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哈尔·克莱门特 著 耿 辉 译 张晓雨 图
“那么,你这就离开我们了,坎宁安先生!”即使考虑到耳机的失真和天津四永远存在的静电噪音,麦尔梅森的声音仍旧比平时更加刺耳,“哎呀,这真是太糟了。如果你主动留下,我们本来可以把你放在一个你至少还能活下去的世界里。现在嘛,你就待在这儿活活晒死吧。我希望你能多活一会儿,看着我们起飞——却不带着你!”
莱尔德·坎宁安不想费心去回应他们。飞船的无线电罗盘应该还处于工作状态,只要他的前助手们知道大致应该朝哪个方向搜,他们说不定仍会来搜索他。坎宁安对他现在的隐蔽点很满意,不想马上就换地方。他离那艘停在星球表面的飞船还不到半英里,躲在一个洞窟里,那儿深得足可以抵御天津四升起时发出的射线,而且位于一座小山的一侧,他能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观察麦尔梅森和他同伴的一举一动。
当然,在某种程度上,这个坏蛋的话也不错。假如坎宁安真的让飞船不带上他就起飞了,他还不如现在就打开自己的面罩死算了。虽然他携带了可以维持几天正常消耗的食物和氧气,可是当这些东西用光时,他绝不可能在这个星球上得到补给——在这个比月球大不了多少、又被银河系内辐射性最强的星体发出的射线炙烤着的星球上,这是不可能的。他一发现那两个人的意图就焊死了控制室的门,从紧急着陆到他们破门而入闯进控制室的几分钟里,他破坏了驱动单元。不知他们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发现驱动单元受到的损坏,也许他们根本不会发现。在好几个隐蔽处,他切断了许多不引人注目的连接。或许他们在修复开裂的船体之后才会测试驱动单元,如果他们到现在还没测试过,那就更好了。
坎宁安爬到洞口,向对面停靠着飞船的浅浅的山谷看去。星光下,飞船隐约可见,却没有表明麦尔梅森已经开始在夜间修复飞船的人工光源。坎宁安不希望他们那样做,但确定一下总是明智的。刚发现他离开时,他们乱成一团。但在那以后,太空服里的无线电设备就没有再传来过任何声音。他估计他们一定在等待日出,以便更准确地观察船壳受损坏的程度。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看了看星星,试着把它们排列成他能记住的图形。他没有表,这么做能让他在随后的几个夜晚事先知道日出时间。对于天津四的辐射,这套宇航服可以提供的保护形同虚设,所以绝不能在洞窟外被天津四照射到。他偷偷取来的如果是一套厚重的工作宇航服就好了,但它们保存在控制室前面的一个隔舱里,他封死控制室的大门的同时也把自己挡在了前面的分隔舱之外。
他依旧待在洞口,一动不动地躺着,交替观察着天空和飞船。有一两次他也许打起了瞌睡,不过,在飞船船体的另一边,当低矮的小山染上初升太阳的第一缕曙光时,他警觉地醒来了。有一两分钟时间,那些山似乎悬挂在黑色的虚空里,互不关联,而蓝白色的光芒如同潮水一般沿着山坡向下蔓延。然后,一个接着一个,群山的基部联在一起,并与下边的大地合为一体,形成了一幅和谐的风景。银色的船体闪烁着灿烂的光芒,它反射的光线照亮了坎宁安身后的洞窟。他想看着即将打开的气密舱门,眼睛却被光线刺激得流出了泪水。
他被迫大部分时间看着别处,只偶尔迅速地瞥一下那堆耀眼的金属。要不是因为这样,他肯定不会这么仔细地观察周围环境的细节。当时,周围的环境让他十分恼火,可是后来,人们常常听到他热诚地感激那里的环境。
