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病房外的两个警官忙得不可开交——门外有一个持刀的疯子,两个化妆成医生的摄影记者,还有带着邮购驱魔套装的宗教狂热分子。新闻里没有透露医院的名字,但可供猜测的余地并不多,只有那么十几家。医院员工没有发誓要保守秘密,何况面对金钱诱惑,谁都没什么特殊免疫力。一两天之内,奇美拉的去向就已是众人皆知了。如果事情还不能平息下来,我就要考虑在监狱或是军队医院里给她找个房间了。
“你救了我的命。”
奇美拉的声音听上去低沉而恬静,说话的时候直视我的眼睛。也许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处于这么多陌生人之间,我还以为她会显得极度害羞。她蜷曲地躺在床的一侧,身上没盖东西,脑袋后面靠着一个洁白的枕头。房里的气味很明显,却不难闻。她的尾巴有手腕粗细,比我的手臂要长一些,耷拉在床沿上,焦躁不安地摇晃着。
“是贝蒂医生救了你的命。”
穆里尔站在床角,和往常一样扫视着剪贴板上的纸条。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奇美拉没回答,眼睛却始终盯着我,“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凯瑟琳。”
“你姓什么?”
“我没有姓。”
“你多大了,凯瑟琳?”尽管处于活化状态,我还是感到有点头晕目眩。这是一种超越现实的空虚感,我正在对斯芬克斯进行例行询问,而她是从一张十九世纪的油画里爬出来的。
“十七岁。”
“你知道弗里达·迈克伦伯格已经死了吗?”
“知道。”她的声音更低了,不过依旧恬静。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她微微皱了皱眉,仿佛一直在等待有人问自己这个问题,然后给出一个听上去像事先准备好的回答。不过她的语音依然很真诚。“她是我的一切,她是我的母亲、我的老师、我的朋友。”她的脸部肌肉抽动了一下,闪现出一丝悲伤。
“告诉我断电那天,你听到了什么。”
“有人来拜访弗里达。我听到了汽车和门铃的响声。那是个男人,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我可以听到他的嗓音。”
“你以前听到过这个声音吗?”
“我想没有。”
“他们听上去怎么样?大喊大叫地争吵吗?”
“没有争吵,他们听上去很友好。后来就不说话了,屋子里很安静。过了一会儿就断电了。接着我听到一辆卡车停在门前,随后是一阵嘈杂——脚步声、搬东西的声音。但没人说话。有两三个人在屋子里忙活了大约半个小时。然后卡车和汽车都开走了。我一直等着弗里达下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考虑了片刻,怎么才能使下一个问题变得委婉一些,但最后不得不放弃了努力。
“弗里达有没有和你讨论过,为什么你会与众不同?”
“讨论过。”没有一丝痛苦或尴尬。相反,她的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神情。那一瞬间,她更像画中的斯芬克斯了。我又感到一阵目眩神迷。“是她把我造成这样。是她把我造得独一无二。是她把我造得如此美丽。”
“为什么?”
