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美】谢利·李
译/方陵生
图/闲人
在只允许同机器人结婚的时代,他却爱上了一个“真正”的女孩……
有一句中国谚语与英国谚语有异曲同工之妙,叫做“狗改不了吃屎”,也许应该换个说法吧,就像美酒会让人上瘾一样,人的思维定式一旦形成,是很难改变的。至少在2205年那年,在决定我未来命运的25岁生日到来的前几个月,当我准备违逆法律规定而行的时候,我相信这话没错。
我坐在桌前,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面前这份三十秒之前刚从爱侣创造所发过来的任务通知书,只瞥了它一眼我就感到恶心,脑袋里乱得一塌糊涂。
母亲说过,这是我一生中需要完成的最重要的任务。她说,爱侣创造所将为我带来真正的爱情和幸福,正如它曾经给母亲自己带来这样的爱情和幸福一样。我将带上爱侣创造所给我设计的伴侣,从母亲家中搬出去,在法律意义上成年,获得自由。
我坐在那里,看着计算机屏幕,回答着关于我的个性、习惯、希望和梦想的一系列提问,只觉得大脑空空荡荡。为什么?因为全息屏幕上显示出来的一行行字,让我惊骇地发现,电脑的个性特征分析系统比我自己更加了解我。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拔掉头上的数据芯片,切断了我的大脑与计算机的连接。我将芯片放在书桌上,向窗外望去。
夜空漆黑,头顶上的人造月亮巨大而明亮,真正的月亮却像个淘气的小男孩一样悄悄地躲在后面。我家的房子坐落在高高的山坡上,一眼望去,所有建筑,无论是商业大楼还是居民楼房,都尽收眼底。
一丝微笑浮现在我脸上,我将脸凑上前,鼻子紧贴着窗玻璃,看着外面的夜色。窗玻璃上出现了泪珠一样的霜花,感觉凉凉的,让我更向往外面的世界,向往高远而寂静的夜空。
街上不见人影。是啊,凌晨三点钟,街上哪里会有人呢?
不一会儿,我呼出的气息已在窗玻璃上凝成一片朦胧薄雾,灰蒙蒙的雾气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扑通一声坐回椅子,心里生出一种挫败感,于是重新将数据芯片插回头上。电脑检测到数据芯片正在使用之中,立即与芯片中的信息建立起联系,继续吸收和消化着我的思想、我的心理活动。
窗户上传来一声轻响,窗外掠过一小块蓝影,我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定睛细看,却什么也没看见。
“查理!”窗户外传来响亮的喊声,我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那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向门边张望了一会儿,看母亲有没有向我的房间走来,然后我才悄悄地透过窗户向底下的街道看去,只见一大帮人在街上一边跑着,一边笑着、叫喊着。
然后我的目光集中在一个正低头穿上一只蓝色鞋子的女孩身上。
格雷丝。
我抓起遥控器,摁下按钮,“砰”的一声打开窗户,将脑袋伸了出去。格雷丝仰起脑袋看着我,月光映着她的双瞳,晶莹剔透。“嗨,你这没用的家伙。”她朝我嫣然一笑,“下不下来啊?”
昨晚喝了太多伏特加,这会儿我正坐在医生对面,但我不后悔。
“深吸几口气,好吗?”芬奇医生说着,将一台心跳检测仪在我的胸前晃动,仪器发出的蓝色光线让我觉得很温暖,我照医生的吩咐做了,几秒钟就检查完毕。
“很好。”芬奇医生微笑着对我说,“你的心脏很健康,查理,但我建议你还是少喝点酒。请把你的手臂伸出来。”
医生将我的手臂放进一个管状机器里固定。几秒钟后,机器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呼呼声,接着是一阵嘟嘟的信号音,我感觉手臂受到了挤压,血液撞击着血管,然后一切都停了下来。
“好了。”芬奇医生说着,将我的手臂从机器里拿了出来,“你的血压也很正常。”他扭头对站在检查室另一头的我的母亲和她的丈夫罗杰说,“他是不是已经开始输入信息到伴侣选择程序了?”
