常,繁华胜往。不知是受天神眷顾,抑或是被恶魔蛊惑,纽约客的身上寻不到迷茫与恐慌。他们以莫名的乐观与朝气,将如今的曼哈顿区演化成一座奇妙的海市蜃楼。
站在大厦所辖的国际领土,观望近在咫尺的美国,有那么一小会儿,如同沙漠里的落难者看见半空中突然浮现绿洲那样,戴珂珂几乎忘记了世界真实的样子。
她点燃了一支烟,五年来的第一支烟。五年前,她戒烟备孕,满怀憧憬地规划着未来的人生。然而突如其来的Y型朊病毒蛋白综合征,让一切成了泡影。她的孩子在出世后的第三天夭折,那是一场无法苏醒的噩梦。
在那之后,她曾经的导师陆有当,将所知的关于Y型朊病毒蛋白综合征的全部信息告诉了她。陆有当邀请她作为助理,加入自己领导的团队——由世界范围内十五名顶尖的生物学家与医药学家组建的研究室,研究应对Y型朊病毒蛋白综合征的方法。
陆有当一行分别向中、美、俄三国政府上报了导致世界各地婴儿死亡的真实原因。之后,在三国的协调运作下,他们的研究获得了由联合国牵头、多国政府共同参与的资金支持。最初的时候,为了不引起世界范围内无意义的恐慌,政客们对疫病的真相都三缄其口。直到后来全球的婴儿死亡率急速上升,各国政府才逐渐释出真相。
历史上,曾有愚者信誓旦旦地断言天上的流星将坠落,刹那间焚烧地上的一切;也有神棍搬弄晦涩难解的神谕,预言末日的浩荡裁决;更不乏忧心忡忡的阴谋论者,臆想着更多一瞬通往世界尽头的十字路口。然而,即便是最张狂的想象也不曾描绘过,全人类面临的灭亡危机,竟是被钉上受难的十字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鲜血一滴一滴被烈日灼干。
2042年4月,除非洲纳米比亚共和国以外,世界范围内的全部国家和地区,婴儿夭折率上升至百分之一百。三年以来,世界人口减少3.17亿,全人类平均年龄上升2.96岁。
加入陆有当的研究室的四年中,戴珂珂依旧克制自己,不曾吸烟。她清楚自己这份固执的理由。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沙漠中的骆驼,在最茫然无助的年岁里,只有毫无根据的固执,才能够鞭笞她咬牙前行。
回过神的戴珂珂将左手拇指点在无名指的戒指上,光学投影的感应屏上显示时间是9:55——距离陆有当在联合国大会堂向世界人民公开“千年兰计划”的时刻还有五分钟。她用力把剩下的尼古丁都吸到肺里,转身走进大厦。
最后还是复吸了……戴珂珂苦涩地嘲笑自己。没办法,两年来未有寸进,时至今日,终于连最后固执的理由也失去了。
原来自己不是负重跋涉的骆驼,而是蔽目推磨的驴。
10:00A.M.
戴珂珂看着陆有当走上会场正中的主席台。他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到话筒前,昂首站定。望向他的脸时,戴珂珂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随后对上了他的目光,戴珂珂只觉得那双眸里藏有锥子,刺得自己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诸位,正如你们已经认识到的,人类正面临有史以来最大的生存危机,”陆有当环顾会场,“Y型朊病毒综合征——”
戴珂珂突然有些走神,她想起了陆有当八年前在TED环球会议上的表现。那是陆有当第一次登上国际讲台。这个被学生们私下称为“陆有呆”的中年学究,穿着大一号的西装在台上局促地提着肩膀,拧巴得像是被教导处主任拎到操场上作检讨的中学生。
八年的时间里,他变了太多。也许是因为操劳和压力的缘故,才过了五十五岁生日的陆有当,看起来得像是年过古稀的老人。她记得,那是2040年的冬天,陆有当独自研究疫情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两月有余,谁也不见。两个多月后,戴珂珂第一次见到他时差点儿惊出声来——陆有当看起来像是在两个月里衰老了十余岁,不真实得恍如武侠故事里一夕白首的女侠。
不,他真正的变化,并不是外貌上的衰老。戴珂珂凝视着讲台上矍铄的老人,从这个曾经朴实内敛的学者身上,她感受到慑人的气魄。他瘦削的身躯,能予人看不通透的敬畏感,有如刀削斧凿的高崖,又如幽暗昏黑的深壑。
后来,陆有当汇集了全球最顶尖的生物学者,领导这群情商奇低的科学家们与各国政客斡旋,终于取得了各国政府的资金支持,在短短的几年内,确立了自己在这场关系到全人类存亡的大事件中的领袖地位。
戴珂珂有时候会很认真地思考:曾经的“陆有呆”与现在的陆有当,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10:32A.M.
“历经两年艰苦卓绝的研究后,我们不甘心地承认,以21世纪的生物医学水平而言,Y型朊病毒蛋白综合征是无法隔离且不可治愈的。”
不理会礼堂内的一片哗然,陆有当继续陈述道:“不过,我们确实找到了在承担巨大副作用的前提下,‘驱逐’Y型朊病毒综合征的方法。此刻,我将代表联合国向全世界公开,人类文明的最后防线——‘千年兰计划’!”
会场内嘈杂的议论声将戴珂珂的思绪拉回现实。她看见各国元首和媒体记者脸上满是疑问的表情。她把目光移至主席台,看到了陆有当背后的光学投影巨幕上显示着“千年兰计划”的徽标。
“抵御人类文明灭亡的最后防线?耶稣啊!这是什么国际玩笑?”戴珂珂听见不远处的巴西总理低声嘀咕,抑制不住声线中的恼怒。
“谁知道千年兰是什么?”印度总统问他邻座的元首们。周围的东南亚国家元首们纷纷耸着肩摊开双手。
戴珂珂侧目扫过会场,寻到了后排角落里的纳米比亚共和国总统。尽管脸上挂着与其他各国元首类似的疑惑,但他在笑,像是幼儿园里被点名表扬的孩子。
千年兰,纳米比亚共和国的国花。一种生长在非洲西南的狭长近海沙漠的草本植物,从远古时代繁衍至今。这种奇形的沙漠植物生命力异常强悍,寿命一般可达数百年,其中更有佼佼者生命可跨越千年,故名“千年兰”。
在全球其他国家与地区新生婴儿全部夭折无一例外的情况下,纳米比亚共和国的新生婴儿存活率是十四万分之一。一个无限接近于零,却奇迹般地突破了零的数字。或许纳米比亚总统已经意识到了,亘古以来就被人类文明放逐在贫瘠的世界边缘的纳米比亚人,即将迎来属于他们的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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