蝠王（四）  

文/江波 图/元哲 

（接前文）

　　15　发射场 

　　警车在高速上奔驰，伊莎昏昏欲睡。 

　　恍惚中，她听见金在和警察说话。 

　　“警官，大概还有多久？” 

　　“还有半个小时吧。” 

　　伊莎睁开眼睛，睡眼惺忪，随口问了一句，“我们开了多久了？” 

　　“大概有三个小时了。”金回答。 

　　三个小时！竟然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吗？ 

　　伊莎向着窗外看去，不知不觉，天色已近黄昏，太阳下山，星星和月亮逐渐显露。眼前的星空似曾相识。她坐直身子，凑近车窗，仔细辨认。 

　　天空中，猎户在天顶附近，而北斗的斗柄正好指向猎户座腰部的三颗亮星。伊莎想起昨晚的情形，她骑在蝠王身上，沉浸在欢愉之中，醉眼迷离之间，看见的便是如此的星空。只是昨晚的夜空更黑，星星更美，耳边的风更为狂野，涌动的快感仿佛要将她完全吞没。 

　　她握了握拳头，手心微微出汗。 

　　光是回想那旖旎的场景，她的心头就波澜荡漾。 

　　不该如此！她正告自己。他是个怪物，是个凶手！ 

　　前方露出巨大的路牌，霓虹灯点亮了铁木市三个字。伊莎一怔！昨晚也正是如此，黑色跑车载着她和蝠王，如风一般驰过。她清楚地记得这招牌。那时她瘫软在蝠王的怀里，摸着他滚烫的胸膛，回味无穷。 

　　“我们这是去哪里？”她立即开口问道。 

　　“司法局保护基地。”警察回答。 

　　“还有多久？” 

　　“大概半个小时。” 

　　警察的回答仍旧和早先一样，然而伊莎更加不安了。这条道路和昨晚的记忆重合了。她忧心忡忡地望着前方。 

　　基地像一座小山一般出现在道路的尽头，它像是一个巨大的银灰色的蛋，半埋在土中。伊莎心头一沉。 

　　就是这里！ 

　　她清楚地记得昨晚的情景，星光之下，这银灰色的蛋型建筑散发着柔和的光，黑色跑车没有丝毫减速，向着前方直冲，径直冲进了那蛋形建筑之中。 

　　警车在一人多高的自动路障前停了下来。 

　　一名警察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把脸正对着一旁的监控器。 

　　路障缩入地下，警车开进了园区。 

　　“我们到了？”金问。 

　　“停好车我们带你们过去。” 

　　伊莎紧紧地握住拳头，手心里都是汗。如果连警察都被蝠王收买了，那自己和金哪里还有什么活路？ 

　　“伊莎，你怎么了？”金觉察到了伊莎的异样。 

　　“没什么！”伊莎强自镇定。现在说什么也太晚了！应该和金一起离开金水镇，跑得越远越好，然后再找个靠谱的大律师来打官司保护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刘教授？还是那个律师？或者是警察？她对着金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你的脸色很差。”金关切地说。 

　　“可能刚才还没睡醒。”伊莎转过脸去。这里是蝠王的梦想之地，是他最珍视的东西。如果蝠王收买了警察把自己带到这里来，很可能他想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来嘲弄自己。 

　　只能见机行事了。如果蝠王真的想要羞辱自己，他不会得逞！伊莎深吸一口气。 

　　四名强壮的警察护送着两人走向一座两层楼高的小楼。伊莎回头看了一眼，那银色巨蛋就在百米开外，卷闸门紧闭。没错，就是那里，伊甸号就在那里边。 

　　“伊莎女士！”一个警察喊她。 

　　伊莎慌忙转回身来，在警察的注视下走进门去。 

　　警察都退了出去，把伊莎和金留在屋里。伊莎四下张望这陌生的所在。 

　　这是一幢小小的别墅，枝状的水晶吊灯从近五米高的天花板垂下，给整个大厅打上一层柔和的光，厚厚的地毯踩上去很舒服，毯上绣着大朵的红色曼陀罗花，在灯光的映照下，格外妖艳。一个置物架摆放在靠右的墙边，架子上各种摆设琳琅满目，造型各异，看上去都金光闪闪，大多数都是奇怪的人像。两列沙发摆放在客厅中央，中间放着一张椭圆的玻璃茶几，茶几上两个果篮里摆满了水果。所有的物件看上去都很精致，透着奢华感。 