这个问题让她看上去有点困惑,好像我在取笑她。她就是独一无二,就是如此美丽,不需要更多的解释。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微弱的闷哼,接着又听见什么东西撞在墙上。我示意穆里尔趴到地上,然后让凯瑟琳保持安静。我尽量轻手轻脚地爬到门左边角落的柜子顶上,柜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了金属的咯吱声。
我们运气不错。从门缝里伸进来的不是手榴弹之类的东西,而是一只拿着扇形激光枪的手。旋转的镜面射出了一道宽阔的弧形激光,这道光束被设置为水平状态,一百八十度。武器被举到了与肩膀平齐,房间里比床高一米的地方瞬间充斥着致命的激光。我原本想在门缝刚打开时直接踢门,以此夹住拿着武器的手。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做太过冒险。万一武器没有及时关闭,激光或许会改变角度向下发射。出于相同的理由,我也不能在杀手踏入房间时在他脑袋上烧个洞。就算瞄准对方的激光枪也不行。枪上有护盾,在被完全破坏之前能承受几秒钟的火力。墙面上的漆被烤焦了,窗帘被激光分成两半,开始燃烧。就在他想降低激光角度攻击凯瑟琳的瞬间,我的脚重重踢到他脸上。他向后倒去,激光射向天花板。我跳下柜子,用枪顶住他的太阳穴。他关闭激光,任凭我把枪夺了过去。他穿着护理员的制服,可是衣料却出乎意料的僵硬,也许是加入了镀铝石棉保护层(激光有被反射的可能,没穿防护衣就操作扇形激光枪是极其愚蠢的)。
我把他翻过去,用标准程序给他戴上了镣铐——在背后把手腕和脚踝铐到一起。这种镣铐的内圈边缘磨得很锋利,以阻止有些犯人试图挣断铁链。我往他脸上喷了几秒钟镇静剂,他假装昏睡了过去,但当我撑开他的一只眼睛,就知道药物其实毫无作用。每个警察都在自己用的镇静剂里加了一点不同的显示剂,我用的通常会使人的眼白变成蓝灰色。他的皮肤一定涂了隔离防护层。我刚想拿出静脉注射器,他转过头来朝着我,张开了嘴。一道寒光从舌头下窜了出来,发出尖利啸声的同时,在我耳朵上留下了一道伤口。这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武器,我掰开他的下颌想看个清楚。一套发射机关用导线和销钉镶嵌在他的牙齿里,里面还有第二枚刀片。我再次用枪顶住他的脑袋,让他把刀片发射到地板上。随后我在他脸上揍了一拳,开始寻找容易注射的血管。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嘴里随即喷发出灼热的鲜血。这也许是他自己的选择,但更有可能是他的雇主想要消除后患。一阵浓烟从他身体里冒出来,我只得把他拖到走廊里。
门外看守的警官没死,只是昏了过去。杀手的方法很实用,用化学武器致人昏迷,更安静、更保险,也不会像杀人那样弄得血光四溅。另外,杀死警察会招来更大规模的调查,因此就算麻烦也要尽量避免。我打电话叫来一位熟悉的毒物学专家,让他看看那两个昏迷的警官,然后再呼叫几个人来顶替他们的位置。至少需要二十四小时才能给奇美拉另找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
凯瑟琳的情绪变得有点歇斯底里。穆里尔(她自己也被吓得战栗不已)坚持要立即结束询问,并给她服用镇静剂。
穆里尔说:“以前只是听说过,从来没亲眼见过。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她浑身颤抖着,爆发出一阵神经质的笑声。我紧紧抓住她的肩头,她才渐渐平静了一些。“就在刚才,”她的牙齿格格作响,“有人要把我们赶尽杀绝,而你看上去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你简直就像漫画书里的人物。那种感觉是什么样的?”
我暗自发笑。对这个问题,我们有着标准的答案。
“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玛丽昂把头枕在我的胸口。她闭着眼睛,却没睡着。我知道她还在听我说话。每当我滔滔不绝的时候,她总会有点紧张。
“为什么有人会干那种事?为什么有人会如此冷血地把人变成怪物,让她再也没机会过上正常的生活?就因为某个疯狂的‘艺术家’想把死鬼亿万富翁的变态理论变为现实。妈的,他们把人当作什么了?雕像吗?可以任由他们为所欲为的东西?”
已经很晚了,我想睡觉,却怎么也闭不上嘴。我谈起这个话题时才意识到自己多么愤怒,不过随着话越说越多,厌恶的感觉渐渐占据了上风。
一个小时前,我们试着做爱,但我阳痿了。我转而用舌头让玛丽昂高潮,但我依旧觉得心灰意冷。是心理上的问题还是因为这件案子?又或是活化药的副作用?我已经用了这么多年,怎么突然之间会这样?警局里关于活化药的流言和笑话早就满天飞了,你想得到的副作用它都有:不孕不育、畸形怪胎、致癌、精神失常等等,但我从没相信过任何一条。如果发现了任何副作用,工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警局绝不可能轻易脱身。是奇美拉的案子让我变成这样的,一定是。于是,我开始谈起了这个案子。
“最可怕的是她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从出生起,她就一直被人欺骗。她对外界一无所知。因此迈克伦伯格说她是美丽的,她就信以为真了。”
玛丽昂微微侧了下身,叹着气说道:“以后会怎么样?离开医院后,她要如何生活呢?”
