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塔（三）  

                                                                                     燕　俊⊙文  李洪亮⊙图

    （接上文）

   第七章

　　也许我们都会死去，但我并不后悔。 

　　在走入天堂之门前，韩羽又想起了撒旦的这句话。 

　　我也不会后悔的。 

　　她在心中轻轻地说了一句，走入了前面的光锥之中。 

　　一片闪光过后，她已经通过了天堂之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非常大的空间，几乎看不到边缘。就像一只巨大的碗扣在了一个平面上，这让她想起中国古人的话——天圆地方。一只巨大的暗褐色瞳仁悬浮于苍穹之上，而地面上则是一个如镜的湖泊，湖泊中间，漂浮着一座云朵状的小岛。 

　　小岛的中间站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庄彦。 

　　即使隔着这么远，韩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庄彦。庄彦几乎没有变样，一千年的岁月流逝在他的身上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依旧年轻、睿智，不同的是，一千年前的他，眼睛里还透着青涩，一千年后的今天，他早已是众人之上的神。 

　　“小羽，是你吗？”庄彦的声音被放大，透过空气清晰地传过来。韩羽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是的，是我！” 

　　“你还活着？” 

　　“是啊，我还活着。多亏了你木星上的粒子炮手下留情！” 

　　“木星上的粒子炮？”庄彦顿了大概十秒钟，他智慧的大脑很快搞清了来龙去脉，“你是说，你是从外太空回来的？天啊，这一千多年来，我一直在找你，我以为你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却没想到你一直在宇宙中以接近光速进行旅行。天啊，这真是奇迹！是上天的恩赐！” 

　　“上天的恩赐？”韩羽冷笑了一声，“在你的心中，还会有上天吗，伟大的无所不能的神？” 

　　“是上天的恩赐！”庄彦没有理会韩羽话里的讥讽，“一千年过去了，我们都还活着！这不是奇迹是什么？” 

　　“奇迹？恐怕你的奇迹，我是无福消受了，庄彦。” 

　　“无福消受，呵呵，怎么会呢？小羽，不要再生气了，木星上的防卫装置并不是针对你的，它是用来打击太空回归者的。你知道，很多从宇宙中回来的人，他们都不怎么安分。如果我知道你也去太空旅行了，是绝不会安装这样的装置的。” 

　　“是吗？那我倒应该感谢你了。” 

　　庄彦笑了，他没有理睬韩羽赌气的话。 

　　“小羽，你费尽周折地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和我拌嘴吗？” 

　　“当然不是了，我想见你。” 

　　庄彦的心脏颤抖了一下。 

　　“你真的只是想来见我，没有别的想法？” 

　　“没有。” 

　　庄彦再次笑了起来，“小羽，咱们开门见山吧。还记得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吧？荆轲为了见到秦王，借了樊於期的脑袋。秦王大喜，面见荆轲，于是图穷匕见，差点丢了老命。” 

　　韩羽心中咯噔一下，但她依旧面不改色。 

　　“你是说，我是来杀你的？” 

　　“不是吗？撒旦这次赌注可下大了。但是，你认为我会相信一个伊甸园来的人吗，即使这个人在一千年前曾经是我的恋人？” 

　　韩羽笑了，“撒旦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可不想做这样飞蛾扑火的事情。” 

　　“飞蛾扑火？” 

　　“作为一个凡人，去杀一个神，这不是飞蛾扑火吗？虽然我回地球的时间不长，但是也多少听说了一些关于通天塔的事情。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刺杀你，因为你会复活。在这座通天塔中，有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密室，里面存放着数以千计的你本人的克隆体。不管你是自然死亡还是被人刺杀，计算机都会重新激活一个克隆体，使你复活。所以，作为人类的你能够一千年不死，一直保持年轻状态，也是由于你不断地激活年轻的克隆体，每隔十年就给自己换一具身体。并且，刺杀你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因为他绝对逃不出这个完全封闭的天堂。十秒钟之内，天堂的四壁就会发出微波，使整个天堂变成一个巨大的微波炉。任何生命都不可能经受得住，他们的血液会沸腾，在血管中膨胀，最后把整个身体都炸成碎片。那样会死得很难看的。虽然我老了，没有以前漂亮了，但我还不想要那样的死法。” 

　　庄彦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撒旦对我的研究还真是透彻……” 

