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贵福 图/小花
带我进入官道岭的是一组精干的内卫军,飞船和装备新得像刚出厂一样。小伙子们的神态也稚嫩得很,军姿挺拔,一看就不是在西西里附近被太阳风吹过十年的老兵油子。但是训练有素,战术动作准确流畅,握手有力,彬彬有礼。
悬浮在官道岭防线入口上空时,我问领头的青胡楂,贴近行星以后气流如何。
他打开实时地图开始查看台风和降雨,“有热带强气旋,会有颠簸吧。您需要镇静剂吗?”
青胡楂这人倒是体贴,以后会是个不错的警卫秘书助理。不过,如果进入之前还需要别人提醒才查看天况,甚至到了此时才想到查看天况,被护卫的人早就连同运输舰打穿成筛子了吧。
官道岭由真空过渡到重入大气,我十岁以前就已经能闭着眼睛跑上几个来回,而且还是掐着亚光速的缝隙。
这些士兵应该都是炮灰,萨朗波特意派他们护送,如果一旦有危险,我能立刻下决心舍弃他们自行逃掉,既不寄希望于他们,也不会有一点儿同情。在一望可见官道岭的地方,给我一舰在手,怎么可能有任何危险。
还有一种可能,他们不是萨朗波的人。初见面和他们握手时我就注意到,他们掌间的茧子是使用什么武器磨出来的。他们是特勤出身,以刺杀为业,主要技能是在室内训练获得的近战和冷兵器使用,没有见过多少阳光雨露,长于城市潜伏和偷袭,缺乏野战经验,短于长途奔袭。
进入气旋,高气压和低气压剧烈变化,即使是军用飞船外壳也难以承受压强的颠簸,内外互渗,啸叫环伺。
舰只主要是为了在真空中飞行设计的,并无对付气旋的需要,所以壳体薄得很,应力保持的能力也不必太强。所有的舒适都是要付出代价的,特别是在托卡马克发现亚光速飞行时空气不会外逸以后,壳体和框架就更是可以减负。官道岭为了对迦太基向内作战,行星工事加固以后,质量提高重力变强,空中又多了两颗恒星,热带气旋明显变得比十年前更急促而猛烈。
整个飞船上的人,除了船长和我,全都吐得一塌糊涂,我不停地安慰照顾萨朗波派来的几名护卫队员。
终于落到地面上的时候,大家走路全都发飘。连船长也两腿叉开着才能站立,他已经不习惯稳固的内陆了。他就这么叉着腿随便敬着礼送别,帽子挡着强烈的阳光,看不清表情。
“停好船时刻待发,你,萨朗波将军让你跟我走。”我指示船长。
整个官道岭现在都是要塞,所见几乎全是军人,全在萨朗波所辖之下。即使这位船长是平民,我此刻也要征用。《孙子兵法》导论课攻防一节中老师说,“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官道岭藏龙卧虎,有如此人才,能在热带气旋中冲击硬着陆而不呕吐,当真人才,怎可不笼络在手下。
大家吐够了以后,个个面如土色,由队长引路前往集结点。在辽阔的官道岭行星表面,我们的车队踽踽前行。
是我熟悉的山地,大的地形未变,旧的轮廓仍然依稀可见。有些悬崖踏平了,原本的绿色阔野上铺满战备公路。重型装甲自行炮川流不息,一望可知,为3000突击队或者称为敢死轻骑们提供的后援火力还在部署中。沿途的各种植物都高大异常,很多蕨类的孢子体绽开成绿色的丛林遮天蔽日。小时候路边的仅齐膝的狗尾草现在拔起两人多高,人从底下望上去,末端的毛毛狗炸开得像天使燃烧的剑。看来两颗恒星带来的积温极大改变了官道岭的植被分布。
不知道萨朗波是否依然。
