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奥列格•马库什金 著 李志民 译 无 言 图
“他眼眶苍白,身上套着一件像被多次洗涤、长期日晒而褪了色的生命保障套衫。”艾邱恩站在让·罗斯顿老人的床旁,心里想着,“他大概比南极冰川里的冰还要古老。”
老人微微张开了嘴唇,脸上带着几分不满,也许是他猜到了艾邱恩心里在想什么吧,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老人皱巴巴、土黄色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这张脸纹丝不动,犹如一具布满老年人深深皮皱的黏土面具。如果说他果真在思考什么问题,那艾邱恩,他的侄儿,最亲的亲属也没法揣摩出来。因此,艾邱恩就只有站在那里等着老人开口。他十分清楚,一位年事如此之高的老人有权让别人等待。
老人最后终于把自己无神的目光转向艾邱恩,吐出了惟一的两个词:
“我同意。”说完后,他又陷入了断断续续的沉思之中。
更多的就别指望他说什么了。艾邱恩默默地向护士点了点头,护士就把滴注管移开,推来了轮椅。两人一同把老人放到轮椅里,推着他沿着医院长长的白色走廊走去。橡胶轮子不时发出几声软绵绵的嘎吱声。一道道玻璃门依次从旁边闪过,这些玻璃门通向他度过生命最后时刻的小屋。
护士柳霞·芭顿非常吃惊,但是她对此没有任何表露。这是职业的本能所致。这位看似平常的老人之所以会使大家感到惊奇,是因为他毕竟有着不同于别人的地方。他穿着讲究的侄子已经按一名成年人所应当做的那样,好几次走到他跟前反复问他同一个问题——是否同意这一“程序”;老人每一次都回答“同意”。老人被带走了,但不久他必定又会返回来。
柳霞有机会碰到过不少同意“此程序”而被带走的老人,其中从来没有一个人是不返回的,这是惯例了。对于那些相当高寿、仍然活着的人实施安乐死,如今早已被社会接受。因为现代医疗手段已能保证人临床不死,但是当机体的潜能耗尽之后,就不能继续保证生命的完整性。柳霞见过许多老人,他们在像变形虫那样存活了几年之后,对生命的态度就相当冷淡了,随后就会同意此“程序”。不过,此“程序”与安乐死一点也不相同,或者应当说,是完全相反的。
设在政府研究中心第九层的秘密实验室,必须要有实验中心的特别通行证才能进入。艾邱恩在三英寸厚的双重防弹玻璃门旁驻足,先对中心安全处工作人员在护送让·罗斯顿的过程中所提供的帮助表示了感谢;随后,艾邱恩便和同事尼古拉·奥尔威一道推着老人躺的车子和输液器进入了实验室。艾邱恩和尼古拉两人都是政府进行秘密科学研究的特别小组的成员。
12∶00 ,他们进入了实验室。12∶02 ,“Б-21”号无菌手术室的门在他们身后关闭。艾邱恩把老人交给尼古拉和实验室的工作人员照管之后,便绕过黑色的磨砂玻璃来到隔墙的另一边。这堵隔墙起到把观察室和实验室隔开的作用。观察室里已经聚集了所有进行实验时该到的人。来人一个个板着一副神秘莫测的面孔,穿得整整齐齐。除了自己的上司罗伯尔·丢布阿之外,艾邱恩谁也不认识。至于这些人在政府和秘密机构里担任什么要职,他只能去揣测了。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艾邱恩朝丢布阿说。
艾邱恩斜着眼观察了一会儿到会者的表情。一双双眼睛冷冰冰的,凝视着实验室,面容僵硬,活像一个个蜡制的面具。的确,谁也不认识这些人。知道他们的大名和职位的人寥寥无几,因为这是政府的秘密。正像他们的活动范围那样,他们的计划是神秘莫测的,他们的目的是普通人达不到的。他们是由政权分配来的,是一些来自上层社会的神秘人物。他们能够改变历史的进程,主宰成千上万人、甚至整个民族的命运。对他们来说,只有一件事是办不到的,那就是使时间倒流。
“那就开始吧。”丢布阿说着,把电子按钮盒递给了艾邱恩。艾邱恩小心翼翼地把按钮盒握在手里,走出观察室,回到实验室,站到尼古拉身旁。两人默默地看着让·罗斯顿。罗斯顿身上已经接通了许多管子。这些管子又与一台占据了半个房间的机器相联。他们看着让,在磨砂玻璃隔墙那边,那些衣着整齐的人又在看着他们。实验室的一位同事开动了机器,设备操作台上闪出了数十团火花。另外一位穿白大褂的同事把输液设备撤了,向罗斯顿的肌肉里注射了一种特殊的注射液。老人“呼哧”一声吸了口气,便睁开了眼睛。
“现在是 12∶09 。我们开始实验。”艾邱恩宣布,他的嗓音微微颤抖,还咳了一声,又继续说,“菲利普,请输入脉冲。”
“脉冲已经开始输入。”站在机器旁的技术员大声回答。
“冉诺,请准备伴随讯号。”
“已经准备好。”另一位技术员回答。
艾邱恩朝让俯下身去。
“你准备好了吗?”