　　“二位好……”楼上传来一声招呼。 

　　伊莎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矮个男人正靠着栏杆，俯瞰着自己和金。 

　　这男人的面孔似曾相识，然而伊莎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你好，你是？”伊莎问。 

　　“我来保护你们的安全。”矮个男人笑了笑，一边顺着楼梯走下来一边说，“请坐，不要客气，就当这里是自己的家。” 

　　随着他的话音，客厅正面的墙上一幅巨大的屏幕显露出来。屏幕上正在进行现场直播。 

　　“这里是有线电视频道前线记者丽贝卡·卡尔玛，正向您通报金水镇的紧急追捕现场情况，根据伊莎·汉斯女士的控告，省检察院和警察局联手对金水镇的威廉城堡进行封锁，准备拘捕威廉城堡的所有者，著名的亿万富翁奥雷里亚诺。根据消息人士透露，伊莎女士的控告中包含严重的罪行，其中包括两项一级谋杀。奥雷里亚诺曾经发起令人瞩目的太空移民项目——伊甸的呼唤，但自从五年前开始就逐渐淡出公众视野，行踪一直是个谜。这一次警方确认他就藏匿在威廉城堡里……” 

　　伊莎转头看着矮个男人，眼神中闪着惊讶的目光。这和自己料想的不一样，蝠王并不在这里，而且看样子根本不是蝠王要把自己带到这里来。而蝠王竟然被通缉了！ 

　　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她意识到有些不对！ 

　　“警方的行动很快，你们放心，这里会很安全。”那男人笑着说。 

　　“你究竟是谁？”金问。 

　　“我是保护你们安全的人，我的姓名并不重要。” 

　　“你不是警察。”伊莎说。 

　　“对，我不是警察。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在帮你们，你们在这里，绝对不会有人能找到你。” 

　　“你和帕格萨斯是什么关系？这里是伊甸号飞船的基地，你怎么会把我们带到这里来？”伊莎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矮个男人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诧，“你怎么知道这里是飞船基地？” 

　　“帕格萨斯给我看过。”伊莎半真半假地说了一句。 

　　“哦，他居然给你展示过这个基地？我还以为他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他在城堡里给你看了录像吗？” 

　　“你究竟是谁？”伊莎盯着眼前的男人。金不解地看着伊莎，然而很快和伊莎站在了一条战线上，盯着矮个男人看。 

　　矮个男人并不回答，自顾自看着电视屏幕。抓捕现场很热闹，直升机在天空中盘旋，警车在金水河边排成一列，水面上，摩托艇载着全副武装的警察正冲向沉默的古堡，水花飞溅。 

　　丽贝卡·卡尔玛再次出现在屏幕上。 

　　“根据内幕人士消息，这次声势浩大的行动可能提前走漏了风声，警察在城堡里并没有找到奥雷里亚诺本人。搜查还在进行中，但是据称有警察已经开始在高速上试图拦截一辆黑色跑车，据说奥雷里亚诺就在车里……” 

　　矮个男人挥了挥手，关闭了电视。他转过头来，脸上带上了一层寒意，说：“原来想让你们等一等，等警察把人抓到了再说。但如果你知道这里是飞船基地，说不定你还知道一些别的东西，我们就提前把事情办了吧。” 

