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杨剑宇 图/九代火影
5
三十三层,旋转餐厅。
安德林对着电梯间镜子般的金属墙壁整理了一下着装,昂首迈出了电梯。他不希望被人怜悯,即使是在他已经脆弱得像一具空壳的时候。
下午三点,餐厅里只有几个悠闲的非机要人员在享用着精致的下午茶。人们沉浸在难得的安宁里,没有人注意到安德森的颓然。
透过倾斜的落地窗,远方川流不息的车流飞快地闪烁着,成了一道道泛着流光的剪影,连接着两栋直插天际的大厦。楼下的草坪成了一块绿色的方巾,从视线的边缘无声无息地闯入,给疲惫的双眼带来一丝难得的慰藉。远处的浮空城,正绕着城市的轮廓缓缓地转动,筛下一片突兀的阴影。一块蓝色的长方块儿从飞驰的车流中抽身而出,停在了莫瑞恩大厦的停车位,车顶上“Mr. Pizza”的徽记有点儿斑驳不清。
安德森一眼便发现了落地窗前的特莉丝,午后的阳光经过纤维玻璃的过滤变得温和而明亮,衬得特莉丝迷人的笑容更加令人心动。特莉丝察觉到了安德森的注视,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她对面的小伙子也转过头来,恭敬地低头致意。
安德森礼貌地微笑还礼,掩藏住自己颤抖的右手,快步走到阴凉处的汤姆·佩西身边,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汤姆是一个标准的学术疯子,对所有不如他的人全都是呼来唤去,毫不在意,能在产生学术分歧时对你恨之骨。在日常生活中,他也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对他敬畏的那些人,汤姆可以如奴才一般唯唯诺诺;对那些能力超过他而权力不如他的人,则总是极力排挤为难。在安德森眼中,汤姆这种欺软怕硬的家伙只是一堆尸位素餐的肥肉,但至少现在,安德森还只能屈从于这堆肥肉之下,毕竟,这个胖子可能是终止“赤源”利用工程的唯一突破口。
汤姆从个人视窗上抽出眼睛,盯着略显疲惫的安德森,冷冷地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干笑了两声:“哟,这不是高傲的安德森博士嘛。怎么?肯屈尊找我聊天了?”
安德森差点儿将面前的茶杯砸在汤姆那乱糟糟的脑袋上。他深吸一口气,压抑住骨子里的高傲,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低微柔和:“汤姆,我是为了工程计划而来的。你的工程——”
“啊!原来是这样!”汤姆阴阳怪气地惊叫了一声,那双小眼睛里的挖苦与得意闪闪发亮,“安德森博士想和我讲讲他的未知物种——宠物尼维森亚?”
安德森感到自己要失控了。他的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肩头虬实的肌肉不自觉地紧绷了起来。只需一拳,安德森确信自己能把汤姆脸上那堆皱成一团的肥油打进他的肚子里。“想想艾丽莎、白欣……特莉丝……”安德森脑中那一组惊悚的图片再次一闪而过,提醒他注意自己的使命。“宠辱不惊,喜怒于心……”安德森默念着,让自己的心跳重归平衡。
“如果你是为了终止计划而来,那你可以走了。”汤姆毫不客气地俯视着安德森,声音却突然变成了与性格毫无联系的坚毅。“我决不会屈服于‘伊甸’的手段,你知道的。并且我知道,你也不会向他们屈服的。”汤姆双手交叠,目光炯炯,散发出一种决不妥协的决绝,与刚才的那个无赖判若两人。
有一点,汤姆令安德森另眼相看,那就是坚持原则,永不屈服。若非如此,汤姆成不了材料物理学领域的佼佼者。
安德森没有反驳。汤姆说得没错,他与“伊甸”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安德森猛地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实际证据,可以证明“赤源”利用工程会招致灾难。这真是糟糕。他从不打没有把握的牌。看来,那个精明冷静的安德森被恐惧杀死了,留下了一个一惊一乍的莽汉。
安德林没有什么方法化去眼前的尴尬,只是盯着面前的茶杯上缕缕溢出的轻烟,愣愣地看着它们消散又升腾,仿佛面前的每一个分子,都在大声嘲弄着他的愚蠢。
汤姆干咳了一声,把安德森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他示意安德森伸过耳朵,神秘地小声说道:“我有一个发现,我……”
“叮!”不合时宜的脆响。
安德森的个人视窗响了起来。安德森烦躁地把它掏了出来,伸手划拉了两下。Mr. Pizza外卖,送来了一份那不勒斯比萨。快递小哥就在楼下了,发短信要求进入。
安德森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午饭。这份比萨可能是白欣定的吧,她可不会让丈夫饿着肚子。
一丝暖流涌进安德森的血管,但旋即在无穷无尽的压抑中消失殆尽。眼中依然是那天崩地裂的画面,安德森真是什么也吃不下去。
汤姆皱了皱眉头,无奈地耸了耸肩,拿起视窗拨弄了两下,说道:“我延时发邮件给你了,你过会儿会收到的。”他伸手抚了抚肚子,微笑着吐了吐舌头,“我知道你现在没有胃口,不如我来帮你个小忙?”
