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布雷德伯里——时间搅拌机 

　　【美】雷·布雷德伯里 　著   吴箴　 译    何　懿　图

　　伯纳姆·伍德——天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真名——领我走进他那令人叹为观止的车库。他早已将它改造成机器车间兼图书馆。 

　　书架上放着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作品全集，都是烫金皮面带腰封的精装本。 

　　我仔细地研究着这套了不起的全集的书脊，感到一阵兴奋——听伍德说，他准备进行的文学实验与它们有关。 

　　伯纳姆·伍德离开书架，回头向我眨了眨眼睛，指着巨大车库的深处。 

　　“看那儿！”他说，“那就是我的机器，我还给它取了个很特别的名字。你觉得怎么样？” 

　　我平静地回答说：“看起来就像一台很普通的水泥搅拌机，那种装在卡车上，主轴每隔十秒钟转动一次，不停地搅拌水泥，然后将之倾出，铺成新路的机器。” 

　　“说得对！”伯纳姆·伍德说，“这就是我发明的搅拌机。再四处看看吧，它和这个图书馆之间有某种联系。” 

　　我瞥了一眼那些书，没发现两者间有任何关联。那台机器，就像一头巨大的灰象，杵在那里，隆隆作响。伯纳姆·伍德轻轻地拍拍机器，它颤抖了一下，停止了运行。 

　　伯纳姆·伍德说：“在一个寂静无人的夜晚，一辆水泥搅拌车高速从我身边驶过，我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之后好几个月，那个念头始终盘桓不去，常常使我在半夜惊醒。我觉得，必须找到某种方法，将这个巨大的怪兽和我的图书馆结合起来，通过这头‘水泥大象’回到过去。” 

　　我围着那巨大的灰色野兽走了一圈。它似乎正一边翻转，一边低声耳语，随时准备出发。 

　　“时间搅拌机？”我问道，“能解释一下吗？” 

　　伯纳姆·伍德抚摩着书架上弗朗西斯·斯科特·拉德的作品全集，然后抽出一本放到我的手上。 

　　我翻开那本书，“《最后一个大亨》，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著。嗯，他最后一部作品，还没完成，他就去世了。” 

　　“然后是这儿，”伯纳姆·伍德敲了敲机器，“让我来告诉你，这里面有什么，好吗？从现在到五十年前的每一秒、每一分、每小时、每天、每周、每月和每年，都在这里面。我们要好好利用这些时间，帮助斯科特争取一点多余的时间，完成这部小说。这本书将是斯科特最棒的书，不再像午夜酒醉时候的那张因为有坏道而永远重复播放某一段音乐的唱片，不再是‘未完成的作品’。”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我问。 

　　伯纳姆·伍德拿出一张名单，“念念，我的机器将会去找这些人。” 

　　我盯着那份名单，开始念起来。 

　　“派拉蒙公司，B·P·舒贝尔格①，对吧？” 

　　“对。” 

　　“米高梅公司，欧文·塔贝尔格②；20世纪福克斯公司，达里尔·扎纳克③。是吗？” 

　　“没错。” 

　　“你要拜访这上面列出的所有人吗？” 

　　“是的。” 

　　“你给我这份名单里有各类影片的导演、制片人，菲茨杰拉德认识的荡妇、各处的酒保。你想把他们怎么样？” 

　　“想办法转移这些人，或者贿赂他们，在必要的时候打他们。” 

　　“那这个欧文·塔贝尔格呢？1936年他就死了，不是吗？” 

　　“如果他的寿命再稍微长点，对斯科特或许会有好的影响。” 

　　“你打算拿这个在1936年就死了的人怎么办呢？” 

　　“塔贝尔格死，是因为当时还没有磺胺这种药。我打算在他临死前一周，偷偷潜入医院把药交给他。他可以痊愈，在1937年返回米高梅公司。他可能会雇用斯科特，给斯科特更好的职位、更高的待遇。” 

　　“这名单很长。”我说，“听你的口气，这些人好像是你随便从棋盘上拿掉的棋子儿似的。” 

　　伯纳姆·伍德掏出一摞百元大钞，在我的面前晃了晃，“有了这些，一些大人物也许会上当，被我拿下棋盘。好了，靠近些。听！” 

　　我走近那台隆隆作响的机器，听见里面传出了隐隐约约的哭声和枪声。 

　　“听上去像是一场革命。”我说。 

　　“巴士底狱。”伯纳姆·伍德说。 

　　“怎么回事？” 

　　“《绝代艳后》④，米高梅公司出品，菲茨杰拉德编剧。” 

　　“我的天，没错。他怎么会写这样的东西？” 

　　“他热爱电影，但他更爱金钱。再听听。” 

　　这一次枪炮声更响了，炮声停止时我说：“《三人行》，1936年米高梅出品。” 

　　伯纳姆·伍德点点头。 

　　一阵阵女人的笑声传来。笑声消失后，我说：“《女人》，诺玛· 席勒、罗莎琳德· 拉塞尔主演，1939年米高梅出品。” 