在大小、质量和没有大气这几点上,这颗星球同月球很相似。尽管如此,它的地形却迥异于月球。它的白天极度炎热,晚上的气温陡降也同样剧烈。这种温差变化足以取代天气,对地形造成了重大影响。曾经可以和月球山脉相匹敌的高地现在成了一些圆形小丘,坎宁安的藏身洞窟所在的山丘就是其中之一。和地球的卫星上一样,长期风化形成了细沙,一股股地流动得到处都是。在一个没有空气、也就没有风的星球上,让它们流动的是什么?坎宁安迷惑不解。这个谜团让他琢磨了好一阵子,直到沙丘上面和沙丘之间的某些其他物体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开始,他还以为这些东西是露出地面的岩石,但他最后确信它们是有生命的植物体——细小的、苔藓一样的个体,然而仍然是植物。他想知道,在一个温度大大高于铅的熔点的环境里,植物所含的是什么样的汁液。
发现动物。阳光温暖了它们的身体,动物开始钻出沙丘。中等大小,与螃蟹相似,覆盖着墨黑的壳。动物的出现一下子把坎宁安的注意力从当前的问题上吸引了过来。他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动物学家,但这门学科让他着迷了许多年。他一直有足够的金钱来沉溺于自己的业余爱好。为了寻找奇异的生命体,他花了数年时间在银河系里漫游——如果需要的话,这也是一种证据,说明他缺乏科学训练——而地球上的博物馆也总是非常愿意接受来自他的旅程的收集品。通常他们还会把自己的科学家派往他曾留下足迹的地方。他曾无数次身处险境,可危险一直是来自他所研究的生命,或者是星际旅人都会经常与之打交道的自然力量。直到他偷听到那段谈话,他才明白他的两个助手正在计划甩掉他,盗用他的飞船,去完成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个发现之后,他的行动十分机敏果断。这一点至少表明他还不老——他喜欢这么想。
但他当时的确没注意这两个助手。他分神了,脑子里想的都是天津四上的生命体。
距离坎宁安藏身处二三十码的沙堆里钻出好几只那种螃蟹似的动物。坎宁安希望它们能爬近些,让他好好观察观察。它们拖着十二到十八英寸直径的扁圆身体和好几对足,从这个距离上看,比刚才更像螃蟹了。它们爬来爬去,速度很快。在第一簇苔藓状植物那里停一下,然后爬向下一簇。显然只在每一株植物上试探性地咬了一小口,仿佛它们的口味甚高,非美食不吃似的。有那么一两次,当同一簇珍馐佳肴吸引了不止一个品尝者时,就会引发争斗,但双方很少受到明显的伤害。另外,胜利者花在它赢得的美食上的时间也并不比花在无人问津的植物上的多。
坎宁安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这些小生物的古怪行为,一时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耳机里传来麦尔梅森的声音,这才把他拉回现实。
“别往天上看,你这个傻瓜,防护措施会保护你的皮肤,却保护不了你的眼睛。待在飞船的影子里,检查损坏情况。”
坎宁安的注意力立即转向飞船。朝向他这一侧——也就是左侧——的气密舱门已经打开了,他的两个前助手的笨拙身影赫然站立在舱门下边的地面上。他们穿着厚重的工作太空服,就是坎宁安后悔自己没有弄到一件的那种。在他观察时,他们就那样站在天津四的射线中,高温对他们的影响似乎很小,或者根本没有。他知道强烈辐射的灼伤在一段时间内不会显露出来,可他不指望天津四更加致命的射线会替他杀伤这两个前助手,因为那种太空服完全可以保护他们免遭这种危险。由绝热层、冷却设备、辐射防护层和普通机械防护层组成的太空服极其厚重、笨拙,在任何较大的行星上,它都是一种难以承受的重负。这种太空服更多用于在太空中完成舱外修补任务。
那两个人弯腰钻进船体低处的曲面下检查破损情况。坎宁安一边仔细观察,一边凝神倾听。根据他们的交谈,船壳似乎撞凹了一大块,凹痕足有三码长、半码宽。对此他们无计可施。凹痕四周的金属上还出现了一连串放射状裂纹,直接威胁到飞船的坚固性。必须完全焊接起来,飞船才能安全地承受再次起飞时的冲击。麦尔梅森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工程师,不至于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坎宁安听到了他的安排:把电线接到外边给电焊机供电,支起船体以便接近靠近船底的裂缝。后一步骤马上被付诸实施。这种工作效率丝毫没有让隐藏的观察者感到惊奇,毕竟是他雇用了他们。