安德森点了点头。他仿佛被抽干了仅存的力量,僵硬地站起身,什么也没说,慢慢地挪向电梯。
玻璃门自动打开,一个穿着破旧夹克的小伙子从外面走进来,冲安德森点了点头,递上一个袋子。他的工作帽压得很低,一双眼睛隐藏在帽檐下模糊的黑暗里,安德森能嗅到一丝汗味儿,似乎夹杂着……一丝不安?
一个腼腆的小伙子。安德森不想说话,指了指汤姆的桌子,自顾自走向了电梯。腼腆的小伙子……呵呵,明天,他不知道这孩子还有没有明天?
走了几步,安德森感觉漏了点儿什么。外卖不是应该还有一个重要步骤吗?付款?
安德森疑惑地回头看去,那个快递员将包装盒放在汤姆的小桌上,什么也没说,便快步向对面走去。
安德森的神经瞬间绷紧了。那个快递员走向厨房去了,而不是电梯方向。还有,Mr. Pizza一向喜欢货到付款吧?他还没有签单呀。
“小心!!!”安德森拼尽全力狂吼着,奋力向后跑去。
汤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抓向包装盒……
嘭!
剧烈的爆鸣声响起,安德森只觉得有一柄巨锤从背后砸中了他,他腾空而起,飞扑到了实木的吧台后面。
……
疼,撕心裂肺的疼。安德森感觉整个身体如同被撕开般的剧痛。他努力昂起头,却惊讶地发现四周没有丝毫火星,只是所有的东西都被巨大的冲击掀飞了,变成了一堆废钢烂铁。
天杀的,又是针对财团的袭击,都记不清是第几次了……
“汤姆!”安德森挣扎着站了起来,抬眼便发现了趴在前面一动不动的那一团灰扑扑的东西。汤姆还有呼吸,但比安德森糟太多了。至少两根肋骨从他肥厚的肚皮里穿了出来,不知道有没有伤到内脏。现在汤姆已经陷入了昏迷,对安德森的呼喊毫无反应。
“气压空爆弹。”安德森呼出一口长气,快跳出胸腔的心脏开始缓缓回落。难怪袭击者顺利通过了保安部的安检,这种先进的暗杀利器很难被常规安检手段检测出来。看来这次袭击的目标是汤姆,那么肯定是“伊甸”干的,毫无疑问。汤姆·佩西是物理学界最坚定的“伊甸”反对者之一,不但四处发表反恐怖言论,还与国际刑警组织有着密切的学术交流。安德森默默地在心中给“伊甸”的血债账本里再添上了一笔,他惊讶地发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伊甸”已经没法在他支离破碎的心中掀起太大的波澜了。
安德森抬起头,听着走廊外保安的呼叫声,心跳渐渐平稳发下来。他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有别的受害者。万幸,这个时刻餐厅的人并不多。安德森转过头,目光掠过破碎的落地窗……
那里本该有张桌子的。
安德森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他猛然立起,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落地窗的残骸边,颤抖着伸出头去。
下方的车流像是蚂蚁,正下方是一块手帕大的茵茵草地,两处模糊的人形镶在绿色的草坪上,像是翠绿色波斯地毯上的两处暗红色的污渍。
安德森抱紧了头,努力地想从墨池般的痛苦中争得呼吸的权利。特莉丝微皱的眉头,特莉丝狡黠的微笑、娇羞嘟起的嘴……两个小时前的这一切,竟然真的成了永别!这一切的悲剧,只是因为这个美好的姑娘在一个美好的下午约定了一次美好的约会。
“伊甸”夺走了布兰妮,现在又夺走了特莉丝……
安德森无言地跪在破碎的落地窗前,背影无力而哀伤,他的拳头砸在满是碎玻璃的地上,鲜血触目惊心。
云层拂动,太阳的抚慰隐没于那片乌蒙蒙之下。保安从门外鱼贯而入,有人架起了汤姆,小心地抬进依然可以运行的电梯。没有人注意到安德森,正如没有人注意到草坪上那两个过早陨落的年轻生命。
忽然,安德森扬起头,那些冷厉精明的气质被一种歇斯底里的狂怒取代。他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面冰冷的机警与谨慎已被喷薄的怒火燃烧成了疯狂与无畏。
“伊甸!”他向着阴沉沉的天幕咆哮,像一头受伤的狮子。伤口可以恢复,但逝去的生命呢?
阳光消逝,日色昏沉。两只麻雀掠过大厦的伤口,藏进云海深处厚厚的阴霾。两名保安抬起头瞟了一眼,又匆匆忙着自己的事。安德森的影子在灰扑扑的地面上拉得好长好长,一缕残阳洒在他的脸上,像是谢幕之人的追光。
6
布特兰卡酒店。
白欣抬腕看了看表,已经七点了。安德森应该早已下班了呀,怎么还没回来?
桌上的菜已经有些凉了。白欣让艾丽莎先吃一点儿,但艾丽莎倔强地摇着头,说一定要等爸爸回来。白欣很了解安德森,她知道这个冷静高傲的男人已经绷紧到极限了,所以今天特意在酒店里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安德森很喜欢中餐,特别是湘、川菜系。
白欣又看了看表,不安地倚着门柱,盯着艾丽莎正搬弄着的个人视窗出神。不会是出事了吧?白欣心中一紧,但很快摇了摇头。安德森一直是个令人安心的人,一定不会有事的……正想着,个人视窗的侧边栏晃出一条新闻,抓住了白欣的目光。
“据NEC报道,今天下午在苏黎世莫瑞恩财团科技中心发生的爆炸已结束调查。袭击者已落网,‘伊甸’组织宣称对此事负责……”
白欣如坠冰窖。一种令人窒息的不安爬上了她的心头。她看了看专心观看动画的艾丽莎,扯下围裙就向门外跑去。“不会的,他们不会对他下手的……”白欣胡乱蹬上运动鞋,伸手去拧门把手。
咔一声轻响,实木门板朝外拉开,安德森疲惫而落寞地出现在门口,手中提着一个精美的纸盒。“欣,”安德森沙哑的声音里满是疲惫,“你要去哪里?要我送你吗?”