　　矮个子男人说的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伊莎顿时紧张起来。 

　　门开了，进来两个身穿黑色套装的大汉。 

　　“警察呢？”伊莎问。 

　　“警察已经走了，在基地里，你们很安全。”矮个子男人向着两个大汉使了个眼色。 

　　“请跟我来。”其中一个大汉说。 

　　没有其他选择，伊莎和金只能乖乖地跟着大汉走。快出门的时候，伊莎回头望去，只见那矮个子男人正背对着自己，全神贯注地看着墙上重新打开的大屏幕。这背影格外眼熟，一刹那间，她想起来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是的，就是在金水桥上看蝠群的那天，他也在那里，而且还和自己说过话。他自称是个蝙蝠的爱好者，甚至知道金水镇上有个蝙蝠研究中心，知道刘恒教授的名字。 

　　伊莎心头一阵冰凉。如果真是他，那么从麦克斯开始来请自己上岛，就是一个巨大的阴谋。阴谋的终点应该就在这里，就在这个人身上。 

　　蝠王也是阴谋的一部分吗？看这个小个子的行为，似乎特别希望警察把蝠王抓起来，那么蝠王应该和这个阴谋没有关系。她的心头生出一丝希望。 

　　“快走！”大汉推了伊莎一把。 

　　伊莎心头纷乱如麻，如果蝠王是无辜的，难道逃出城堡，向律师求救，这一切都错了吗？自己被人利用了？那些警察都是假的？但是刘恒教授不可能和他们串通了来骗自己啊！ 

　　她魂不守舍地走出门。 

　　巨蛋场馆就在眼前，里边停着伊甸号。那是蝠王的梦想，他把自己带到这里，展示了一切。他没有理由陷害自己，然而自己却害了他。伊莎又怕又悔。 

　　然而他杀死了杰克！那视频千真万确……如果那是一个假造的视频呢？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伊莎感到困惑，这困惑和恐惧悔恨混杂在一起，让她像梦游一般走着。 

　　“我们要去哪里？”金向着一个大汉问。 

　　“我们按照指示办事。”大汉冷冷地回答他。 

　　“你们是要杀死我们吗？”伊莎问。这个问题如此突兀，金愕然地看着伊莎，万分不解。 

　　大汉也没有预料到伊莎会这么问。 

　　“我们要把你们带到屋顶去，”大汉微微迟疑后说，“你们最好合作。” 

　　“屋顶？你们要干什么？”金正想质问，站在他身后的大汉伸手一掌斩在他的脖子上。金顿时瘫软在地。 

　　伊莎大声尖叫起来。 

　　大汉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我跟你们走，不要动我！”她大声喊。 

　　一个大汉把金扛在肩膀上走在前边，伊莎跟在他身后，另一个大汉在后边监视。一行人向着那银色的巨蛋走去。 

　　远方传来低沉的马达声。 

　　马达声听上去有些熟悉。伊莎不禁停下脚步，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两个大汉显然也听见了响动，扛着金的那个把金放在地上，把手放进衣兜里。 

　　声音是从园区外传来的，园区门口的路障突然开始自动下降。两个大汉更是紧张，猫下腰，向着一旁的建筑寻找遮蔽。 

　　这声响是蝠王黑色跑车的马达！伊莎心头一阵欢喜。 

　　马达声很快逼近，听上去就像是在咆哮！ 

　　一辆黑色跑车冲了进来。 

　　真的是蝠王！一时间，伊莎欣喜万分。她本能地想要向着跑车跑，一只大手抓住了她，大汉拉着她，想要把她拉进楼旁的隐蔽处。 

　　“我在这里！救命！”伊莎用尽全力挣扎，同时大声喊叫。喊声显然引起了跑车的注意，黑色跑车急速打转，车轮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跑车调头向着伊莎这边冲了过来。 

　　砰砰的响声震耳欲聋。 

　　有人开枪了！ 

　　子弹打在车窗上，被弹开，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白点。黑色跑车转眼冲到了伊莎身前，一个急刹车，就在几乎要撞到伊莎的时刻停住了。 

　　拉着伊莎的大汉早已经松开手跳到一旁。 

　　更多的黑衣人从各处探出头来，见到这边的情景，纷纷掏枪赶来。 

　　突然间，跑车的顶棚打开，乌压压一大片蝙蝠从车里涌了出来，它们迅速散开，向着黑衣人扑去。黑衣人猝不及防，对着空中胡乱开枪，然而还没能打下两只蝙蝠，就已经被十多只蝙蝠扑在身上，惨叫连连。 