堵车严重,护卫小伙子们一个个被晒得垂头丧气。我借来望远镜,四下看看远处适合狙击的位置,再看看在轨卫星的分布,觉得他们这么大大咧咧也有道理。虽然官道岭现在是个要塞,列装战备,但是内部一片祥和,就像没有武装力量一样。所有运转着的装置,有效射程最近也在一两光秒以外,内卫部队形同虚设。
我伸头看看青胡楂队长的地图,说:“去这里是吧?有近路,我来驾驶。”
青胡楂队长有点儿惊讶,他似乎没有料到我是官道岭本地人。
我像个鲁莽的将军想要在年轻人面前展示身手,夺过控制,冲上一个缓坡。然而,权威并不能等同于技术,我也没有想到这个上坡可以背手步行的山地,下坡居然如此陡峭。我似乎无意地途经一些沟壑,糟糕的减震颠得一车人七荤八素。终于又开回公路上的时候,车队只剩了我们一辆车,其余的几辆都甩得远远的,我在后视镜里还看到有一辆似乎翻到了山涧里。
《单兵战术基础手册》绪论中就提到,“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护卫队似乎没有学好。
队长遥控指挥,要求大家跟上,不停更新我们的坐标,就差抢我的方向盘了。
《孙子兵法》导论课说,“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看来他们也没有好好听。
一处立交桥下积水太深,车抛锚了。队长叹口气,“就这里吧。”
“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这也是《孙子兵法》导论课里的吧,同学们补考也够呛能及格,只好重修了。
我应声好,下车领先开路,青胡楂队长就在我的身后。船长倒数第二,走路一直歪歪斜斜,他后面一名战士已经累得七零八落得像没能拉紧的牵线木偶。中间的五名队员也都脸色惨白。
我们涉水前进,青胡楂队长说已经联系总部,通过涵洞以后有人接应。
涵洞内照明不佳,积水也越来越深,每踏出一步,隐约能看到涟漪慢慢荡开。我根据涟漪的回波估算着前方拐角以后的地形。两处可以隐蔽,一处可以急闪入内。我听到了轻微的水声,流速在那里加快了,应该有个小下坡,如有必要可以加速脱离。
此处甚好,我回过头来。
“这里连在轨卫星也看不到,你认命吧。”队长把帽子掼在水里,又吐上口水,“大胡子将军让我替他向你问好。”
水声猛然剧烈掀起,如同有炮弹在旁边炸响。船长像一条大鲸从齐膝深的水里一跃而起,重脚向后踢在身后队员的头上,那位队员仰面摔进水里,估计来不及听到自己颈骨折断的声音。
船长落地的时候,队长正拔枪回头。
这比亚光速的裂缝可宽得多,有足够余度供我玩味。近身和持械格斗,在整个官道岭上,我也只畏惧萨朗波一人而已。
我冲上半步,顺步劈拳斩在队长的喉咙上,再上半步夺下手枪。
节奏正好,中间的五位中刚有两位探向腰侧,还有三位仓促遇袭还在发愣。退步滚翻,拐角,我滑到事先相中的第一个隐蔽处。
转身,刚好一名队员冲到。连续击发,那队员脸朝下倒进水里。
拐角外响四枪,在涵洞里震耳欲聋。
我从隐蔽处举枪对着拐角,看着船长慢慢地举着手走出来,一只手指挂在扳机护圈里。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你还是那么小心啊。”
他绕过拐角,如果身后有人,他已经进入那人的射击死角中,不会受到我以外的任何威胁。我轻轻放下枪,弹夹已空,不过是虚张声势。
“马托,好久不见,家人可好?”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腿,“腿是怎么了,五年前作战负伤以后没有接上?”
