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斯蒂文•波普基斯 文 伍思明 译
现自己怀上伦尼之后,诺玛戒了烟。周围所有的人都来祝贺诺玛,并告诉她在怀孕期间远离烟草十分重要,因为那玩意儿对胎儿有害无益。诺玛对此表示理解。她安慰自己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需要戒一段日子,等孩子一出世就可以接着再抽。可是,老天啊。那孩子躺在阿尔伯克基医院的早产儿监护病房里,身形瘦小,皮肤皱缩,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看着这小不点儿的可怜样儿,诺玛决定为他再忍几年——至少要捱到他断奶之后—— 一旦小家伙足够强壮了,再过回吞云吐雾的日子也不迟。对诺玛的戒烟行为,诺玛的男友托马斯本应该感到很高兴——如果他没有在诺玛发现自己怀孕之前的一周被干掉的话。托马斯是个瘾君子,深陷“头巾帮”的可卡因中难以自拔,而他被射杀的时候正在为那伙毒贩子放风。托马斯很英俊,但诺玛早就预感到他的命不会太长。
失去托马斯后,诺玛不得不独自谋生。她一边哀叹自己命运的不幸,一边到处应聘。她知道,即使托马斯不死,自己也得出去挣钱,因为她现在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要养。皇天不负苦心人,在六个星期毫无结果的奔波之后,诺玛终于在弗罗斯特加工厂找到了一份职员的工作。
为了满足一下自己被压抑已久的烟瘾,诺玛经常会去老城区的一个街角。那儿有不少贩卖绿宝石胸针和戒指的印第安人,而诺玛总是在这些印第安人吐出的烟雾中留连徘徊。有的时候,人们也会在街边酒馆的门口看见诺玛的身影,而她的旁边就站着一位抽着长条雪茄的墨西哥老头儿。在工作的地方,诺玛也会时不时地吸上几口二手烟。因为办公室里的同事一受到窝囊气就会随手点燃一枝解闷儿。通过这些方式,诺玛总算将自己的欲望控制在了最低水平。她告诉自己,再忍两年吧,到时候就会解放了,一切就会重回正轨了。
伦尼五岁那年,诺玛看到了一则公益广告,告诫大家吸二手烟将会严重影响人的学习能力。诺玛暗自琢磨,如果自己又开始吸烟的话,那铁定免不了也会在家里抽,而这显然会被小伦尼闻见。于是,诺玛只好痛下决心再撑几年,直到伦尼养成独立学习的习惯,能乖乖地待在自己的房里读书为止。
伦尼十岁的时候,诺玛五十岁了。五十岁,这是杂志上经常提到的所谓“危险时期”,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发心脏病而死。吸烟会诱发心脏病,不是吗?她不愿让伦尼这么早就承受丧母之痛,他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呢。
就这样,时光荏苒,伦尼转眼间便步入了而立之年,并且已经在阿尔伯克基警察局干了些年头。这时候,诺玛觉得自己已尽够了作母亲的义务。毕竟,她已经七十岁了。就算现在自己死了,她也不会怨天尤人。于是,诺玛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重新开始抽烟了。隔了这么多年后吸下第一口烟的感觉让诺玛刻骨铭心:深入喉管的灼烧,直达指尖的兴奋,“唰”地变红的脸,“噌”地点亮的眼。她觉得自己这许多年来从未如此轻松愉快过。这与诺玛有生以来第一次抽烟时的感觉如出一辙。那时她只有十三岁,还住在波特尔斯。不过,与那次一样,两三分钟后,她便脸色发白,呕吐不止。对此,诺玛的想法很达观:你总得为自己的快乐付出点代价吧。
于是,没过几天,诺玛便恢复了每天两包烟的水平。
当然,伦尼对此万分震惊。
他来到母亲家里,试图在一片嘈杂的音乐声中与诺玛交谈。诺玛家里总是充满着各种各样的音乐:蓝调、乡村、古典、摇滚。只要是诺玛能跟着唱的音乐,她就会把它播放出来。但这并不意味着诺玛有一副金嗓子。实际上,她的歌声既单调又乏味。不过,诺玛对此压根儿就不在乎。