“我不知道。也许她能把自己的故事卖给别人,赚上一大笔钱,足够请人照顾她的余生。”我合上眼睛,“对不起,大半夜里还让你听这些,这对你不公平。”
耳边传来一阵微弱的咝咝声,玛丽昂忽然全身松弛下来。声音似乎持续了几秒钟,也可能没那么长。我在想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不站起来,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环视一下黑洞洞的房间,看看是谁(或是什么)在那里。
随后我意识到那是镇静喷雾的作用。我也中招了,动弹不得。说来有些荒唐,这种无力的感觉让我如释重负。我慢慢失去知觉,心里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醒过来,昏昏沉沉地,一阵心慌意乱,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记不起发生了什么,睁开双眼却看不到任何东西。我挣扎着想伸手摸眼睛,却发现手脚都被捆住了,身体轻飘飘的。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目前的状况:眼睛被蒙住,也可能被绷带包了起来。我漂浮在一种温暖且浮力很大的液体里,口鼻上罩着氧气面具。刚才的挣扎让我筋疲力尽,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保持静止,甚至都无法集中精神猜测一下当前的处境。我感到似乎身体里每一根骨头都断了——不是因为疼痛,而是身体结构有一种微妙而陌生的不适感,是一种极其别扭、如坐针毡的感觉。由此我想到自己可能经历了一场事故,或许是一次火灾?那样就能解释我为什么漂浮着了——我在烧伤治疗机里。我叫道:“有人吗?我醒了。”声音听上去像是痛苦而嘶哑的呢喃。
一个温柔开朗的嗓音(几乎分不出男女,但感觉是个男人)从耳机里传出来。耳朵里微微震动着,在此之前,我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戴着耳机。
“西格尔先生,你感觉怎么样?”
“难受,虚弱。我在哪里?”
“离家很远的地方,不过你的妻子也在这里。”
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来——躺在家里的床上,无法动弹。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我却没有任何近期记忆来填补中间的空缺。
“我到这里多久了?玛丽昂在哪里?”
“你的妻子就在附近。她现在既舒适又安全。你在这里已经几个星期了,不过你的恢复速度很快,不久之后就可以进行物理治疗。因此,请你放松下来,别着急。”
“我怎么了?”
“西格尔先生,要达到我的要求,必须通过大量的手术来调整你的外观。你的眼睛、脸形、骨骼结构、体型、皮肤色调,所有这些都要经过相当大的改动。”
我静静地漂浮着。《爱抚》中年轻男子的那张略带羞涩的面庞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我惊骇不已,但是定向障碍反而让我不那么害怕了。漂浮在黑暗中,听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如此虚幻。
“为什么选我?”
“因为你救了凯瑟琳的命,两次。你们之间的这种关系正是我想要的。”
“两次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圈套,她从未真正陷入危险之中,是吗?为什么不找一个至少看上去有点像的人来实现你的计划呢?”我差点就叫出他的名字“古斯塔夫”,幸好及时悬崖勒马。我可以肯定他最终会杀了我灭口,但现在揭开他的身份无异于自杀。当然了,他的声音是电子合成的。
“你确实救了她的命,西格尔先生。如果她一直待在地下室里没有补充荷尔蒙,就会死去。我们派去医院的杀手也的确是真的想要杀了她。”
我无力地哼了一声。“要是他真的成功了会怎么样?二十年的研究、数百万的资金都将付诸东流。你以后怎么办呢?”
