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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幻》

开博时间:2016-07-01 14:43:00

新知...新奇...新锐...

文章数

向阳河(下) 叶凡

2014-03-20 14:38:06
       “向阳河”计划上马。
    这项航天计划首次由政府和民间资本合作,官方的存在,无疑给势微的航天市场注入强心剂,吸引了大量公司加盟。其中一家名为“向阳河”的公司牢占主导,获得后续运输火箭的竞标胜利。但这家公司的相关讯息始终是一个迷。
    这已是十多年后的事了。父亲暂时修养,再铁打的人也有不堪重负的一天。我从金融专业毕业回到了公司,替父亲临时打点公司。有时行走在格子间,看着淹没在斜阳中的高楼塔尖,思绪会飘回那个约定的傍晚。此刻哥哥正在文昌中心进行太空训练,而云儿留在老家。无论是那个傍晚,还是那些人,都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那天早晨,我去父亲房间,犹豫着是否告诉他哥哥走的事,却发现父亲早已起床,着好行装。我才想起来,今天是妈妈的忌日。她走得太早,我们没有多少印象,父亲却记得深切。
    外面下着小雨。我们在车上,看着“向阳河”升天的现场重播。屏幕中细长的白线,割开了蔚蓝的天空,也分开了我们的最后联系。父亲手杖支着下巴,默不作声。临了,我听到他嘟哝一句:“逆子。”然后关掉电视,不再说什么。
    在翠竹环绕中,母亲的碑躲在不起眼的地方。我望着被雨模糊的景色,心中不知道什么感觉。父亲将花放在墓前,静静地凝视了很久。
     “她喜欢这样,没有人注意。”父亲轻轻抚摸着墓碑,“墓也要最普通的,这样她才能安心。”
    有关母亲的事父亲只字不提,时间长了我们也不再提起。只有小时候她抱我柔软的触感,还有淡淡香气残留在脑海中。其他都模糊了。
       “爸,”我犹豫了一会,问道,“妈妈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他嘴角动了动,最后却只是摇摇头。
       “回去吧。”父亲从伞下伸出手,抬起头,“我不懂,这里的水不够吗?”
     “看得到吗?”
      声音回荡在“大本营”中,格外明晰,像哥哥就待在身边一样,实际上我们已相隔数千万公里。
    在短暂的延迟后,画面跳跃出来,我首先看到哥哥的脸,面罩上映出零频接收器的屏幕。
       “这设备确实不错。”哥哥夸赞道。这是我专程请德国专家研制的通讯系统。它克服了距离平方的基本难题,保持原有信号强度。当然了,地球上只有我一人有这样的特权,家里父亲也不知道。
       “对了,以后有时间,你能不能喊云云过来,我想见见她。她大概也担心我。”
    有那么一刻,我内心挣扎了一下,但还是掩饰了过去,“当然了,这也算交易条件。不过我可不是专程来看你的老脸,给我看火星。”
      哥哥移动界面,虽然已经通过望远镜看了无数次,但依然不如实景来得震撼:这是一片白与砖红交织的世界,白是二氧化碳雪花,红是下方饱含氧化铁的地面。哥哥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向我展示。他脚步有些僵硬,显然宇航服不是那么灵活。“小时候我们经常光着脚跑。”哥哥指着前方遍布的砾石,“在火星上可不能这么跑了,脚得跑烂。”我开怀一笑,哥哥调整到广角界面,外沿的地面由红白过渡到淡青色,与天边交际处,环绕着皑皑雪山,它们像是缄默的白头老人,透出亿万年的沧桑和厚重。
       “这是在冰原,有空我给你看看奥林匹斯山。看完了,你就知道地球上什么山都是小石子。”
     “你这个导游真不错。”我回味着刚才的景色,“光看这一小段,我就不用在地球上旅游了。”
     “谢谢夸奖。”画面转向橙红色的天空,“这儿显现不了。但如果你用望远镜,能看到像鸟儿一般飞过的卫星。”
    预定好的计划,是采用地质雷达卫星与核磁共振共同作业的方式。通过卫星向地面发射电磁波,结合核磁共振信息,更精准地对地下流体进行反演识别。他的话让我想起正题,“现在怎么样了,你们找到水的痕迹吗?”