　　“是啊，但是若说到了解你，他还远远比不上我。”韩羽的眼中忽然现出了一丝柔情。 

　　“了解？” 

　　“是啊。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呢？撒旦牺牲了自己，让我接近你，也许的确有他的想法，但这并不代表我也和他想的一样。在他的描述中，你是一个毁掉了人类的魔鬼，但我知道，你并不是这样想的，不是吗？” 

　　“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来见你，想听你自己说出这多年的事情。我始终觉得，我曾经的恋人一定不是那个魔鬼——或者，也许，我可以说服你。” 

　　“说服我做什么？” 

　　“结束这个时代。” 

　　庄彦再次笑了起来，他的笑声让整个空气都在震荡。 

　　“你说服不了我的，小羽，这个时代是我所能设想的最完美的时代！不过，既然你很想听我来告诉你一切，就让我来告诉你这么多年的故事吧。 

　　“一开始，我想得并没有这么长远。当我被你拒绝、和我的助手张强离开研究中心时，并没有想过要统治世界。那个时候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完成左教授未完成的研究。当然，因为一点小小的私心，我希望由我来完成这项事业，所以，在离开之前，我销毁了左教授所有的研究资料，只留下我手上的一份。就这样，我和张强隐姓埋名，开始了长达十年的研究。 

　　“最初的研究很顺利，不出几年，我们已经完成了智商改造的整套类库，但是对人类情感倾向的改造，却始终没有突破性的进展。左教授的研究成果中，对这一块语焉不详，而我的助手张强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全力配合我的研究。他甚至觉得，对智商的改造就是大脑改造的全部，我们不应该涉足情感领域。为了这件事情，我们甚至开始经常争吵，研究已经无法进行下去。我不能看到自己的研究就这样结束，于是，终于有一天，我把一个还不是很成熟的情感模块偷偷植入到了张强的大脑之中。这个模块完全改变了张强对于这件事情的态度，从此我们的配合变得天衣无缝了。这是我第一次尝到控制他人情感倾向的快感。虽然此后，我没再使用过这种东西，但这种感觉，已经像毒瘾一样，悄悄地在我的心中扎下了根。 

　　“到了第十年，所有的研究都已圆满结束。我向整个世界公布了这项伟大的研究成果。本来我以为自己会得到整个世界的掌声和赞美，却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整个世界的敌视和误解。我的研究成果被视为洪水猛兽，受到了全世界精英人士的口诛笔伐。我不但没有得到一点理解和尊重，却被当成了将给整个人类带来灾难的毒瘤。即使原子弹的问世，也没有引起如此巨大的仇视。看到自己十年的心血和成果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待遇，我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甚至怀疑自己的存在是否有价值。这种日子并不好过，我已经穷困潦倒，耗尽了所有的青春、时间、精力和信念，只剩了一具空壳。我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每天对着地下室上方那个狭小的窗户发呆，就像在等待自己的生命慢慢腐烂。 

　　“直到有一天，一个小男孩来敲我的门。他看起来像一个小乞丐，脏兮兮的，脸上挂着鼻涕，头发像一堆乱草，眼睛里也没有多少光彩，很明显属于智商低下的那一类。我以为他是来乞讨的，于是找了点东西，想把他打发走。但他告诉我，他不是乞丐，他是想来看看我的发明。 

　　“‘你不知道整个世界都说我的发明是一堆狗屎吗？’我很吃惊，但还是这样问他。我觉得他肯定是某个无聊的人派来奚落我的。 

　　“‘不，叔叔，它是最好的东西。’小男孩擦着鼻涕对我说。 

　　“这是第一次有人夸奖我的研究成果，我简直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尽管对方只是一个看起来智商在正常人之下的小男孩。‘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你不知道这个发明的背后有一个魔鬼吗？’我问他。 