白欣愣愣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安德森。这个盛气凌人、永远屹立不倒的男人,现在脸上贴着纱布,左手上满是细小的创口。他轻声喘息着,眼神那么柔弱,第一次给人摇摇欲坠的感觉。
白欣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她伸出颤抖的手,扑入安德森依然坚实的怀抱中,紧紧搂着他轻轻晃动的身躯,小声地抽泣起来。
“怎么了?”安德森吃了一惊,但很快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用空着的右手将白欣拥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瘦弱的脊背,轻声呢喃:“没事了,我好好的,没事了。”
白欣点了点头,松开手离开安德森的怀抱,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花。
“爸爸!”艾丽莎甜糯的呼喊将房间里阴郁的气氛一扫而光。安德森疲惫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了笑容,蹲下身一把抱住扑进自己怀里的艾丽莎,将她高高地举起,用细小的胡茬儿扎她那白嫩的脸蛋儿。艾丽莎兴奋地挣扎着,咯咯地笑个不停,那银铃般的笑声令安德森干涸的心终于有了一丝滋润。
安德森把扭动的艾丽莎放在地上,蹲下来扶着她的肩膀,将自己的视线与她的视线平齐,诚恳地看着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认真地说道:“艾米,爸爸今天太着急了,一定吓到你了。原谅爸爸,好吗?甜心,爸爸给你买了礼物哟……”安德森将挂在左臂上的纸袋放下,从中取出一个质朴雅致的长方形牛皮纸盒,上面用漂亮的手写字体写着拉丁文的“歌蒂梵”。
“巧克力?谢谢爸爸!”艾丽莎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欢天喜地地抱起那比她上半身还大的扁平纸盒,凑到安德森面前,在他有些擦伤的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转身咚咚咚地跑进了餐厅。
安德森如释重负地看向白欣,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织,相视而笑。白欣靠近安德森,踮起脚尖,轻柔地在安德森干裂的嘴唇上点了一个吻,转身也走进了餐厅。
安德森是一柄锋利的剑,只有两个地方可以隐去他的锐利。一个是四十层的会议室,一个是家。
安德森看着白欣窈窕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转角,一种深切而无法形容的悲凉爬上了他好不容易重新跳动的心脏。欢乐越大,痛苦越大,因为他知道那个秘密。他为之奋斗,为之拼搏的所有幸福,极可能都将在明天的午夜画上句号。
安德森苦笑。他甚至有些怨恨“尼维森亚晶体”了。那种明知未来是死亡与毁灭,却又无力去改变的痛苦,是对一个人最恶毒的折磨。
月亮从无数钢铁荆棘的剪影中艰难地攀爬上来,将它清凉的光辉洒向这个灯火通明的城市。这轮月亮,它曾属于阿尔忒弥斯,属于拜伦,属于遥远东方的李白与张九龄,属于千千万万个灯下相思的离人游子。而今,它属于卡特·米尔斯资源开采集团,背负无数的全自动氢采集工厂,摇摇欲坠。
安德森站在卧室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从灯火辉煌的CBD延伸到只有两三点稀疏灯光的郊区。月色被城市里明亮的灯火冲散得七零八落,巨型垃圾处理站黑黝黝的身影浮动在郊区上空,如同一片硕大的积雨云。人们在这巨大的钢铁丛林中花天酒地、在这里纸醉金迷、在这里得意地笑或绝望地哭泣。这是一个美好的城市,CBD的人们享用着珍贵的红酒,清点着今日的收入;这是一个罪恶的城市,贫民窟中的人们翻捡着垃圾桶里的残羹冷炙,盘算着明天该如何熬过。
安德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出满腔的忧虑与无奈。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或名利双收,或一贫如洗。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他们是无足轻重的普通人;但对于某些人而言,他们就是整个世界。这些忙忙碌碌的、零件般的普通人不会知道,就因为五个人上午的一番谈话,他们的命运已经被无情地注定了,而他们甚至没有知晓的权利。