       “没有,但信息已初步搜集齐全,计算机正在模拟该地区的含水层模型。”哥哥在冰原上指指点点,“一旦确定水源我们就在附近建立钻井网络。”  
       “找到水的可能有多大?”
       “我都踩在火星上了,还怕找不着水?”脚用力踏击地面的声音,他永远那么自信,“不过这是以后讨论的事,当务之急是在南极建立永久性基地。”界面掉转过来,我看见一丛丛未完工的圆柱建筑,它们聚拢在一起,像是要抵御什么。地上的红土被风吹起,显出条条蜿蜒的小河。哥哥的身体夸张地晃了一下。
       “这些完工之后,我们才敢喘口气。如果火星风暴来了可不好玩。”他一指基地旁忙碌着调度的宇航员和机器人,“不过一路都熬过来了,这些应该不算什么。”
    我回味着哥哥的话,“又是半年了。”
     “嗯,半年了。”哥哥点点头,语气多了份豪迈,“我们穿过陨石群,逃脱了银河系的食尸鬼,还有飞船中的种种变故。到现在为止,老天都是眷顾我们的。”他的眉头皱起来,“不过,有些前辈却不那么幸运。”
    哥哥的脚步停下来,前方隐隐现出一个灰色的影子。
     “那是什么?”
     “太空船的残骸,我们降落时发现的,看来是很久以前的了。”哥哥的声音变得严峻,“上面几个船员都快成灰了。我查询过航天局,没有关于这艘船的资料。”
    我盯着那残破的飞船,它像一具风化已久的干尸,内部被光阴镂空,只有躯壳还在火星风中顽固支撑着,不想让自己散架。
      因为接收器的缘故,云活泼的身影又出现在家中。几次不巧撞见父亲,尴尬的气氛让我心慌。出乎我意料,父亲并没有露出反感的意思,甚至还会和善地笑笑,就像对待一个寻常的客户。时间久了,对这样的事我们都觉得自然了。
    起先我还能跟云云聊会,聊聊天文馆,聊聊将来的想法。可我看出她心神不宁,就默默地走开,离他们远远的。即便透过房间听到那些暧昧的话语,都浑身不自在。
    心底里,我觉得配得上她的,理所应当是哥哥,而不是懦弱顺从的我。我想直接将零频接收器送给她,结束这种煎熬,可这是我唯一与她接触的机会,我有时会猜测,她知道我对她的感觉吗?云不知道,她快乐的神色告诉我,她不知道。这个像从童话里出来的姑娘,并不善于体察人心。
  然而渐渐的,不论是我还是云,都感觉哥哥的态度变了。
    情况并没有如哥哥预计的那么乐观,即便他和愚公一样虔诚,火星依旧不动声色。
     “核磁共振仪没有探测到浅层的水。大概是火星高度电磁场紊乱了信号。”哥哥站在基地前,头顶云层如同泥浆,翻腾着摧城拔寨的气息。身后宇航员无奈地看着天空,满脸疲倦和焦虑,“天气状况也越来越不好。”
     “不能尝试从地下永冻层提取水吗?”
     “你想到的,技术组都想过了,永冻层水含量微乎其微。”哥哥的语气有点不耐烦,“不要忘了这艘船的名字。我们的目的不只是取水。”
    向阳河,云满怀期待的脸浮现在眼前,“直说吧,我要做什么?”
     “火星车钻探距离最多到10米左右。而水源估计要在永冻层下100~200米处。需要进行深层钻探,并且在断裂构造带排布高密度电阻。”他盯着我,“向阳河的荷重不够,没有携带遥感挖掘机器人,我要你立刻用运载火箭将它们送来。”
    突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我以为是父亲,赶忙关闭零频,打开门却发现是云。“不好意思,你们家大门开着,我不打招呼就进来了。”云探探头,“刚才是张恒吗?”
    画面跳出哥哥不满的脸,“刚才怎么突然把通讯仪关了?”我指指身后的云。哥哥一摆手,“我没工夫跟你说话。”云低下头,咬住嘴唇。我看这情况,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你最近似乎有点讨厌我。”门里传来云幽幽的声音。
       “没有,我最近很忙。”  
      云的声音又开朗起来,“那,找水的进展怎么样了?”
