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科幻人物之小松左京：日本科幻的推土机 

　　如果要选一位具有世界声誉的日本科幻小说作家，小松左京恐怕是当之无愧的人选之一，如果不是唯一一位的话。

　　小松左京原名小松实，先祖是徳岛一带的渔夫，到了他父亲这一辈，则是去了东京的明治药学专门学校（今天的明治药科大学）读夜校。小松的父亲在这里结识了小他七岁的东京某家老字号汉方药铺老板的女儿。虽然两个人身份悬殊，一个是富家千金，一个是穷苦学生，但架不住两情相悦，最终顺利成婚。毕业之后，小松左京的父亲没有走上药学之路，转而去大阪开了一家金属加工厂。小松左京便是在这里出生的。除了小松左京之外，家里还有四男一女，小松左京是家中的次子。小松左京的兄长比他大四岁，也是喜欢科学技术的人，在京都大学读冶金工学，之后成为三洋电机的工程师，小松左京的科学启蒙很大部分就是来自他的兄长。同时在父亲工厂上班的工人们也常常会给小松左京一些漫画杂志看，他的童年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

　　少年时代的小松左京体弱多病，对体育运动并无什么兴趣，反而是对小说漫画歌舞电影兴趣十足。他曾去母亲那一系所在的东京观看过歌舞伎，在大阪也常常被领去文乐（专门演出人形净琉璃的剧场）看表演。小学5年级（1941年）的时候，小松左京还因为他的东京口音（相当于日本的普通话）纯正而被NHK大阪电台的少儿节目“儿童电台”选为小播音员。

　　偏好文艺并不代表精神孱弱。小松左京上的中学是以“质素刚健 自重自活”为校训的神户一中。就连他的小学班主任也说那不是小松这种“软派”适合的学校。不过小松颇有几分倔脾气，对于“软派”这一评价很不以为然，上中学之后主动加入游泳部，结果得了中耳炎不得不退出；又加入柔道部，到战后柔道被禁的时候又改去了橄榄球部。另外小松在学校也实在不能说是听话的学生，他曾在严肃的学校大晨会上突然放声高歌，也曾在教师办公室罚站的时候抽掉老师的椅子，这些恶作剧当然都少不了吃一顿皮肉之苦，大概也算是他打造“硬派”风格的一环吧。

　　小松左京临近中学毕业的时候，正是日本战局行将崩溃的关头。社会上纷纷传言说某处婴孩甫一出生便作人言曰“日本将败”，也有说某地到了春天梅花却全然不开。日本政府开始认真研讨“一亿总玉碎”的可行性，连中学生都被纷纷推向战场。不过对于小松左京这样一个在教师眼中的叛逆且“软派”的学生，他的作用被认为只有“扛上竹枪去卡敌人坦克的履带”而已。幸运的是，没有轮到小松上战场，战争就以日本投降而结束。刚刚停战的第二天，街头便出现了叫卖沙丁鱼的三轮车，惹出无数人围观这久违的海味。这一幕深深烙印在小松左京的脑海里，直到老来还写进了自己的自传当中。同样烙印在小松左京的脑海里还有“如果当初战争没有结束……”的“历史之或然”，那也成为日后他的处女作《地には平和を / 和平的大地》（这个题名翻译不太确切，但是先这样吧）的主题。至少在小松左京自己看来，如果当初战争没有结束，他非但不可能成为科幻作家，甚至连是否能活下来都是疑问吧。

　　投降后的日本被美国全面接管。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样的日子却仿佛比日本人统治的时候更加自然。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开始恢复通常的秩序，小松左京也回到了正常的学校生活。在中学五年级的时候（即1947年。因为之前战争的影响，从学制上说，这时候的小松左京依然是一名初中生），小松左京在神户中学的校刊《神中文艺》上发表了一篇名为《成绩表》的小说，用的笔名“小松忧花”很有文艺气息，大约也反映了小松骚动不安的青春期。小说用诙谐的笔调写了差生对考试成绩的乍喜乍忧，在战后一片伟光正的文艺作品中，这篇小说也算是一抹异色，当然同时也给他再次招来学校教师的斥责。

　　总之无论战时还是战后，初中时代的小松左京似乎就是一个叛逆的中学生形象，或者也许可以说这是他在自传中努力给读者营造的印象。因为在1948年初中毕业之后，小松左京进了第三高等学校，这是渊源可以追溯到舎密局的老牌学校，同时也是京都大学的前身之一。（舎密局成立于明治维新时期，共有两处，大阪舎密局于1869年设立，京都舎密局于1870年设立，成为日本最早的理化教育学校之一。通常所称的舎（shè）密局指大阪舎密局。又，“舎密”是幕末时期的词汇，来源于荷兰语中的chemie，意指化学。）很难想象一个每日只知道给教师找麻烦的人可以考上这样的精英学校，不过也可能是当时大部分日本人难以支付自家孩子的学费。二战耗尽了日本的国力和民力，以至于战后一段时期连纸张都成了管制品。小松左京在他的自传中没有提到自己的学费来源，但他的父亲从战前就在经营工场，负担学费想来应该不成什么问题。

