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生活还要继续。
失去一次机会没什么可怕。还没到变声期,芳雪可以继续待在G班上课。
只是冬天到了。今年尤其冷。
潮湿的地下,寒冷钻进人骨头。妈妈眼睛没有好转,竟又犯了咳疾。这样的日子,不说往前迈步了,光是想原地站定,都无比艰难。
这天放学,芳雪裹紧身上的斗篷正往家走。一个人冒失地从拐角处蹿出来,挡在芳雪面前。
“孩子,给点吃的吧。我两天没吃东西了。”说着,这人将头上的山地帽帽檐往下压了压。
芳雪退后几步打量这人。他一脸花白的络腮胡,身上一件棉大衣脏兮兮的。
那人看出芳雪的疑虑,压低声音说:“放心,我不是坏人。我只是……太饿了。”
出于一贯的好意,芳雪点点头,“我现在没有食物,但您可以在这里等我。我家里还有一些营养饼干,我去拿几块来给您。”
“孩子,我不能跟着你去家里取吗?”
芳雪警觉地看着络腮胡。
“好吧,好吧。我在这儿等你。但你要快一些,我不一定能一直待在这儿。”
芳雪加紧脚步回家,取了饼干朝刚才的地点跑去。但等他赶到那儿,络腮胡果然不见了。芳雪四下找了一会儿,没发现踪迹,只得悻悻回了家。
等芳雪差不多已忘了这件事,三天后,络腮胡又在那里出现了。他仍旧冒失地从一个角落冲出来,还是穿着上次那件棉大衣,压了压山地帽帽檐说:“孩子,给我点吃的吧。”
“又是您啊……”芳雪没好气地说,“上次我拿饼干过来时,您自己不见了。”
“抱歉,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带我去你家拿饼干吧,好吗?我不是坏人,我发誓。”
“我为什么要相信您?”
“因为,”络腮胡掀起帽檐朝芳雪眨了眨眼,“我有赶跑外星人,让所有人不必再在地下生活的办法……”
“哈?”
芳雪凑到络腮胡跟前,之前一直没仔细瞧过这人模样。现在细看竟觉得无比面熟,像是在哪儿见过。“请问,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之前?如果你是指三天前的话,是的,我们见过。”
“不是这个。我觉得更早以前,好像在哪儿看到过您……”
络腮胡重新将帽檐压下来把脸遮住,“不说这个了,我待会儿再跟你解释。这里不宜久留,能先带我去你家吗?”
“您说您能赶走外星人?”
“是的。”
“好吧,就算是真的,我也不能直接带您去我家里。抱歉,您知道,随便带陌生人回家,放哪儿都是行不通的……”
“我还知道你叫芳雪。”
芳雪一愣,旋即变回淡定,“上次大考,很多人都知道了我名字。”
两人还在争执,远远地,巡逻员朝这边走来。住进地下后,人们因生活品质下降而变得暴戾,街头斗殴事件不断。巡逻员隶属于区政府,负责维持治安。
络腮胡看到巡逻员,拽住芳雪的手腕就跑,“快躲起来!”
芳雪一边跟在络腮胡身后踉跄狂奔,一边抱怨:“喂,您到底是谁,干吗要跑?”
“都说了待会儿跟你解释!”
络腮胡灵巧地在交错的地下通道中穿行,左弯右拐,好不容易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两人蹲到巨大的垃圾桶后面。
“喂,现在能跟我解释了吗?”
络腮胡犹犹豫豫,似乎不知怎么开口。芳雪屈腿坐在地上,抱起双手,一改之前尊敬的语气,说:“我说啊,你别遮遮掩掩的了。刚才你一看到巡逻员就逃跑,倒是提醒了我。之前到处都贴着关于你的通报,你是在逃通缉犯,罪名是反和平,背叛全人类。”说着,芳雪双手撑地欲站起身,“兰斯洛特,我这就去叫人来抓你。”
“哎哎,你这孩子。”兰斯洛特索性摘下山地帽,“你先听我说完,之后再去举报也不迟。”
“你妄图破坏苏西女神带来的和平,没有人会原谅你的。”芳雪拍拍身上的土要走。
“站住!”兰斯洛特一改嘻嘻哈哈的语气,突然严厉地喝道。
芳雪一惊,停住脚步转头看去。
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别的什么,兰斯洛特脸上衰老的肌肉微微颤抖。他一字一顿地反问:“现在这样的和平,也叫和平吗?”