使坎宁安恼火的是,每隔几分钟,他们中的一个就会仔细查看四周的情况。先在他观察的这一侧,然后绕过飞船检查另一侧。坎宁安明白,即使在这种低重力下,他也不可能在两次检查的间隔里穿越半英里,到达那个诱人的气密舱门。即使他能做到,穿着闪亮的金属太空服纵跃的身影也一定会吸引原本没发现他的眼睛。除非能确保成功,否则他不会尝试,因为他的这身太空服没有防护,一两分钟内温度就会高得让人难以忍受,而惟一能够脱去太空服或者冷却它的地方却在飞船上。最终,他生气地得出了结论:只要飞船的气密舱门开着,对方的密切检查就不会放松。坎宁安只能想个办法分散对方的注意力,或者让对方丧失行动能力——对于一个有教养的人而言,后一种办法是很令人不安的——才能登上飞船,把那两个人锁在外边,然后找出一件武器或其他能让对方俯首听命的东西。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武器并非必不可少。飞船上有一台非常好的中型发报机,只要他们没有破坏它或给它放电,他只需要请求援助,并在援助到来之前让那两个家伙待在外边就行。
当然,前提是解决登上飞船这个困难。他决定日落后接近飞船,好好查看查看情况。他了解这艘飞船,就像他了解自己的家——他在它上面度过的日子比在其他任何家里都长。他知道,要想进入飞船,只能通过控制室前边的两个主气密门,还有靠近船尾处的两个较小的气密门(他就是从两扇小门之一离开飞船的)。所有这些舱门都可以从里面锁死。他一时想不出怎么从这些正常出入口破门而入。虽然有观察窗口,但是太小,即使能打破上面的玻璃,一个穿着太空服的人也钻不进去。只要船体完好无损,完全没有其他办法进入飞船。
着陆时产生的裂纹呢?如果它大得能钻进一个人去,或者哪怕只能钻进一条正常的乌梢蛇,麦尔梅森说到焊接裂纹、使它们足以承受起飞的冲击时,肯定不会那么不当回事。
这些想法滑过坎宁安的脑海,他在心里耸耸肩,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决定:天黑后来一次突击侦察。白天余下的时间里,他时而监视那两个忙忙碌碌的家伙,时而关注在他的洞前仓促爬行、和那两个人同样忙碌的生命体。他会第一个承认,后者看起来有意思得多。
他仍然希望有一只生物能爬到离洞窟足够近的地方,使他有机会真正仔细地察看一番。但是过了很长时间,他的愿望一直没有得到满足。一次,一只生物来到距离他十二码远的地方,并且“踮起脚尖”——伸直它细长的腿,使身体离地一英尺多,一对触角从黑色甲壳中伸出几英寸,缓慢地向各个方向摆动,触角的顶端是个瘤状突出物,大小和人类的眼球差不多。坎宁安认为那个突出物可能起到眼睛的作用,尽管在这段距离上,他看到的只是一个毫无特征的黑色球体。触角终于摆向他的方向。过了几分钟,那个生物显然了解到洞口的存在。接着,它把身体降回爬行时的低处,一溜烟地爬走了。坎宁安不知它是否对自己的存在感到害怕。他有理由确信,没有哪种适应天津四日光的视觉器官能看清他所在的黑暗的洞窟。而且,在那只生物观察的时候,他始终一动不动。或许它出于某种原因害怕洞窟,或者仅仅是害怕黑暗。
出现了另一种甲壳生物。于是,前一种生物害怕的原因总算明白了。新出现的生物比坎宁安到目前为止所见到的那些从沙堆里钻出来的生物大得多,它开始攻击其中的一个。搏斗发生的地方离洞窟太远,大多细节坎宁安无法看清,只知道那只较大的动物很快便战胜了它的牺牲品。显然它又肢解了自己的手下败将,接着不是吞吃里边较软的肉质,就是吮吸它的体液。然后,这只食肉动物再一次消失,大概是寻找新的牺牲品去了。它刚刚离开,又出现了一种足有四十英尺长的蜈蚣状生物,拖着同它在地球上的远亲一样优雅的流动步伐现身了。