　　跑车在伊莎身侧停下。车门打开，车里坐着的果然是蝠王。 

　　“快上车！”蝠王一边打量车外的情形，一边说。 

　　伊莎毫不犹豫，立即钻进了车里。 

　　跑车冲向了巨大的发射馆，原本紧闭的卷帘门正缓缓升起。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伊莎问。她几乎是在叫喊。 

　　“这里原本就是我的地方。”蝠王回答，“我不来，谁该来呢？” 

　　话音刚落，车子已经冲进了发射馆。 

　　蛋形巨馆封闭的巨大穹顶正逐渐打开。从地面望上去，它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正缓缓张开，眼睛里装着星空。 

　　蝠王一直把车开到了支架下。 

　　隐约的警笛声传来。 

　　“警察在追你？”伊莎问。 

　　“是的。快到的时候，他们开始堵截我，我的车撞开六辆警车才跑出来。现在他们至少还要十分钟才能追到这里。” 

　　“那你还不快跑？” 

　　说话间，蝠王已经下车，转到了伊莎这一侧，打开车门，“现在就跑。”他向伊莎伸出手去。 

　　伊莎抓住蝠王的手，一用劲，从车里钻了出来。蝠王的手很热，甚至可以说有几分滚烫。伊莎站直身子，一抬眼，却见蝠王的两只眼睛血红，像是要喷出火来，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两盏灯。她不由一愣。 

　　“你的眼睛！”她喊了一句。 

　　“充血了吗？”蝠王不以为意，拉着伊莎边走边说，“我的眼睛就是这样，在夜晚会发亮，如果有什么事情让情绪激动，就会变得更红。” 

　　他们在电梯前等着。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蝠王问。 

　　“我……我被警察带来的。”伊莎不知道怎么向蝠王解释。 

　　“是因为你告发了我吗？”蝠王继续追问。他的脸色很平静，没有一丝变化。伊莎的手却一抖。 

　　“不用担心，我都知道。”蝠王拉了拉伊莎的手，“这事迟早会发生，其实跟你没有什么关系。但你正好在这里，大概也是天意。” 

　　蝠王的话让伊莎感到万分惊讶。 

　　电梯来了。蝠王松开伊莎的手，走进电梯里。 

　　“要来吗？”他向着伊莎问。 

　　他的声音带着强烈的吸引力，他红色的眼睛透着真诚，他身上散发的气息让人无法抗拒……伊莎像是着魔一般一言不发，走进了电梯里。 

　　这像是一杯毒酒，然而却甘甜可口，让人无法拒绝。 

　　“我见到一个人。”伊莎说，“我曾经在金水桥上见过他，是他把我们从金水镇带到了这里。哦，是警察把我们带到这里，交到他手里。你认识他吗？” 

　　“我想我应该认识他。”蝠王叹了口气，“我认识他很久了，从他一出生我就认识他。”他转过来脸来，看着伊莎，“他是我弟弟，阿尔贝托家族的第二继承人，如果我有什么事，无论是死了还是疯了，他就会接掌家族的所有产业。” 

　　“啊！”伊莎惊讶地轻叫一声。 

　　电梯到了目的地。这是一个平台，足足有三十米高，没有栏杆，望下去让人感到眩晕。平台和飞船对接，飞船的舱门已经打开，里边黑漆漆的，一丝光也没有。 

　　下边，一大群身穿保安制服的人已经涌进了发射舱里，围在飞船发射架旁。一些穿着黑色西服的人混在保安中间。 

　　伊莎看见了那个矮个子的男人。 

　　“那是你的弟弟吗？”她问蝠王。 

　　“没错，就是他。他的名字叫阿尔卡蒂奥，英文名叫伊卡洛斯。” 

　　“翅膀被太阳融化掉进大海的伊卡洛斯？” 

　　“对，就是那个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但这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字。” 

　　“他也这么认为，所以他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叫忒修斯。” 

