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摩根《怒火重燃》试阅 

楔　子

　　他们唤醒我的场所肯定经过精心准备。

　　他们提出交易的那间接待室也一样。哈伦家向来讲求尽善尽美；所有受过接待的人都会告诉你，他们喜欢给客人留下好印象。以黑色为主、辅以碎金的装饰风格与墙上的家族徽章相得益彰，背景次声波会让你仿佛置身贵胄之家，忍不住感动落泪。墙角放着几件火星文物，无声地暗示着：它们的所有权已从我们消亡多年的非人类恩主转换到如今寡头统治的第一家族的坚定掌握之中。当然免不了还有老康拉德·哈伦本人的塑像，摆出得意扬扬的行星发现者的姿态。他一手高举，另一只手遮挡着异星太阳的炽热光线，还有其他类似的玩意儿。

　　就在这里，武·科瓦奇从整整一水箱的黏液中钻出，换上天知道什么样的新身体，面对柔和的光线，由举止端庄、身穿泳衣的侍女扶起。无比柔软的毛巾拭去了他身上大部分黏液，再披上质地同样柔软的浴袍，他走到隔壁房间里。冲个澡，照照镜子——最好习惯这张面孔，大兵——穿上一套随新身体附赠的新衣服，然后前往谒见厅，与家族成员之一碰面。当然了，那是个女人。研究过我的背景资料以后，他们不可能派男人来跟我谈。

　　十岁时被酒鬼父亲遗弃，和两个妹妹一起长大，加上一生中面对父辈式权威人物时偶发的过激反应。没错，他们派来的是个女人。那种彬彬有礼但说一不二的年长女人，也是哈伦家族秘密事务的负责人。她是个朴素的美人儿，用的是定制的克隆身体。以标准年计算，年纪四十出头。

　　“欢迎回到哈伦世界，科瓦奇君。您觉得怎样？”

　　“好得很。你呢？”

　　口气傲慢自大。特派探员的训练会让你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了解和处理周遭的细节。从水箱里浮起之后，特派探员武·科瓦奇扫视周围，几分之一秒的时间便明白过来：他们需要他。

　　“我？你可以叫我艾拉。”她用的是美语，而非日语，但她对问题的巧妙曲解，以及不动声色、避重就轻的回答方式，都可以清晰地看出第一家族的文化根源。那女人打了个同样优雅的手势，“不过我的身份在这件事上并不重要。我想您很清楚我代表什么人。”

　　“是啊，我很清楚。”或许是因为次声波，或许只是因为那个女人以冷静的态度回应我的轻浮，我语气中的自大减退了不少。特派探员会接受并消化周围的信息。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个感染过程。你往往会发现自己本能地开始顺应他人的行为，尤其是因为你的直觉告诉你，这么做在当前的环境下十分有利。“这么说我是被借调来的？”

　　艾拉优雅地咳嗽了一声。

　　“从某种角度来说，没错。”

　　“单人借调？”这种情况不算罕见，但算不上有趣。有特派探员做搭档，你会拥有无可比拟的自信。普通人可没法带给你这种感觉。

　　“对。这么说吧：您将是唯一涉入其中的特派探员。您会得到数量庞大的常规资源，供您随意使用。”

　　“听起来不错。”

　　“希望如此。”

　　“好吧，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她又高雅地清了清嗓子，“请按照顺序来。我要冒昧地再问您一次，您觉得这副身体怎样？”

　　“感觉很不错。”即使对于早就习惯了战斗定制身体的我来说，这具身躯也非常合适，灵敏度令人惊讶。外表暂且不提，这具身体真的非常美妙。“是中村事务所的新产品吗？”

　　“不。”女人的目光是不是向左上方偏斜了一下？她是安全主管，视网膜多半连接着数据显示屏，“哈坎尼神经系统，由库马洛坎普公司获得外世界特许后培育而成。”

　　特派探员不该表现出惊讶，所以我只能在心里暗暗皱眉，“库马洛？从没听说过。”

　　“噢，您当然没听说过。”

　　“抱歉。你说什么？”