这句话像一道芒刺扎入芳雪脑海。什么?
“人类像奴隶一样住在地下,做工生产能量供外星人使用,还要隔三差五献祭歌童。三十年来一直如此,都忘掉之前在地面上生活的日子了吗?”
“可是……”芳雪回想着书上描写的那段惨痛历史,“可你打算怎么办呢?这样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
兰斯洛特啧啧感慨:“上世纪就有人在说‘垮掉的一代’,我看你们在地下出生的这一代才真是垮了。居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安稳?哎哎,哎哎……”
“你该不会是在对我传播你的反和平思想吧?放心,我不会被洗脑的。”
“你这孩子还真是固执。我问你,你不想带妈妈一起上去了吗?”
“这……”芳雪握了握拳头,“不用你管,我自己有办法。”
“算了,给你看这个。”说着,兰斯洛特从怀里掏出一个亮闪闪的玩意儿,“带我去见你母亲。”
印象里,这是妈妈第一次发这么大火。“芳雪!你把我放洗漱台上的那枚戒指弄哪儿去了?”
“我……”八岁的芳雪低头站在墙边。妈妈得了肺疾,咳嗽了两个月不见好。家里没什么收入,芳雪偷偷拿了妈妈洗澡时摘下来放在洗漱台上的戒指,去药店换药。此刻,几盒药静静躺在他书包里。戒指给了药店那个盘着发髻的售货员。
“你是不是拿去换玩具了?芳雪!把书包拿过来让妈妈检查!你知道那戒指对妈妈来说有多重要吗?那是你爸爸……”妈妈剧烈地咳嗽,好不容易缓和一些,又接着说,“那是你爸爸娶妈妈时……专门定制的,独一无二……”妈妈捂着嘴,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妈妈……我……我只是想让您的病快点好起来……”
“好起来?你拿走戒指,才是要了我的命啊!”
妈妈抢走芳雪的书包,拉开拉链检查。几盒药散落了一地。她瞪圆了双眼,无助地去看芳雪,“你该不会……”
“我……我拿戒指换的……”
“你这还不如要了我的命啊!”妈妈抱着那堆药,跌坐到地上失声痛哭。芳雪也大哭着顺着墙滑坐在地,“妈妈,我真的只是想让您的病快些好……”
“对不起,是妈妈错怪你了。可是……我的戒指啊!春和,我们的戒指啊!”
那是妈妈唯一一次提起父亲的名字。芳雪默默记下了。春和,父亲。
现在,这枚戒指出现在兰斯洛特手里。
妈妈站到小方桌上,举起戒指放在灯泡下,小心翼翼观察着。“是这枚戒指,没错。你是谁?你怎么会有这枚戒指?”
“夫人,是春和大人让我带着这枚戒指来找你。”
“春和?”妈妈眉梢挑了一下,随后故作冷淡道,“他倒还记着我。呵呵,真是想不到。我有什么他用得着的地方?现在想起我了吗?”
“夫人,你为何这么说?”
妈妈从桌子上下来,随意将戒指往桌面上一搁,“我前阵子刚见过他——如果那个人是他的话。很显然,他混得不错。而且,他不打算再管我们母子了。”
“妈妈,你见到爸爸了?”芳雪在记忆里搜寻,“啊,该不会是那位……”
没人理会芳雪的问题。兰斯洛特接妈妈的话道:“你一定是误会他了。夫人,听我解释。春和大人很了不起,他冒着生命危险为人类的自由奋斗着。如果没有他,我们走不到今天。”
“人类的自由?真伟大。”
“夫人,春和大人也是为了你啊!他说曾答应你,要带你重回地面。”
“是的,他答应我之后就消失了。”
“夫人,你真不该误会春和大人。要说他的为人,你应该是最了解的。你就信他一次吧。这次的事件很重要,能不能夺回自由,就看这次了。”
“夺回自由?你们要再和外星人打?我们打不过它们。”
“不用打。我发现了它们致命的弱点。”
六
外星人没有发声器官,它们并不通过语言进行交流,声音对它们来说是新奇玩意儿。它们皮肤上遍布感官,感知能力比人类强千万倍。
三十年前无意间听到苏西唱歌,外星人发现变声期前的人类儿童在唱歌时,声音特有的频率、振幅引发的空气波动传递到自己全身皮肤感官上,竟能形成比性高潮强烈数倍的快感。
于是它们决定停止清除行动,修建地下城,将所剩无几的人类豢养起来。
如今,集体到礼堂“听”歌童唱歌,体会声带振动空气带来的快感,已成为它们习以为常的休闲享受方式。
七
“所以,我们的孩子能为它们唱歌,竟是因为……性快感?”