新来的家伙在刚刚那只食肉动物美食后留下的残渣周围嗅了一会,吞下了较大的几块残渣碎块。然后它似乎在四处查看,好像在寻找更多的食物。它显然看见了洞窟,一伸一缩地向它爬来。坎宁安理所当然地惊恐起来。他没有一件武器,虽然对方刚刚表明自己不过是一只食腐动物,可它看上去完全有能力必要时亲手杀死它的食物。和前一个观察者一样,它也停在离洞口十二码远的地方,抬高身体,似乎是为了获得更好的观察效果。棒球大小的黑“眼睛”好像朝坎宁安更加传统的视觉器官凝视了几秒钟,然后,它也像它的前任一样,沿着来路转回身体,迅速消逝在他的视线外。洞里的人类不由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坎宁安再一次心想,它是不是已经觉察到他的存在。或者,这些奇特的生命体是不是觉得洞窟或黑暗总是十分危险。
他突然想到,如果不是第二种情况,这里也许还会有以前占据洞窟的生物留下的痕迹。他望了望远处的两个人,他们正忙着抬高船体。于是,坎宁安开始更加仔细地检查这个洞窟。
他发现,即使洞里也有沙流进来,特别是在靠近岩壁和角落的地方。由于洞外物体的反射光,洞里亮得足以进行一番仔细的检查——在没有大气的星球上,影子很淡,不像许多人所认为的那么黑——他几乎立即就在沙尘上发现了一些痕迹,完全可能是他见过的那些动物留下的。痕迹很多,表明这是一个常被造访的地方。这样看来,那些生物似乎是由于人的出现才离开了这里。
在靠近后边岩壁的地方,他发现了一个空空的外壳。这种外壳过去罩着一条有四个关节的腿。外壳很轻,里面的肉不是被吃光了就是腐烂掉了。不过,在没有大气而且温度极高的环境里发生腐烂,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当然,温度对洞里的影响比外面小得多。坎宁安想知道这条腿到底是被它原来的拥有者带进来的,还是其他某个生物把它作为菜单中单列的一项,这才把它拖进来的。如果是前一种情况,也许会有更多的残体。
确实有。在更深的沙层中发掘了几分钟后,他找到了一具那种小型蟹状生物的完整的外骨骼。坎宁安把骨骼拿到洞口处,以便在检查它们的同时监视那艘飞船。
他最关注那个他认为是眼睛的瘤状物。审视其表面没有揭示出任何东西,于是他试图小心地把一个瘤状物从它联结的茎部分离下来。它碎裂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同他所想的一样,它是中空的。里边没有视网膜的痕迹,但也没有哪块碎片上附有肌肉,所以他还是什么都不明白。坎宁安灵机一动,把组成黑色外壳正面部分的碎片放在眼前,朝闪着亮光的飞船外壳看去。一丝光线从几乎用显微镜才能看见的微孔中射了过来。这个球体确实是视觉器官,是一只根据小孔成像原理构成的视觉器官。在这个光照如此强烈的星球上,这种构造再合适没有了。当然,这样的视觉器官在夜里毫无作用,但这里其他大多数生物的视觉器官也同样如此,所以这个缺点算不上什么缺点。但坎宁安又一次面对那个难题:这样的动物怎么会发觉他在山洞里?他最初认为,没有任何适应天津四强光的视觉器官可以暗中视物。这个想法似乎完全有道理。
他一边考虑这个问题,一边半心半意地检查这具骨骼。检查的结果是:动物们肯定不是靠视觉发现他的;由于缺少大气,嗅觉和听觉也被排除在外;更不是味觉和触觉。他讨厌一遇到这种情况就拿出大家惯用的“超感知觉”的借口,可又找不到其他合理的解释。
以莱尔德·坎宁安的处境,他竟然会让自己的注意力完全陷入一个无关个人生死的问题中,这似乎难以置信。但这样的人确实存在。大多数人都认识几个有几分这种素质的人,坎宁安则是一个更典型的例子。他的注意力极其专一,而且这时有意不考虑当前的个人问题。