　　“可以说，我们为您配备了迄今为止最出色的生体强化技术。对于您这样经历丰富的人，我觉得没有必要一一列举这具身体的功用了。如果您想了解细节，可以通过您的左视域处的数据显示屏查看基本使用指南。”她淡淡一笑，或许是因为厌倦，“哈坎尼神经系统并非专为特派探员设计，眼下也没有时间安排定制。”

　　“你们眼下就有危机？”

　　“您很聪明，科瓦奇君。对，情形称之为‘严重’也不为过。我们希望您尽快开始工作。”

　　“反正他们付我钱也就是为了这个。”

　　“对。”她就不能直接挑明是谁花钱雇的我吗？恐怕不能。“您肯定已经猜到了，这是一次秘密任务。和沙尔雅世界那边很不一样。不过就我所知，您在那场战役接近尾声时有过应对恐怖分子的经验。”

　　“是啊。”在我们捣毁他们的网络、砸烂他们的数据传输系统、毁灭他们的经济体系、大致抹除了他们进行全球化抵抗的能力之后，仍有几个顽固派依旧不买摄政府的账。我们追捕他们。渗透、交好、颠覆、背叛。后巷里的暗杀。“我有些经验。”

　　“很好。这次的工作也不无相似之处。”

　　“你们有恐怖分子的问题？奎尔主义者又在惹麻烦了？”

　　她做了个不屑的手势。已经没人把奎尔主义者当回事了。他们有一两个世纪没掀起什么风浪了。这颗星球上为数不多的奎尔死忠早就抛弃了革命信条，投身于高回报的犯罪行为。风险相同，赚得更多。他们对这个女人，或者她所代表的寡头统治者没有任何威胁。我开始觉得，情况或许并非全如我的猜测。

　　“这项工作的主要内容是追捕，科瓦奇君。这是私人事务，与政治无关。”

　　“可你们却要求特派探员出马。”即使有那张冷静的面具，她也扬起了一边眉毛。我的嗓门恐怕也抬高了一点儿，“你们要追捕的人肯定很有手段。”

　　“没错。事实上，他是个前特派探员。科瓦奇君，在继续开展任务之前，我想我需要向您说明一件事，而这件事——”

　　“这件事你还是跟我的指挥官说明吧。在我看来，你像是在浪费特派调查局的时间。我们不干这种活儿。”

　　“——恐怕您会相当吃惊。噢，您肯定以为自己是在沙尔雅之战后不久重生的，或许离您超空间下载只有几天？”

　　我耸耸肩，特派探员必须冷静，“几天或者几个月——对我来说没多少分——”

　　“两个世纪。”

　　“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您在存储器内待了将近两百年。从实际情况来看——”

　　特派探员式的冷静飞快消失，“这他妈究竟是——”

　　“拜托，科瓦奇君。仔细听我说。”对方的语气带上了威严。曾经的训练让我闭上嘴巴，平心静气地聆听和理解。“之后我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眼下，您只需要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特派探员就可以了。您可以把自己视为哈伦家族的私人雇员。”

　　与你记忆中的上一段人生隔绝。不合时宜地重生。一段远离你所知的一切人和事物的人生。听上去像某种犯罪。对特派探员来说，这种事算不上完全陌生，但——

　　“你们是怎么——”

　　“家族在不久前得到了您的数字化存储意识。如我所说，我之后会告知您更多细节。您眼下不必太操心这些事。我来此向您提供的合同非常丰厚，对我们也十分有益。对您来说，最重要的是弄清您作为特派探员有哪些技艺会经受考验。这儿已经不是您熟知的那个哈伦世界了。”

　　“我能处理好，”我的语气开始不耐烦，“向来如此。”

　　“很好。现在，您肯定想知道——”

　　“对。”我压下震惊，就像止血绷带压住血流不止的伤口。努力组织语言，再拖长声调，显得漠不关心。抓住话题中最显而易见的重点，“你们这么想让我去追捕的前特派探员究竟是什么人？”

　　当时的情形也许就像这样。

　　但也未必。这是我在事后根据猜测和零星信息推断出来的。以我的推测为基础，再以特派探员的直觉填补空缺部分。但我的推测完全可能和事实差之千里。

　　谁知道呢。

　　我当时并不在场。

　　他从他们口中得知我的所在之时，我并没有看到他的表情。我更不会知道他们如何描述我，又要求他如何处置我。（独家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