“夫人,你不必惊慌。其实按照上世纪初弗洛伊德的理论,我们欣赏音乐时得到的,又何尝不是呢……”
“这就是你所谓的致命的弱点?”
“不是。夫人,刚才说的,只是一个作为前提的常识……”
“那你来找我,又是需要我做什么呢?”
“我需要的是芳雪。”
大人的谈话忽略了芳雪,他正无聊地站在一旁。此刻听到自己名字,不由精神一振。
兰斯洛特转而对他说道:“芳雪,你是个很了不起的孩子。我游历了四十二个区,你是我见过的所有孩子里,唱歌最好的一个。不止比别人好一点,是好很多。让人惊艳。”
“您过奖了。”芳雪换上敬语,但语气仍旧冷冰冰的。这个突兀闯进家里的人让他感到不安,他提醒道:“妈妈,政府一直在通缉这个人,说他要破坏当前的和平。兰斯洛特,您凭什么让我们相信?”
“夫人,这孩子和春和大人的性格,还真是相似啊。”兰斯洛特朝妈妈说道。此刻的妈妈双眼失神,正六神无主地拿着那枚戒指,套上无名指又摘下来,再套上。如此往复。兰斯洛特叹了口气,接着说:“夫人,芳雪,我没别的办法让你们信任我了。我发现外星人的致命弱点后曾写论文向政府科学官汇报,希望政府出面征集人选,结束人类的鼠居生活。可惜我的结论只是一个推论,并无十全把握,政府不愿冒这个险。他们否决了我的计划,而且禁止我再进行一切研究,将我驱逐出科学院并通缉……这些日子我东躲西藏,但一直没放弃张罗此事。即使不信我,也希望你们信春和大人,是他帮助我走到今天的。与其永远蜷缩在地下,不如放手一搏。为了自己,为了春和大人,为了全人类,信我一次吧!”
“兰斯洛特先生,”妈妈又将戒指摘下来放在桌上,“你口口声声说春和大人,如果他心里真的还有我们母子,上次大考明明有机会带我们上去,为何竟……”
兰斯洛特别过脸,无比悲伤地说:“芳雪,当有一天你上去了,你就会明白春和大人为何不希望你上去了。大人他是不忍心啊!这次来请你担任人选,也是我们实在走投无路……”
“他也有走投无路的时候?这时候便想起了我的孩子?”
“夫人……你要怪,就怪我不会说话吧。你的孩子,不也是他的孩子吗?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惦念着你。当初他无意间从一个药厂老板的妻子那里看到这枚戒指,硬是费了不少工夫,才重新将它追回,此后就一直挂在身上,时常握在掌心摩挲。春和大人年轻有为,相貌英俊,联络队里不少女孩子对他嘘寒问暖,他却从不理会。他的心里,一直只装着你啊!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他吗?你如果深爱他,就应该坚信他的品格,他曾经是哪种人,你不是最清楚吗?”
“世事难料,白云苍狗,人心易变。”
“妈妈,从我出生到现在,您不是一直跟我说父亲是全世界最好、最正直、最温柔的人吗?”
“我……”
“夫人,孩子都这么说了,你嘴再硬,却骗不了自己的心,你心里也愿意再相信春和大人一次,对吧?我以我兰斯洛特的人格以及性命担保,你不会信错人。”
“如果信错了呢?”
“日子总不会比现在更糟。”
“那芳雪呢?芳雪按你说的去做,他的安全能得到保障吗?”
“这……”兰斯洛特正思考着措辞,芳雪接上话,“妈妈,我愿意去做。我受够这样的生活了,赌一次吧!”