一开始,伦尼希望用自己苦口婆心的劝说打动诺玛。可诺玛对此无动于衷。后来,伦尼开始采取强硬措施,他在下班之后悄悄地潜进诺玛家里,将所有他能找到的香烟全部卷走,一根不剩。
这一举动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如今香烟的价格是每包十一美元,而诺玛仍然干着三十年前的那份收入平平的工作。所以,她不得不为自己找到一种足够便宜的香烟。
这时候,诺玛在因特网上发现了一个叫作“雷金纳德香烟”的小公司,它位于三明治群岛(这是夏威夷群岛独立后的名称),从事通过直邮销售香烟的生意。诺玛思量了一番,发现购买这个公司的香烟简直是好处多多。首先,她可以提交一个虚假地址——她家附近的一个包装公司的地址——这样一来,伦尼就没有机会抢先一步将香烟从她家的邮箱里没收走了。其次,这些香烟比较便宜,因为它们是从国外直接购买的(免香烟税)。最后,它们不是真的香烟。一旦伦尼揭穿了自己的诡计,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引用那家公司网站上的宣传语,告诉他这些“假烟”与真烟相比要健康得多。
不过,对于这最后一个好处,诺玛并不太关心。她打算玩个鱼目混珠的小把戏,将几根万宝路夹杂在一包雷金纳德里,好蒙混过关。
然而,当嘴里叼上雷金纳德之后,诺玛却发现自己打心眼儿里喜欢它们。不错,它们的口感的确没有万宝路好。但它们所带来的兴奋度却更高。而且,就像事先预料到的那样,当伦尼最终发现这些“假烟”后,诺玛理直气壮地在他眼前挥舞着烟盒——
“瞧见了没?”她尖声嚷道,“瞧见了没?它们可是对我的健康有好处的。”
“妈,”伦尼看了看烟盒上的说明,反对道,“可它们里面还是含有烟草的呀。”
“你仔细看看那些数字,它们能证明这东西比万宝路要好得多。”
伦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诺玛知道,她最终取得了这场拉锯战的胜利。
五年后的一天,诺玛晨起后一如既往地干咳不止。她从床上爬起来,迈着颤巍巍的步子来到楼下。她打开了早间电台,电台里正在放恩里克·卡鲁索的老唱片。当诺玛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就从母亲那儿听说过“歌王卡鲁索”的大名。诺玛一边在屋里闲晃,一边不住地咳嗽。她想,自己咳起来的声音倒是有点“歌王卡鲁索”的高亢味道。
就在这时,某种东西忽然卡住了诺玛的喉咙。任凭诺玛怎么咳,那东西都死活不出来。诺玛惊慌失措地跑到水槽边,接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但这样做非但没有起到缓解作用,反倒让她的肺部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痉挛,疼得她几乎栽倒在地。诺玛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重新挺直了身子。她感到那东西沿着她的喉咙慢慢地爬了上来,于是朝胸口一通猛拍,将它吐在了水槽里。只见那东西浑身血淋淋的,上面还覆盖着一层黏液,煞是恶心。
那东西大概有一英寸宽,两英寸长。诺玛伸手将其拾起来,放在手心里。它看上去像是一块海绵,但感觉起来却很坚硬。
她想,这就是了,这就是肺癌,就像伦尼早就警告过她的那样。她长吁一口气,对自己说:你为自己的快乐付出代价的时候到了。
广播的声音变得微弱了一些,诺玛走过去将音量调大。这时,那东西突然在她的手里颤动了一下。
诺玛好奇地将耳朵凑上前去仔细倾听。尽管嗡嗡嘤嘤的不甚清晰,但诺玛敢肯定,它正在和着广播里卡鲁索的调子唱歌呢!
诺玛和皮博迪医生坐在诊疗室里。医生拿着诺玛的检查报告看了半天,脸上写满疑惑。
“卡斯泰尔斯夫人。”
“是小姐。”
“您说什么?”
“我从没有结过婚,所以你应该称呼我‘小姐’。”
皮博迪医生点了点头。“说实话,我并不清楚您肺里的东西是什么。我们还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才能确诊。另外,请问您吸烟么?”