　　“‘因为它能使人变聪明，变聪明就不会有人欺负我了。’小男孩对我说。为了找到我，他从家里跑出来，整整走了一个月，才来到我住的地方。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结局。是的，我为那个小男孩做了大脑的再造工程，全面调整了他的智商和情商，使他获得了超乎想象的能力和人格魅力。多年以后，这个小男孩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年轻的首富，当然这是后话了。当小男孩到了恋爱的年龄，他又带来了一个羞涩的女孩，她长得很漂亮，却患有严重的自闭症，几乎无法跟人交流。我再次启动程序，调整了她的情感反射模式，使她成了快乐、开朗、健康的女孩。从那天起，我忽然认识到了自己发明的价值，它并非一文不值。虽然它得不到主流社会的承认，更无法使我登上诺贝尔奖的领奖台，但它却的确可以改变很多人的生活，使他们生活得更幸福，更有尊严。我永远忘不了小男孩那天的眼神，当我答应他的时候，那满脸荡漾着的幸福，就如同看到了天堂。从此以后，我开始接受一些主动找上门来的人，为他们进行大脑的再造服务。看着很多人以焕然一新的姿态走出我的家，我忽然觉得，我也从这种工作中获得了新生。如果这种生活能一直继续下去，我想，我一定会很幸福。 

　　“但是，这种日子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不久后的一天，警察登门拜访。有人告我非法使用已经禁止的技术，并从中牟利。在法庭上，我见到了那个控告我的人。你一定不相信，他居然是一个不久之前接受过我的服务的人。在法庭上，我再次被架到了人格自由和平等的对立面。为了告倒我，他还找到了很多帮凶。我终于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了人性的黑暗。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堂而皇之的理由，什么自由、平等、人格独立的尊严，全是扯淡！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没有人希望别人变得比自己更聪明。这就像很多穷人都控诉社会财富分配不公，并不是因为他们有更强的道德感，而是因为巨额的财富没有落入他们的口袋。而所有的富翁对白手起家的穷小子也会充满敌视，因为这些人总有一天会从他们的口袋里掠夺财富。当然，他们可以拉出等贵贱均财富的大旗，就像所有反对我的人拉出自由平等的大旗一样。主流的上层社会，不希望有人变得更聪明，有一天取代他们的地位；已经经过再造的人，也不希望身边的人接受我的服务，把他的优势再次磨平。所以，他们宁愿自己超过别人以后，这种技术就完全消失掉。整个世界都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谴责我的研究，但背后却全是自私而又自卑的丑恶嘴脸。那天在法庭上，看着律师们慷慨陈词的时候，我想明白了所有的一切。我很高兴，这就像佛祖顿悟了一样，瞬间获得了心灵上的平静。同时我也很后悔，后悔自己没有用对待张强的方式对待所有人，那样的话，他们就不会反咬我一口了！我的心中升起了一种对整个人类世界无比失望的情绪，一个使我几乎发疯的念头在我的心中产生了，既然我可以控制人的情感，为什么我不去改造整个世界呢？是的，我要磨平人性中自私自利的本性，创造一个真正和平、友爱的大同世界！ 

　　“拜律师们道貌岸然的辩护所赐，我被判刑了，以非法改变他人人格的罪名被判处二十年徒刑。但是在入狱之前我干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即在程序里加入了后门，然后把整个程序免费发到了网上。后面的结果不用我说，你已经知道了。虽然我人在监狱之中，但是我的研究成果却在监狱之外的世界泛滥。人性的贪婪和自私使所有人都无法抵挡这种诱惑，黑市交易屡禁不止。只二十年时间，整个世界就已完全被再造族控制。在我出狱的那一天，我启动了后门里的逻辑炸弹。属于我的时代开始了！ 

　　“小羽，也许你不信，我并没有野心，我并不想控制人类社会。我只是希望它变得更美好，希望人和人之间不再嫉妒、不再猜疑，种族和种族之间不再仇杀。想一想吧，人类为什么建不成通天的巴别塔，创造不出神一样的成就？不就是因为人和人之间无法沟通理解，种族和种族之间纷争不止吗？我研究了所有的生命形态，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蚂蚁的社会形态是最完美、最利他的。所以，我操纵着整个世界朝这个方向变革，最后完全创造了全新的人类文明。在我创造的社会内部已经一千年没有发生过战争了，如果有一天，外星文明入侵地球，也永远不会出现叛徒和投降派，整个人类将是一个整体，给入侵者沉重的打击。人类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繁荣、稳定与和平！”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以后，庄彦终于停了下来。因为没有人可以诉说，这些话在他心中已经憋了一千年。面对一个跟他一样拥有完整人格的人——他曾经的恋人，他心中那汹涌的情感犹如滔天巨浪，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不奢望韩羽能够完全明白自己的意思，但他还是很希望韩羽能够认真地听他诉说。虽然他早已是左右世间万物的神，但是在韩羽面前，他觉得自己似乎又变成了那个冲动、急躁、笨拙而又敏感的男生。在恋人面前，再成熟的男人也无法泰然自若。 