妈妈皱着眉犹豫了一会儿,最终点了下头。
兰斯洛特突然像个老顽童般兴高采烈起来,手舞足蹈地说,“芳雪,我教你怎么做。”
此后的日子,兰斯洛特一直秘密训练芳雪。
“你知道,人类的六十七个区,对应地面上外星人的六十七个区域。而外星人除六十七区之外,还有个中枢城。唱歌最好的孩子,将被送进那里,为外星人中的达官贵人而唱。我要你进中枢城。”
“进去之后呢?”
“找到它们的泵。”
“泵?”
“是的。春和大人作为联络官,有幸进入过中枢城几次。他见过那个……泵是外星人的生命之源,它将各种其他类型的能量转换成外星人需要的‘生命能’,这个原理很难解释,我也没摸太清,你可以理解为机器需要的电源。‘生命能’通过波的形式覆盖大片区域,为外星人的存活蓄能。失去泵,外星人将在二十四小时内衰竭而死。”
“你要我去毁了它们的泵?”
“是的。”
“怎么做?”
“我教你唱一首歌。这首歌你要好好学,不能出现任何音准、节奏方面的问题,必须完美无缺地演唱它。有几个音很高,会比较难。下次大考,你一定要入选,然后再伺机进入中枢城。中枢城太难进了,三十年来,只有两个孩子进去过。是要像你这么有天赋的孩子,才能进去的。”
这首歌由对音乐一窍不通的兰斯洛特谱曲。说它是“歌”有些牵强,音符的组合毫无章法,没有任何美感可言。但它却是破坏“泵”的终极武器。
在唱出此歌曲时,声波将与“泵”发出的波产生共振,从而将“泵”击碎。
目前世界上共有七个泵,每洲各一个。芳雪所需破坏的中枢城之泵,位于大洋洲中部。其余六位人选也已安排妥当。待到芳雪进入中枢城、有机会接近泵时,由春和大人领导的蛰伏于联络员中的组织,将通知每位人选,约定一个格林威治标准时间,集体开始“破泵行动”。
而七人当中有任何一人失败,人类将遭到该区域存活下来的外星人反扑,有可能会导致灭顶之灾。
并且,所有的这一切,都建立在兰斯洛特的推论之上。这首歌对泵到底有无作用,尚未得到过实际验证。
芳雪以过人的天赋很快学会了这首“歌”。
新一次大考,也出乎意料的到来得快。距上次不到三月,联络官又对十七区下达了大考通知。名额仅有一个。
大考前一晚,兰斯洛特跪在芳雪和母亲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母亲连忙去扶他。
兰斯洛特仍旧跪着,眼瞳神采奕奕地闪烁,“芳雪,谢谢你。夫人,我自大地代表一次全人类,谢谢你们。”
此次大考,芳雪凭绝对优势入选。
上次评审团里那个黑发黑眼的男人,这回也坐在评审席上。芳雪演唱时曾注意看他,发现冷峻如他,竟流泪不止。
有一瞬间,芳雪想冲上去叫他:“爸爸!”
啊,爸爸。是你吗?爸爸。
但最后他并没有这么做。至于理由,他也说不上来。
他只是如提线木偶般被工作人员操控着,不出所料,获得第一,被联络员带进升降梯,被升降梯托着往上,运行好几分钟后,升降机慢慢停定。
自动门打开,光芒铺天盖地涌来。一个红彤彤的圆盘挂在远处。
八
芳雪被带到一幢带花园的洋房里。一楼的大厅中有钢琴房、练唱室、食堂、厨房。二楼三楼是房间。
芳雪被分配到二楼的一间房中,联络员告诉他以后这里就是他的住处。这里有柔软的白色大床,床上放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制服。带独立卫生间和浴室。
拉开窗帘,房间里亮晃晃的。空气没有霉味儿,带着阳光的味道。
芳雪推了推房门,并没有锁。他索性走出去,好奇地在花园里闲逛。院子带有铁门,铁门倒是锁住的。这并不奇怪,能有整个花园这样的活动区域已经够出乎芳雪意料了。他朝铁门的反方向走,花园很大,有很多交叉小径。
步行十几分钟后,看到花园后方乱糟糟的垃圾场。
再往前几步,腐臭迎面扑来。
芳雪忍住呕吐的冲动,在好奇心驱使下小心翼翼走上前看。乱七八糟的厨房、生活垃圾堆里,一头火红的短发异常夺目。红头发的主人僵硬地歪斜着身体和垃圾混在一起,脸上的皮肤呈青灰色。
啊,希尔维亚!