　　这一家人都热衷于从古希腊神话中取名字。名字往往带有某种意味，尤其是那些从众人熟知的典籍中借来的名字。 

　　伊莎远远望着那不知道该被称为伊卡洛斯还是忒修斯的矮个男人，忽然感到这一对兄弟一定为了名字没少吵过。 

　　警车在大门外聚集，警察很快冲了进来。 

　　“帕格萨斯先生，我们只是奉命请你去参加调查，你不用这么抗拒，这只是一个执法流程。”一个警官拿着大喇叭在下边喊话。 

　　蝠王跨上了平台。 

　　“我只和律师谈，”他向着下边的人们喊，“我已经无路可逃了，让律师来。” 

　　“帕格萨斯先生，我们在进行执法活动，您的法律保护会有司法系统来保证。” 

　　蝠王回头向着伊莎，悄声说：“这些人就想抓到我交差，我其实也不想为难他们。别管他们了，我们走吧！”他拉住伊莎的手，沿着平台内侧向飞船走去。 

　　一阵熟悉的声响从天空中传来，伊莎抬头望去，只见成群的猎蝠正从洞开的穹顶钻进来。它们在偌大的发射馆里四处飞舞，原本沉闷的空气似乎被这些小东西的翅膀驱散了。聚集在下方的人群纷纷挥手驱赶这些不速之客，蝙蝠在人们的头顶上方灵活地躲避。 

　　“不能让他进飞船！”小个子男人在下边向一个警察说，大概是因为场馆中声波的反射，虽然隔得很远，伊莎居然听得清清楚楚。 

　　“你没看到他还有人质吗？”警察回答。 

　　警察至少还顾忌自己的生命。伊莎转头看去，只见小个子男人正向警察头子比画着什么。忽然间，啪啪啪几声枪响，伊莎浑身一哆嗦，被蝠王拉着趴在地上。 

　　“站在原地不要动，否则你的拒捕行为将引发严重后果。”警察继续喊话。 

　　“我要冲过去！”蝠王对伊莎说，“你可以留在这里。” 

　　“我跟你一起过去。” 

　　“你不用冒险。” 

　　“但是你弟弟可不想让我活。” 

　　“这倒是很有可能，如果你永远不再说话，那么对我的指控就永远不会撤除，对他来说是个风险最小的选择。” 

　　“所以我跟你过去，你是要用飞船逃走，是吗？” 

　　“我可不会逃走。”蝠王说，“但你可能需要逃走，做好准备吧！我先来！”他说着弓起身子，准备向前冲。 

　　“杰克是你杀死的吗？”伊莎问。 

　　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影响到蝠王，他淡淡地回了一句“是的”，然后猫着身子，向前冲去。 

　　从平台到飞船的舱门不过十多米远，蝠王冲出五六米，随着一声沉闷的枪响倒在地上。漫天的蝠群飞行的节奏骤然加快。 

　　伊莎站起身来，向着蝠王跑去。 

　　蝠群冲向人群，猛烈攻击，惨叫声接二连三响起。有人向着门外跑去，这引起了恐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寻找遮蔽的地方，想要离开这群疯狂的蝙蝠远一些。 

　　伊莎查看蝠王的伤势。伤口在大腿上，是一针麻醉枪。见效很快，蝠王已经完全昏迷不醒。伊莎抓住蝠王的衣领，用力拖动他。 

　　发射架下边，人们纷纷抱头逃跑，想要躲开蝙蝠的攻击。蝙蝠的力量并不强大，然而病毒聚集体的名声在外，人人都怕。何况这些猎蝠生性凶猛，齿尖爪利，扑上去就是一顿撕咬，转眼就让人挂彩。这更让人们唯恐避之不及，乱作一团。 

　　在乱纷纷的人群中，伊莎看见了那矮个子男人。他虽然抱着头躲闪，却逆着人流，向着电梯前进。 

　　他想上来阻拦，必须快一点儿！伊莎用尽全力，拖着蝠王沉重的身子向飞船洞开的舱门移动。情急之下，她连续滑倒两次，又爬起来，继续拖动蝠王。 

　　好不容易把蝠王拉到了门边，矮个子男人已经站在了平台的对面。 

　　“你应该把他留在那里。”矮个子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 

　　“你不要过来！”伊莎站起身，双手空空，不知道该怎么对付眼前的人。 

　　“你跟我下去，警察会保护你的。” 