“西格尔先生,你对世界的理解很狭隘。你那个小地方并不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的城市,你那个小警局也不是独一无二的。不过只有你们警局把消息透露给了媒体。计划的最初,我们培育了十二只奇美拉。其中三个在年幼时就死了,还有三个在监护人死后未被及时发现,四个被杀手杀了。另一个幸存的奇美拉在两次事件中被不同的两个人给救了,而且她的形态也不算完美,不如弗里达·迈克伦伯格把凯瑟琳培育得那么标准。总之,就算你有许多缺点,我也不得不与你共事。”
过了不久,我被转移到一张普通的病床上,脸和身上的绷带也被拆除了。起初,房间里一片漆黑,然后每天一早他们会把灯光稍微调亮一些。一个戴着面具的理疗师帮助我重新学会走路,他一天会来两次,通过变声器与我交谈。没有窗户的房间始终有六个蒙面持枪的守卫。除非外面有人试图营救我(可能性很低),否则这么多枪指着我实在荒唐可笑。我几乎无法走动,一个老太太就能阻止我逃跑。
他们在闭路电视里让我见过一次玛丽昂。她坐在一个装饰优雅的房里看新闻报道。每隔几秒钟,她都会紧张地环顾四周。他们不让我俩见面,我反而感到有点欣慰。我不愿看到她发现我新外表时的反应,也不愿因情绪问题引起什么并发症。
随着身体逐渐恢复,我越来越感到深深的恐惧。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想出能让我俩活命的办法。我试着和守卫们搭讪,希望最终能说服其中一个帮助我们逃走,不管他们是出于同情还是为了得到承诺的贿赂。但除了要求食物之外,无论我说什么都没人搭理,就算回答也都只有是和不两个字。拒绝合作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的策略,但真的管用吗?毫无疑问,劫持我们的家伙一定会折磨玛丽昂,如果不行的话,他还可以直接用催眠或下药的办法来让我屈服。然后,把我们全部杀光——玛丽昂、我和凯瑟琳。
我不清楚还有多少时间。有几个整形外科医生会时不时来看看他们的杰作。我曾经向整形医生和理疗师还有那些守卫询问过接下来的安排,可他们都对我置若罔闻。我渴望与林赫斯特再次对话,不管他有多么疯狂,至少还有言语交流。我高声尖叫、大肆咆哮,要求和他见一面,然而那些守卫依旧像他们的面具那样无动于衷。
长久以来,我已习惯于在活化药的帮助下集中精神。如今,我发觉自己经常会被各种徒劳无益的念头扰乱心神。有对死亡的单纯恐惧,也有一些无谓的担忧,担心如果玛丽昂和我能活着出去,我们的工作和婚姻能否继续。几个星期过去了,我万念俱灰,只剩下自怨自艾。所有能定义我的东西都被拿走了:我的脸,我的身体,我的工作,我的思维方式。虽然我时常怀念以前的体力(倒不是因为多有用,只是自尊心作祟而已),但清醒的意识才是活化状态下的大脑里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我确信只要能恢复清晰的头脑,情况就会大不相同。
终于,我开始沉迷于一种奇异而浪漫的幻想——我失去了可以依靠的一切(以前是生化药物让我反常的生活不至于分崩离析),正因如此,那些深藏不露的正义勇气和绝境下的智慧谋略才会爆发出来,帮助我渡过这一难关。我的身份已被完全摧毁,但人性的火种尚存。不久之后,火种就会变成灼热的火焰,没有哪个监狱的围墙能够挡住它的迸发。只要没被这火焰烧死,我就会变得非常强大(快了,真的很快就要发生了)。
每天早晨我都会自省一番,但那种神秘的变化始终没有出现。我开始绝食抗议,希望能加快胜利到来的脚步。但没人强迫我进食,甚至没给我静脉注射蛋白质。我太傻了,连显而易见的推算都不会做:还原画作的日子即将来临。
一天早晨,有人交给我一套衣服。我一眼就认出那是《爱抚》里的装束。恐惧让我泛起一阵恶心,但我还是顺从地换上,跟着守卫走了出去。画作在室外才能被还原,这是我逃跑的唯一机会。
我盼望着能去远一点的地方,这样就能找到更多的机会逃走,然而已经准备妥当的还原场景离关押我的房子只有几百米。天空笼罩着薄薄的灰色云层,透过来的阳光使我不停地眨着眼睛(林赫斯特是不是一直在等待这种天气的出现?或许那也是他还原出来的?)。三天粒米未进,加上厌恶和恐惧,我比前一阵显得更虚弱了。荒凉的原野一直延伸到四周的地平线,找不到逃跑的方向,也没人可以求助。
我看见凯瑟琳了,她已经端坐在高出地面的一块平台上。一个矮个男人——我已经看惯了守卫们的身高,反正比他们要矮些——站在她身边,双手抚摸她的脖子。凯瑟琳半闭双眼,享受地摇动着尾巴。男人身穿一套白色的宽松西装,戴着白色面具,就像击剑运动员用的那种。他看见我走过来,举起双臂摆出夸张的欢迎手势。片刻间,一个疯狂的想法攫住了我——凯瑟琳能拯救我们!用她的速度、力量和利爪。
十几个武装警卫站在我们周围,凯瑟琳看上去有如一只温顺的小猫。
“西格尔先生!你看上去有点闷闷不乐啊!请振作起来!今天天气多好啊!”