       “你总问这个做什么?”我听出哥哥压抑着烦躁,“问了就能找到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云慌张起来,“爸爸说,我年纪也不小了。如果你回来,我们就结婚吧。”
     “结婚?”突然,我听到哥哥的冷笑,“如果我现在一无所有了,你还会选择我吗?”我心中咯噔一下,他到底是怎么了?“听着,作为这次航行的交易,我的股份已经全部送人了。”
    云的声音透着惊讶和愤怒,“你觉得我只在乎你的钱吗?”
     “那是什么?向阳河?我只是自己想找到而已。”哥哥冷冷抛下几个字,“我们分手吧,以后别来找我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我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走的时候,门突然撞开了。云吃惊地看着我,脸上掩饰地挂上笑容。我的心揪起来,手却搭着她的肩,装做不知情的样子,“怎么,你跟哥吵架了?”
    刚才的笑容,成了她脸上烧过的最后一把火,只留下灰烬。云倚在我怀里哭起来。
    他深陷的眼窝里,觉察不到任何能称之为生气的东西。曾经高大、顽固的父亲,此刻却这样无助地蜷缩着,而困住这头猛兽的只是一张狭小的病床。窗外,绚烂的烟火照亮了整个夜空。那些五颜六色的光球拖着棕红色的烟,打着旋,消失在黑暗中,重又被新的烟火填补。一切如梦如幻,仿佛不是人间的光景。
    快到春节了。虽然知道是徒劳,但我还是抬头,试图望向夜空中更深远的地方。在肉眼不及的红色小星球上,那个微小的人儿会不会也抬起头,看向我们这边呢?
       “瞬儿。”
      如茶叶一般卷皱的声音打断我的思考,我回头,看到父亲艰难地抬起手,叫我每个台都调下,“怎么全是关于春晚的新闻,没有关于……”他犹豫了下,声音含糊,“外星……”
    父亲也在想哥哥的事……执拗的他一直不说。我叹了口气,这么长时间了,“向阳河”也许早被公众淡忘了。“爸,别找了,您需要静养。”
    父亲失落地躺回去,把头转向窗外。本该团聚的日子,有个人却没有在这里。管家送来粥,我吹了吹喂给父亲。“公司的业务很繁重吧?”
      我点点头,“确实有些累,但还能习惯。我不会给您丢脸。”
      父亲拍拍我的肩,手轻飘飘的,“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实在不想你这么年轻,就把担子压在你身上。”
       “爸,我没事的。快休养好身体,实地还等着你回去呢。”
       “我这身体,估计是难了。”父亲咳嗽了两声,一点粥从嘴角溢出来,“但是,这毕竟是我一生的心血,交给你这个孩子,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啊。”
      我帮他擦干嘴。“父亲,您不要多想了,更何况,还有叔叔伯伯们帮助我。”
       “他们?帮助?”父亲的声音很沉稳,“你和他们一起瞒着我吧,听说你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把火烧得有点大啊。”
      勺子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送去。
       “我是想您安心修养,所以没有请示您就擅做决定。但既然负责决策,我觉得公司开销很多在冗余机构上,不如抽出部分,用于推广慈善及科技事业。这样对于实地公司的媒体影响和公众形象,是有极大帮助的。”
       “如果只是革新策略还好。”父亲慢慢地直起身来,将脸转向我,“我虽然老了,但还没瞎。全球商务资料花些功夫还是能查到的:赞助火星计划的‘向阳河’公司根本没有实体,只是一个空头账户。实际上的资金,来自实地集团内部。”
      清亮的碰撞声回荡在整个病房,我慌乱地收拾满地残羹。
       “没想到你也学会暗渡陈仓了。”我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但我能感受到他盯着我,那种锐利和压迫感,即便是重病后也不减半分,“看来你更听你哥的话。”
       “爸,这事跟哥没关系,都是我自己。”
      父亲摆摆手,慢慢躺回枕头中,“管了一辈子了,我管不动了。”
      这不像是他的态度,过了许久,看着我愣神的样子,父亲说:“你觉得我会骂你一顿,让你哥的计划无法继续下去?”我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父亲露出一丝微笑,“傻孩子,如果我想这么做的话,你哥连天都上不了,还用等到现在才问你?”