“当然。每天两包雷金纳德。”
“我明白了。”
“说到检查,”诺玛拿起了她的手提包,“你可能想看看这个东西,医生。”诺玛从手提包里取出了一个纸袋放在桌子上,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这是……”
诺玛将那东西放在医生的手里,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但这就是我肺里的东西。我昨天把它咳了出来。我觉得它可能对你的诊断有帮助。”
皮博迪医生一言未发,只是死死地盯着手里的那块似肉非肉的物体。
皮博迪医生嘱咐诺玛第二周前来复诊。但当诺玛如约而至之后,她发现等待她的不止皮博迪医生一人。至少还有三名医生也在场,他们是来做道德支持的。医生们一致认为,诺玛患上了一种十分罕见的肺癌,因此必须立即住院接受治疗。在诊疗室里,诺玛装作非常感兴趣的样子,认认真真地盯着她的肺部X光照片看了一会儿。然后,她朝医生们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询问自己是否可以去一趟洗手间。医生们同意了。他们点头的节奏惊人地一致,仿佛是牵在一条绳上的木偶。
一离开诊疗室,诺玛就径直穿过大厅,来到停车场,然后驾车返回家中,坐在厨房的餐桌旁,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并点燃了一枝雷金纳德。
当然,皮博迪医生很快便将诺玛扬长而去的事情告诉了伦尼。于是,中午刚过,伦尼便敲响了诺玛家的门。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嘛,伦尼?”诺玛隔着门问道。
“看在上帝的份上,妈,您知道我想让您干什么。我想让您去看医生。”
诺玛啜了一口酒,立刻容光焕发起来。
“我不想去。”
“您这像什么话!您想找死吗?皮博迪医生说,如果您现在就开始接受治疗的话,是很有希望能延长寿命的。”
诺玛摇了摇头。但她随即想起伦尼并不能看见她,于是坚定地说了一个字:“不!”
“妈,您不会是喝醉了吧?”
“没有!”她辩解道。
“您这个年龄的人是不应该喝酒的。”
“我小时候要吃没吃,要喝没喝。我现在要把那时损失的东西都补回来。”
“别胡闹了,妈!您现在应该马上去医院。”
“我有选择的权利!”她冲门外的伦尼咆哮道,“这是我的肺,这是我的烟。如果我连选择是否死亡的权利都没有,我还有什么其他的权利?”
“好吧,妈,如果你现在要和我胡扯基督教科学派的鬼话,那让我们现在就去找基督教会的人来问问,他们肯定会叫你立即滚回医院里去的。”
“你怎么能跟你母亲用这种口气说话!”
“那天下哪儿有隔着门交谈的母子呢?”
“这有什么不好?”诺玛用力敲了敲木门,“这可是一扇难得一见的好门!”
伦尼沉默了几分钟。诺玛几乎能看见他焦急地揉搓前额的样子。
“让我进来吧,妈。”他哀求道。
诺玛再次摇了摇头。“我明天再跟你谈。”
说完,诺玛便撇下门外大叫大嚷的伦尼,迈着晃悠悠的脚步上到二楼的卧室,然后一头栽倒在床里。
自从上次从医院不告而别之后又过了一个星期。这天,诺玛像往常一样到超市购买了面包和冰激凌。回到家后,她发现有一个小伙子坐在门廊上,身旁放着一个公文包。
那个小伙子站起身,向诺玛走了过来。他看上去骨瘦如柴,似乎饱受折磨。
他走到诺玛的跟前。
“卡斯泰尔斯小姐?”他问道,伸出了一只手。
“是的。”诺玛谨慎地答道,向后退了一小步。
“我叫本·科里。”他把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我是‘雷金纳德香烟’的人。”
诺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明白了过来。“我猜你来肯定是为了我得肺癌的事儿。”
他笑答道:“是的。”
“如果你是烟民,那得肺癌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我们能进屋再谈么?”
诺玛耸了耸肩。“我无所谓。”
两人在桌旁坐定后,诺玛开口便问:“你是律师么?”
“不,我是工程师。当然,我也是公司的首席执行官、首席运营官、首席财务官、董事会董事及董事长。此外,我还兼任销售员和网站设计师的职务。不过,我的律师是聘请的。”
诺玛站起身。“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本在椅子上向后仰了仰身子。“我设计了雷金纳德这种烟草制品。它首先在古巴的一家小工厂里生产出来,然后通过海运发送到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香烟包装公司,接着运往新泽西州的一家配送公司。您上的那个网站的服务器由南非的一家公司运营,他们把您的订单发送到新泽西州的配送公司后,该公司便通过美国邮政系统将香烟送到您的手中。‘雷金纳德香烟’是在夏威夷注册的。但我的公司惟一的实体存在只有我圣路易斯家里的一间办公室。”
“我明白了。”诺玛说,“你是设计香烟的?”