我站住了身形,两旁的守卫也随我停下脚步,并没有强迫我向前走。
我张口说道:“我不会合作的。”
白衣男人显得很宽容,“为什么不呢?”
我注视着他,浑身颤抖,觉得自己就像个小孩。而从我懂事开始到长大成人,从未如此害怕面对一个人。此刻,没有活化药能让我冷静下来,手边也没有武器,我对自己的体力和敏捷更是毫无信心。“你利用完我们之后,就会把我们全部杀光。我一直不合作,就能一直活下去。”
凯瑟琳先开了口,她摇着头,似笑非笑地说道:“你错了,丹!安德里亚斯不会伤害我们的!他爱我们!”
男人向我走来。安德里亚斯·林赫斯特是装死的吗?他的步态看上去并不像一个老头。
“西格尔先生,请冷静一下。难道我会破坏自己的作品吗?难道我会让自己和其他许多人几十年来的辛勤工作前功尽弃吗?”
我感到一丝困惑,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杀了人,还绑架了我们。你已经触犯了上百条法律。”我差点就想对着凯瑟琳喊道:“弗里达的死是他安排的!”不过我已经预感到,这样做对我百害而无一利。
我听到一阵经过电脑修饰的温和笑声。“是的,我确实触犯了法律。无论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西格尔先生,我都已经触犯了法律。你有没有想过,我把你放了之后,你能对我造成怎样的危害呢?你将会像现在一样,对我无能为力。你连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都没有。噢对了,我看过你的询问记录。我知道你怀疑我是——”
“我怀疑你是你儿子。”
“哈,这也不算完全错误的判断。在熟悉的朋友之间,我喜欢被称作安德里亚斯,但在生意伙伴面前,我就是古斯塔夫·林赫斯特。你看,如果克隆人也能被称作儿子的话,那这个身体就是我儿子的。然而,自从他出生以来,我会定期提取一些自己的脑组织,把其中有用的部分注射到他的头颅中去。西格尔先生,大脑是无法移植的,但如果你足够谨慎,大部分记忆和人格是可以被转移到幼儿的大脑中的。当第一具身体死亡时,我把自己的大脑冰冻了起来,持续注射,直到脑组织全部用完。究竟我是不是安德里亚斯,那就是哲学家和神学家要考虑的问题了。我清楚地记得坐在一间拥挤的教室里观看一台黑白电视,那天是尼尔·阿姆斯特朗踏上月球的日子,在如今这具身体出生的五十二年之前。你就叫我安德里亚斯吧,让我这个老头高兴高兴。”
他耸了耸肩,“面具、变声器——我不过是喜欢有点戏剧效果。你看到听到得越少,对我造成的麻烦也就越小。但请不要高估你自己,你对我永远形不成任何威胁。我俩在对话时我所赚到的财富,只用其中一半就可以买通你们整个警局。”
“所以请忘记那些英勇就义的幻想吧。你会好好活下去的,你的余生将不仅是我的作品,也是我的工具。这一刻将永远镌刻在你的身体里。你会为我把这一刻带给全世界。你就如同一颗种子,一种奇异而美丽的病毒,传染并改变着接触过的所有人和物。”
他扶着我的胳膊,把我引向凯瑟琳。我没有反抗。有人把一根带翅膀的权杖塞进我的右手。我被推来搡去,任人摆布,甚至没注意到凯瑟琳的面颊已经和我贴在一起,她的前爪已经按在我的肚子上。我魂不守舍地目视前方,试图决定是否要相信我会活下去。我已经被心中那第一缕真正的希望给征服了,但又因为太害怕失望而拒绝相信。
这里除了林赫斯特和他的守卫及助手,就再也没其他人了。我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一个穿着晚礼服的观众吗?林赫斯特站在几百米远的地方,扫视着面前画架上那张《爱抚》的复制品(也许这张才是原作)。他大声发布指令,精细地调整我们的姿态和表情。由于一直盯着同一个地方,我的眼睛里开始流出一些泪水。有人跑上前来帮我擦干,随后喷了一些药水以防眼泪再流。