      我僵立在原地,原来父亲早知道这一切。可是,这又为什么。
       “有件事,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父亲睁开眼,又一阵烟花,照出父亲眸子里捉摸不透的神色。“你母亲也是宇航员。”
    我被紧紧按在椅子上,不得动弹。直到许久没有声音,我才意识到父亲讲完了。真相的余韵还在一波波冲来,让人脑中空白。
      我握紧扶手,压低声音:“就是说,母亲是死于火星探索。”
     “是的,因为计算失误,火箭不能够及时变轨,永远回不来了。”父亲呢喃着,捂住脸。“可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你哥……”
    很长时间,我们都没再说什么。那艘坠毁飞船的样子,铺天盖地压入脑中。穿着宇航服的母亲形象,不自觉跟哥哥重合了。那一刻,我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一直厌恶太空。
    父亲缓缓情绪说:“瞬儿,你欺骗了我,我不想去追究什么,但我刚才说实话了,现在你必须也跟我说真话。” 
    不知又要问什么胆战心惊的问题,我苦笑一下,“这算是商人间的交易吗?”
     “现在我只是你的爸爸。”他一字一句,“你,是不是也喜欢那个王云?”
      那一瞬间,我脑中一片空白,父亲真是精明得可怕。从未跟任何人袒露过的心事,都被他生生地挖掘出来。
       “是,还是不是?”
      过了半晌,我终于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是的。”
       “那个天文馆的人,他跟我谈过了。女孩的青春就这么快,王云年纪也不小了。他希望她女儿有个好的归属。”父亲难得笑了一下,“以前我太顽固了,其实嫁给谁,都是张家的媳妇吧。”
  我想到王叔叔那消瘦的脸,他最终还是回头求爸爸了。“哥哥他……我……云姐……”
       “你哥哥早跟她分手了,我知道的。”父亲的话语在我此刻听来,“追求你喜欢的人,没有错,而且那件事跟你没关系。”
       “可是哥……”
       “别想你那哥了。”父亲的脸拉下来,“你哥哥除了自己的理想,对其他人都不负责。他真会在乎那个王云吗?”他拉住我的手,眼神是那么真挚,“我希望在我走之前,看到你成家立业,明白吗?”
  我回了趟老家。本来不大的天文馆小了更多。
    我在馆长室找到了云。她双手合在膝盖上,眼睛落寞地盯着办公桌发呆。云扎着辫子。工作服让她完全显不出以前活泼的样子。看到我云有些惊讶,“怎么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来了。”
       “你现在是馆长了?”
     “父亲老了。”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有些心疼。这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和馆长这个词怎么也联系不上。
       “看来,我们都算是子承父业呢。”我们在下面食堂吃饭。此时是就餐的时候,食堂里却很冷清。“很多人走了。”她看着周围空落落的桌子,“也怪不了他们,馆里发不起工资。现在门票打低价,都没什么人来看。”
    我低下头吃饭,父亲说人是会回到现实的。这么多年,活在现实的我,心中却一直抵触这句话。因为有云这样爱做梦的女孩,还有哥哥这个披荆斩棘的理想者,我以为他们就是我的梦。可梦不得不醒来啊!  
     “上次,谢谢了。”那声音轻得听不见。
     “没事。”我故作镇静地尝了口菜,真可口,“张恒不知道发什么神经。” 
     “对了,你哥怎么样了?”