　　“你是个骗子，你想杀死我和金！” 

　　“你误会了！别担心，一切都不会有问题！他是个怪物，杀人犯，你不能和他在一起。”矮个子男人伸出手来，想要抓住伊莎。 

　　伊莎向后一退，进到了飞船里。 

　　飞船内的灯光顿时亮了起来，光线刺眼，矮个子伸手遮挡。灯光中，一个黑影吱吱叫着掠过，向矮个子扑去。平台上顿时热闹起来，矮个子手忙脚乱，试图拍打蝙蝠。又有两只蝙蝠加入了战团。它们落在矮个子身上，抓住了他的脖子。鲜血顺着矮个子的脖子流了下来，染红了他的白色衬衣，格外醒目。 

　　“该死！”矮个子大声咒骂，和蝙蝠纠缠在一起。他退后两步，慌乱中向旁边跨出一步，这是致命的失误，伊莎眼看着他的身影直直地翻下了平台。 

　　惨叫声悠长，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终结。 

　　这突然变化的形势让伊莎愣住了。 

　　“快来人，有人摔死了！”下边的人大声喊叫。 

　　伊莎回过神来，她使劲把蝠王拉进了飞船里。 

　　门自动关上了。 

　　伊莎大口大口地喘气。接下来该怎么办？呼吸稍稍平静后，她开始想自己的处境。 

　　“带我去驾驶舱。”蝠王的声音传来，虽然声音很虚弱，但那的确是蝠王在说话。 

　　伊莎又惊又喜，低头看去。蝠王的眼睛微微张开，两眼无神，正看着自己，嘴唇翕动。 

　　他居然醒过来了！ 

　　“快带我过去，不然就晚了。”蝠王催促她。 

　　伊莎没有动。她要弄清楚究竟蝠王是不是杀死了杰克。 

　　“是你杀了杰克？”她再次问。 

　　“伊莎，现在不是我的事，是你的事。我真的想你活着，平平安安。带我去驾驶舱，飞船等着我，你的命运也等着我。” 

　　情况紧急，顾不上那么多是非，只能选择信还是不信。 

　　伊莎一咬牙，扶起蝠王，让他的身子压在自己肩膀上。蝠王瘫软的身子格外沉重，几乎要将她压垮。她硬挺着一点一点地挪动，最后终于撑到了驾驶舱。 

　　两个人摔进了门去。 

　　“伊甸一号，身份扫描通过，请问需要我为您做什么？”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 

　　“起飞。”蝠王躺在地上，仰面朝天，宽慰地说出这两个字。 

　　“指令接受。您要在二十分钟内下达第二指令，否则飞船将进入预设航线，飞向火星。” 

　　伊莎原本侧卧着摔倒在地，她转过身子，也仰面朝天躺着。驾驶舱在飞船的中央，舱顶是一大片透明的玻璃。外边的星星很亮，很美。 

　　一股推力从背后涌来，算不上很猛烈。依稀间，伊莎感到星空近了许多。 

　　16　尾　声 

　　伊莎坐在窗前，打理一朵玫瑰花。她小心翼翼地剪掉多余的刺和叶，只留下直直的茎秆和两片较大的叶子，然后把它插在长颈瓶里。 

　　她默默地看着瓶子里孤零零的玫瑰。 

　　小东西原本倒吊挂在窗上，此时顺着窗框爬下来，爬到伊莎的手臂上趴着。伊莎轻轻地抚摸它的毛皮。 

　　门铃响了。 

　　应该是麦克斯。 

　　果然，进来的人是麦克斯，他仍旧戴着那遮住半张脸的墨镜，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见到伊莎，他摘下了眼镜。 

　　“金同意了？”伊莎问。 

　　“是的，他同意永远不再提及任何关于威廉城堡的事，举家搬回韩国，他在那里会有极好的生活。” 