“不。”本一本正经地说,“是烟草制品。更精确地说,我设计的是微型机器,它们能够分解烟草,降低其中的致癌物质和毒素的含量,然后对其进行重建。整个美国南部的烟叶都会进入我的工厂,然后被制成某种与干烟叶相似的东西。这就是我说的‘烟草制品’。”
“你说的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本打开他的公文包,从中取出了两张X光照片,然后将其中一张小心翼翼地放在诺玛面前。“这是您肺部的X光照片。”
“这个我见过。你是怎么拿到这些照片的?”
“我早就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关系网。而且,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的话,你就能找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他将第二张X光照片放在了第一张旁边,“这是正常肺癌的照片。”
两相比较,差别非常明显。正常的肺癌——如果这种疾病能被称为“正常”的话——看上去是一些不规则的斑点。而诺玛肺里面的东西则是由直线和多边形构成的。
本指着一个不规则的四边形说:“我敢肯定这是一个扩音器,而它旁边是一个低通滤波器。而且,从样子上判断,这个滤波器的构造非常复杂。而这些圆圈则是某种传感器。”
诺玛看着照片,肺部隐隐作痛。“天啊,我身体里究竟长了些什么鬼东西?”
“我不清楚。”
诺玛牢牢地注视了本一分钟,然后说:“好吧,你把事情的原委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本又从公文包中取出了几份文件。“在生产雷金纳德的过程中,发挥主导作用的是‘小虫’——一种只有细胞大小的微型机器。我有一批‘小虫’出了问题。不知何故,它们在完成正常工作之后并没有‘死去’,而是形成了某种‘集群’,留在了烟草里,并且安然无恙地通过了所有的筛选、烘干、切割、包装等环节,最后藏在成型的香烟里来到您的手中。接着,它们又突然在您的体内重新开始工作。然而,它们并没有大肆破坏,而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某种建设。我猜这就是事情的大致经过。但按常理来说,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诺玛听完后,一字一顿地问:“我肺里有你造的微型机器?”
“差不多可以这么说。”
“有多少……‘集群’被发现了?”
“据我所知,只有一个。”
“你是怎么知道的?”
“到目前为止,在抽过雷金纳德的人当中,只有您表现出了异常。”
“这样的概率也太低了吧。”
“但这样的小概率事件还是在您的身上发生了。”
“那么,你的‘小虫’正在对我干什么呢?”
“我不敢肯定。我刚才已经说过,我的‘小虫’出了问题,它们被拥有截然不同属性的其他‘小虫’污染了。不同种的‘小虫’之间可以进行分工协作,所以我不知道它们正在干什么。”
“那么,这些其他的‘小虫’原本应该干什么?”诺玛问道。
“很多事。其中一种能制作各种乐器。”本说,朝桌前探了探身子,“包括双簧管、笛子、大号等等。还有一种德国生产的‘小虫’,它们能构建出某种特殊的通讯系统。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诺玛想起了那块会唱歌的肉。
“而我肺里的微型机器能够制造音乐?”
“我已经说过了,那些不是我的‘小虫’。我的‘小虫’在完成正常工作后就会‘死去’。”
“那你来这儿做什么?”
本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我来这儿是为了见证神奇的造化之功。”
“你是什么意思?”
“一般来说,任何‘小虫’进入您的身体之后,就会将您分解掉,制造成某种随机的中间产物。具体到我的‘小虫’,如果它们按照我预先的设定工作的话,将会最终把您变成烟草制品。对您而言,这一过程将会是无比恐怖与致命的。然而,现在您身体里的‘小虫’却没有这么做。它们在您体内制造出了某种集合体。而且,您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受到多大的影响,依然能够精神矍铄地到处闲逛。”
“是啊,我正打算逛到皮博迪医生那里,让他把这该死的玩意儿取出来呢。”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另一个原因——劝说您不要这么做。”
诺玛瞪着他问道:“你疯了吗?”
本笑着说:“或许吧。构成‘小虫’的物质和人类的基本相同:碳、氮、氧,以及微量的金属。如果我们是地球的产物的话,那它们也是。只不过是我们制造了它们而已。而现在,它们进行了一项前所未有、匪夷所思的创造—— 一个奇迹。”
“一个奇迹?”