老人微微点了点头。艾邱恩打开了他一直拿在手里的按钮盒,读出了小显示屏上的问题:
“1971年在蒂温市有一个名叫留德维克·缅叶尔霍夫的人。我们的问题是:在1971至1980 年这段时间里,他参加了列别斯托耶尔党吗?如果参加了,那么他出席了该党1976年的党代会了吗?就这些。”
老人又一次点了点头,然后舔了舔嘴唇,再一次吸了口气,就闭上眼睛,合拢了睫毛掉光的眼睑。他的嘴巴僵住不动,整个脸给人一种石面具般严肃坚定的感觉。但这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就马上缓和了下来。他的眼睑动了动,慢慢地往上撑开。他的目光终于注意到了艾邱恩。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会儿,但老人的目光又重新暗淡下来,变得和人们先前所熟悉的一样了。让·罗斯顿开始从鼻子里发出喘息声,而且频率不断地加快。
“需要重复问题吗?”艾邱恩问。
“没有必要,我全记得。”罗斯顿一口回绝,“缅叶尔霍夫在1971年到1975年之间的确住在蒂温市,尽管他从来没有参加过那个党,但他却以记者的身份出席过党代表大会。完毕。”
艾邱恩斜着眼往磨砂玻璃隔墙那边看了看。如果隔墙另一边的人们对老人的回答不满意,那么墙上门旁的讯号灯就应该亮起来。但是讯号灯没有亮,说明一切进行得很好。
“谢谢,叔叔。”他对老人说。老人两边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以示回答。磨砂玻璃墙上的门无声地打开了。罗伯尔·丢布阿走进房来。他礼貌地从艾邱恩手里拿走了按钮盒,然后感谢了罗斯顿。
“我要提醒你们的是,你们在这个房间里所听到的一切,以及我们所委托你们做的一切,都是国家机密,不许张扬出去。我再次感谢诸位的合作。”说完,他便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艾邱恩和尼古拉抓住轮椅的扶手,推着老人走向出口。现在得把老人送回医院。他得在那里等待第二次实验。
《政府关于柳维利时间机器使用问题特别委员会成员的回忆笔录》里有这么一段:
“借助柳维利时间机器、能够释放时间能量、使自己的意识转移到客观过去时间的人,被称为‘穿定时生命维护羊毛套衫的人’。具有类似这种才能的人非常稀少,寻找这类人的任务是非常艰巨的。因此必须提出忠告,在使用他们来达到委员会的目标时,要慎之又慎。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容许强制合作,对待这类人决不能采取暴力手段。为了和他们一道工作,建议引进他们的亲属参加,最好是让那些技术熟练的人员参加。”
年轻的让·罗斯顿站在花园的小路上。路上铺满砾石,花园两面围着栅栏。栅栏低矮,只有一米五高,是用弯曲多节的木桩建成的。他站立着,双目注视着前方,看着眼前这座荒凉的苹果园,看着那一排排低矮的小树,细细的枝头似乎撒满了彩纸屑和小白花。“弗兰苏阿叔叔花园里的苹果花。”他心里这么想。这是1961年的春天。
他又成为年轻人,又站在如今已不复存在的花园里,欣赏那雪白的苹果花,呼吸着春天新鲜的空气,享受着那时的生活乐趣。头上是洁净、透明的晴空,透明得就像刚洗净的窗玻璃一样。天好蓝,好蓝,蓝得就像青春的梦幻。他的梦幻。
他又在等待,就像上次那样,就像前次那样,就像最初那次那样,等待他的女友阿苇丽娜,等待她的花边衣裙的簌簌声,等待她头上花冠的芬芳。他们在这里,在花园里约会,然后就到弗萝拉婶婶和弗兰苏阿叔叔家里共进午餐,而后来……