     “这菜好咸。”我差点吐出来,“水源还没找到,也许很长时间都找不到。”
     “这不要紧,我是问他还好吗——”
     “对了,你有没有考虑,这个天文馆该怎么办?”我打断她的话。
  云眼中的关切消失了,筷子搅着盘底。“这是爸爸的心血,我希望把它开得更大,可现在看来……”
      云咬住嘴唇。我有些后悔了,为什么不能说些开心的话题呢?她的眼睛空洞、灰暗,如同一口深井见不到底。我想起那时候,她曾望着天边的火烧云,说过同样的话。可那时,她眼里闪烁的是希望。我突然产生抱住她的冲动,想把她的镣铐打开,把那该死的责任感统统扔到窗外,哪怕我丢掉公司,与她一起亡命天涯。但我只是深吸一口气,“要不考虑下,搬到我那里。”
    她停下筷子,抬起头。
     “不,我是说把馆搬到首都。这里没有发展前景。”我真诚地说,“公司正在进行公益赞助促销,这样的中小型企业是符合赞助条件的。实地会为你们制定更详尽的经营策略,更好地发展市场关系。”
    她拢了拢额前凌乱的刘海,浅浅笑了下,“谢谢你帮忙,不过……” 
     “不要觉得我在帮你,这是商业策略。”不管什么话,都不想让她说下去,“你就把这当成我们小时候那样,叫合伙。”我停顿了一下,“当然了,这天文馆还是你自己的,名字也由你定。” 
     “再来个‘向阳’天文台吗?”她说,我们都笑了。然后,长久的沉默。
     “让我再想想吧。” 
    云送我出去,站在门口挥手道别,就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夜晚,她就一直刻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仰在驾驶座上,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心里话到最后还是没说出来。但不管怎样,我已经满足了,抬头看看星空,城市里看不到这样澄澈的星星了。我感到心安,闭上了眼。
    云说:“你哥怎么样了?”
    嫉妒莫名滋长。哥哥,你给她一个承诺,我也给了她一个,算平手了吧,何况我比你离她更近。可我们却始终像隔着什么。 
  记得王叔叔说:人得不到才会痛苦。能选择的也许不是最好,但不会更坏了。
  这么多年我选择了什么?又在窥伺什么?也许不仅仅是家业和云那么简单。我烦躁地开动车子。后视镜里的天文馆越来越小,直到沉入夜色中。
  父亲头深深地陷进天鹅绒里,通过鼻饲艰难地吸进空气。他正在走向生命终点,而我却无能为力。窗外的烟花不知疲倦地放着,只能徒增伤感。父亲哆嗦着发白的嘴皮,想要说什么。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是把精力完全投在现实中的人,她是一个活在梦里的人。这大概就是我爱上她的原因。”
      父亲停顿了很久,说话要用去全部力气,“也许,这是注定我们分道扬镳的原因。”
       “哥哥去火星,他知道这件事了吗?”
       “我没有告诉过他。”父亲摇摇头,“只能说,有其母必有其子吧。他们都太顽固了,除了火星什么都吸引不了他们。”
  眼前一片模糊。他从黑发变成白发,从伟岸变得垂老。可不苟言笑的父亲,心中汹涌的情感却始终未变啊。我抹去眼泪,掉过头,“我把哥喊回来。”
    手被拉住了。
     “算了,你哥翅膀硬了,随他去了。这是他们的梦。”父亲微微一笑,但我看出他笑得多么艰难,“我现在才知道自己是多失败的男人,我拴不住那娘俩。”
  我低下头,虽然父亲表面上一直训斥着哥哥,可真正看重的也是他。大概爱之深,才会恨之切吧。难以言明的情感交织在我心中。从头到尾,我只是一个影子。没有遗传母亲性格的我,不知道该感到愧疚,还是庆幸。
    但不管怎样,我必须跟哥哥摊牌了。 
    我刚打开空频通讯仪,愤怒的吼声立刻响彻房间。
       “我等你好长时间了。运输火箭呢?怎么还没过来?”
     我淡淡地说:“返回地球的弹射窗口的时间,在下个月。”
       “什么意思?”哥哥一时没反应过来,重复前面的问题,“我问你运输火箭呢?”
       “认命吧,哥。”我深吸一口气,“火星上没有水,给我回来。”
       “你怎么语气跟老爹一样,命令你哥?”哥哥愣了一下,语气柔和起来,“正是发现水源的节骨眼上,别孩子气好不好。”
     “爸爸要不行了!”这是第一次,我对哥哥吼叫,突然发现直面他并不那么困难。
      如同过了一个世纪,哥哥终于开口了,“不是有你么,你照看他就好了。”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屏幕,“你说的是人话吗?爸爸都快走了,你还是不肯原谅他吗?”