接下来的几分钟,林赫斯特一直保持沉默。当他终于再开口时,用非常柔和的声音说道:“现在我们要等待的只剩下太阳的移动了,这样就能使你们的影子运行到正确的位置。再耐心等一会儿。”
我无法清晰地记起最后几秒钟的感受。我筋疲力尽,心里一团乱麻,充满疑惑。我只记得自己在思考——怎么知道这一刻是否结束了?是不是林赫斯特为了完美地保存这一刻,拿出武器把我们烧成灰烬的时候?还是他拿出照相机的时候?究竟是哪一样呢?
忽然间,他说了一句“谢谢你们。”接着独自转身离开。凯瑟琳舒展着身体,在我的脸颊上吻了一下,说道:“真有意思,不是吗?”一个守卫抓住我的手肘,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惊呆了。
他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拍。毕竟现在可以确定自己会活下去了,我神经质地痴笑着。他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拍。我无法判断这到底证明他是更加疯狂,还是完全清醒。
我始终没找到凯瑟琳的下落。也许她和林赫斯特待在一起,他可以用财富把凯瑟琳和整个世界隔离开来。实际上,也许她现在的生活和居住在弗里达·迈克伦伯格的地下室里的时候没什么两样,相差的只是几个仆人和豪华别墅而已。
玛丽昂和我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旅途中我们不省人事,直到从六个月前离开的那张床上醒来。屋子里满是灰尘,玛丽昂握着我的手说道:“好了,我们回来了。”我们静静地躺了几个小时,这才出去找吃的。
第二天我去了警局,用指纹和DNA才证明了我的身份,接着写了一份整个事件的报告。
我还没有被宣布死亡,每个月的工资还是照例汇到银行账户里,就连贷款也自动扣除。我向局里索要赔款的案子被庭外和解。我会把这七十五万美元用在整容手术上,想方设法恢复自己以前的样子。
通过两年的康复治疗,我终于回到了过去的岗位。迈克伦伯格的案子因缺乏证据而被束之高阁。关于我们三人被绑架和凯瑟琳目前处境的调查也同样不了了之。虽然没人怀疑我对事件的陈述,但并没找到任何针对古斯塔夫·林赫斯特的直接证据。对此,我坦然接受。我想消除林赫斯特对我做的一切,而痴迷于把他绳之以法正是我绝对不想有的心理状态。我不想装作理解他让我活着的目的——我应该影响整个世界——其中蕴含的疯狂理念。不过无论怎样,我下定决心要做回以前的自己,由此来粉碎他的企图。
玛丽昂恢复得不错。她曾短暂地受困于反复发作的噩梦,但在一个专门研究人质及绑架受害者精神创伤的治疗师的帮助下,她如今已经恢复了以前那种不紧不慢、无忧无虑的状态。
我时不时地还会做几个噩梦,会在凌晨颤抖着惊醒,大汗淋漓,甚至号啕大哭,但却无法记起在梦中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恐怖。究竟是安德里亚斯·林赫斯特把脑组织注射给自己的儿子?还是凯瑟琳幸福地闭着双眼,一面感谢我救了她的命,一面用利爪把我的身体撕成碎片?又或是我被困在了《爱抚》里,还原画中场景的那一刻被无情地延长,永恒地定格?也有可能我只是梦到了自己最近的案子——这才像话。
一切都回复原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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