后来展现的就是他的全部生活。他又重新经历着自己生活中的全部大起大落,幸福和倒霉的时刻。也许,这并不太有趣迷人,但也不太枯燥乏味。阿苇丽娜仍旧是上一次、前一次、最初见面时的那个样子。他又将为儿子的诞生、为儿子中学毕业、为儿子参加自行车比赛获胜而高兴。他们将在法国奥弗涅山区有一幢舒适的房屋,其花园就跟这一座一模一样。
“你好,让。”阿苇丽娜银铃般的嗓音饱含温情地传来,他突然想起再过十二年,她就会在医院里,在扎吗啡针的时候死去,多么不幸啊!那时她苍白、抽搐的脸上就再也没有那种他所喜爱的调皮笑容了。
1984年,他又安葬了自己花费了很多精力培养、并寄予莫大希望的儿子。的确,在他的一生当中无论有过多少幸福,都抵消不了这些损失。或许当他返回现实的时候,他应当对艾邱恩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在这个时间影院里,这是最后的生命,也是最后的一场了,即便往后还有上千次的入场机会,他也不再需要了。他已经被这种生活搞得太累了。
“我们走吧,让。”阿苇丽娜微笑着,而他则紧跟在她的后面。
离结婚还剩一年的时间。在她死前的十二年是幸福的。这就是艾邱恩提出问题的那一天之前的全部生活。
艾邱恩站在机关大楼第三十八层自己办公室的窗户旁。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但艾邱恩的窗子在西墙上,所以在这个时候仍然有阳光透过百叶窗射进来。太阳利用金属帘的每一条缝隙把自己炽热的光送进来,把可及范围内的一切照遍,使之耀眼夺目。艾邱恩突然想起,他小时候也正是这样常常站在叔叔让的苹果园的小丘上,把眼睛眯缝起来观看晚霞。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罗斯顿老人还一点没老,而艾邱恩本人则是一个血气方刚、前途无量的少年。他很喜欢在花园里溜达,幻想未来,还喜欢在树荫下小憩,喝西得尔酒。遗憾的是,他没有较多的机会到叔叔家去——毕竟老人住在奥弗涅山,而艾邱恩的父母则住在南特。
艾邱恩转身背向窗子,把目光投向办公室那半明半暗、宽敞舒适的空间,这时他才发现了尼古拉。尼古拉是在艾邱恩观察窗外烧得正旺的金黄色晚霞时悄悄进来的。
“我们喝杯茶好吗?”艾邱恩建议道。
“最好来杯咖啡。”尼古拉把自己的杯子放到艾邱恩的桌子上后说。他杯子的内层已敷上了一层薄薄的咖啡粉末。
“在我们这个年龄多喝咖啡是有害的。”艾邱恩以教训的口吻说,“我们毕竟不是小孩吧。”
“没错。可我就是要喝咖啡。你知道,我们未必会成为像你叔叔那样的人。愿上帝赐给我们一种称心如意的生活。”
“叔叔?关于他怎样生活我们又知道些什么呢?”艾邱恩边说边往杯里倒开水,还打开了速溶咖啡包。
“你从来就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吗?”尼古拉感兴趣地问。
“问过,但是他不愿回答。总之,最近几年他几乎不说话,也许他只是过着一种套中人的生活罢了。在他眼里,我们只是他心目中未来的影子,因此他不喜欢跟我们谈话。”
“既然是未来的影子,那怎么会有声音呢?”尼古拉笑了笑,呷了一口热咖啡。
“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他只是在等待下一次陷入幻境。下一次,也就是他又重返年轻健康的时日,也就是他重新过上美满生活的时日。而在这里,在我们的时代他没有生活,只是存在而已。难道你愿意过这种生活吗?”
“当然不愿意。我要是活到他那么大把年纪,我对生命延续维护可就没那份能耐,我宁愿选择安乐死。”
艾邱恩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还会继续搞生命延续维护的工作,尽管我在这方面有才能。”
“怎么会这样呢?”