芳雪心脏狂跳,终于没忍住吐了出来。因为没吃什么东西,他只吐出一些酸水。
他擦了擦嘴角,跌跌撞撞跑回房间,用被子捂住头。
希尔维亚死了。三个月前,她还活生生的,为了来到地面而努力练唱。三个月后,她就成了一具即将腐烂的尸体。
再见了,没有呼吸、没有温度、像被主人遗弃的旧玩偶般东倒西歪的红发女孩……
芳雪蜷缩在被子里,一股强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下午六点,电子合成音响起,通知去食堂就餐。
芳雪机械地穿上统一制服,去了一楼食堂。长桌上分两侧整齐地摆着八份牛排,其他孩子来后,自顾自挑了个座位坐下去,拿起刀叉开始进食。
芳雪学着他们的样子,也坐过去,笨拙地切了块牛排放进嘴里。
咀嚼。
看见尸体带来的不适感瞬间消失了。他迫不及待吞下这块美味的嫩肉,重新切下更大的一块咬下去。黑胡椒混合柠檬汁的香味在口腔里翻滚、旋转、破碎。因吃得太快,有好几下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可芳雪还是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盘中的食物,包括一个摊鸡蛋、胡萝卜丁和西兰花,以及拌着西红柿肉酱的通心粉。
吃完后忍不住舔干净了盘子,这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
坐对面的那个人同时放下餐具,也抬起头。
芳雪叫出声,“菊池中彦!”
像溺水的人突然抓住救命稻草般激动,芳雪挪到菊池身旁的座位,“菊池,见到你太好了……”
菊池的嗓音一贯冷冰冰,“第一名啊。你上次不是说什么也不来的吗?”
芳雪不顾菊池语气里的嘲讽继续问:“菊池,你知道希尔维亚已经死了吗?她怎么会……”
菊池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她一生蜷缩在地下也能活,偏偏自己要上来找死……”
芳雪看着八个已被吃光的空盘,“之前通过大考上来的人也不少,为什么这里只有八个……”
“你还不明白吗?”菊池阴沉着脸,“希尔维亚的死并不是个例,她只是到时候了。所有人到时候都得死。一台坏掉的自动唱片机留着干什么呢?扔掉就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
“是的。”菊池脸上浮起一抹诡异的笑,“它们不需要成年人的嗓音。变声期一到,死期就来了。”
“三个月前希尔维亚明明还没变声的。”
“很不走运。她年纪太大了,本不该上来。才在这里待了两个月,她就开始变声。毕竟这是无法隐瞒的事。坏了的唱片机,注射氰化钠后和垃圾一起扔出去就行了。”
芳雪想起第一次见到春和大人时他哀伤的眼神,原来如此。“所以,以前上来的那些人,也都死了吗?”
“对。他们都死了。我们——也都会死。”菊池脸上的笑愈发诡异和扭曲,“第一名,你知道吗?我们努力练习唱歌,力争要当唱得最好的那个人。我一直嫉妒你的天赋,如果没有你,我一定是所有少年里最优秀的歌者。可笑……哈哈哈……太可笑了。我们这是在比赛谁先去死!哈哈哈!”笑着笑着,菊池的声音变成哭腔。他往日的桀骜不驯被击碎,此刻他丢盔弃甲,重新成为一个感到害怕的男孩。他紧咬嘴唇,双肩剧烈抖动。
“中彦君,不要哭。”芳雪感到一股力量涌入自己体内,他想起兰斯洛特神采奕奕的双眼,还有听自己唱歌时春和大人流下的两行眼泪。他握住菊池颤抖的双肩,四下环顾确认没人后,悄悄对菊池说:“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我们不会再死了。”
孤傲的菊池此刻变得像婴儿般柔软。他睁大眼睛问芳雪:“真的吗?”