“是的。”
“这听上去就像是说癌症是奇迹一样。”
本摇了摇头。“它们完全是两码事。癌症是一个有规律的系统中的大量错误累积后形成的涌现特性。它是一系列偶然事件的必然结果。”
诺玛晃了晃脑袋。“那又有什么不同呢?”
“癌症让人的身体系统难以维持正常的运转。它对这个系统有百害而无一利。它没有创造性,只有破坏性。而‘小虫’所制造出的东西却在某方面对您有所裨益。”
“别瞎扯了。它们会杀死我的,我知道。”
“每种事物都可能存在着一定的风险。然而,我们是地球的产物,而它们也是。如果我们代表了地球的某种意志的话,那么地球也会通过它们表达出某种意志。”本指着X光照片说,“这些低通滤波器看上去非常像是一种将电路整合进神经细胞的装置。我设计的‘小虫’并不具备制造这种装置的功能。其他任何一种‘小虫’也都没有这样的功能。是它们自己演化出了这种功能,并且制造出了您肺里的这些装置。所以我说,您得的并不是癌症。”
“但它还是会像癌症一样要了我的命。”
“反正癌症迟早也会让您丧命的。对此您非常清楚,不然您也不会从皮博迪医生诊疗室里逃出来了。”
“这两者不一样。”诺玛思索了片刻后说,“癌症是我自己的。是我自己的身体在告诉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刻到了。而这些东西……它们在入侵我的身体。”
“一个‘集群’是由数百个‘小虫’组成的,只有一粒芥菜子那么大。它只在您体内扎根,而不是所有人。它只在您体内制造出了某种东西,而不是别人。”
“你是说,‘小虫’选择了我?”
“不。它们无从选择。它们只是微小的自动机器,就像染色体和精子一样。婴儿是基因的涌现特性,但基因对于这一特性并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同样的道理,‘小虫’没有选择您,而是地球本身选择了您。”
“我不管你疯言疯语些什么,我只知道,这些东西迟早会杀了我。”
“我们可以推迟那一天的到来。”本从他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个吸入器,“这里面的药物叫作FTV,它可以使‘小虫’暂时‘窒息’。如果您坚持使用这种药物,那它至少可以延缓‘小虫’的工作进程。”
“但这样一来,你就不能及时看到‘神奇的造化之功’了,不是吗?”
“不。您可以把它想像为奇迹诞生前的某种‘产前护理’。因为这给了‘小虫’一个更加彻底地了解它们所处环境的机会。”
诺玛沉思了片刻。“皮博迪医生能通过手术将这些‘小虫’取出来么?”
本摇了摇头。“我想不能。‘小虫’具有极强的适应性。如果您将‘集群’中的一部分割掉,余下的‘小虫’就会尝试进行重建,并且从它们的损失中汲取经验,进而掌握手术后形成的新的拓扑结构。我想这只会让您的状况雪上加霜。”
“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让我不去做手术,对吧?”
本再次耸了耸肩,表示默认。
对于死亡,诺玛早已准备坦然接受。但她想,如果本说的都是实话,那么或许这趟死亡之旅会变得有趣些,就如同一场终极冒险。
“好吧,”诺玛说,“我听你的。”
诺玛的生活又恢复了常态。她没有再咳出异物,但她的声音变得愈发沙哑,而且还带着颤音。诺玛认为,既然她的肺里生活着一群微型机器,那她为此付出点代价也无可厚非。
与本谈话后又过了一个月。这天早晨,诺玛从熟睡中醒来,感到坐立不安,烦躁难当。当伦尼过来探望她的时候,诺玛不由分说便要把他轰走。诺玛的声音就像是处于变声期的十五岁男孩。
“妈,”伦尼呼唤道,“让我进去吧。”
诺玛将门打开了一条缝。“你来干什么?”
“好了,妈。别生我的气。让我进来。我是您的儿子呀。您还记得吧?”
“我知道你是谁。”诺玛没好气地将门打开。
“电台里的音乐可真不错,”伦尼迈进门槛时说道,“是谁在唱啊?”
“哦,别跟我卖关子了!”诺玛夸张地挥了挥手,“你肯定有话要和我说,还藏着掖着干吗?究竟是啥事儿?”