在他完成对骨骼标本的解剖前,那种食肉动物再次出现,打断了他的思索。它站在离洞口十二码远的地方——这段距离似乎是固定的,所有动物都站在那个距离外。它用细腿的末端撑起身体,四处转动眼球观察周围的情况。一半是好玩,一半是实在好奇,坎宁安向那只食肉动物抛出一条从手里的骨骼上肢解下来的腿。它显然看见了飞过来的肢体,却没有跟上去吞掉它。它把眼睛转向坎宁安的方向,然后慌忙地躲进沙堆后面,用沙堆隔开这个它显然认为十分危险的邻居。
但它似乎没什么值得一提的记性。一两分钟之后,它又爬进了坎宁安的视线,开始猎杀还在各处成群结队品味植物美食的较小的生物。因为距离更近,他可以比上一次更清楚地看到搏斗和饱餐的情形。可是这次的结果却大不一样。这只食肉动物正在进餐时,上次那只大蜈蚣(或者是它的另一只同类)出现了,它迈着流动的步伐,以真正惊人的速度越过沙丘,同时向刚才的胜利者及其征服对象发动进攻。前者注意到它的逼近时已经太迟了,和被它征服的小动物一起,两具黑色躯体消失在蜈蚣的嘴里。坎宁安原来还希望它只是一只食腐动物呢。
有一件事使这个小插曲大大有利于人类:蜈蚣冲过去时,几乎径直穿过了一群植食动物,后者炸了群,全速直奔洞窟逃来。一开始他以为它们发现前面的东西时会转向一侧,但显然,两害相权,他是不太危险的一个。他还伏在洞口,它们却仍旧从他旁边仓皇逃窜,甚至还从他的身体上爬过,把自己埋进能够找到的最深的沙土里。看到这些,坎宁安高兴极了。一群最好的标本自己聚在一起,大大方便了他的观察。
植食动物最终消失在沙土下面以后,坎宁安也转回身,面向洞外。蜈蚣刚刚吃完,这一次它没有立即走出他的视野,而是迅速地悄悄爬上一座可以望进洞窟的较大的沙丘。它把长长的身体盘成钟表的发条状,头部放在盘在一起的身体上。坎宁安意识到,在这个位置上,它几乎能看到所有方向,而且由于它所处的高度,还能看到很远的距离。
蜈蚣显然在那儿安顿下来了,那两个人也仍在坎宁安的视野里继续忙碌。于是他决定趁机看看他的标本。他来到最近的岩壁下,弯下腰仔细地在沙尘中摸索。他马上就摸到了一只,把这只蠕动的黑螃蟹拖到光亮处。他发现,只要把它倒着拿在手中,它的腿就够不到他了,不管它如何拼命挥动这些肢体,他都能细致地检查它的腹部。
双颚在真空中徒劳地开合着,里面长着一副啮齿。从这些啮齿上可以分析出它以之为食的那种植物的某些特点。它们看上去能咬扁坎宁安太空服上的金属手指。他把手放在它们完全够不着的地方。
什么样的内部结构才允许它在没有空气的环境中生存?他对这个问题很好奇。但他碰上了一个难题:如何杀死它,又不对它的身体造成太多损伤。它的体温极高,他的手有太空服手套保护,但即使如此,碰到它还是觉得有些不适。很显然,离开天津四这个最明显的能量源的直接照射,它也能活很长时间。所以把它“淹死”在黑暗中是不切实际的。不过,也许击中它身上的某个地方会令它非死即昏,于是他四处寻找一件合适的武器。
洞口的石头上有几条可能是由于热胀冷缩产生的深深的裂缝。没怎么费力,他就从上面扳下来一块既尖锐又相当沉重的碎片。他把碎石拿在手中,把那个生物背部朝下放在地上。只盼它身上也有一个相当于太阳神经丛的部分。
它的速度太快了。他的手握着螃蟹外壳的中部时,它的腿无法够到他的手。可放到地面以后,那些腿柔软得足以触到地面,借此发力。没等他砸下去,它一翻身,飞快地逃开了。速度之快,远远超过它刚才逃离那只蜈蚣的时候。
坎宁安耸耸肩,又挖出一只标本。这一次他把它拿在手里,用石块尖端砸向它的胸甲。没有明显的效果。他不敢太用力,怕弄碎了外壳。他又砸了几下,结果一成不变,耐心却越来越少。终于,他所担心的结果出现了。黑色甲壳塌了下去,石块尖端刺入体内,深得足以弄坏大部分内脏。那些腿最后抽动了一两下,停止了动作,坎宁安则发出一声恼怒的叹息。
他怀着希望清除了甲壳的碎块,惊奇地看着里面似乎充满整个体腔的液体。它是银色的,甚至有金属的光泽。简直跟水银一模一样。它润泽了浸在其中的器官,温度也很可能高于那种金属的沸点。坎宁安刚刚弄明白这一点,突然被猛地撞倒,死去的生物也飞出他的手掌。他灵活地翻了个筋斗,后背靠在洞窟后部的岩壁上。他站直身体,恐怖地看到攻击者不是别的,正是那只巨大的蜈蚣。