“叮!”个人视窗的信息提醒声如此地突兀。安德森猛然想起,汤姆在爆炸发生前准备告诉自己一个秘密。后来血葫芦一样的汤姆被财团的安保人员抬上一辆安保部的商务车送到医院去了,但他费尽心机调查的“伊甸”情报却没有缺席。
安德森打开个人视窗,却没有激活蓝光投射功能,他就那么端着,点开了那篇名为“‘伊甸’金融界情报分析”的加密信件。
那是一页密密麻麻的表格,记录着莫瑞恩财团的“赤源”研究行动与每一次“伊甸”袭击的关系。这张表格令安德森心生愧疚。作为一个坚定的反“伊甸”人士,安德森只是抱有刻骨铭心的仇恨,而汤姆,那个令人全无好感的家伙,却在百忙之中整理了如此详尽的资料,仅仅因为他对那些死于袭击的受害者心怀同情。
汤姆还真是命大。气压空爆弹并不含有常规的炸药成分,很难被检测出来,但也使得它的杀伤力略显不足,汤姆应该可以捡回一条命吧……安德森决定不再去想这个了,汤姆自有专人照看,财团并没有让警察参与汤姆和死者的善后工作,毕竟财团与新欧联的关系可称不上和谐友善。
安德森仔细浏览着表格。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城市的灯光一片一片地亮起,越到夜深,越是灯火通明。
安德森放下个人视窗,揉了揉酸痛的眼睛,精密严谨的大脑飞速转动着。这篇报告,可以浓缩为这么一句话:“财团决策层有内鬼。”
这是一个大胆的推测,但只有这个结论,可以解释“伊甸”那么多次“巧合”的袭击。但现在安德森已经无力去勘查了。财团科研行动的决策层只有五个人,其中一个已经躺在手术台上,生死不知,安德森清楚,余下的三个老怪物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是他可以招惹的。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但却不是最紧急的,现在的首要任务,是从他自己的工作成果手中拯救这个世界。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白欣轻轻地从门外走了进来,看样子刚洗过澡,披散的墨色长发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海棠味儿,玲珑有致的身体裹在一袭薄薄的纱裙之下,水晶般的眸子晶莹闪亮,却又隐隐蒙着一层缥缈的水汽,让人捉摸不透。
安德森没有转身。他抬头看着那若隐若现的月亮,任凭白欣从背后环抱住他的腰身。他闭上眼,感受着白欣渐渐加速的心跳与喷在他颈间带着水汽的呼吸。忽然间,安德森觉得自己欠这个沉默寡言的女人太多了。从他担任“赤源”利用工程的执行部长以来,白欣总是形影不离地追着他匆忙的脚步,带着尚在襁褓中的艾丽莎在全世界奔波。从巴西的雨林到东非的沙漠,从寒冷的西伯利亚到洪水泛滥的孟加拉河谷,他早出晚归,全身心扑在实验室里,而她在财团的酒店里一个人守着艾丽莎,让他在失败的阴影与“伊甸”的追杀下,还能感受到家的温暖,还能有一个可以依靠的港湾。
“艾丽莎已经睡了。”白欣微闭着眼睛,轻轻地呢喃着,“又是我们两个人的世界了。”
“嗯……”安德森轻轻地握住白欣素净柔软的手,小心翼翼地揉抚着,像是捧着一件易碎的玉器。
“很累吧?”见安德森没有回应,白欣体贴地抽出了手,将安德森拉转过身,温柔地抚摸着他擦伤的侧脸,“累了就快睡吧,明天还要赶飞机呢……”那只手顺着脸颊滑落到肩上,与环在安德林脖子上的另一只手交握在一起。白欣轻轻眨着眼,那墨玉般的眸子深邃如星辰。“明天我们一起去吧。”白欣踮起脚尖,轻轻在安德森的唇上啄了一下,“等你忙完了,我们一起去滑雪。”她调皮地挤了一下眼睛,“别以为一盒巧克力就可以过关了。”
安德森低下头,看着那双夜幕般深邃的眼睛。他看不透她,这种感觉只在面对那三个老怪物时出现过,这让安德森有种没有方向的无力感。从来都是这个聪明的女人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
不过这不重要了。安德森猛地收紧怀抱,把白欣搂入怀中,感受着胸膛上娇躯的炽热,低头深深地吻住了那淡粉色的唇。
让明天见鬼去吧!至少现在,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阳光明媚的湖畔,秋风、阳光、金盏菊、梧桐树。垂钓的青年健美而锐气四射,笑容像爱丽舍宫画廊里的阿喀琉斯一般不可一世。梧桐树下的绿裙少女,娴静地立着,淡黄色草帽下的红色长发随风舞成了一片红云。她笑得那么甜美,让田野里绽放的金盏菊都黯然失色。她反复地整理着自己的领口,手中的午餐盒在秋草的拍打下沙沙作响。
怪石嶙峋的山谷,险峻陡峭的万丈深渊。本该保护他们的“赛德琳”步兵战车调转了炮口,冰冷的轨道炮直直地指向面色惨白的青年,惨蓝色的电弧在高斯线圈中萦绕……