“好吧,妈。您看,您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伦尼打住了话头,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诺玛,“生日快乐!”
诺玛打开信封,摸出老花镜戴上。原来伦尼给她的是“西南歌剧团”的戏票。共有两张。上演的剧目是莫扎特的《唐璜》。
“您总是与音乐形影不离,”伦尼羞涩地说,“所以我猜您可能会想去看看这个。”
诺玛激动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我认识你快四十年了,”她说着吻了一下伦尼的脸颊,“而你仍然能带给我新的惊喜。”
在接下来的整整一周里,只要电台一放音乐,诺玛就会跟着曲调大声唱出来,根本不理会有没有走音变调。她一会儿是金嗓歌后佩西·克莱恩,一会儿又学着“猫王”高歌“一把熊熊的爱之火”,一会儿又化身为伦敦的美国狼人,凝望着仪表盘灯光中的天堂。
等待伦尼来接自己的那段时间里,诺玛十分紧张。为了避免开演后起身去上洗手间,她甚至事先解了三次手。
伦尼来了。为了郑重其事,他还特意打了领带。诺玛觉得儿子英俊极了,于是决定一整晚都不抽烟,以免伦尼不高兴。为了断绝自己的念想儿,她将身上的一整包雷金纳德都锁在了梳妆台的抽屉里。
开车进入市中心,步入希兰德剧院,发现自己的位子就在管弦乐队前面。这一切就像是甜蜜而温馨的电影画面一样从诺玛的眼前一一闪过。她在座位上坐定后,剧场的灯光昏暗了下来。诺玛将一只手搭在伦尼的手上。随后,音乐奏响了。
在第二幕的中间,也就是艾尔维拉开始她愤怒的独唱之后,诺玛突然产生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想要咳出声来。但就在诺玛不知所措的时候,这股冲动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但没过多久,它又卷土重来。而且这次的威势更猛。诺玛感觉自己可能又会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猛咳,就像咳出带血肉块那次一样。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诺玛不得不赶紧离开。伦尼在背后不解地望着诺玛,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诺玛就已经走出了大厅。
诺玛发疯似的寻找洗手间,但她一个都没找到。无奈之中,她只好来到剧院外面的中央大街上,准备把将要咳出的东西吐在下水道里。
诺玛猛吸一口气,让肺部胀得满满的。这时,她感到疼痛稍有缓解。而她的头脑中仍能听见艾尔维拉愤怒的咆哮。不经意间,诺玛张开了嘴,歌声便如同涌泉一般从她的肺部喷薄而出。胸腔的强烈共鸣震撼着诺玛,让她的心跳陡然加速,肺部畅快无比。她听了一辈子的广播,可以说音乐已经融进了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而现在,它们破茧而出,重获自由了!
剧院中的艾尔维拉停止歌唱的时候,诺玛也停了下来。这时她猛然发现,伦尼正站在自己身边。
“妈,”他关切地问道,“您没事儿吧?”
诺玛点点头。她现在还不想说话。
“您唱得很好啊,”伦尼轻声赞叹道,“尽管不太正常,但的确非同凡响。”
“你也这么认为?”
“是啊。”伦尼点点头。他沉默了一分钟,然后严肃地说:“明天我们去看皮博迪医生吧。”
“嘘——”诺玛微笑着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现在,她感觉自己似乎又变回了十六岁,坐在一辆老式的雪佛兰轿车里,嘴里叼着香烟,脸上挂着笑容,行驶在一条笔直而光滑的金光大道上。
本告诉诺玛,如果她去应聘当歌剧演员的话,将有两项优势。第一,她很老。想将一名三十五岁的女歌剧演员打扮成七十五岁的模样相当棘手,但要让诺玛扮老太太则容易得多。而且,诺玛也不会介意饰演这样的角色。第二,诺玛的嗓子也的确符合歌剧演员的标准。于是,诺玛站到了导演的面前。一开始,导演还对诺玛的唱功半信半疑。但诺玛一曲歌毕后,导演立马就与她签下了合同。
不用多说,诺玛很快便蹿升到了一线演员的行列。她扮演过老年贵妇、岳母大人、滑稽的看门人妻子、古代的占卜师——总之,一切与她年龄相符而其他年轻演员又不感兴趣的角色诺玛都扮演过。对角色她从不挑剔,因为她享受的是歌唱的乐趣。
当把吸入器插进口中的时候,诺玛常常会想:嘿,瞧瞧我,我就是“歌王卡鲁索”哩。
接下来的两年过得飞快。考虑到其起源,诺玛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具备某种金属质感,某种“非人类”的东西。然而,她的声音却是典型的人声。尽管这样,歌剧团每到达一个地方,诺玛仍能引起不小的轰动。“黑暗而温暖的狂欢。”一个吉斯通的评论家评价道。“光彩夺目。”另一个斯科特斯德的评论家则如是说。
有一天,为了扮演玛达莱娜这一角色,诺玛仔细聆听着威尔第歌剧《弄臣》的唱片。而就在这时,她无意间瞥了镜子一眼。与两年前相比,镜中的自己没有丝毫改变。然而,她的体内又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呢?诺玛的歌唱水平越来越高,就连咳嗽的毛病也消失了。只有她每天使用的吸入器,以及挂在墙上的两张镶在相框中的X光照片还会不时提醒她,自己的体内生活着一群微型机器。
诺玛发呆似的注视着自己镜中的影像。她即将年届八十,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我的体内到底变成什么样了呢?”