它处理他的标本时再彻底没有了,整个吞了下去,只留下腿部末端的一点点碎片。随着这些碎片掉落在地上,它从地上抬起身体的前端(人以前见过它做这个动作),瞳孔上看不见的针眼对准穿着太空服的人类身体。
坎宁安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尖锐的石块,但他几乎毫无战胜这个生物的希望。那副双颚似乎比那些植食动物的厉害得多,他刚刚看到了它们的运用过程。它们大得足以容下一条人类的大腿。
大约过了五秒钟,两个生物一动不动地对峙着。然后,人类获得了难以形容的解脱。那只蜈蚣得出了与它前一次观察人类时相同的结论,离开了,而且明显很匆忙。这一次它没有停留在视野里,而是一直快速爬行,爬出坎宁安视力所及的范围。
这位博物学家微微颤抖着回到洞口,坐到可以看到他的飞船的地方,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许多细节问题一开始就很有趣,仔细一想则更令人着迷。第一只螃蟹从坎宁安手里逃走,一直逃出洞窟,蜈蚣却没有看见它,或者至少没有追赶它。回忆之下,他意识到,只有当“血液”流出来以后,那个生物才会发起攻击——两次由于那种食肉动物肢解食物,第三次是因为坎宁安自己。受害者在哪里出现——两次在充足的阳光下,一次在黑暗的洞窟里——显然没有多大影响。如果需要的话,还有更多证据,足以证明那种生物在两种光照度下都能看清楚。它绝不是一只严格意义上的食腐动物,坎宁安还记得那只和它的牺牲品一起在蜈蚣的双颚中葬身的食肉动物。它显然有能力战胜人类,可是当它有绝佳机会袭击他的时候,它却两次都仓皇逃走了。那么,是什么把它吸引到搏斗和流血的现场,又是什么把它从一个人类身边吓跑?事实上,吓跑它的东西同样吓跑了其他所有动物。
在任何一个有相当数量大气的星球上,坎宁安都会理所当然地得出一个答案——气味。可是,就他所知,嗅觉器官是和呼吸器官结合在一起的,而这些生物显然没有呼吸器官。
别问为什么他花了这么多时间。你也许觉得,本地生物奇特的眼睛显示出来的非凡适应性已经提供了足够的线索,或者你也许能够原谅他。哥伦布很可能也原谅了他的那些没有解决鸡蛋问题的朋友们。
当然,他最后还是明白了,也对自己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相当生气。对于我们而言,眼睛是一种将射向它的辐射变成影像的器官,鼻子则是告知主人气味分子存在的东西,至于气味发源地的形象,他只能借助自己的想像力。一个将气味源还原成图像的器官,你会管它叫什么呢?
这恰恰就是那些“眼睛”所做的一切。在这个小型星球表面几乎绝对的真空中,气体的扩散速度很高——它们的分子几乎是直线传播。根据小孔成像原理构造视觉器官的猜测没有错,只是它的视网膜由嗅觉神经末梢组成,而不是由人类视觉器官的杆状细胞和锥体细胞组成。
这似乎说明了一切。当然,这样的生物毫不在意它们所观察的物体所能反射的光的强度。只要附近的某个物体正在扩散分子的话,无论它是暴露在天津四的射线下,还是处于洞窟中相对的黑暗中,对它们来说完全是一样的。又有什么物体不扩散呢?无论固体或液体,每一种物质都有自己的蒸汽压。在天津四的射线中,甚至不太可能蒸发的物质也会蒸发得足以影响本地生命体的感觉器官——特别是金属。这些生物的体液显然是金属——可能是铅、锡、铋,或者类似的金属。更有可能是它们中的几种混合在一起,承载着对于它们机体细胞的生命至关重要的物质。许多机体细胞的结构很可能与胶体金属相似。
这些都是生物化学家的事儿。在这里,气味就相当于颜色,这是必然的。坎宁安想像着这种联系,以此取乐。质量很轻的气体在这颗星球上一定很少见,比如氧气和氮气。他的太空服中渗出微量气体,对于截获它们的生物而言,这种气体绝对是陌生的。他一定吓了它们一大跳,就像火光令地球上的野生动物产生恐惧感一样。难怪即使是那只蜈蚣都认定谨慎是勇气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次要问题暂时解决了,坎宁安把注意力转回自己的生存问题上来。没有考虑太久,他就认识到这个问题也可以解决。脑海中出现了片断的想法,渐渐成形。坎宁安慢慢地笑了。这个想法涉及金属血液的蒸汽压,穿在他的前助手身上的工作太空服的渗漏性,以及他今天认识的那位多足朋友的嗜血性。他几乎不怀疑这些性质中的任何一个。令他满意的是,计划变得完整了。脸上带着笑容,他安顿下来,继续观察,直到太阳下山。