　　“很精彩的故事，连我都要被你打动了。”韩羽从庄彦的千年故事中回过神来，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庄彦，也许你的确在为整个人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为什么这美好的故事中，我看到的却是苍生的不幸和累累的白骨呢？” 

　　“你在说什么？” 

　　“据说我们伟大的神曾经在五百年前发动了一次大清洗，整个世界都被他毁灭了一半。不知道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实背后，那全人类的友爱躲在什么地方呢？” 

　　“哦，你说的是那一次啊……那次大清洗的确死了很多人，甚至连文明发展都元气大伤。但是我要告诉你，如果没有那次大清洗，人类也许早就把自己的宝座拱手让给机器文明了。所有的人都犯了错，他们居然试图发展自动化机器，生产具有自我创造能力的人工智能。人类的技术的确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地制造出代替所有人类劳动的机器，使所有的人类永远不再劳作。不会再有信息工人，不会再有士兵，不会再有科学家，人类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由机器来代劳。但是如果那一天真正到来，人类的末日也就来临了。强大的机器文明会把人类文明推翻，建立自己的时代。这个不用我说，无数的科幻电影已经将这种未来描述烂了。如果不是我及时地进行了大清洗，使所有拥有这种错误观念的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人类文明早就结束了！” 

　　“是吗？那我倒是得替人类对你感激涕零了。可是，庄彦，似乎人类并不领你的这个情啊。在你控制全人类、替他们决定未来的时候，有没有问过，那些曾经爱恨交织、悲欢离合的芸芸众生，到底愿不愿意被你视若草芥，生如蝼蚁呢？” 

　　“小羽，我并没有强迫他们，这种未来是他们自己选择的。整整二十年，我被关在监狱里，从来没有走出去一步。我并没有捉住任何一个人，用枪指着他的脑袋，强迫他接受我的改造。如果不是整个人类本身的贪婪，如果人类真的像他们自我标榜的那样对这种技术敬而远之的话，我一个小小的科学家，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是人类自己选择了自己的命运，就像有人抵不住诱惑强暴了一个女孩，却反过来狡辩说这都是因为那女孩太漂亮，激发了他的原始欲望一样。你不觉得这种辩护很可笑吗？我觉得人类应该感谢我才对，当整个人类都因为欲望失去控制的时候，我很理智地接管了他们的未来。他们应该庆幸我不是一个丧心病狂的野心家，只是一个心怀大同理想的科学家而已。” 

　　说到这儿，庄彦再次停了下来。他的表情有些烦躁，显然已不愿意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韩羽也不再诘问他，在这个时候，把他激怒并不是什么好事。 

　　天堂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小羽，我想，咱们还是不要再争辩这个问题了，我已经说过了，你没有办法说服我的。”庄彦重新开口，“但我还是很感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话，这让我觉得好像回到了大学时的日子。你知道吗？作为神的日子，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美好，全人类的孤独都在你面前。一千年了，我真的，真的很想再看你一眼。所以，当我听到你的名字时，就迫不及待地将你带到了这里。我就是……就是……很想看看你……”在说到自己的情感时，庄彦滔滔不绝的雄辩突然变得滞涩而含糊。他心中两股力量在激烈地博弈，一个声音告诉他，眼前的这个人也许是他的敌人；另外一个声音则在大叫着，管他呢，一千年了，你幸福吗？为什么你俯视众生，却没有一点勇气去放纵一下自己的情感？ 

　　天堂里的气氛出现了微妙的变化，韩羽眼里锐利的目光逐渐柔和下来了。眼前这个男人的不知所措使他从一个神重新变回了那个有些懦弱的恋人。 

　　那一刻，她在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 

　　“你还记得以前吗？你是最不喜欢谈论这些宏大的话题的。”庄彦坐了下来，他甚至操纵云朵向韩羽这边飞近了一些。 

　　“是啊，好难忘的从前，只可惜现在也许一去不复返了。” 

　　“谁说的，你我都还在，虽然时间已经过了一千年，但是我们都还年轻，不是吗？现在没有谁可以阻止我们在一起了。” 

　　“你想说什么？” 