我本该两年前就死掉的。我现在过的是借来的时光啊。
在内心深处,诺玛强烈地感觉到,那些“小虫”正等着她呢。
“它们在等我干什么?”诺玛一边喝了一口咖啡一边向本询问道。这是温暖的三月的一天,诺玛和本坐在剧院附近的一家露天咖啡店里。而这天恰逢诺玛的生日。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本茫然地问道,“难道您不快乐么?”
“我当然很快乐。”
“那就不要质疑这种快乐。”
诺玛哼了一声,搅拌着杯中的咖啡。“这就是你想见证的奇迹么?”
本平静地微笑道:“我已经见证够了。”
“这些‘小虫’大费周章地来到我的体内,并且制造出了那些装置。为什么?它们究竟是怎么想的?它们后来为什么又停下来了呢?”
“是FTV阻止了它们。”
“我不这么认为。我想FTV仅仅只是一种催化剂,并不起决定作用。我认为是‘小虫’自己选择停下来的——出于某种未知的目的。”
“您高估它们的智力了。”
“我想‘智力’与这件事没有多大的关系。拥有‘目的’的东西未必也拥有‘智力’。‘小虫’就拥有某种目的。你以前怎么说的来着?我的歌喉是它们的这一目的的……涌现特性。”
“那您认为它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怎么可能知道?或许是向月球发送某种信息,或许是前往大角星的一次航行,或许是一条更好的地铁。但不管怎样,这都是我欠它们的。”
“您不欠它们任何东西。您可以将您的歌喉看成是……上天给您的一种回报,以奖励您充实而有意义的一生。”
诺玛咯咯地笑起来。对于时间的流逝,诺玛有着无比真切的感受。是该她做出抉择的时候了。“小虫”们等待的就是这个。她已经八十岁了。倘若到了神志不清、口不能言的时候,她也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了。此时不决断,又更待何时?
“老天,”她大声说道,“我自个儿都愿意让肺癌来杀死我,为什么这些家伙不肯?”
本向前探了探身,突然警觉起来。“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决定不再使用吸入器了。”
“什么时候?”