“你可理解,”艾邱恩开始用大拇指把额头上的皱纹抹平,“生命延续维护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吗?它是过去存在的重复。你可以加入其中,但不能影响其进程。当这种进程重复三次、四次、十次的时候,你就会因此而疲惫不堪。生命延续维护实际上就是永生。但即便永生,也是会厌倦的。我认为,叔叔就是厌倦了。无论如何,他最后一次在表示同意前是经过了长时间思考的。”
尼古拉手里转动着已空的茶杯,陷入了沉思。
“反正我还是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一个人怎么能回到过去呢?”
“那你就好好给我听着,”艾邱恩用教书先生的口气说,“根据柳维利的理论,时间犹如线团,它可以解开来,同时又会留下痕迹——一种所谓的‘事件发生的星辰痕迹’。肉体是不能在时间隧道里作转移的,但星辰体——人的神智,却能够转移到自己的存储范围——人的身体里去。因此,当肉体还存在于时间隧道时,也就是连自己的出生日都包括在内的时间隧道时,一个能靠柳维利时间机器释放时间能量的人,其神智就可以转移到过去,也可以转移到自己的肉体里去。这时他保留着自己积累起来的全部知识。但是他不能改变过去的任何事物——人在这一点上是无能为力的。世界观的构成本身在阻碍这一点的实现。”
“结论就是,他只是作为一名旁观者存在于自己的躯体里,他现在所做的,只是他过去某次所做过的事,是这样吗?”
“差不多。但是他仍然有一定的自由。读报的时候,你可以通读一条报道,而过半个小时你也许就会忘记它报道的是什么;但你也可以读另外一篇文章,而且永远记得它的内容。这样一来,你就可以从过去获取一般不能从流动的信息场里获得的信息。档案馆里没有的资料,没有记录在任何信息载体上的资料,没有留在任何一个当今活人记忆里的资料,都可以通过生命延续维护的时间装置而获得。如果时间装置移动到那一时刻,而且发现了某种一般情况下不存在的信息,那么该装置就会获取该信息。在这种情况下,该信息是可信的……”
“这是生命延续维护装置的惟一用途吗?”
“情况就是这样。谁也不能改变过去,人们曾多次试图改变过去,但始终徒劳无益。这也好,你可以想像得到,如果每一个人都在竭力把时间往自己的方向拨转,那世界将会是何等地混乱啊!”
“我无法想像。”尼古拉笑了一下说,“你说说,为什么被延续维护的人每一次都必须完整地经历他过去的整个人生?难道就不能在他获得必要的信息之后,马上让他返回现实来吗?”
“用什么方式呢?”艾邱恩耸了耸肩,“柳维利机提供脉冲,同时把被延续维护者的神智送到过去,但是机器本身却仍然留在我们时代。要想在没有机器的帮助下离开并返回,需要拥有独立克服时间障碍的能力。我甚至不知道,在原则上这行不行得通。”
“世界上能被延续维护生命的人多吗?我听说,这种天才十分罕见。”
“的确如此。我不知道其他国家有多少,但我国仅有一个。”
“但是,从前这种人很多呀。他们死了吗?”
“那当然。第一个这样的人,诺额利·久依司是柳维利在研究工作中特别关注的人物。他就死在生命延续维护的过程中。”
“怎么会这样呢?”
“他们一连问了他十个问题,而那时人们对生命延续维护的性质了解得还不全面。当时他已经回答了九个问题,就在他回答第十个问题的时候,他干脆就睡着了。”
“怎么睡呢?”
“昏睡不醒。人们花了很长的时间尽力试图使他复苏,但最终还是把他的躯体火化了。许多人都认为他已经永远留在过去了。”
“那你叔叔呢?”
“我认为,如果他不愿意安乐死的话,那他很快也会发生类似的情况。要知道,每一次往后回返时,被延续维护生命的人都要经历全部的生活,每一次他们至少都有一个留在了过去。数十个同样的生命,就像包糖果的纸那样被抛弃了,不再回来……”
艾邱恩沉默了片刻。
“你知道人们是怎么说的吗?人们说,任何过去如今都不存在,被延续维护生命者记忆中的一切都是录在磁带上的,人只不过是沉醉其中,沉醉于自己的回忆录当中,像阅读书本那样去阅读,同时查找所需的信息,柳维利的一切实验纯粹是欺骗。谁知道事实上发生了什么问题呢?”
“说不定你什么时候也会成为一名被延续维护生命的人,到那时你自己就会知道了。”尼古拉回答说。
护士柳霞走进让·罗斯顿的病房去查看他的情况。
“让先生,您感觉怎么样?”