　　“跟我在一起吧，让我们共同享受这神的生活吧。世界上再也没有谁拥有我们这样的荣耀。一千年前，我愿意和你在一起；一千年后，我还是愿意和你在一起。你不会再一次拒绝我的邀请吧？” 

　　“你……还爱我吗？” 

　　庄彦没有回答。他操纵着反重力垫缓缓地从空中飞到韩羽的上方。 

　　“一千年过去了，我想，我比一千年前更爱你！” 

　　他从反重力垫上伸出了手。 

　　韩羽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有一瞬间的感觉使她眩晕，在这个几万米的高度上，尘世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世界上只剩下了那只从神的宝座上伸下来的手。 

　　她抬起自己的手，轻轻地抓住了它。 

　　第八章 

　　火刑。 

　　所有的背神者最后都受到了同样的惩罚——火刑。 

　　大主教几乎没有进行任何审问，就宣布了对撒旦的最后审判，他将被绑在耻辱柱上，在烈火中烧成灰烬。 

　　此刻，撒旦正被押往刑场。他的手和脚被钉在十字架上，鲜血早就已经凝固了，但是伤口却钻心地疼。长时间的口渴使他的意识有一些模糊，仿佛整个身体都在火焰山上烧烤着。迷迷糊糊中，他感到自己被成千上万的人包围着，更多的人正源源不断地从各式各样的建筑中拥出来。为了观摩这场全球性的行刑，所有的信息工人今天破例放假。他们如汹涌的蚁群般从四面八方拥上来，狂叫着，挥舞着手臂，将五花八门的东西向撒旦投过去。不断有石头砸在撒旦的身上，他已经不太能感觉到痛了。 

　　“烧死他，烧死他！” 

　　“这个魔鬼，这个背叛神的人！” 

　　各种各样的咒骂如海啸一般在他的周围翻涌，气温都似乎凭空升高了几度。一个小女孩跳起来，用两只手抓住刑车，把一口唾沫吐到了他的脸上，“大坏蛋！” 

　　更多的人冲上来，挥舞着木棍，打在他的身上。所有的人脸上都是空洞的狂热和愤怒，就如午夜的坟场中，失去灵魂的僵尸冲到了大街上。撒旦只看到张牙舞爪和迷幻惨白的脸，它们在他周围浮动着，变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人脸的海洋。 

　　在这片狂怒的海洋中，撒旦看到了安然。她被人流裹挟着，正努力地向这边靠近，就如同一个溺水者，在挣扎着爬向岸边。在安然的附近，他还看到了几张熟悉的脸，都是伊甸园的战士，他们一脸凝重地盯着自己，正用尽全力要靠上来。 

　　撒旦的意识一下子完全清醒了，他们要干什么？是要救我吗？在这样的环境下，怎么可能救得了我？ 

　　他盯着安然的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安然似乎要哭出来一样，拼命地挣扎着往前冲了两步，终于停了下来。其他的人也停下来了。他们远远地注视着撒旦，为他送行。旁边的人群越过了他们，在他和他们之间填充起越来越多的人的洪流。 

　　他们终于被人流淹没了。 

　　我也许会死的，但伊甸园还会在没人知道的地方继续存在下去，战斗下去。 

　　撒旦满意地闭上眼睛，更多的石块雨点般落在他身上。 

　　终于，刑车在人流中缓缓地抵达了刑场。撒旦看到了广场中央那根高大的耻辱柱。他走下刑车，背着沉重的十字架，欣然走上了那个无数战士牺牲的地方。 

　　广场上人群的狂欢达到了顶点。很多人开始大声地歌唱，这歌声起初零碎而混乱，逐渐地越来越清晰，最后形成了统一的节奏。 

　　——背神的魔鬼啊，你们忘记了主的伟大。 

　　——背弃了主的人，将进入永恒的地狱。 

　　——让地狱的火，烧尽你们的罪恶。 

　　撒旦再一次看见了安然。她站在一栋高高的建筑物顶上，在天空的背景下，只显出一个纤瘦的剪影。但他仍能感觉到自己正沐浴在安然充满爱意的目光中。这个纤小的女人忽然抬起了手，在腹部轻轻地画了一个圈。 

　　撒旦明白了这个动作的意思，他笑了。 

　　“需要撒点孜然吗？”他对走上来点火的刽子手说。 

　　第九章 

　　庄彦拥抱着韩羽娇小温热的身体，感觉心中冰封了一千年的冰川正在缓缓地融化。韩羽的手从他衣服的下摆探进去，在他的背部轻轻抚摸着，如同一条游走的蛇。每一寸肌肤都在这抚摸中被唤醒，享受着爱的味道。 