天津四已经在天空中划过了一道相当大的弧线,由于没有表,坎宁安不知道他究竟还有多长时间。他很快便认识到,无事可做的时候,时间流逝得更慢。午后临近,他被迫离开了洞口,因为下午的阳光开始射进洞口。日落前,他被逼得倚在了一边。天津四猛烈的射线直接射入洞窟,照在对面的岩壁上,只留下非常小的一块没有光线直射的空间。致命的发光体的上缘终于消失的时候,坎宁安因为多个原因长出了一口气。
他的标本们早已从惊恐中恢复过来,离开了洞窟。他没有阻止它们。现在他从低矮的洞口出来了,径直走向最近的沙丘,它在星光下几乎看不见。几分钟搜索,回报是一只蠕动的植食动物。他把它带回洞里。他小心地用夹在太空服腰部的小手电筒照亮自己的工作现场,他堆起一大堆沙土,用足尖在顶部挖了一个长条形的槽。然后,在他前一次使用过的同一块石头的帮助下,他杀死了这只植食动物,并把它的“血液”倒入沙土模子里。
没错,这种液体确实是金属。它很快就冷却了,两三分钟后,坎宁安有了一根大约铅笔粗细、五六英寸长的银棒。起初他有点害怕蜈蚣会出现,但它没来。那个生物或是方位不对,“看”不见洞里的情况;或是跟它的猎物一样,一到晚上就掘土钻进了沙堆里。
坎宁安拿起金属棒,它几乎和同样粗细的焊条一样柔韧。他关上手电筒,小心地小步跳跃着,前往那艘陷入困境的飞船。那两个人不在外面,他们把焊接设备也一同放进了飞船——就是说,假如他们曾经拿出来过的话。白天的最后一小时里,坎宁安已经无法监视到他们了。船体仍然支在空中,博物学家没费什么事便钻到下边,再一次揿亮手电筒,开始检查破损情况。损坏几乎和他根据那两人的谈话所推测的一样。他微微一笑,开始用那根小金属棒行动起来。在船体下忙碌一阵之后,他出来了一次,又找了一只植食动物,带回飞船底下。工作完成后,他绕着飞船转了一圈,查看了每一扇气密门。不出所料,门都紧紧关着。
对此他既不吃惊,也不失望。他没有做出更多举动便返回洞窟。在星光下,他费了些气力才找到那里。他堆起一大堆沙土,主要是为了隔绝外面,而不是把它当床铺。躺在那上面,他竭力进入梦乡。但他没取得什么成绩,这一点本来应该事先料到的。
结果便是,夜晚漫长得无法忍受。他几乎后悔自己在天亮前研究了星星,因为他现在知道太阳还有很长的时间才能升起,无法欺骗自己相信下一次睁开眼睛就会看见天津四挂在空中,以此振作精神。天最后到底还是亮了。随着阳光洒落,山谷对面的山丘一个接着一个清晰起来。等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坎宁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他浑身麻木酸痛。就算睡在一张比石头地面更舒适的床上,身穿太空服也会让他的睡眠姿势非常难受。
照射在飞船上的阳光把它变成了一只银色的纺锤,气密门打开了。坎宁安料到他们会急于结束他们的苦差事。为了赶紧工作起来,他们很可能和他一样急不可耐地等待着日出。他正是根据这一点做出的计划。
坎宁安的耳机里清晰地传来他们的交谈声。据此判断,麦尔梅森先跳到地上,又转回身,他的同伴递给他一台笨重的二极管电焊机和一捆焊条。随后,两个人向他们即将工作的凹痕处进发了。他们显然没注意现场散落的金属屑——也许前一天他们自己也锉磨过金属。至少,在麦尔梅森伏下身,滑到船体下面,以及另一个人给他递工具时,他们都没有提到那些金属屑。