　　伯纳姆·伍德又点点头。 

　　更多的笑声、音乐声传来，我在记忆中搜寻老电影的名字。 

　　“《作茧自缚》，琼·克劳馥主演；《居里夫人》，葛丽·亚嘉逊主演，赫克斯利和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编剧。我的天！”我说，“他怎么会浪费时间去写这些，这些声音又怎么会在你的机器里？” 

　　“我把它们都撕碎了——我撕碎了那些剧本，它们如今都在这里面，混合在一起。《一颗像里兹饭店那么大的钻石》、《天堂的这边》、《夜未央》……所有这些都在机器的肚子里。当你把糟粕和精华混合在一起时，也许你会有机会铺设一条前所未有的、从过去到达全新未来的道路。” 

　　我又看了看那名单。“这些人都是那个时期的制片人、导演和编剧，有些在米高梅，这几个在派拉蒙，更多的人是在1939年夏天之后待在纽约的，一共多少人？” 

　　我抬头看了看伯纳姆·伍德，发现他全身颤抖，用充满希望的眼神望着那台机器。 

　　“我要和我的机器一起回去，改变那些白痴的人生，把他们送到其他地方，并让他们永远地留在那里。我要为斯科特扫清道路，给他带去一些额外的时间。愿上帝保佑，《最后的大亨》能得以完稿，出版，发行完整版。” 

　　“没人能做到。” 

　　“我会去做，或者说我会拼死去完成这件事情。我要找到这些人，按顺序来。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我会将他们带离原来的世界，转移到另一个年代的另一个地方。他们会在那里手足无措，挣扎着寻找那个世界的生存之道。到最后，他们会忘记自己来自哪里，以及自己曾加在斯科特身上的负担。” 

　　我闭上眼。“我的上帝，这让我想起在我小时候看过的乔治·阿利斯的一部电影，《扮演上帝的男人》。” 

　　伯纳姆·伍德微微笑了笑。“乔治·阿利斯，是的，我的确觉得自己有些像造物主。我有胆量去做我们亲爱的、烂醉的、傻呵呵的、孩子气的菲茨杰拉德的救星。” 

　　他又敲了敲一边转动一边沙沙作响的机器。我几乎可以听到岁月在里面翻滚、流动的声音。 

　　“是时候了。”伯纳姆·伍德说，“我钻进去，调节变阻器，整个机器会消失。一小时后，你去最近的一家书店，或翻一下我书架上的书，看看是否有什么变化。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回来，也许我会在返回时被困在某个遥远的年代，也许我会和那些我计划绑架的人一样，在另一个世界中跌跌撞撞地生活。” 

　　“我希望你别介意我说的话：无论你多希望与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共同成就他最后一部作品，但我还是认为你无法左右时间。” 

　　伯纳姆·伍德摇了摇头，“多少个夜晚，我躺在床上，为那些我所喜爱的作家的死而惋惜：贫穷而忧郁的梅尔维尔，一生坎坷的爱伦·坡。还有海明威，非洲的那次飞机失事没要他的命，却夺去了他作为一个优秀作家的才华——这相当于宣布他作家生涯的结束。对这些我都无能为力，但是，我却能为菲茨杰拉德做些事情，和遥远过去的好莱坞斗争，我必须尽力。就是这样。”伯纳姆放松了拳头，伸出双手，与我相握，“祝我好运吧。” 

　　“祝你好运。”我说，“我还能说些什么来阻拦你呢？” 

　　“不用了。”他说，“在我的巨兽腹内翻滚的，不是水泥，而是时间，是文学史上的一段岁月。” 

　　他爬进时间搅拌机里，在电脑控制板上点来点去，做了些调整，然后转头看我。 

　　“一小时后，你该干些什么？”他问。 

　　“去买一本新的《最后的大亨》。”我说。 

　　“很好！”伯纳姆·伍德叫道，“退后，注意震荡！” 

　　“这是《未来世界》里的台词，是吗？” 

　　“是的，H·G·威尔斯。”伯纳姆·伍德笑道，“注意震荡！” 

　　盖子哐啷一声关上了，巨大的时间水泥搅拌机发出隆隆声。突然，它从车库中消失了。 

　　我等了很久很久，希望随着另一阵震荡，那个巨大的灰色怪兽又会突然重新出现。但车库依然空空荡荡。 

　　一个小时后，我来到书店，指名要看一本书。 

　　店员递给我一本《最后的大亨》。 

　　我打开它，翻动着书页…… 

　　我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叫。 

　　“他做到了！”我叫道，“他做到了。多了五十多页，结局也和许多年前这书出版时我读到的那个不一样。他做到了。我的天，他做到了！” 

　　眼泪从我的眼中涌出。 

　　“这本书二十四元五角。”店员说，“您怎么付账？”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说，“但我知道，这多亏了伯纳姆·伍德。” 

　　“他是谁？” 

　　“那个扮演上帝的男人。”我答道。 

　　新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我走开了几步，背向那个嘟嘟囔囔的店员，将书压在我的胸口，喃喃说道：“是的，那个扮演上帝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