　　“整件事情总算能平静下来。” 

　　麦克斯笑了笑，“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件事居然会用这种方式平静下来。” 

　　“你原来的设想是什么？我和金都会死？” 

　　“我原来以为，坐在这里的人，会是帕格萨斯。只要他的心智恢复正常，他在这个位置上再合适不过。” 

　　麦克斯为阿尔贝托家族工作了三十多年，看着蝠王长大，对他不仅仅只是在尽总管的义务，更有一种父辈的爱。哪怕蝠王杀了人，麦克斯也会包庇他。 

　　“蝠王杀了人，他应该付出代价。”伊莎说。 

　　麦克斯点点头，“这么说也没错，现在这个结果也挺好的，至少他也自由了。” 

　　蝠王开走了伊甸号飞船，在太空里，地球上的法律完全失去了意义，蝠王不会再为他所做的一切受到惩戒。然而事情并不像麦克斯想的那样。 

　　伊莎岔开了话题，“艾克呢？他说了什么？” 

　　“他说谢谢你宽宏大量，宽恕了他。” 

　　伊莎想起艾克扑倒在地上，抱住她的腿的样子。她没有想到，生死关头，这个相貌堂堂的人居然没有丝毫男子汉的硬气。艾克是躲藏在忒修斯背后出谋划策的人，杰克的死，他至少要负一半的责任，他甚至打算害死自己和金。 

　　她不想任何人死。这不该是个你死我活的世界，然而真相就这么残酷，几个人的生命在权贵的眼中，只是用来布局的棋子。 

　　艾克做了污点证人，证明一切罪过都属于忒修斯，而他是个从犯。他的余生都会在设施豪华的监狱里度过。这是宽恕吗？或许是吧，至少没有流血。 

　　“刘恒教授那里呢？”伊莎很自然地带出了教授两个字，她习惯了。她原谅这个人，虽然根据艾克的说法，刘恒教授主动出卖了自己和金，然而她宁愿相信教授是善良的，况且他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被伪装成了自杀。死人无法证明自己，但伊莎相信他。 

　　“我通过慈善基金会交给他的遗孀三百万。” 

　　“蝙蝠研究中心要找到人来维持下去。” 

　　“这个好办。” 

　　小东西像是明白他们在谈和自己有关的事，在伊莎的手臂上蹭了蹭，叫了一声。 

　　伊莎摸了摸小东西的头。 

　　忒修斯和艾克的图谋差一点儿就成功了。他们创造机会，让蝠王犯下罪行，故布疑阵，让自己和金逃走揭露，然后用死亡抹除一切痕迹。在他们的原计划中，杰克和自己都会被蝠王杀死，而金则会逃出岛去，招来警察，揭露蝠王的罪行。自己安然无恙地从蝙蝠屋出来，他们才调整了计划，让自己和金一起承担了原本金来承担的角色。他们认为这样可以顺利地剥夺蝠王的继承权，让忒修斯成为财富帝国的主人。 

　　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因为小东西，蝠王竟然会对自己产生感情，蝠王甚至向自己展示了他珍藏的梦想。因为如此，自己的失踪让蝠王万分迷惑，指令麦克斯进行调查。这才有了蝠王奔赴伊甸号发射场的一幕。如果他没有提前一个小时离开古堡，那些大张旗鼓的警察就应该把他从古堡直接押往检察院羁押。故事就会按照他们所预想的方式展开。 

　　说起来，是小东西破坏了他们的美梦，救了蝠王，也救了自己。 

　　伊莎把食指伸在小东西的嘴边，小东西张开嘴，露出满口白牙，轻轻咬着伊莎的手指。 

　　蝙蝠身上有很多病毒，然而伊莎并不畏惧。做好足够的防范，病毒就没有那么可怕，伊莎也不想因为那不足百万分之一的可能和小东西分开。它像是一个亲密的伙伴，有了同生共死的经历之后彼此间像是亲人。 