当电气线路连接完毕、喷枪射出火焰的时候,植食动物们开始钻出它们的沙床。发现这一点时,坎宁安高兴地点了点头。就算对方那两个人有心帮他,也不可能配合得这么恰到好处了。为了增大视野,他竟然来到洞窟外边,躲在一座小土丘的阴影里。但是几分钟过去了,他能看见的只有那些爬动的植食动物。
他开始担心他邀请的客人们离得太远,无法收到他的邀请。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一条长长的黑色躯体正在悄无声息地滑过沙丘,朝飞船爬去。他满意地笑了。紧接着,他的眉毛突然一挑——他又看见一只这种蛇状生物,正沿着前一只的足迹蜿蜒前行。
他迅速地朝四下扫视了一番——又发现了四只,都以极快的速度直奔飞船而去。他发出的信号所吸引的眼球比他预期的还多。他确信那两个人带着武器,也从没打算当真让这些生物干掉他们,他只希望暂时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让自己不受阻拦地进入气密门。
他站起身来,准备狂奔。就在这时,麦尔梅森的助手看见了第一只冲过来的蜈蚣,朝正在焊接的麦尔梅森大喊起来。没等麦尔梅森完全站起来,头两只进攻者已经赶到了。与此同时,坎宁安冲进阳光中,用尽全身力气跳跃着奔向飞船——现在惟一一个可以为他提供遮蔽的地方。
天津四的阳光射向他的一瞬间,他感受到了炽热。没等跳过三分之一的距离,太空服的背部已经烫得他痛苦不堪了。他的前船员的情况也同样紧张激烈。坎宁安已将蜈蚣的天然捕食对象的固体血液涂抹在船体金属上,当麦尔梅森将焊枪对准它时,那里散发出一阵——对蜈蚣而言——不可抗拒的气味,抑或是一片华丽的色彩?至少有十只这种黑色怪物对此做出了反应。麦尔梅森一直躺在血液凝成的金属屑上,当他起身竭力摆脱进攻者的时候,在天津四的照射下,这种物质大量蒸发。他有一枝火焰枪,可是对于这种以熔融的金属为血液的生物而言,火焰枪见效极慢。他的同伴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正对着离他太近的家伙们猛挥二极管电焊机。在逃往气密门的路途中,他们几乎淹没在那群蠕动的躯体之下。没有谁看到坎宁安过来。即使在当地的低重力下,坎宁安也已经累得步履蹒跚,加上汗水模糊了面罩,他只能摸索着前进。他终于到达了三个人共同的目的地,消失在里面。
作为一个有人性的人,他没有关上外侧的舱门。可是在他迈着平稳的步伐走进控制室之前,他关闭并锁死了内侧舱门。他在这儿不慌不忙地脱去太空服,只在听到气密舱外侧门关上时才停下来,断开给二极管电焊机供电的电源插座开关。火焰枪不会影响船体合金,他也毫不怀疑内侧舱门的安全性。那两人没事了,从各个方面讲都是如此。
电焊机不再对他构成威胁以后,他脱光了太空服,转身来到中型发射机前,冷静地播出一条求救信号以及他在太空中的位置。随后,他启动了一台无线电发射机,以便援救者能在这个行星上找到他。这以后,他才用调整到太空服所在频道的小型无线电设备联系那两个失去自由的人,还告诉他们他已经和外界取得了联系。
“我不想伤害你。”传来麦尔梅森的声音,“我只想要这艘飞船。我知道你付给我们的薪水很高,可如果我们着手寻找该死的动植物以外的东西,也许有些星球会让我们发大财。一想到那些钱,我就控制不住我自己了。你现在完全可以把我们放出来,我发誓我们不再有什么企图了——飞船无法起飞,而且你说巡逻飞船已经上路了。你觉得怎么样?”
“我很遗憾你们不喜欢我的业余爱好。”坎宁安说,“我认为它们很有趣,甚至多次帮助了我。当然,我不想伤害你们的感情,把它们最近一次帮助我的情形告诉你们。我想我情愿你们待在那个气密舱里。援救飞船应该在好几个小时以后才会到达,假如你们没在太空服里带上食物和水,那你们就是傻瓜。”
“这样的话,我想你赢了。”麦尔梅森说。
“我也这么想。”坎宁安答道,随即切断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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