“真的,你只管好好唱。”
芳雪很快便被安排去剧场为外星人演唱。剧场是中空的椭球形,演唱舞台位于椭球的焦点之一,观众席围绕在椭球另一个焦点周围。当他开口,回声很快从四面八方反射过来,后续的演唱犹如跟数十个多声部合唱,无比艰难。
这根本不是音乐,只是嘈杂的声波,可他必须唱好。他要成为献给中枢城的贡品,完成自己的使命。因此虽是第一次见到外星人的真面目,芳雪仍旧保持了冷静。在反复衍射的声波里,那些恶心的外星人很享受的样子,它们甚至微微战栗,散发出若隐若现的奇怪气味。
第二天午餐时,一向不露面的厨师出现了。他推着一辆闪着银光的餐车缓缓走到长桌前,礼貌地问:“请问,谁是芳雪?”
确认后,他将银色餐车推倒芳雪面前。在所有人好奇的目光中揭开保鲜盖,金色小盘子里,盛着一扇糕点。
厨师将糕点端到芳雪面前,“这是对你昨晚表现的奖励。请慢慢享用。”
“啊,浓乳酪蛋糕!”有个女孩羡慕地叫道。
“你吃过?”
“是他给我尝的。”女孩示好地指了指菊池中彦。
之前还互不言语的孩子,此刻因一块糕点兴高采烈起来,“芳雪,你真厉害啊!只有特别出色的人能得到这种奖励哦。”
“我来这儿之后,也只见过菊池君第一次去演出后,获得了这种奖励。是吧?”
“是啊,我们都没有的。我听说这种奖励是特别少的。”
芳雪在大家的注视下,用配套的金色糕点叉戳下一小块,抿进嘴里。甜到幸福的感觉瞬间将他环绕。啊,乳酪。
“给我吃点吧。就一点。”一开始那个女孩祈求道。
大家轮流刮了一点点下来,久久含在口中,等乳酪的味道弥漫至整块舌头。随后他们自觉地不再吃了。芳雪急迫地独食起来,没有孩子能抗拒乳酪如同母亲般温暖甜蜜的味道。最后为求过瘾,他甚至奢侈地将剩下一整块塞进口中,任甜味漫延。享受地咀嚼时,却感到一颗胶囊状异物。
刚想吐出来,被美食麻痹的神经突然一惊。兰斯洛特和春和大人的脸闪进脑海。不顾其他人的诧异,芳雪赶紧回了自己房间。
吐出胶囊,拆开,里面是一张纸条:
“放心,你已成为献给中枢城的人选,一周后就会有人来接你过去。不过,曾和你同班的菊池中彦也入选了,这个人可信赖吗?行动时注意此人。”
九
三十年来,一共仅两名歌童进入过中枢城。这一次却同时选入两人,不知该说走运,还是倒霉。
夜里,芳雪已经睡下了,笃笃的敲门声响起。起身开门,菊池在门外失魂地站着。
“芳雪,救我。我完蛋了!”
嘶嘶的哑音,从菊池洁净凛冽的嗓音里冒出苗头。像是冰块中间有了裂纹。芳雪也是一惊,“中彦君,你的嗓子……”
“我脖子这儿老不舒服,一周多了。今天去剧场演出,最后二十分钟嗓子一直疼。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唱三个小时都不会有问题。我也没有感冒。芳雪,我是不是变声期来了?怎么办?”
“你这周还有演出吗?”
“嗯,周五还有一场。”
“先忍着,熬过去。中彦君,我们的机会就要来了。你不会死,相信我。”
两人颤巍巍地等待周五到来。还没到周五,周四傍晚,联络员到洋房领走了菊池和芳雪。“你俩不用待在这儿了。带你们去更好的地方。”联络员冷冷地说。
接着,两人都被戴上眼罩。菊池紧张地捏着芳雪的胳膊,问他是不是要被带去刑场。
芳雪对这一切早有准备。他安慰菊池不用担心,仔细听外界的动静。可惜他没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什么也没听出来。只感到自己像是在沉沉往下坠,随后耳边掠过呼啸的风声。在风声里竟睡着了,重新醒来,感到失重,自己像是飘浮着一般。
再摘下眼罩时,两人身处一幢豪华宫殿之中。联络员退下,带上门,空荡荡的宫殿里,只剩下芳雪和菊池。
没一会儿,门再次被推开了。一位身着黑色长款制服的男子身后跟着两位侍女打扮的联络员,款款走进来。
这名男子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瞳。
芳雪的心扑扑直跳。
侍女端着托盘,里面装着演出服。男子不带一丝感情色彩地说:“你俩以后就住在这儿。需要演出时,我会来带你们去剧场。记得换好统一的演出服。”
侍女将托盘放到茶几上。
男子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我还有事要单独跟他们交代。”
芳雪和男子呆呆地凝视对方。男子朝芳雪伸出手,随后僵硬地停在离芳雪肩膀一寸处,旋即又将手收回去。
“你那边,一切准备得怎样了?”男子平淡地问。
“回大人的话,全部准备妥当了。随时可以去唱歌。”
“那就好。安排在半个月后行吗?”