“家人承蒙你关照着,都还好。”船长转身向外走,挡在我的身前。
他刚刚腿部用力所以走得更歪歪扭扭了,“腿接不上了,成年以后细胞间质不足,神经生长速度达不到要求,以后也只能如此了。”
从小一起出生入死,我身边的人一个个变老,经常觉得只有自己还很年轻。远方的朋友,因为久不谋面,印象里仍是年轻的脸,觉得也跟自己一样还年轻。
马托,只能跛着脚度过他的下半生。那个曾经能够在光盾上跑马的轻骑,那个曾经和我们一起大口喝酒吹牛的萨朗波的恋人,那个被出卖给迦太基的小贼,已经不再是少年了。
当少年成熟,也就是青壮年衰老的时候。
托卡马克躺在病床上,空洞地睁着双眼,目光呆滞地望向天花板,对我们的谈话充耳不闻。他的四肢全都不在了,齐根截断,只剩了巨大的胸廓在薄薄的床单下撑起来,随着呼吸起伏,胸骨和肋骨隐约显现。与呼吸同一节奏的,是机械进气排气,还有痰液尚未达到清理程度时的丝丝拉拉的声响。
初一相见,我难以把托卡马克此刻的形象与远程会议时的威权形貌联系起来,更不用说我印象里少年时代所见的意气风发。
那些,都是幻象吧。
“多久了?”我想拉着老人的手安慰,才想起那里空无一物。拍拍他的肩膀?他一个平淡的“好”字就能占领大半个星系或者断送无数大好男儿的性命,那是叱咤风云的枭雄,岂能随便触碰。
“五年。”托卡马克毫无反应,萨朗波代答。
我瞬间想起了五年前那场战役,马托的腿伤看来是出自同一事件。
“就是你一直处理所有事物?”
“慢慢就成了这样。”萨朗波答。她显然已经早就不再震惊,习惯了这种身份的转变。
“不能修复了?”
“跟马托的腿一样,年龄太大,不再具备修复条件了。”萨朗波叹气,“年轻时用了太多促生长激素,现在不仅再生不能,连尝试接驳到外骨骼的时候生化指数都不能达标,溃烂已经开始蔓延了。”
我坐向床边,又小心地在腿上用力,屁股搭上一个角。相比此时的托卡马克,我太重了,直接坐下去会令他翻转过来。我伸手在他的脸上抚摸,胡茬子都已经软了。他的脸木无表情,就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我突然感觉鼻子很酸,泪水就在眼底。
这个人,带我们杀出官道岭,带我们游弋西西里星域,和我们一起承受罗马军的行星级重炮,带我们一起杀回迦太基讨要公道。这个人,就是我们,我、萨朗波,以后的样子。只要我们不停征战,不停地作为血肉流过核聚变发动机成为战争的动力,不停地更新战损肢体,为了能暂时活下来而不停地使用促生长激素,为了能继续战斗而接驳各种外骨骼。只要这样下去,也只有这样下去,我们就是——核聚变发动机的核心——我们必将成为托卡马克,这堆躺在那里无知无识的胸骨和头颅。
“不如……”我握紧拳头。
“不行,”萨朗波断然说,“他对我们还有用。”
“鲸落。”我喃喃地说。
“什么?”她问。
在地球有种巨大的海洋生物,从洋面浮过时,像太空中展开全部风帆的空天母舰。当它每次深长呼吸,彩虹会在它的气息和水的微尘里闪现。它跃起在半空中,张开鳍尾,落下的水幕如同羽翼垂云般覆盖宇宙。
“鲸落。”我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了一遍。
这大鱼死去的时候,会在水上漂浮十年,然后缓缓地下沉至大洋深处,在暗无天日的淤泥里慢慢腐烂。腐烂时间长达五百年,在这五百年里,这曾经的霸主成为其他微小海洋生物的食物来源。
“啊,我知道,就是涅槃。”萨朗波感慨在点头,“五百年一生,五百年一死,集香木以自焚,从灰烬中重生。”
涅槃重生的是凤凰。鲸落,就只是死了,没有未来。但是我没有纠正,将来我们会亲眼看到亲身体会,到时候萨朗波会懂的。
“还能瞒大胡子多久?”我问。
“他随时可能进攻。”她说。
大胡子没有进攻。
他确实在萨朗波部防区外集结了一千名突击队员,全副武装,枕戈待旦。这一千名突击队员都是经验丰富的轻骑,但是战略训练全无。他们的战术毫无瑕疵,但是在战略上十足愚钝地把我放进官道岭见到了萨朗波。
萨朗波以她自己的生命相逼,阻拦我回到自己的部队中。