　　麦克斯很快告退了。 

　　伊莎把小东西放在肩上，打开大门，穿过走廊，走向通道尽头的房间。 

　　推开门，房间里空空荡荡。 

　　这是曾经属于蝠王的屋子，现在属于她了。所有曾经属于蝠王的东西，现在都属于她了。 

　　她摸了摸微微隆起的小腹。 

　　肚子里孕育着小小的生命，那是她和蝠王爱情的结晶。 

　　蝠王杀死的人不仅仅只是一个杰克，面对她的诘问，蝠王坦然承认，过去的三年多时间里，他杀死了许多来照看他的护士。那些柔弱的女子因为害怕而激发了他的兽性，让他无法控制自己。这也是他知道忒修斯在谋划陷害自己，却没有反抗的原因。他知道自己有罪，清楚明白。 

　　她坚决要离开飞船回到地面，她无法忍受和血债累累的杀人魔在一起。蝠王同意了。 

　　“我已经告诉麦克斯执行继承程序，我的所有财产都会归入你的名下，你怀了我的孩子，会把他生下来。有你在，他不会像我一样，变成一个怪物。” 

　　告别的时候，蝠王这样告诉她。她万分惊讶。 

　　“我没有怀孕。”她否定。 

　　“我知道你会怀孕，别忘了我是一个怪物。”蝠王的脸上挂着笑，“我的精子可以在你的身体里停留一个月，只有来月经才可能把它们清除掉。你会怀孕的，而且还会生下孩子。” 

　　伊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而事实证明，蝠王并不是在胡说，自己真的怀孕了。 

　　蝠王并没有提出继承财产的任何条件，麦克斯也没有提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基因，就像蝠王一样和常人迥异。生还是不生，只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她回想起那个美妙的夜晚，蝠王火烫而深沉的吻。她明白，蝠王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了她，然而却知道她别无选择。她会生下孩子，就像她会选择呼吸。 

　　孩子生来就会不同凡响，如同他的父亲。然而孩子不会像他的父亲一样孤僻自闭，不近人情，甚至残暴不堪。 

　　伊莎站在落地窗前，向着金水桥那边远眺。时近黄昏，金水河上蝙蝠飞舞，桥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看过去像是黑黑的一条线。桥后的独眼峰上，蝙蝠洞仿佛一只巨眼，望向天空。 

　　伊莎望向天空。 

　　目光所不及的地方，有一个男人，正驾驶他的飞船向着火星进发。旅途需要四个月，然而他今天就会死。伊甸号并没有携带足够的给养，这艘自动飞船被设计成降落在火星的极地，向下挖掘获取水源，然后建设一个能够自给自足的基地。那儿原本应该成为伊甸园，成为人类跨向太空的桥头堡，然而蝠王虽然完成了飞船，却并没有继续执行计划，没有给它配上相应的给养。如果不是因为忒修斯的图谋突然爆发，或许自己会和他一起，坐在装满给养的飞船上，飞向火星，去寻找伊甸园。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非如此。当蝠王飞向太空，他并不是奔向希望，而是奔向死亡。 

　　他不想活在异样的眼光里，也不想活在自己的罪孽中，伊甸号是个最好的归宿。 

　　这些真相，是蝠王在伊甸号飞出了大气层，再也无法回头后，才告诉自己的。这将是一个永远的秘密。在世人的眼中，这个传奇一般的超级富豪，会在火星开始他的新生，地球上将永远传颂他的传奇。直到有新的飞船登上火星，人们才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伊莎的眼中饱含泪水。那个男人是个怪物，是个罪人，然而他带走了她的心。她伸手抓着小东西，轻轻放手。 

　　小东西振翅而起，掠过水面，向着远方的蝠群飞去。 

　　蝙蝠的种群在经历了急剧的数量下降后找到了对付病毒的办法，正逐渐恢复规模。猎蝠只剩下以小东西为头领的一小群，这金水镇附近的蝙蝠群落，成了它们的猎场。万物总能够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 

　　你也可以。 

　　伊莎轻抚小腹，仿佛在和未来的孩子对话。 

   【全文完】

本文连载于《科幻世界》2021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