　　小松倒是津津乐道于他靠画“赤本”来挣零用钱的经历。赤本原本是指江户时期流行的娱乐读物中专门面向少儿的一类，到了明治时期，图书的装帧内容都发生了改变，但少儿读物的红色系封面却保留了下来。然而赤本同时也绝不是值得称道的发表平台，缺乏监管和无序竞争导致赤本成为纸张粗糙、内容低俗的代名词，以至于战后不久《朝日新闻》便组织了一个专题严厉批判赤本漫画对青少年的不良影响。成名后的小松左京可以将那一段经历当做笑谈，但对于当时心高气傲的高中生小松而言，哪怕去买一本漫画书都是一种羞耻的行为，需要让自己的弟弟帮自己去买（顺便说一句，当时小松耻于购买的是手冢治虫的书），至于发表作品当然更是需要用上笔名。

　　由于战后学制转换导致的混乱，小松左京的三年高中生涯基本没有什么学业的压力，三年后也如愿进入了京都大学就读。因为惊艳于但丁的《神曲》，小松左京选择的是意大利文学系。在大学里，小松左京结识了不少好友，并和这些志同道合的好友共同创办了文学同人刊物《现代文学》。让小松左京在他的自传中津津乐道的是，这份同人志的创刊资金中也有小松左京漫画稿费的贡献。不过很遗憾，正和当年（以及今天）许多的同人志命运一样，《现代文学》仅发行了一期即告终结。

　　大学期间值得单独挑出来说的还有一件事。当时正是日本共产主义运动蓬勃开展的时候，据小松自己说，他的一位K姓朋友伪造了他的印章偷偷帮他报名加入了日本共产党。虽然事后才知情，小松对于党内的各种活动一开始倒也颇为积极，也曾经热血澎湃地讨论过文学是否应当承担普及共产主义思想之类的崇高任务。然而到后来党内活动逐渐演变成派系之争，小松对文学的热爱也慢慢压过了政治活动的热情，终于在苏联宣布进行核试验的时候愤而退党。但是这段经历貌似还是对他的职业生涯形成了不良的影响，毕业之后应聘朝日新闻等屡屡受挫，最后还是亏得大学时的友人三浦浩推荐，终于能从三浦浩任职的产经新闻文化部做些兼职工作。顺便说一句，这时候三浦浩的上司恰是司马辽太郎（注：司马辽太郎，原名福田定一，生于大阪，日本著名历史小说家。）。

　　小松左京找工作艰难，找妻子却很顺利。某一次去看演出的时候，他对演员下山克美，随即便展开追求攻势，捕获了美人芳心。两个人的感情发展得相当迅速，很快就开始谈婚论嫁，但在1958年这时候的小松左京实在太穷（大概为了谈女友，漫画也不画了吧……），借不起宴会厅，连新娘的化妆都是兄嫂帮忙，不过无论如何两个人还是步入了婚姻殿堂，开始了自己的二人生活。

　　结婚之后的小松左京一方面继续给产经新闻做兼职，一方面给自己父亲的工厂帮忙，每天都要忙到很晚回家，不过经济状况并没有什么好转，但这并没有影响夫妻两人的感情。曾经有一回，小松左京回家的时候在车站前面的流动拉面摊上吃了一碗拉面，觉得很是美味，硬是把店家拽回自己家，又把已经躺下睡觉的妻子叫起来一起吃。小松左京白天上班的时候，妻子一个人在家里无所事事，靠听收音机打发时间（显然那时候还没有电视，更没有NHK晨间剧），有一天小松左京回到家里，看到收音机不见了，以为家里太穷，妻子把收音机卖了补贴家用。他想自己虽然穷得买不回收音机，但也不能让妻子一整天没有娱乐，于是决定写一个故事给妻子看--这也就是后来小松左京的处女长篇《日本アパッチ族 / 日本阿帕切族》的原型。

　　不过，小松左京真正踏上科幻作家的道路却是从短篇小说开始的。1959年底的时候，小松左京通过三浦浩的介绍，在早川书房的《SF Magazine》创刊号上读到罗伯特·谢克里的短篇《危险的报酬》，大受冲击，决定自己也要书写美国式的科幻小说。到了1961年，早川书房在福岛正实的推动下举办了第一届短篇空想科学小说大赛，小松左京便以《地は平和へ》应征，虽然没有得到大奖，但还是被福岛正实看重，得到了努力奖。这也是他第一次使用“小松左京”的笔名发表作品。说起这个笔名的由来，首先是他哥哥的建议：“使用五画和八画的文字做笔名将有大成”；其次则是寓意为“京都大学不成材的学生”。另外正巧当时大阪有个慢才（类似我国的相声）演员艺名右京，据成小松日后半开玩笑的说法，他盘算好了，若是自己在文学一道上混不出头，倒也不妨顶着“左京”的名字和那位“右京”搭档说相声去。