这触发了双重警报。
一是静候在萨朗波防线外的特勤战士。特勤战士大部如我命令及时脱离,有十人小分队舍命冲击试图救我,无一幸存。
二是我在离开时对五个属下分别下达的命令。我的部队在无头指挥的情况下,五个下属先互相兼并杀成了三个分队,然后远程奔袭全力进攻大胡子,萨朗波夹攻。在后果仍可逆转的情况下,大胡子与马托面谈,与我与萨朗波分别建立联盟。
内战未燃,大胡子的一千名突击队员因此得以保命,没有损耗在与萨朗波部的冲突中。他们,与我部和萨朗波部各一千人,在对迦太基冲锋作战中全部阵亡。历史牢记官道要塞轻骑英雄,三千壮士舍生取义,死得其所。
接下来雇佣联军中的叙利亚人精准计算,埃及人远程投放重骑至迦太基星门。重骑浮出牛顿空间时,已抵近至低于敌行星级武器有效射程。迦太基防卫线上的重炮成了摆设,望洋兴叹。防卫线内的轻武器投射对于埃及重骑来说,毫无侵彻力。
我们先前冲锋的是官道轻骑,迅捷有余,防护不足,所以全军覆灭。大胡子感慨,“想要分肉,代价昂贵。”
“如果失去联军的信任,死不得其所,就是转眼的事。”我说。
这句话萨朗波以前也说过,只是她那时把联军换成了托卡马克。
联军抢劫了迦太基星系的外城,我们最先进攻的部队分得了最多的战利。
大胡子领了薪酬,带队而去。我和萨朗波追击未果,担心后方军营不稳又迅速返回驻地。后来,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也许,隐藏到了宇宙的哪个角落,也许,在归途中被联军中的哪支部队吞灭了。
埃及重骑对迦太基巨城无差别轰炸,无论军事设施还是平民。联军说,战争之中没有冤魂,迦太基城里,你们每个人都参与了投票,赞同拒绝支付我们的薪酬。
战术上,我们占尽先机,战略上,却尚幼稚。
虽然我们掠夺了迦太基无法及时保护的所有属地和盟邦,但是我们不事生产,最终军事补给线渐渐枯竭。迦太基宁可一战,在战争中消耗本应付给我们的军资,也不向我们低头,甚至不惜向曾经的宿敌罗马借兵。
罗马陈兵官道,准备与迦太基内外夹击,大战一触即发。联军给养断绝,无路可退。
托卡马克挣扎着说话,字句模糊。我们还是猜出来带他到官道岭最高的山上。我扶着他坐起来,他完全靠在我的身上,没有一点儿自主的力量。他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是睁大双眼,感受扑面而来的疾风。
他说,虽然是奇袭轻骑的统帅,但是他并不是官道岭人。他的故乡在遥远的奴比底亚,他在那里每日驾太阳风帆在气流里冲浪。奴比底亚的风是甜的,土是红的,地平线延伸至无限遥远的尽头,是金色的。在无限遥远的尽头,那些起伏的沙丘后面,耸立着烈风构造的空气墙。那以外,是断然结束的边界,是人类不可达的坐标以外。
他说,他再也不能踏着轻骑去追赶亚光速的巨舰了。他想,最后再飞翔一次,去往故乡奴比底亚。他反复看着我们,看我,看萨朗波,看马托。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说,“好。”
萨朗波为他推注了百倍的促生长激素,托卡马克微笑地闭上眼睛在想象的世界里驰骋。我从托卡马克的后脑进刀,绞碎了他的每个神经细胞。长眠于此,与山岭同在。
战争的终局时,我们已经耗尽了所有的战备。马托像很多无名的轻骑一样战死,尸骨无存。哈密尔卡闪电般攻击他曾经的属下,官道岭满目疮痍,只余下高耸的钢铁架构上缠绕着深绿的热带藤蔓。
最后的单人舰,我和萨朗波前后是两千轻骑追击堵截。
萨朗波说:“其实,我也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我说:“我也是。”
我们都明白,降低载荷,在同样的喷射之下能得到更快的速度,逃得更远,活下去的概率更高。我们只是不想把这么残酷的事情说出来,因为还没有想好如何开这样的玩笑,只好沉默。
最后,追兵迫近,合围就在眼前。
我说:“我会割下你的头,带到伊比利亚,另外拼个身躯。”