       “什么叫不原谅?我从来没恨过他。”哥哥的语气似乎无动于衷,“只是我们从根本上是两种人。”
      一股气翻腾上来,我按捺不住地吼起来:“什么两种人啊,你是爸爸的亲生儿子,怎么会不同?难道不知道他从心底里,是希望你好的吗?”我一拳打在屏幕上,“他其实早知道我资助你的事,但一直没说,他是为什么?”
      哥哥背过脸,而后他转头重新面对屏幕,眼睛似乎有点红,“找到河的那天,我就回来。”
     “可爸等不了!”我声嘶力竭。 
    哥哥闭上眼,“现在是找水的关键时期,也许回来,我再没有机会重新踏上这片土地,也许人类也不会有了。告诉他,原谅我。”
    是你逼我狠心的,我深吸一口气,放慢语速。就好像在生意场上平静地对买家宣读条件。
       “张恒,你很清楚,向阳河公司的全部股权在我手里。从现在开始,向阳河公司撤资清算。不会有运输船来,也不会有什么遥感挖掘机器人,你自己挖去吧。”第一次说谎不那么脸红,“另外,我跟阿云要结婚了,如果乐意,你可以在火星上为我们祝福。”
    哥哥眼中闪过一丝顿悟的神色,他低声笑笑:“好吧。我应该注意到的。”
     “刚看望远镜的时候,我觉得火星和地球,就像红色的哥哥,蓝色的弟弟。”他蹲下身抚摸着赤土,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注定是不同的。”
    什么东西击中了我的心,我想找些话留下余地。可如同告别一般,频道只留下最后一句话。
       “我就算死了,骨灰也会留在火星。”
  这一天,我将成为这颗星球最大垄断企业的当家人。
     我推开门,会议室的灯光刺过来,让我感到眩晕。任何一个年轻人都无法直视这种财富、权力的光芒吧,但我就身在这种光芒中。我深吸一口气,踱步走向最中央的那个座席,如一个国王在万众瞩目中缓缓走上他的王位。
    当律师宣读我就任董事会主席的那刻,我突然看到父亲,他就坐在我对面的那张桌上,严肃而慈爱地看着我。他轻轻地鼓着掌。“实地就交给你了。”
    父亲消失了,我听到如潮的掌声和欢呼。我知道,掌声背后有很多人是轻蔑的,甚至是仇视的。但我毫不在意。接受了哥哥转让的全部股份,我成为最大股东,更何况我是父亲钦点的继承人。一切顺理成章。
    父亲,我成了您所期望的绝大多数人了。我可以花钱在金字塔旁建地基,可以把屋顶修到埃菲尔铁塔上,我能掌握这个星球上的一切。
    可是,为什么我感到一无所有呢?
    火星不属于我。阿云,大概也不属于我吧。
    在喧嚣声中,空虚显得越发强烈。大概这一生,我将被捆在董事长的椅子上了。我仿佛新生儿恐惧地打量着四周:光明敞亮的会议室暗下去,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让人感到狭小窒息。我闭上眼。哥哥,哥哥。你的向阳河会找到吗?