　　当然，日后小松左京取得的成就让这一说法成为十足的玩笑，不过出道之初的小松左京并非一帆风顺。他的小说在早川书房举办的竞赛中获奖，算是终于得到了文化界专业人士的认可（尽管当时文化界主流对科幻根本嗤之以鼻），但获奖作《地は平和へ》并未能在早川书房的商业杂志《SF Magazine》上刊登，只是登在了同人志《宇宙尘》上。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小松左京人生第一本长篇单行本小说，也就是上文提及的《日本阿帕切族》，最终选择在光文社出版，而非早川书房，这一举动则令福岛正实大为不满，虽然早川书房迅速跟进出版了小松左京的第二部单行本《复活之日》，但恐怕也是由此埋下了日后两人交恶的祸根。

　　六七十年代是小松左京的创作高峰，在《复活之日》之后，小松左京连续出版多部长短篇小说，也屡获各大奖项。最为著名的《日本沉没》便是在这一时期写就的。这部累计销售近400万部的超级畅销书带给小松的不仅是高达1亿2千万日元的收入，还有海内外的巨大声望。在那之后，小松再没有说过他的生活，想来已经衣食无忧了吧。而他对创作和社会活动的执着依旧没有变化。他的《再见、朱庇特》《首都消失》等诸多小说屡屡获奖，又与东宝电影公司合作开展科幻电影企划，甚至还做了20多年“关西歌舞伎育成会”的主任委员。难怪时人评价：“合荒俣宏、立花隆、宫崎骏三人之力，不能抵小松左京的一半”。

　　小松后来的人生中还有两件事情值得一提。一是1995年的阪神淡路大地震，带给小松极大的精神创伤。他在翌年出版了《小松左京的大地震'95》之后患上抑郁症，历时4年才逐渐恢复；另一件是2000年起与角川春树事务所共同举办以选拔新人为目的的小松左京赏，这一奖项一直坚持到2009年，入选者中许多都成为后来日本科幻的新生力量。

　　2008年，小松左京以77岁高龄出版自传《寻求实存》，书中提到日本科幻文坛另一位名宿星新一的时候说，“正是曾经与这许多人相识相知，才会有今天的我”。而在2007年，城西国际大学刚刚授予他名誉博士号；同一年里，他主持的小松左京赏发掘出了两位科幻新人：圆城塔和伊藤计划；他与谷甲州合著的《日本沉没第二部》也获得了星云赏……小松左京仿佛有着源源不断的精力，他被称为日本科幻的推土机，果然是名至实归的吧。

　　年表 

　　1931年 1月28日出生于大阪

　　1941年 担任NHK大阪电台“儿童广播”节目小主持人

　　1943年 进入第一神户初中

　　1948年 初中毕业，进入第三高等学校

　　1949年 考入京都大学文学部

　　1952年 与高桥和巳等人创办同人杂志《现代文学》

　　1954年 京都大学毕业

　　1961年 参加早川书房举办的第一届空想小说大赛，获努力赏

　　1963年 加入日本科幻作家俱乐部。同年短篇集《和平的大地》获直木赏提名

　　1968年 担任大阪世博会主题馆设计委员、日本未来学会常任理事

　　1971年 长篇《后继是谁》获第二届日本星云赏

　　1973年 短篇《结晶星团》获第四届日本星云赏

　　1974年 长篇《日本沉没》获第二十七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第五届日本星云赏

　　1976年 短篇《夫莫西阿》获第七届日本星云赏

　　1978年 短篇《戈尔迪之结》获第九届日本星云赏。担任大阪艺术大学教授（至1981年）

　　1980年 任日本科幻作家俱乐部第三任会长，推动设立日本科幻大赏。同年任国际花卉博览会综合委员

　　1983年 长篇《再见，朱庇特》获第十四届日本星云赏

　　1983年 长篇《首都消失》获第六届日本科幻大赏

　　2000年 设立小松左京赏

　　2006年 出版《小松左京全集》

　　2007年 以荣誉嘉宾身份出席2007年世界科幻大会。

　　2008年 出版自传《寻求实存》

　　2009年 小松左京赏停办。

　　2011年 7月26日因肺炎于大阪去世。获第四十二届日本星云赏特别赏、第三十二届日本科幻大赏特别功劳赏

　　作品介绍 

　　小松左京的作品，国内出版的不多，至今仅有《日本沉没》《日本沉没第二部》《无尽时间长河的尽头》几部，以及散见于各杂志的少量短篇。这里以他尚未引进国内的作品为主，已有中文版的就不介绍了。