她说:“我会割下你的头,带到伊比利亚,另外拼个身躯。”
我们早晚会消耗到托卡马克那样,但是,不是今天。我拥抱她,抚摸她的脸颊,替她擦掉泪水。她也替我擦干眼睛。
在单人轻骑舰狭小的空间里,我把长刀立起,这是必胜的起手势。在官道岭,近身和持械格斗,我又怕过哪个,除了萨朗波。
我们都没有死,浴血杀出重围以后,靠着促生长激素和外骨骼一直活下来。朝着托卡马克的结局,我们义无反顾地前行。要么现在死,要么看尽大千世界以后。除此以外,还有别的什么选择吗?托卡马克有我们送行,我和萨朗波,最终将是哪个送别哪个呢。
别日尚远,且顾眼前。
很久以后,在伊比利亚,我们终于又得以相聚饮酒,就在托卡马克的纪念雕像下。
纪念雕像为钛金所铸,为迦太基巨城出资建造,耗资巨费。英雄昂首挺胸,骨节突兀。作为对抗罗马的英雄,作为率先出击反叛雇佣军的英雄,作为捍卫迦太基繁荣的英雄,托卡马克的精神永远与我们同在。这是历史书里写着的,细节也许有出入,大节绝不会错。
我说:“如果托卡马克能活到现在,该有多好。”
她说:“你真是冷静,怪不得两千轻骑也拦不住你。”
其时,我们已经在伊比利亚落脚。伊比利亚星系里到处散落着钛金富矿,以及稀疏的不堪一击的原始城邦。我们据此得以生息。
其时,哈密尔卡将军已经阵亡。他是曾经率领我们迦太基与罗马对决的不世将军,他是引导我们托卡马克军团在迦太基巨城外官道岭防线固守拒阻反叛雇佣军联军的统帅,他是闪电家族的先辈和光荣。在转战伊比利亚时,他陷在整个行星构造的巨盾的重力阱中未能及时脱离,坠入太阳里与核聚变一起恒久燃烧。
我和萨朗波追随哈密尔卡将军的儿子,准备再次进攻罗马,不再争夺弹丸之地西西里星系,而是计划出奇兵绕行险路,过波河星云穿阿尔卑斯黑洞,把战火烧到罗马本土。
我们所追随的,他是常胜将军,是伟大的战略之父,他的名字将永载史册,他的名字是汉尼拔。
“追随汉尼拔,让旗帜插上罗马的城门。”当时我这样说。
“无论多么艰难,我们一定要活下去。”当时她这样说。
后来,我们追随汉尼拔在世仇罗马的本土作战,战火遍及整个星系群的每个角落,杀敌无数,令敌人闻风丧胆,小儿不敢夜哭,凡十六年。此番征战,即被罗马人史称为第二次布匿战争,以迦太基再败告终。
在最后一战中,我们受命回驰增强防御和决战,当时罗马已然围城迦太基。远程投放时,萨朗波部从罗马启航,消失后再没有浮出牛顿空间,永远迷失在宇宙中不知哪个角落,踪迹全无。官道岭子弟所存寥寥,大家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见。
战后,托卡马克部在我的带领下投奔了罗马将军西庇阿。从组建到此刻,托卡马克部的战士已经不知道换过多少批次。托卡马克这个名字,聚变的核心部件,绞碎了多少血肉,自己从未有任何变更,一直勇往直前。
后来很多年,战火又起,迦太基再败,为罗马灭国。
从汉尼拔第二次布匿战争的最后一战中失去萨朗波,到迦太基覆灭,这期间有很多年。具体是多少年,我已经不再记得。也许是日渐年迈,时间忘记了我。也许,是没有萨朗波在一起喝酒的日子,无聊到没有什么值得记住。
失去萨朗波以后的这次争斗,罗马人称为第三次布匿战争。我们已经站在伟大的罗马一方。我们,不包括萨朗波,只有我一人而已。
迦太基再败以后,罗马彻底摧毁了这座巨城。为了防止形成新的聚落,罗马在整个星系里布满半衰期极长的放射性元素,而且周期地远程补充投放。
投放由我负责实施,边界就设计在巨城之外的重力阱关口官道岭。
重回官道岭,一人饮酒我醉。马蹄泥,依然赤红如血。萨朗波,我终于和你一样需要用酒才能掩饰自己。
我亲自督导亲眼所见,四十八枚行星级炸弹在迦太基星系的深空中散布绽开,照亮的所有区域都曾是繁华的空港和都市。曾经的迦太基巨城是宇宙的中心,而我们,我和萨朗波,就在到达这个中心的必由之节点官道岭上苟活过。
你可看到巨大的礼花在广漠的夜空里绽放不息。即使年迈如托卡马克也看得到,即使马托在狱中也看得到,即使我粘连在空天母舰的巨盾下张着失明的双眼也看得到。
萨朗波,你看到了吗?