      这时,助手不合时宜地冲进来,他说航天局有来电。
      妈妈,既然你在火星上,保佑哥哥吧。
      弹尽粮绝的哥哥,真的决定自己深入地质带,当他附在岩壁上安装高密度电阻时,火星尘暴突然到来,外部的通讯和缆绳设备均被摧毁,火星基地彻底与哥哥失去了联系。看着地面监测站如无头苍蝇般的人员,我突然想到了零频通讯仪。
      我和云颤颤巍巍地打开零频,嘀嘀两声,在长久的寂静之后,我们听到轻微的喘息。他真的还随身带着。
       “恒!你没事吧?”云捂住嘴,泪从眼角滑落。
       “是云吗?呵呵。”哥哥的面罩上布满石屑,周围一片漆黑,只有通讯仪的荧光照着他苍白的脸,“我还活着,倒塌的岩层顶在上面,阻住了被风吹下的碎石。”
      我激动得紧握着通讯仪,“哥,坚持会,过会救援人员会来的。”
      哥哥苦笑道:“不用了,氧气瓶砸破了,而备用氧气也快没有了。”
      云小声地啜泣起来。我闭上眼。
       “我的时间不多,但你们都在这,太好了。”哥哥断断续续说着,“云,你知道火星上的石头都被氧化成红色了。来火星那天,我捡到一块石头,特别像心,血红血红的。我这人不善于表达,也无法向你承诺什么。但我想,如果我凯旋归来,把这块石头交给你的时候,你脸上的笑容会多美。但后来,尤其是找不到水的时候,我越来越迷茫,不知道能不能把那条向阳河带给你。真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值得——”
      云早已泣不成声,“傻瓜,我不需要什么石头,也不要什么向阳河了,你快回来吧。”
  “看来不太可能了。”哥哥苦笑一下,将头转向我,“弟,哥能来火星,谢谢你了。”
       “别说了,都是我。”我咬紧牙关,浑身颤抖着。内疚几乎要将我淹没。
       “别自责。王叔叔说,能选择已经满足了。”我听见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哥哥用尽全身力气吐出每个字,“好好对云,她嫁给你这样踏实的人,会幸福的。”
      然后我听到通讯仪掉落的声音,然后我听到云撕心裂肺的哭声,然后,我什么都听不到了。我只看见那个宁静的夜晚,哥哥拉住我的手说:“走,我们去看星星。”
      信号中断。
     云像是从人间蒸发了。我身心疲惫,想辞去董事长职位。其实将重任交给他人,对我对集团都是好事。可每当这时,父亲期待的面容就会闪过脑海。我自小活在规则之中,勇气大概只残存在梦中了。我给天文馆捐了一大笔钱,并恢复对火星基地的赞助,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我随运输船去了火星,对我来说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这位是实地公司的总裁,也是张恒先生的弟弟张瞬先生。就是在他的资助下,计划才能坚持到现在。”代理指令长介绍道。
      周围人露出钦佩的目光,围上来握手安慰。灵魂从头顶抽离出来,愤怒而无力地打量着自己。曾经将哥哥送上了绞刑台,又抽掉了他脚下的挡板的我,如今却站在这里微笑致意,这家伙,多么的虚伪可笑啊。
    指令长带我到一处房间,按动按钮,随着密闭气流的嘶嘶声,骨灰盒呈现在眼前。我颤抖着伸过手去,触碰到盒子时,我才第一次对哥哥的死产生实感。痛猝不及防地刺进骨髓里。我紧紧地抱住盒子。它那么轻,又那么重。
       “对了,一个自称张先生妻子的女人联系地面监控中心,希望领取骨灰。”站长突然想起什么,“可后来又没什么音讯了。你知道这回事吗,张董?”
    我有些愕然,眼前浮现出她憔悴的面容,却没有问下去。我想我们之间,注定是不会再见面了吧。
    我谢绝了站长的送别,一个人走出基地。
    云团流转,沙砾无言,橙红色的天幕被地平线紧紧绷住,呈现极富层次的美感。我轻盈地奔跑着,好像回到了儿时与哥哥嬉戏玩闹的情景。头顶的星星也调皮地一上一下晃动。这里没有沉重的引力,也没有虚荣、贪欲、规则,在这壮美而静谧的世界里,我跃上一处高坡,拿出骨灰盒。
    这是一个失败者的墓碑,里面的人一无所得,无人所知。但就算这样,他绝不想待在这么狭小的地方;于是我抖动手腕,骨灰飘洒开来,在火星的余晖里微微泛着光,我想象着它们落在同样波光嶙鳞的河上,那条河穿过丘陵,绕过高坡,延伸向前方的蓝色之地。上面的人们偶尔会抬头看看夜空,但还是重新低下头,回到现实的温暖和庸碌之中。
  但哥哥和他们,和我们所有人都不同。对他而言,幸福是能不受束缚地奔走在阳光下。这样,我帮他实现这个愿望了:骨灰会一直在火星风中旅行,寻找理想中的那条河;就算河永远找不到,就算河根本不存在;世上注定有人会为触碰不到的景色跋涉在黑暗中。对他们而言,有自由的地方,哪里都是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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