　　《和平的大地》 

　　在故事的主要场景里，日本并没有在二战中投降，而是执行玉碎政策，战斗至最后一人。主人公就是坚决贯彻这一政策的少年，但来自另一个世界（现实世界）的访客不忍心看他误入歧途，要带给他看正确的世界，也就是日本早已投降、人人安居乐业的世界。然而少年的怒吼却让访客难以回答：

　　--你有什么权利说你那个世界是正确的？！

　　--这个历史哪里错了？和英美鬼子战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和陛下同生共死……大日本帝国的臣民，全都舍生取义……哪里错了？！

　　--爸爸死了，妈妈死了，哥哥姐姐也都死了。我会在这山里独自战斗、独自死去。日本人将会战斗到最后一人。祖国山河，寸土寸血！

　　小松在写《和平的大地》时刚刚30岁。有人说30岁之前不意淫是没有血性，30岁之后再意淫就是没有大脑。小松这篇可以说跳出了意淫的圈子。许多人认为，这个短篇的主题在后来的名著《无尽长河的尽头》中得到了升华。

　　《日本阿帕奇族》 

　　故事背景设定在二战结束之后的近未来日本，宪法第九条（不拥有军队，放弃战争权）已被废除，军权和政权极度膨胀，公民权利极大压缩，贫富差距极大。

　　故事开始，主人公“我”以“失业罪”的罪名被流放到大阪天守阁附近的废墟中。此地原本是兵工厂，二战中被盟军炸毁后一直没有整理，只是简单地用铁丝网包围起来作为流放犯人的地区。这里没有任何食物，只有满地废铁。以为必死无疑的我，却遇到了生活在这里的“日本阿帕切族”。他们原是这一带的无业游民，军方当年围这片地的时候大批屠杀他们，把他们赶进废墟一起围住。为了生存，阿帕奇族不得已开始吃铁，身体也因此全面金属化，成为钢铁人。在阿帕奇族的引导下，我也开始吃铁，并且也发生了钢铁化现象。

　　这时候军方决定夷平废墟并扫荡里面残存的所有人，于是阿帕切族被迫应战，钢铁化的他们拥有无比的战斗力，几乎赤手空拳便消灭了军方派出的武警大队，同时也突破了铁丝网向外发展，并通过媒体将自身的存在告知外界，进而引起全日本的食铁潮流，钢铁人的数量也从最早的三百人发展到近百万人，另外还出现了砂男、炭人等等。政府不知如何应对新出现的种族，几经反复终于达成和解协议，允许他们保留居留地，承认自治权。但军方无法忍受自己的失败，发动军事政变杀光了内阁成员（二二六事变？），再度发动战争，并在最终决战中动用了原子弹，但还是逃脱不了被消灭的命运。整个日本在战争中化作废墟，而站在这片废墟上的我，分明看见一个作为阿帕切人的光明未来。

　　《虚无回廊》 

　　距离地球5.8光年的宇宙空间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长2光年、直径1.2光年的圆筒形物体。对这个明显是智慧生命创造的神秘物体，人类将之称为SS，并派出搭载了人工实存AE（Artificial Existense）宇宙飞船前去探查。这个人工实存中置入了研究者远藤秀夫的人格，因而取名为HE2，在茫茫宇宙中飞行数十年，终于抵达SS，但这时候地球上始终与之保持类似心灵感应的远藤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HE2便切断了同地球的联系，独自开始了SS探查。这是小说第一部的内容。

　　第二部中HE2进入了SS的内部，在这里接触到了各色奇异的文明，其中有母星毁于超新星爆炸而无家可归的人工智能“塔利亚6号”，有生存了一亿年之久的“老人”，有形态是巨大都市的生命体，有森林生态系统自发涌现的智慧，但是所有的生命体都不清楚SS的来龙去脉。直到最后，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发现和研究SS的种族终于登场，向SS内的生命讲述了SS的秘密，但他们所知的依然不是全部。

　　《虚无回廊》虽然没有获得任何奖项，但无疑值得列为小松左京最为重要的作品之一。《虚无回廊》自1985年开始连载在德间书房的杂志《SF Adventure》上连载，1987年因忙于大阪花博会的事务中断，1991年重新连载，到1992年再度中断，之后再也没有续完。德间书店将连载的内容集结成两册，剩下的内容后来在2000年由角川春树事务所出版，小松写的后记中显现出想要续完的意愿，但终于未能完成，给读者留下无尽的悬念。（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