一双手用力将他推开。青年呆呆地看着那片火红的发丝与刚才他站立的岩石一同飞射出去,目眦欲裂,却无能为力。他跪在她的身边,扶起鲜血四溢的她,看着她支离破碎的脸,听她“快跑,快跑”的呢喃逐渐消散在风中。他没有哭,他身体内所有的水分,都化成了心头滴出的殷红鲜血。
布兰妮……她来找他了。她坐在那块浸满了她自己鲜血的巨石上,看着现在这个懦弱无能的他。
安德森猛然从床上坐起,剧烈的喘息在黑暗中回荡反弹着。他摸了摸自己湿透的后背,心有余悸地抱住了头。
“那个噩梦又出现了……”安德森虚弱地想。但他却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仿佛那不是一个梦,而是布兰妮在敲打他的心房。
那一连串的图画再次闪过。死亡、死亡,毁灭、毁灭。
“伊甸”毁了他的生活,毁了他的幸福。明天,数十亿人的生活与幸福,也将随之湮没。
“不是这样的。”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安德森抱紧了头。他累了,他无能为力。他不可能以一己之力说服整个财团放弃行动,而且,那也是“伊甸”的目的。他曾是一柄利剑,但今天,他的四周全是城墙,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监牢,将他永远地囚禁。
“不是这样的。”那个声音没有放弃。
安德森叹了一口气。也许是的,他允许自己退缩,允许自己懦弱,允许自己接受失败的命运,但他无法坐视整个世界与他同悲。
白欣不在身旁。安德森轻轻起身,推开虚掩的门。
白欣站在落地窗前,窗外的灯火照亮了她微皱的眉宇。她拿着个人视窗,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跃动。听见声音,她转过头来,带着微微的笑意看着安德森走来。
“在干什么呢?”安德森轻轻搂住白欣盈盈一握的腰肢,柔声问道。
“睡不着,找个朋友聊聊天。”白欣关掉个人视窗,转过头,看着窗外明晃晃的灯火,一言不发,就这么静静地站着。
夜幕下的苏黎世,异彩纷呈。五颜六色的光柱从地面的光井中喷薄而出,扫过四周漆黑的大厦,把整个世界打造成一个巨大的舞池。人们在透明的天桥上穿梭,在餐台酒柜间跑过,随着天空舞台上的歌手尽情地舞动着、疯狂地摇摆,或安静地挥手。香槟填入冰柜、草莓装入银盘,全球各地的游客在蜚声四海的“苏黎世午夜时间”尽情狂欢,不用担心惊扰他人,大厦的墙壁都有可控式隔离膜。
白欣隔离了声音,只让外面浓艳的色彩透窗而过。安德森把下巴搁在白欣的肩上,感受着那棱角分明的锁骨,那里还残留着刚才剧烈运动的痕迹。白欣也不说话,只是抓住了安德森的左手,放在自己的胸前。他们都很平静,但心里都装着些事情。白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玻璃,目光随着摇曳的灯光四处游离。安德森仔细看着对面大厦上投影出的歌词。那是Burning。
“多么繁华……”白欣伸出手,轻轻触摸着洒在落地窗上的光斑,“这个世界好奇妙。那么多的希望,那么多的梦想,就那么轻盈地漂浮着,人们追啊追啊,活得辛苦而又充实……”
“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的痛苦,那么多的不公,那么多的别离……”安德森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
“那么人存在的意义,就是让这个世界少一份痛苦,多一份美好。”白欣转过身,那双美丽的眼睛笑着,目光里有一丝骄傲,“安德森,你就是那种人。你可以改变很多人,即使为此你需要付出很多,但你不会在乎那些得失。”她的眼睛天真地眨动着,清眸流盼,含情凝睇,“这,就是我眼中的你。强大、冷厉,却又善良、勇敢。”
安德森如遭雷击。是啊,那才是安德森·兰道尔,那个永不退缩的男人,他从来不是一个自暴自弃的懦夫!希望是不灭的,即使暗无天日,即使夜深如墨!他依然要战斗下去,咬着牙将命运打倒在地!不能说服董事会,那就一个人去阻止他们摁下按钮!即使失去工作,一贫如洗,但他还有白欣,还有艾丽莎,还有许许多多善良的人们,还有这个世界!
安德森深吸一口气,按住白欣的肩膀,凝视着她那双亮若星辰的眸子,声音坚定而饱含期待:“如果有一天,我为了一个有些可笑的理由而失去一切,落得身无分文,负债累累,你还会在我身边吗?”
白欣用一个吻回答了他。坚定、热情,让人安心。安德森激烈地回应着,想把那一缕馨香永远留在心中。
等到双唇分开,白欣凑在安德森耳边。“我会……”她低语,轻柔却坚定。
安德森松开了手,那股无畏无惧的勇气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转身走向卧室,拳头紧紧贴在身侧,像领命出征的元帅,高高昂起了头颅。
“伊甸”,我可没那么容易死去啊,你们知道的。这十年里,你们成功过吗?
杀不死你的东西,都会让你更强大。“伊甸”,我回来了!
