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的作者刘慈欣,是山西娘子关火力发电厂的计算机工程师。娘子关坐落于一片塞满煤矿的黄土地,昏天暗地,寸草不生,但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却因刘慈欣成为中国科幻史上一个重要的地标。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严锋说:“我毫不怀疑,刘慈欣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文学提升到了世界级的水平。”对于沉浸在世俗生活的普通人来说,刘慈欣的意义是什么?他为何要仰望星空?
●大隐于市的科幻大师
刘慈欣生活在两个平行世界里。一个他是不折不扣的理工男,在煤炭之城阳泉做着繁忙的计算机工作,是同事口中的“刘工”和山西省同领域里不折不扣的技术权威。
一个他在夜深人静时向宇宙投去好奇的目光,如果不是《三体》的火爆,恐怕连他最亲密的朋友和家人对他的“副业”也是一无所知,妻子和女儿都不看科幻,稍微听到点风声的朋友都以为是重名。“周围没人会把我和宇宙终极想象联系起来,你打死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
这两种分裂的生活状态,被刘慈欣归为“简单”。科普作家董仁威采访他,他的第一句话是:“我是个很简单的人。出生,读小学、中学、大学,然后,到山西太原一个电站当工程师,恋爱、结婚、生子,生活顺利,没什么大起大落,就这么简单。”
刘慈欣1963年6月在北京出生,父亲是军人,国家煤矿设计院的干部,母亲是复员军人。一家人原本生活得不错,却因为“文革”的到来,父亲受到投国军的兄弟牵连,举家被赶出北京,来到了山西阳泉的一家煤矿。刘慈欣就在这里度过了少年时代,后来考入了华北水利水电学院,毕业后分到火力发电厂任计算机工程师。
关于文革和煤矿生活的记忆,刘慈欣在科幻小说《三体I》和《地火》中都有涉及。《三体》中的叶文洁,恰是因为在文革中历经劫难,对人性和人类文明彻底失望,因而最终按下了按钮,向整个人类复仇。
在刘慈欣看来,文学是“人类的超级自恋”,科幻文学则是“做出超越自恋努力”的文学。引领他走向科幻文学之路的,是阿瑟•克拉克。“1980年的一个冬夜,一位生活在斯里兰卡的英国人改变了我的一生,他就是西方科幻三巨头之一的阿瑟•克拉克,我看到的书是《2001,太空奥德赛》。在看到这本书之前,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一种文学,能够对我展现宇宙的广阔和深邃,能够让我感受到无数个世界中的无数可能性带来的震颤,在当时现实主义的黄土地上,那种文学与我所知道的文学是如此的不同,以至于我根本不相信它的存在。当我翻开那本书时,却发现那梦想中的东西已被人创造出来。 ”
刘慈欣感受到了灵魂的战栗,他陆陆续续写了一大堆,几乎都无缘发表。后来有一段日子,他不再写科幻小说,沉浸于世俗的幸福。但初遇克拉克的战栗又把他拉回了现世生活以外的时空。1999年6月,刘慈欣在《科幻世界》杂志社发表了处女作《鲸歌》,随后《带上她的眼睛》、《地火》、《流浪地球》、《乡村教师》、《全频道阻塞干扰》、《朝闻道》、《超新星纪元》、《球状闪电》等佳作一一面世。
此时的刘慈欣在科幻圈已经相当有名气,但并不为大众所知。直到2005年6月《三体》开始在《科幻世界》连载,催生了一大批“三体迷”,到《三体III:死神永生》完结时,《三体》系列已经成为中国科幻文学的扛鼎之作。
“三体迷”建立了三体吧(实为强行吞并了“北京第三体育运动技术学校”的贴吧),并把书中的人名抢注为微博ID。三体系列的火爆让人猝不及防,因为《三体》之前还没有哪一部科幻小说在中国受到过如此庞大的关注。
●瑰丽的思辨和想象,他的笔下是宇宙洪荒