　　忽然，他感到自己的背部凉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刺了进来。紧接着，一种眩晕感迅速蔓延上来，将他的整个身体淹没了。 

　　他抬起头，看到了韩羽流泪的双眼，心脏被巨大的惊诧击得粉碎，全身却如溺水般无力挣扎。一种神经毒素正从背部那个小小的伤口里渗进来，在全身迅速地扩散。 

　　“彦，对不起。我本来想说服你的，但我没做到。一千年前，我没有做到，今天，我依然没有做到。但，我无法让这个世界再这样下去了。”韩羽说着，滚烫的泪水落到了庄彦的眼睛里。他无力地眨着眼睛，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泪水又从他的眼角滚出来，顺着脸颊流下去。 

　　灵魂深处的黑暗越积越高，就如同黑洞一样把他的意识一点点吸进去。 

　　韩羽，你真傻，你杀不了我的，我还会复活！而你却会为此付出生命！ 

　　在意识之烛熄灭的最后一刻，他的脑子里还在闪烁着这句话。 

　　与此同时，因为摇篮系统的启动，一个新的克隆体正在大厅后面的密室中醒来…… 

　　天空中那只暗褐色的瞳仁忽然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凄厉的警报声如锯齿般划破了之前的宁静。天堂中刚才还悠闲来去的天使突然间尖叫着四散奔逃，像地震中慌乱的小孩。但是，天堂中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藏身，等待他们的将是无情的死亡。三十秒钟后，这个地方将变成一个炽热的炼狱，在巨大的微波能量下，湖水会沸腾，变成一口大锅，而人体内的水分也会沸腾，冲出体外，令身体爆裂。最后，整个天堂中将不再有任何一个活着的生物，在强大微波的冲击下，他们的身体会炭化，变成一缕青烟。 

　　韩羽并没有逃窜，她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她站起来，从耳朵上摘下耳钉，在它的根部轻轻一按，耳钉的针部忽然间变长，成了一根细长的尖刺。这是一个微小的原子存储器，里面存储着一个病毒。 

　　“要击败神，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迫使庄彦自我克隆。”韩羽的脑海中回荡着撒旦的话，“这个克隆过程分两个步骤，第一步，是身体的替换，一旦程序启动，新的克隆体就会被激活。这个克隆体虽然是成人的样子，大脑却像婴儿一样空白。所以，还需要第二步—— 一个人格再造程序来完成大脑的二次进化。这个程序会完全复制死者的大脑结构，以它为母版塑造新的大脑，这个塑造过程一旦完成，新的庄彦就复活了。所以，如果我们能够在复制程序启动的时候，侵入庄彦的系统，就有可能改变庄彦的神经结构，使他从一个统治世界的野心家变回一个普通人。” 

　　现在韩羽手上的原子存储器里就是一个这样的程序，它是伊甸园的科学家经过数以万计的实验编写的超级病毒，可以毫无障碍地侵入任何系统，对杀毒软件免疫。只需要把它的针脚插入系统的接口，剩下的一切，病毒都可以自动完成。 

　　但是，复制程序的接口在什么地方呢？ 

　　韩羽环顾四周，整个天堂浑然一体，是一种纳米生物自然生长而成的。不管地面还是天空，都是使人绝望的平滑，如同一只巨大的瓷碗，没有任何可以侵入的地方。 

　　时间只剩下二十五秒了，天空中已经微微现出了红光。天使们在空中四处碰壁以后，都停止了垂死的挣扎，只是抱在一起，用绝望的眼神看着天空。 

　　没有密室，没有暗道，没有机关，没有接口。韩羽四处摸索，用拳头叩击着地面，她的手上很快布满了血迹，但是地面依然坚硬如同金刚石，没有任何反应。 

　　一定得找到什么工具。 

　　韩羽茫然四顾，整个天堂中，除了她和庄彦的尸体，再也找不到别的东西了。庄彦身上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呢？韩羽再次冲到庄彦身边，在他那件简单的睡袍间摸索。没有，什么东西都没有！ 

　　天堂中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那是尘世的圣歌通过通天塔的植物神经传达上来的，整个地球似乎正沉浸在一种狂欢之中，韩羽隐约听到了歌词： 