白欣沉默地看着安德森消失在卧室门后,眼睛里溢满了忧伤。
“我会的。你呢?”她的唇角微微蠕动。
7
雷克雅未克试验场。
一望无际的雪原在目力所及处与天宇相接,远方连绵不绝的山峰在呼啸的风雪中身形隐没,只余下断断续续的残片。雷克雅未克在这无尽的银白中伪装成了一片祥和的原野,看上去清爽洁净,与世无争。
然而这是一头绝世的凶兽,它冰封的外表下,深埋着永远沸腾的血液,它耐心地隐藏着滔天的怒火,等待着不知天高地厚的闯入者。
安德森坐在靠窗的杂物台上,望着长长的车队在风雪中艰难地显出身形,如同蜿蜒的巨蛇,车身上涂的盾与十字图案影影绰绰。这是一栋位于雷克雅未克火山口的三层建筑,看上去如同套在山头的一个玻璃环,简易而平凡。
但是它远不止看上去这么简单。
四条垂直竖井从火山口的四个方位深深凿入地下,与埋于数百米之下的工程主体相连接。在地下的工事中心,一条半径五米的特殊材料导管插入深不见底的地层,一套中子材料热熔钻井系统置于导管的最深处,再往下五到十米,便是“赤源”在地狱般的世界里涌动翻卷。
那支车队在外面的简易防御圈里停了下来,四辆“海格力斯”全地形战车漂浮在厚厚的雪层上,细小的炮管四处旋转,显得冷酷而危险。财团本可以用“赛德琳”步行战车的,但自从格陵兰事件之后,安德森不想再见到那些反关节的庞大钢铁巨兽。
轮式装甲车的后舱门迅速翻开,全副武装的雇佣兵安静而迅捷地从车舱里鱼贯而出,补充进由财团安保人员守卫的防线中,如同一群觅食的雪鸮。两队雇佣兵在三个军官模样的人带领下,迈着细碎而整齐的步子小跑向试验场。
安德森站起身,整了整敞开的领口,示意保安打开密封门。门外的寒风夹杂着雪片倒灌进恒温二十八摄氏度的试验场内部,冻得安德森打了个哆嗦。
雇佣兵们安静地站立在前厅里,剽悍壮硕的躯体上散发出一股血海里磨砺出的冰冷的威压。“圣地”安保是财团安全事务部的王牌部队,参加过两次贸易战争,长年在电弧与火焰的肆虐下冲锋陷阵,死不旋踵,丧命在他们手中的人连上帝都数不过来。
三名军官走上前来,为首的那个人冲安德森礼貌地笑了笑,伸出了布满老茧的右手。
安德森回之以微笑,握住军官的手,一边迅速地打量着他们。安德森年轻时曾在“圣地”安保部队里待过一段时间,但这几个人明显是生面孔,他都不认识。那名军官看上去是指挥官级的人物,三十岁上下,不是很高,但强壮结实,笔挺的军服下隐藏着爆炸般的力量。左边的大块头足有两米高,没有戴头盔,只顶着一只松垮的贝雷帽,虬结的肌肉仿佛要冲破袖筒的束缚。右边的军官穿着医疗兵的军服,戴着装甲突击兵的全护式头盔,肩上挂着的急救箱足有人头大小,装了重物似的在风中静止不动。
为首的军官收回了手,脸上的笑容被严肃所代替,一开口中气十足:“我们奉命协助防守试验场,直至明天中午十点。”他的目光利落而冷峻,带着军人特有的淡漠与机警。
安德森点了点头,尽量不在气势上被他压得太死,他深吸一口气,回答:“你们的任务是保护试验场的大厅,以及四座货运竖井的周边地区,具体计划你们可以自行讨论。”他语气严肃,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像一个警告而不是请求,“先生们,地下部分与二、三层不属于任务范围,电梯设有虹膜分析锁,你们是知道规矩的。”噢,这太糟了。跟一群职业雇佣兵耍嘴皮子?但安德森经受不起一丁点儿的变数了。白欣和艾丽莎在二楼的客房里,而他的计划将在三楼的主控室实施,正如昨天上午安迪董事所说——“他没有失败的权利”。
好在那个军官并没有觉得被冒犯。他转身对两个同伴说了些什么,雇佣兵们迅速地分成四队,快步走向那四座竖井的位置,只剩下三四个人混入大厅内的安保团队,保护这个已经戒备森严的建筑。
安德森听着军靴叩击瓷砖的脆响渐渐微弱下去,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还好,“圣地”安保部队的到来,并未影响到他的计划。接下来就简单了。身为这里权力最大的工程总监,安德森只需要想办法支开控制台上的操作员,拍下那个“启动”按钮旁的紧急按钮,锁死这套设备就行了。下一次解锁,需要花至少两个月来定位“赤源”信号变化情况,他有信心利用这段时间阐明自己的理论。如果运气好,还不会被追究责任。
安德森看了看表,三点十五分。是时候去停机坪了,“尼维森亚晶体”马上就到。
飞梭在清理干净的停机坪上稳稳着陆。舱门在飞舞的雪花中缓缓打开……
安德森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特种合成舱里的“尼维森亚晶体”,在反重力履带车上缓缓浮动着,幽蓝的流光在光滑的凹痕里平缓地流过。那个三棱柱形的神秘物体,还是那么圣洁而高贵,仿佛那一天袭击安德森灵魂的并不是它。此时的安德森看着它,并没有那种发自灵魂的吸引与顶礼膜拜的冲动,反而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与亲切,就像……面对着一个慈祥的智者。
不过这并不是安德森惊讶的原因。
命运果然不站在他那一边。
安迪·西瓦尔舒服地坐在原来属于安德森的沙发椅上,眯起眼睛看着环形控制中心里的工作人员忙碌地来来去去。安德森为他端上一杯蓝山咖啡,竭力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即使内心已如坠冰窖。
“您怎么来了?”安德森递上咖啡,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您不是在枫丹白露还有一场演讲吗?”
安迪抬起头,那张永远平静、没有表情的脸上此刻却带着轻松的笑容,“安德森,我可是‘赤源’的发现者,记得吗?”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眼中的欢乐显而易见,“今天是个伟大的日子,不是吗?这可是我的重大节日!”