刘慈欣一起笔就是百亿光年的尺度,主流文学所积累的历史和时间变成了宇宙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在他笔下一个又一个堪比神迹的宇宙世界里,科学的诗意,人的渺小和挣扎,宇宙洪荒的壮阔与寂寥,都如星云般掠过众人的眼前。
“漫无边际,汪洋咨肆,像庄子。”另一位科幻作家韩松评价道。
《乡村教师》里,中国农村教育的窘迫和抱病工作的乡村教师是一个俗套的故事。刘慈欣却把这样一个无关痛痒的题目和一场发生在银河系的中心,已经延续了两万年的星际战争联系在一起。而地球文明和另一个宇宙高级文明的问答之间,决定的是地球的存亡。类似的大手笔,是刘慈欣特有的东西。
刘慈欣更善于利用科幻搭建一个思想的实验室,给出已知条件,加入人性,道德,伦理,科学等变量,探讨人类和人类社会在末日之时的挣扎和救赎。他在《三体》中创造的宇宙社会学,第一公理是“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公理是“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在这样的前提下,猜疑链是对文明与文明之间无法交流和沟通的极端化想象,既然无法沟通和合作,文明之间就只有你死我活,宇宙就成了零道德的黑暗森林。尽管有人批评宇宙社会学并不成立,但当囚徒困境放大至宇宙尺度时,读者都被深深地震撼了,既是为刘慈欣包揽宇宙的想象,也为人类本身的黑暗。
关于民主、自由、专制等人类社会制度和价值的探讨,也贯穿于刘慈欣的创作中。《三体》中,刘慈欣塑造了一批杀伐决断,凌驾于人类道德之上的强者论述中的强者章北海说:“人类社会在三体危机的历史中已经证明,在这样的灾难面前,尤其是当我们的世界需要牺牲部分来保存整体的时候,你们所设想的人文社会是十分脆弱的。”当章北海苦心孤诣,最终劫持飞船飞向茫茫太空时,发现“专制只需要五分钟”;而“思想钢印”的存在,是科技凌驾于自由意志之上的咆哮。
无论你是否认同刘慈欣的观点和价值,刘慈欣都成功地用技术创造出极端环境,让每一个人都能置身于末日,不由自主地去思考,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做?
除此之外,《三体》中有太多让人拍手叫绝的点子。“水滴”、“智子”、“光粒”、“二向箔”都是基于已知科学理论的、合乎逻辑的想象,“面壁者”、“破壁人”、“黑暗森林法则”、“三体文明”等人与高级文明之间的角力让我们不得不思考人类的未来。
●他的作品逼迫你从宇宙的尺度,思考人类生存的意义
在刘慈欣的作品里,人是渺小的,地球文明在宇宙的高级文明前也不堪一击。确实,地球不过是围绕太阳的一颗行星,太阳是银河系的悬臂中一颗普通的恒星,整个银河系中有1000亿颗太阳,而宇宙中有1000亿个银河系,这样看来地球连灰尘都算不上。
所以,在刘慈欣创作的《梦之海》、《李白》、《吞食者》中,人类文明在其他文明眼里不过是动物、苔藓和家禽。在《三体》里,人类更是低到了尘埃,只是一只虫子,三体人可以轻蔑地对虫子说:主不在乎。
宇宙如同茫茫沙漠,生命多如沙砾,为何人类这颗沙子要如此特殊?在宇宙的尺度上,在时间的裂缝中,人类有任何存在的意义吗?无论刘慈欣的答案如何,他的作品都会有意无意间逼迫你回答一个问题:你的人生有没有意义?或者说,人为什么活着?
《朝闻道》里,痴迷于宇宙终极真理丁仪教授对妻子女儿说:“我心里位置大部分都被物理学占据了,只是努力挤出了一个小角落给你们。对此我心里很痛苦,但也实在是没办法。”丁仪苦心追求了一辈子的终极真理,却被高级文明“宇宙排险者”在很久以前就参透。当丁仪和其他人类最伟大的科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可以借由高级文明的点化一窥宇宙奥秘之时,另一个绝境摆在眼前:由于“知识密封准则”,参透宇宙终极奥秘之时,就是你死去之日,你愿意为此祭上自己的生命吗?