“不……不行。”芳雪看了看菊池,“目前时间非常紧迫,我们很急。再不去唱,就来不及了。中彦君,你那边呢?”
“我……我不知道……”菊池哆嗦着回答。
男子听到菊池略微嘶哑的声音,很快明白过来,“好,我会尽快安排。”
“芳雪,你疯了?我现在根本没办法唱歌,能拖就拖,你怎么跟他说越快越好呢?”男子走后,菊池焦虑地问芳雪。
“中彦君,你想不想活?”芳雪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当然了。谁会不想活呢?”
芳雪在心底做出一个不知对错的决定。他咬了咬牙关,一字一顿对菊池说,“刚才那男子,是我爸爸。”
“啥?”菊池的嘴张成O型,久久不能复原。
三天后,春和大人再次来了宫殿。
“我们明天行动。”一见面,劈头盖脸就是这句。
春和大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记住,泵是这个样子。明天中枢城的长官们想要听你们演唱,我会申请亲自带你们去剧场。但我会想法绕到泵的位置。因为外星人对声波没什么概念,所以也会疏于防范,加上为了让泵的能量波得以最大程度发挥,所以泵修在一个广场空地中心,很容易接近。芳雪,这块表你戴上。它已被调成格林威治时间,明天指针指向下午四点整时,位于其他大洲的另外六人会和你同时开始唱那首歌。”
芳雪拼命记住春和大人说的每个字。
“兰斯洛特教你那首歌,没忘吧?”
“没忘。”
“芳雪,全靠你了。”
芳雪点点头。
芳雪和菊池坐在由春和大人亲自驾驶的悬浮车上,朝着泵而去。
“中彦君,你其实可以不来,在宫殿里等消息的。”芳雪对坐在身旁的菊池说。为了不让外星人生疑,两人仍戴着眼罩,看不见彼此。
“第一名,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自大了?你真的认为凭自己就能完成这个任务,不需要任何人帮忙吗?可笑。”菊池恢复了之前傲慢的、冷冰冰的语气。
芳雪了然于心,嘴角扬起一个弧度,“菊池,我的事根本不用你管。”
“哼。”
悬浮车呼啸而过,虽然每次都蒙着眼罩,从未见过外星人的街道长什么模样,但心里的图景,却从未如此清晰过。
地球的街道,应属于人类。
“芳雪,我们快到了。准备。”
“是。”
“芳雪……”春和大人像是还想说什么,却只是叫了这么一个名字。
车一个急刹停下。芳雪摘下眼罩,表上显示着格林威治时间,下午三点五十五分。
“一群恶心的渣滓。”菊池也摘下眼罩,皱眉看着车窗外四处蠕动着外星人的街道。
“三点五十九分五十秒,你推开门下车,跑到泵旁边,开始唱那首歌。几秒钟的误差无所谓,只要在五分钟内七个泵都爆掉就行,这样外星人就来不及反扑。你不要着急,也不要紧张,就像平时那样唱歌就行了……对了,需要喝水吗?我这里带了一壶温水。还有……”一向言简意赅的春和大人此刻啰唆起来,絮絮叨叨不已。
芳雪紧咬嘴唇,几乎听不进任何话。
“第一名,实力再好,临场紧张可是干不成大事的哦。”菊池冷嘲道。
“你之前不也被那群恶心的渣滓吓得哭鼻子吗?”芳雪反唇。
“嘁——”菊池嘴里发出嘘声,一仰头很放松似的靠在椅背上,“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之前是怕死,现在是抗争。我已经变声了,很快就能长大。你这种幼稚的小鬼,是不会理解的。”
“我才不紧张。”芳雪说。
“注意时间。”春和大人举起表,“五、四、三、二、一。跑!快!”