“就是刚才。”
“小虫”早就作好了准备,诺玛的身体立刻大不如前。停用吸入器一个月后的某天清晨,诺玛勉强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去接电话,但没走两步便晕倒在地。伦尼在上班的路上停下车,想给母亲打声招呼,不料却发现诺玛躺在地上。在一片恍惚中,诺玛仿佛看见急救人员跑进她的房间,动作就像播放慢镜头似的。当他们飘移到诺玛的身前时,他们的手在空气中留下了一串涟漪般的痕迹。那些放在诺玛胸部和脸上的仪器仿佛是倾泻在诺玛身上的一层阳光。这让诺玛的嘴角泛起了一丝笑意。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也飘荡了起来。
在医院里清醒过来之后,诺玛发觉自己脸上戴着氧气罩,而她的对面竟然是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耶稣的影像。就在那一刻,诺玛开始有些真的相信耶稣了。亲眼看见耶稣被吊在空中,手腕和脚上都扎着钉子,这让她不得不信。
十分钟后,皮博迪医生进来了。
皮博迪注视着诺玛,表情中带着几分得意,似乎在说:你看看,你折腾了这么些年,到头来不还得让我来给你治病?只有我的手术才能救你的命。
诺玛将氧气罩取了下来,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说完,她便大喘不止。
皮博迪霎时惊得目瞪口呆。
“卡斯泰尔斯小姐——”
“是的。我快死了。我知道。给我指派一名家庭健康护理,这样我就能在家里吸氧了。”
皮博迪惊得似乎都难以呼吸了。
“请问你还有别的事么?”诺玛温柔地问道。
皮博迪惊得逃了出去。紧接着,本走了进来。“让我猜猜,您不愿意接受他的治疗。”
诺玛点了点头,重新躺了下来。她已经累得动弹不得。“把我从这里弄出去。我想死在家里。非常感谢。”
让诺玛始料未及的是,她并没有经历肺癌通常会带来的那种痛苦,也没有因为肺水肿而淹死在自己的体液之中。不过,诺玛的身体还是越来越虚弱,而且不见丝毫好转的迹象。甚至连抬臂、翻身这样的动作也会让诺玛感觉如同虚脱。
伦尼搬来和诺玛同住。本每天都来探望诺玛。而每隔一天,就会有一名家庭健康护理前来帮诺玛洗澡,并且检查吸氧机是否运转正常。
久而久之,对每天往鼻孔里插入吸氧管的行为,诺玛已经习以为常。这并不能让她免于一死,但至少能使这一过程轻松不少。
“你曾经说过,地球想通过我表达出某种意志。”诺玛微笑着对本说。
“我如今改变看法了。那是一种愚不可及的言论。”本怒气冲冲地说,“现在还不晚,我们可以继续服用FTV。”
伦尼站在本身后,脸上的表情万分悲痛。“请不要离开我,妈妈。”他轻声恳求道。
“每个人都有离开的一天,”诺玛感觉自己似乎越飘越远,“我也一样。”
诺玛飘过森林和工厂。她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或者要前往何方。整个世界一片狂乱:大树发疯般地生长,枝叶盘绕纠结,难分彼此;道路湮没在灌木丛中,灌木丛又融入海洋里。空气中洋溢着劳动的气氛:锤子“当当”作响,锯子“吱吱”有声,还有人在喧嚣谈笑。蜘蛛似的机器随处可见。它们埋头工作着。但每当诺玛经过时,它们便会抬起脸来,对她报以善意的一笑。
地里突然长出了一条长椅。诺玛飘了下去,坐在长椅上。
她骄傲地想,这可能就是我身体里面的景象吧。每一只蜘蛛,每一台机器,每一座工厂。它们都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恩里克·卡鲁索突然坐在了她身边。
诺玛盯着他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是鬼么?”
他大笑起来,声音中饱含香草的味道。“当然不是。你的大脑细胞正在逐个死亡。在这种状况下,我们最多只能为你做到这点。”他朝大海挥了挥手,“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因为它们都是你想像出来的。然而,正是因为它们源自你的想像,所以你在这儿看到的一切又都是你想见到的。”
“哦——”诺玛心领神会地微笑道。这时候,诺玛的耳边忽然响起了音乐,是威尔第的《游吟诗人》。
然而,诺玛却没有兴趣跟着音乐歌唱。此时此刻,侧耳倾听就已经足够了。“你知道现在我的房间里正发生什么事情吗?”
恩里克沉思了片刻。“你陷入重度昏迷之中。伦尼告诉本你打算怎样处理自己的遗体。本保证竭尽全力完成你的遗愿。”
“我们要为他们歌唱吗?”
“一直唱到最后一刻。”
“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恩里克耸了耸肩。“这就足够了。你呢?”
诺玛在夕阳中绽放出甜蜜的笑容。“对我来说,这也足够了。”
暮色四合。诺玛看见大海幻化成一片紫色的薄雾。落日的余晖渐渐隐退,无边的黑暗徐徐降临。诺玛想像出的所有景象在她眼前尽数破碎凋零。
在诺玛聆听她和恩里克的歌声的时候,夜色变得愈发厚重浓稠。
“你不可能在这里看到最后一刻的来临了。”恩里克颇为遗憾地说。
诺玛在黑暗中紧紧握住恩里克的手,笑道:“等着瞧吧。你还什么都没看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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