这些人类文明最卓越的智慧头脑,几乎毫无犹豫,如耶稣受难,纷纷踏上了那个用生命交换真理的祭坛,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答案,然后一边回味这答案的美妙,在强光中化为美丽的火球飘逝而去。
“宇宙排险者”骄傲地说:“当宇宙的和谐之美一览无遗地展现在你面前时,生命只是一个很小的代价”“现在你们应该明白,对宇宙终极真理的追求,是文明的最终目标和归宿。” 某国领袖反驳:“但他们看到这美后只能再活十分钟!” 但“宇宙排险者”的答案是:“就是没有这十分钟,仅仅经历看到那终极之美的过程,也是值得的。”
在宇宙之美和终极真理的面前,生命宛若尘埃。但朝闻道,夕死可矣。渺小而又悲壮的人类啊,也许用一生换来十分钟,就是你存在于宇宙的意义。
而在《乡村教师》里,刘慈欣又设置了另一个极端环境。贫苦而又疾病缠身的乡村教师,身处在一个被穷逼疯了的村子:“他所在的山区,是这个国家最贫困的地区之一。但穷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里的人们对现状的麻木。记得那是好多年前了,搞包产到户,村里开始分田,然后又分其它的东西。对于村里唯一的一台拖拉机,大伙对于油钱怎么出机时怎么分配总也谈不拢,最后唯一大家都能接受的办法是把拖拉机分了,真的分了,你家拿一个轮子他家拿一根轴……”
这样的人类,莫说站在宇宙的尺度上,仅仅从肤浅的角度,活得都像行尸走肉。真理到底是什么,在饭都吃不饱的当口,有谁会去关心。所以村民无法理解乡村教师的价值观,学生也不懂老师为什么非得要让他们背下牛顿三大定律。
在乡村教师耗尽生命,却徒劳无功的时时刻,宇宙的高级文明碳基舰队仿佛化身上帝,对人类做出了终极审判。“一个物体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时,它将保持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不变”当孩子们怯怯地背出牛顿第三条定律,让地球免于被碳基舰队毁灭,人在文明当中的价值终于被肯定。谁能想到是一个毫不起眼,即将病亡的小人物,用执拗的努力拯救了全人类,只因他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坚持让几个小孩即便不理解也要背下来最基础的牛顿第三定律。
而他的伟大不为人所知,甚至不为自己所知,但冥冥之中,这位乡村教师,一个渺小而又卑微的人啊,他的苦心得到了回报。
●即使身处阴沟,也要仰望星空
刘慈欣认为:生命的本质就是扩张。一个固步自封的文明,只能走向毁灭。
在刘慈欣看来,人类如今躺在技术的安乐窝里不思进取。他借用国际象棋大师卡斯帕罗夫的观点:IT技术的进步可能是一层迷雾,它掩盖了人类在其他科技领域的停滞不前。
确实,自从六十年代登月以后,人类哪儿也没去过。
在最近大热的科幻电影《星际穿越》里,人类也处于这种可怕的停滞不前之中。电影开始的背景是惨淡的:地球黄沙遍野,小麦、秋葵等农作物相继因枯萎病灭绝,只剩下玉米。人类不再像从前那样仰望星空,埋首步步后退的农耕以维持苟活。最可怕的是,人类否定了一切理想主义的历史与野心,阿波罗计划被从历史书上抹去,变成了老师口中精心策划的政治谎言。影片的主人公,NASA最优秀的宇航员库珀不得不沦为农夫,曾经掌控飞机的手发明了收割机。
被牢牢捆绑在土地上的库珀望着远处的玉米地,惆怅地说:“我们曾经仰望着浩瀚的星空,如今却只能在泥土中,担心明天的食物。”
这也是关于理想主义的永恒难题:身处阴沟之中,该以无限的精力物力投身于近乎虚渺的宇宙探险吗?是否有必要为未来的可能永续而让当下做出牺牲?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白昼将尽,暮年仍应燃烧咆哮,怒斥吧,怒斥光的消逝”。影片用迪伦•托马斯的诗回答这个永恒的难题。向太空拓荒的精神,不应只是冷战时代历任美国总统的美国梦,而应该是地球人类立足于宇宙洪荒的基本资格。
刘慈欣说,好的科幻,就是能让你在下班的途中,仰望星空。这一点,刘慈欣与《星际穿越》殊途同归。无论是作为个体的人,还是整个人类文明,都会。(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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