我在这里,在官道岭,喝着你一直喜欢的马蹄泥。无论此刻你身在宇宙的哪个角落,我们一起努力地活下去吧。
(全文完)
【责任编辑:迟 卉】
官道岭·后记
编辑大人说:加段后记,说说这个架空的故事吧,想表达些什么。
这样,“我”就可以超脱出作品里某个角色的身份,不必保持性格一致,不必承担道德选择的压力,更单纯地讲故事。
我知道,你在历史课本里读到的与我所讲述的并不相同。罗马、迦太基、地中海、西西里,是另外的故事。
那个据称真实的版本我也读过,故事有两条线索。
第一条线索。上古时代腓尼基人擅长航海,史传他们曾经架着简陋的圆底船,突破直布罗陀海峡出西地中海,到达大西洋。他们凭借黑曜石观察太阳的偏振光以确定航向,南下非洲,越过赤道,亲眼见到北极星沉入大海的波涛之下。公元前814年,腓尼基公主蒂朵率众逃离,隔跨地中海,到达野蛮的柏柏人居住之处。柏柏,意为说话不似人语,只会柏柏发声。蒂朵公主借地暂歇,吝啬的柏柏人只允诺一张牛皮大小的面积。蒂朵公主把牛皮切成细条,所圈住的土地尽归所有。此处,即后来的巨城迦太基的卫城,称为柏萨,意为一张牛皮。
第二条线索。希腊人跨爱琴海远征特洛伊城,凡十年攻而焚之。在城陷之日,特洛伊英雄埃涅阿斯遵循神意率众逃离,隔跨地中海,到达蒂朵公主之处。二人藤树相依。神意又指引埃涅阿斯断然离去,去远方建立伟大的城邦。蒂朵公主在悬崖之上俯视大海,集木自焚,眼睁睁看着远去的帆无法挽留,把匕首插入自己的胸膛。埃涅阿斯到达亚平宁半岛的拉丁姆,他的后代母狼之子将在此建立永不陷落之城罗马。
两条线索终于交织在一起,是迦太基人与罗马人之间长达一百多年的布匿战争。迦太基一方的哈密尔卡、汉尼拔、哈斯德鲁巴尔落败,迦太基巨城毁于战火,土地遍洒盐以诅咒不得重新崛起。
以上载于荷马《伊里亚特》、维吉尔《埃涅阿斯纪》、蒙森《罗马史》。我知道你还读过福楼拜《萨朗波》、袁保山《托卡马克装置工程基础》,见到过他们的名字。那些英雄的故事有的淹灭,有的改头换面出现在其他名字的英雄的事迹之中。
总之,与你无关,是遥远得如同星系,如同尘埃,如同很久以前的历史或者很久以后的未来的故事。他们告诉你,那都是无关的外国人的故事,你的血液里并没有这样的因子。他们告诉你,像托卡马克、萨朗波、汉尼拔一样的那些英雄,他们的名字如同雕像并非后来毁于战火,而是根本不曾存在过。
或者,一切如同背景,只是英雄出场的序幕,或者英雄谢幕后的尾声,如同覆盖整个夜空的刺眼礼花渐渐弥散。那些,你在历史课本里读到的才是真实的。你在这里读到的,是完全架空的故事,只要些许记得那些黑暗里亮闪闪的东西就好,等你长大以后再次回想起来那布满整个星系的四十八枚行星级炸弹所余的微光。
刊登于《科幻世界》2021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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