安迪看着一脸惊诧的安德森,哈哈大笑。他哼着小曲,转过椅背,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再转回身子,饶有兴致地盯着安德森。
安德森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在对方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中感到毫无秘密可言。
“安德森,”安迪若有所思地理着花白的胡子,笑得有些令人心慌,“你心里有事。”
安德森的笑容凝固了。在那剃刀一般的目光扫视下,他感觉自己被剥成了一片一片的,所有的竭力隐藏,都干干净净地抖落在地。果然,他还是太年轻了,论识别人心,董事们可都是大师啊。
这老家伙已经知道自己的打算?自己该怎么办?应该坦白吗?认错,请求他的宽恕?或是突然发难,劫持这个一直支持自己的老人,命令他停止工程?不,不,让我静一静……安德森的大脑一片混乱。
安迪盯着呆若木鸡的安德森,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他笑得直不起腰,好容易才止住大笑,伸手擦去笑出的泪花。
安德森完全懵了。这是什么意思?这老狐狸到底在玩什么花招?
安迪伸出手,友善地拍了拍安德森的肩,慈祥地笑着,眼里没有半点儿戏谑,他柔声说:“我也年轻过,孩子,你早就忍不住想去放松放松了吧?”他伸手端起了咖啡,得意地说道,“今天下午我在这儿,批准你请一天的假。快去陪你美丽的妻子吧!”安迪呷了一口咖啡,咕哝着抱怨煮得有些苦了……
8
安德森走出控制中心的密封门,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看来,自己暂时是安全的。安德森拖着疲惫的身躯挪向电梯厅,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
现在,自己最高管理者的身份已经没有了,自然也不可能进行之前的计划了。怎么办?安德森绝不可能放任脑海中的可怕图景成为地球的未来。他还有白欣,还有艾丽莎……他不能放弃!
安德森走进电梯,将手伸进西装内侧,攥紧了掌心那冰冷的金属人造物。不,他不能这么做……白欣的眼睛在他面前闪过。“你强大、冷厉,却又勇敢善良。”她的声音还没有消散。
你是为了这个世界!另一个声音说道。想想特莉丝,想想那么多平凡又善良的普通人……你忍心让他们死去吗?你可以吗?你有权力这样做吗?
“不是这样的……”白欣的声音闪过,像宿醉之后的呓语。
“你有责任!你有责任!”那个声音说,“这是为了更多的人!为了更多的的人!为了更多的人!”
“我眼中的安德森,不是这样的……”温婉的语调,没有强迫与要求,只有浓浓的信赖与期待。
“你要去做!你必须——”
安德森松开已经温热的枪柄。白欣是对的,他还能找到其他的路。他可以面对艰难,面对失去与痛苦,甚至面对万不得已的失败,但他不能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的人。他是自己妻女心中顶天立地的英雄,无论生死。他再也不想看见艾丽莎那种见到怪兽一般的眼神。
电梯门无声地打开,安德森放松步伐,走进一楼的会客厅。对面墙壁上,镶嵌着显示员工资料与进出登记的电子屏。密封门前,三个保安人员端着没打开保险的电弧枪无聊地张望着,一个雇佣兵站在稍远一点的落地窗前,全防护式的头盔反射着白光,看不见表情。
安德森倚在罗马柱旁,抽出一支手卷烟,不过他想了想又放了回去——大厅内不允许抽烟。
“到哪儿去呢?”安德森烦躁地按压着太阳穴,焦急地思索着。控制室暂时不用考虑了,看来只有混进地下供电网络,想办法切断电源了。安德森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干这么冒险的事。电源一旦断开,地下工事的空气循环系统也会停止工作,安德森极有可能在救援人员到来之前就死于窒息。
但现在他已没有选择。安德森抬起头,仿佛能穿透坚固的天花板看见楼上的白欣正轻轻哼着歌,哄着动个不停的艾丽莎睡觉。他不能坐以待毙,无论是为了谁。
“嘀!”电子屏子蜂鸣声让安德森抬起了头。电子屏上亮起了汤姆·佩西的证件照,旁边的小字显示:汤姆·佩西总监,于三秒钟之前进入了西方的货运竖井电梯,正向地下七百米处的裂变发电组件移动。
安德森皱紧了眉头。汤姆是个热爱工作的人,但现在他绝不可能带着骨折的手脚和开裂的肚皮登上雷克雅未克火山!汤姆现在应该被绷带包得像个粽子,躺在苏黎世大医院的ICU病房里昏迷不醒!汤姆怎么可能出现在此地?安德森掏出手机,拨通了苏黎世医疗监控中心的电话。
接线员小组的声音甜美而热情,说的话却让安德森的心却顿时坠入冰窖——昨天,并没有名为汤姆·佩西的人入住过苏黎世甚至新欧联的任何医院!
“滴!”电子屏再次闪烁,汤姆·佩西的胖脸又一次浮现,只不过是在两百米外的东方货运竖井。
“啪!”安德森的手机掉在了地上。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一切都接上了。对手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汤姆,而是自己!他们一直在试图除掉自己这个阻挠者,好让汤姆毫无阻碍地按下启动按钮!
尽管那枚气压空爆弹炸到了错误的人,但“伊甸”果然非同凡响,当机立断,马上拿出了应急预案。看来,当时那些护送汤姆的安保人员,应该就是“伊甸”的内应!这帮内奸肯定没有去医院!安德森推测,由于误伤汤姆,“伊甸”的内奸从爆炸现场劫走了汤姆,然后又伪装成 “圣地”的雇佣兵,大摇大摆地穿过莫瑞恩财团苦心设立的防御圈,决定不指望汤姆,干脆自己出手。不过汤姆的作用还是至关重要的,比如依靠他在此地通行无阻……他们不可能将汤姆运进来,但这不是什么问题。他们只需割下汤姆的头,装进一个不透明的箱子就行了,比如说……急救箱。
安德森早该想到的。“伊甸”,不就是人类的“圣地”吗?他们早就在了,用财团的拨款制造财团的麻烦!