芳雪推开车门一跃而下,虽然嘴上说了不紧张,心却不受控制地狂跳着。
周围的外星人注意到这个不速之客,但一时没反应过来,它们不知这个孩子要干什么。
芳雪跑到泵旁,深吸一口气,大声唱起那首有史以来最难听的歌来,却不料牙关发抖,声音发颤。
外星人似乎意识到什么,开始从四面八方朝芳雪涌过来。
泵纹丝不动。
“蠢货,紧张是没用的。第一名有什么了不起,果然还是靠不住啊。”
菊池中彦也跳下车,找了一个高起的花台翻上去。虽然变声期嗓子一直痒痒的难受,但此刻不拼,就没机会了。
“白痴,你好好唱啊!”菊池冲着紧张得无法连续发声的芳雪大喊。
外星人又注意到他,纷纷涌动着。菊池清了清嗓子,唱起自己练习过无数遍、据说是公元历里流传最广的日本民歌——《樱花》:
さくらさくら
弥生の空は见渡す限り
霞か云か匂いぞ出ずる
いざやいざや
见にゆかん
さくらさくら
野山も里も见渡す限り
霞か云か朝日ににおう
さくらさくら
花ざかり
所有外星人不再动了。它们呆滞在原地,身体情不自禁地发颤。
菊池没有要停的意思。身嘶力竭、歇斯底里地唱下去。冰块般的声音:樱花啊,暮春时节天将晓,霞光照眼花英笑,万里长空白云起,美丽芬芳任风飘。
有些外星人甚至抽搐起来。
“白痴,我才不会输给你。”芳雪在心中暗道。
他闭上眼睛,沉进自己的世界,调整好状态后,再次开嗓。
不会再害怕了。不会再颤抖了。
一遍唱罢,第二遍再唱时,泵终于迸发出剧烈的爆炸声。
芳雪先是愣了半秒,随即朝菊池的方向喊:“看到没?我就说我一定行的吧!根本用不着你……”
外星人反应过来事态的严重,纷纷陷入惊恐与愤怒。它们此刻还不会立马衰竭,剩下的时间弄死这两个捣蛋的人类泄愤已足够。它们蠕动着,朝泵涌去。
菊池折下一根树枝充当武器,几步跨到芳雪面前,“站着等死干吗,快跑啊!”说着,一把将芳雪推出去好几米远。
芳雪一个趔趄,等站稳了再往回看,只能看到蠕动的外星人,以及菊池无力挥舞着树枝的手臂。
“中彦君!”
“你果然还是……靠不住……最后还是我……”断断续续、沙哑的嗓音,若远若近地飘来。
“中彦君……”
“我……之前是很怕死。但这次,我并不是像垃圾那样被它们……处死的。这次是……抗争。你不是说我们不会死的吗?果然不值得信赖……算了……”声音越来越小。
其实已经无路可逃了。蠕动的外星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包围圈渐渐收紧。从车上冲下来的春和大人艰难地来到芳雪身边,一把将他护住。但这并不能阻止外星人的行动。
父子俩相视一笑。
“春和大人。您是我的爸爸吗?”
“芳雪,你都长这么大了。”
“爸爸。我一直有个问题,可能很无聊,但实在是困扰了很久……为什么要给我取芳雪这种像女孩一样的名字呢?”
“我娶你妈妈那天,我们看到了雪。地下是看不到雪的,但那天我们看到了。那天一定下了非常大的雪,雪花从地面通往地下的通道飘落下来。你妈妈是南方人,她看到雪惊喜坏了……于是我们约定,以后的孩子,要叫芳雪……”春和笑着跌倒在地上,“芳雪,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叫我爸爸。”
“爸爸,我们会死吗?”
黑发、黑眼瞳的男人紧紧抱着儿子,这是他第一次无所顾忌地拥抱自己的儿子,“不知道。不过,我们总算是像个人样活过吧。”
“是呢……”芳雪闭上眼,体会活着的感觉。(刊登于《科幻世界》2015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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