　　——背神的魔鬼啊，你们忘记了主的伟大。 

　　——背弃了主的人，将进入永恒的地狱。 

　　——让地狱的火，烧尽你们的罪恶。 

　　时间只剩下十五秒钟了。 

　　韩羽几乎绝望了。在这十五秒钟的时间里，她如何才能找到侵入系统的入口呢？ 

　　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躺在地上的庄彦似乎出现了微小的变化，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脑后微微蠕动。她俯下身去，抬起庄彦的头。 

　　眼前的情景使她大吃一惊！ 

　　地面上正长出一些细丝一样的东西，如爬山虎一般攀爬上庄彦的后颈。这些细丝的末端分了岔，变成一束几乎无法用肉眼识别的丝线，从庄彦的皮肤中渗了进去。 

　　通天塔正在用自己的植物神经与庄彦的尸体接驳？ 

　　它要复制死者的脑结构了！ 

　　对了，一定是这样的！接口就在这里！既然再造程序会完全复制死者的大脑，那我改变了死者，就等于改变了新的克隆体！ 

　　韩羽把庄彦的头轻轻地放回原地，让植物神经更多地攀爬上来。然后，她轻轻地拨开庄彦的眼帘，咬了咬牙，把细针状的原子存储器插入了他的瞳孔！ 

　　庄彦的身体轻轻地抽搐了一下，又恢复了正常。 

　　她猜得没错！ 

　　原子存储器的针脚通过晶状体插入了视网膜，与视神经接触，完成了和庄彦脑神经的接驳。 

　　病毒如脱缰之马，冲入了庄彦已经死寂的意识之海。它们以光的速度在庄彦的大脑中散播开来，寻找那使庄彦疯狂的神经反射，然后轻轻地抚平它…… 

　　让一切仇恨都消失吧！ 

　　让一切野心都消散吧！ 

　　让宽容和友爱重新生长吧！ 

　　让对人类微茫的希望在灵魂深处寂静地闪光！ 

　　天空已经渐渐变成了恐怖的暗紫色。所有天使的脸如纸一样苍白。 

　　韩羽感到自己的身体正一点点变得发烫，似乎有一团火正从灵魂的最深处烧出来。 

　　她抱紧庄彦渐渐僵硬的尸体，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庄彦，咱们回家吧。在最后一刻，她这样想。 

　　尾　声 

　　三个月后。 

　　安然从甜甜的梦乡中醒来，缓缓地睁开眼睛，她看到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整个城市还在晨霭中沉睡，太阳正从高大的建筑后露出脸，如慈母般俯瞰着整个城市。这是安然第一次在醒来时看到真正的阳光。 

　　她是第一批从伊甸园的地下城搬上地面的居民。其他的伊甸园居民，也在陆陆续续地离开那个巨大的地下洞窟，来到充满阳光的地面之上。半年之内，所有的伊甸园居民都会散居到地球各地，承担起重建家园的重任。 

　　她喝了一口牛奶，从床上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从这里，她可以俯瞰整座城市。建筑间粗大的管道中已看不到液体和胶囊。信息工人正陆陆续续地从管道中走出来，获得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虽然目前他们还不可能马上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但至少晚上，他们可以在床上舒舒服服地休息了。为了让他们适应这种新生活，整个世界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最后还是神用强制性的命令使他们接受了这一切。 

　　天空中，有个巨大的阴影正缓缓地落下地面。虽然用肉眼很难看出它的移动，但每隔一个小时再看，就会发现它又向下移了一些。这是正在实行软着陆的空中花园，精英阶层正在回到地面，回到平民当中，他们的家园将会逐渐变成博物馆和游乐园，以供后人瞻仰那个曾经的荒诞时代。 

　　安然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阳光味道的清新空气。一种惬意的感觉夹着淡淡的哀伤从心头升起，在她的身体中静静流淌。 

　　神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一个全新的时代正在开始。虽然神依旧统治着世界，但他现在的统治是临时性的，目的只是保证世界的平稳过渡。这可能要经历长达几十年的调整，但世界终于生长出了全新的希望。 

　　肚子里的小家伙突然轻轻地踢了她一脚，带来一丝快意的微痛。她微笑地抚摸着腹中的它，脑海中浮现出了几个人的影子。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安然回过头，对着缓缓开启的门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