安德森的思绪现在突然彻底打开了。不,“伊甸”这次并不是来阻止计划的,他们……是想清洗这个世界!他们深入竖井,打开裂变反应堆的负载开关,然后坐等安迪愤怒地摁下启动按钮!裂变反应堆会变成四枚超级炸弹,彻底摧毁脆弱的岩层,将“赤源”搅成一团愤怒的狂潮!“赤源”会从地壳的每一处裂隙喷出,吞没几乎所有人类文明,然后,“伊甸”和它背后的集团会建立新的秩序!
安德森愤怒地攥紧了双拳。不,他必须找到安迪,让安迪阻止这一切!只要安迪不摁下那枚莹绿的按钮,一切都还有转机!“伊甸”攻不破控制中心的密封门,而财团在防御圈内还有大量的部队——
但爆炸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9
安德森目睹过死亡,但没有经历过战争。
他无法想象足足半个营的武装到牙齿的精兵如何在一眨眼之间被电浆炸弹炫目的蓝光全部吞噬,燃烧成一堆堆无法辨认的焦黑粉末。“海格力斯”全地形战车刚刚还不可一世地在那儿张牙舞爪,现在,它们在后续的弹药殉爆中像破布娃娃一般被冲击波高高抛起,砸在远处的乱石之间,反重力引擎徒劳地空转着,像垂死之人的喘息。
财团最后的底牌,在安德森面前被“伊甸”轻易地揉碎了。敌人早就埋好了电浆炸弹,等待着财团的精锐部队耀武扬威地冲进自己的坟场。现在,财团已经输了,无论是战略上还是战术上。财团的管理层毕竟是一群唯利是图的商人,拿上再好的刀,也杀不死赤手空拳的战士。“圣地”的雇佣兵们是一群狮子,却被养在牧羊人的手中,自然无法对抗“伊甸”这群成天刀尖舔血的饿狼。
安德森眼神空洞地看着这一片没有尸体的屠杀场,保安们在炫目的爆炸中第一时间想到的并不是打开手中精良的电弧枪的保险,而是冲到窗前,震惊地张望有没有生还者。
安德森的大脑突然一阵混乱,眼中的世界仿佛在一瞬间被爆炸的气浪割裂成了无数的碎片,他站在孤寂的空间里,脚下是最深沉的黑暗。翻飞着的碎片,旋转成一股虚空之中的龙卷风,扎进他的双眼。痛,一股锋利的痛感像匕首一般狠狠插进他的心脏,给他一种窒息般的眩晕感。安德森死死地抱着头,蹒跚着靠在墙上,沿着光滑的墙体抽搐着缓缓蹲下,双眼紧闭,咬紧牙关忍受着那要命的剧痛。但他的世界并非一片黑暗,在那黏稠的虚空之上,他看到了一片湖泊。
阳光明媚的湖畔,意气风发的少年,梧桐树下的少女……
不。是她。支离破碎的女孩。绿色的纱裙被暗红色的血浆濡湿。
布兰妮……曾经的挚爱,如今的梦魇。
“不,不是的……”
安德森发狂般狠狠捶打着太阳穴,想把那无比清晰的画面敲出脑海。她那天穿着衬衫牛仔裤,不是纱裙。那条纱裙是在瓦尔登湖穿的,那天有一个发布会,那天他喝了不少酒,那天她鼓起勇气表达了自己的爱……但他笑了笑,没有回答。安德森记得她笑着低下了头,眼里那一丝微弱的水光在傍晚的夕阳下淡淡地散去。
安德森一直把她当作朋友与助手,没错,她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但安德森不确定“喜欢”与“爱”的区别是什么。直到那次袭击之后,早晨的实验室再也没有了咖啡的馥郁芬芳,汗水濡湿的衬衫渐渐堆积如山,熬夜的时候再没人催你睡觉,试验成功也只得到一张张支票……安德森终于明白,那件绿色的纱裙已经成了他永远无法释怀的记忆。原来当年,他并非没有感受到那种发自灵魂尽头的呼唤与欲望,他,只是太过骄傲了。
多少个日日夜夜,疯狂的思念让他的世界被那个影子完完全全地充满;而现在,那个影子背对着他,近在咫尺,他却只想逃离。
安德森想离开这个荒诞的地方,可他无能为力。他的视线如同上了锁,牢牢地钉在那间浸满了污血的轻纱上,惊恐地看着她缓缓转过身来,说,你快离开……
但那不是一张破碎的脸。恬静的笑绽放在那精致的脸庞,淡红色的酒窝燃烧成了秋日里傍晚的夕阳。那双眼睛笑得很甜,那么清澈,仿佛那片凡尘之外的天使之湖。瓦尔登湖畔,芒草地里的少女,微风卷起的 “沙沙”清响,静静地站在那里,成了世间最美丽的风景。
那不是布兰妮,那是布兰妮。她来找他,为了陪他最后一程。
仿佛感受到了安德森的惊愕,她笑得更欢了。她调皮地眨了眨眼,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不要害怕,你说过你要让这个世界为你让步。我不属于这个世界,但我与你同在。
(未完待续)
本文连载于《科幻世界》2016年09期、10期
最热文章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977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