老人没有反应。
“让先生。”她轻柔地呼唤着,靠近了一些。
他双眼紧闭,脸和手一动不动。他好像睡着了。“让他睡吧。”柳霞心想,“老人一般很少能睡得这么香。”她开始检查这位老人体内维持生命的各种仪器运转是否正常。心跳监测、呼吸监测、大脑功能监测都查过了。奇怪的是,最后一项显示,活动性能为零。
柳霞俯下身去,疑惑地研究着传感器上的各种指标。活人的大脑从来不会完全中断活动,甚至在睡梦里也是这样。老人活着。他呼吸均匀,心跳正常,但是大脑却已中断了活动。一般人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这位老人身上出现了奇迹。”柳霞心想。
此时艾邱恩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咖啡。罗斯顿所进行的研究结果和最后一次实验的报告数据使他很不安。艾邱恩久久地看着报表,最后终于把使他不安的事说了出来:
“随着新的维护实验的进行,积累起来的时间能量正在逐渐减弱。这是否意味着,被延续维护生命者在没有启动柳维利机的情况下,就能自动释放克服时间障碍的能量?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当让知道这种可能性的时候,他会怎么做呢?”
老人让又站在苹果园里。他对自己的回忆惬意地笑了。或许这是梦吧?可不对呀,难道梦、或者回忆会如此真实吗?他感觉得到微风的吹拂和阳光沐浴皮肤的温暖,还闻到了花香,他体察到了那个世界的每个细节。他又回到了过去。一分钟之前他还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可现在却已站在自己叔叔的苹果园里。难道说,他再也不需要时间机器来做时间转移了吗?难道他可以随意地来到这里,并可以在任何时候返回去了吗?
苹果花开得多美啊!一棵棵苹果树沿着花园的小路一字儿排开,宛如披了一层薄薄的雪白绒毛,又像裹着一身由螟蛾集成的镶花白纱。树下撒满了绿松石色的勿忘草。高高的阳光投射下来,一排树荫沿着弯弯曲曲的木栅栏伸展而去。他好像打算永远看着这幅图景似的。
瞧,阿苇丽娜来了。她愉快地哼着小曲沿着花园的小路迎着他走来。全部的生活又从头开始……停。返回。
他又重新站在花园里,重新呼吸着春天的空气。如果可以直接返回过去重新选定一个片断,一个最幸福、最欢乐的时刻,那为什么每一次都要重演生活的全过程呢?瞧,小路上又出现了阿苇丽娜……停。返回。
无论生活道路多么漫长,他从来都不会因生活而感到满足。因为这是他所熟悉的意识存在的惟一方式。但如果总是经历同样的生活,就像观赏一部无止境地重复的影片,尽管影片长而有趣,也是不可能忍受的。或早或晚总会生厌,特别当你熟知下面整个情节的时候。瞧,现在阿苇丽那又出现在小路上了……停。返回。
当你既不能活、也不能死的时候,当你的意识还如此活跃的时候,你还有什么办法呢?或者说,当时间像橡皮筋那样被无限拉抻,而你对此又失去了感觉的时候,你还有什么办法呢?对天灾人祸无动于衷,麻木不仁,一心只想着那惟一的幸福时刻,那爽快的刹那,一心要使它变得像宇宙本身那样永久,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办法吗?而且是最简单的。三次愉快。返回。两次愉快。返回。一次愉快……
停。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当艾邱恩和尼古拉走进让·罗斯顿的病房时,护士柳霞说,“这甚至不是昏迷。心脏已停止跳动,脉搏、呼吸也已消失了,但体温没有变化。尽管我们已关闭了人工生命保障机,可他仍活着。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类似的情况。”
艾邱恩久久地看着老人平静而安详的面孔,看着他的唇皱和紧闭的双眼,看着他那浮肿的双手。他那松弛的暗灰色皮肤上的青紫色的脉络纵横交错。“他到底多少岁了?”艾邱恩心里想着,“几千岁了吧?”接着,他转身对着尼古拉说:
“时间是不能倒退的,但他可以让它暂停。老人已经厌倦了在升降机上像小孩那样一上一下地活动,所以他干脆按了‘停’。我不知道他的意识停留在哪里——是在过去的时间范围内呢,还是在他熟睡大脑的潜意识里;但它仍跟这个躯体共存。我们应该保护好他,哪怕只是为了知道:我们当中有一个人成功地做到了这点,成功地止住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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