母亲点了点头。
“很好。不过我还是建议要注意这个饮酒过度的问题。”
“那是当然。”母亲说着,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在母亲怒气冲冲的注视下,我却想起了格雷丝以及和她一起的那些人,一丝几不可察的微笑在我脸上一掠而过。
“查理,”母亲说话了,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严厉,“是格雷丝,对吗?你昨天晚上和她一起出去了?”
我眨眨眼睛,犹豫了片刻,想不到母亲的观察力如此细致入微,这样一点表情也能被她看透。于是我说:“是的,妈妈,我和她在一起,还有其他许多人。”
“格雷丝,”芬奇医生打断了我与母亲的对话,“她不是一个……人类,是吗?”
“是人类,她是人类。”母亲说道。
“查理和格雷丝认识多久了?”
这会儿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盯着我看,于是我回答道:“几个星期吧,怎么了?”
芬奇医生取下眼镜放到口袋里,然后示意我坐下,“查理,你已经到选择伴侣的年龄了,如果你还继续和其他人类女孩交往,那是很不明智的。”
我双手攥成拳头,扭过头去,“我们只不过是普通朋友。”
“他说的是真的,芬奇医生。”母亲插进来说,“我们是一直反对他们这样来往的,可格雷丝总来找他。”
芬奇医生叹了口气,“如果他们谈起了恋爱,那可是违背法律规定的。”
“没错,我很清楚这些。”我气愤地打断他。我可以感觉到激动的热流正沿着脖颈向上,直冲脸颊,“她只是我的朋友!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但话一出口,我立即明白,我的内心深处并不是这么想的。
“我明白。不过,在你的这个年龄,与人类异性朋友交往还是……不太妥当。”芬奇医生对我说道,“现行婚配法是为了保护人类,在过去的几百年里,我们人类过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幸福。无论你多么正直诚实,表现有多好,如果你继续与那个女孩保持联系,你都会引起爱侣创造所的注意,他们会一直观察你,看你是否会步入法律的禁区。”
我一声不吭。一屋子的人都陷入了沉默。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就是母亲的鞋子在砖地上踩来踩去发出的咔嗒声,以及蓝灰色墙上的时钟发出的微弱滴答声。蓝灰色让我想起了格雷斯的眼眸。
最后,芬奇医生打破了沉默。“好吧,我并不是想责备你,”他说,“这不是我该管的事。”他转向母亲的丈夫,“罗杰,”他刻意用愉快的声音缓和房间里的紧张气氛,“该你了。”
罗杰点点头,上前几步,和我交换位置。
“电池怎么样?”芬奇医生问道,示意罗杰解开衬衫扣子。罗杰的皮肤比我和母亲的都更白皙,因为他的皮肤是不会受太阳辐射影响的。
芬奇医生拿起桌上的X射线扫描仪,它大约有汽车方向盘那么大,仪器的一端发射出明亮的蓝色光线,另一端装有一个全息电脑显示屏。
“你上一次充电是在2195年4月,对吗?”他一边询问罗杰,一边看着投射到墙上的医学数据图表。
“是的,可是您说过,电池还足可以维持三十年左右的。”
我坐在离母亲几步远的地方,芬奇医生给罗杰做了全身检查,看是否有什么问题——包括机械问题或者化学成分上的问题。
全息图一幅幅在X射线扫描仪的屏幕上掠过,看到罗杰与我有着那么多的不同之处,我反感到了极点。
芬奇医生说得没错。毕竟,从我祖父那一代开始,人类就不得不接受这种改变,并自欺欺人地认为完美的机器人和人类已没有区别,但那种感觉毕竟是不一样的。在我看来,面对机器人与面对真正人类时的感觉永远都不会一样。
瓦蓝的天空阳光灿烂,就像她一样温暖着我的心。不!我绝不接受为我设计的机器人伴侣,那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和格雷丝一起坐在我家屋顶上,俯瞰着我们脚下的城市,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
我的心随着她的心一起跳动。
“哎,我说,你的伴侣选择过程完成了吗?”格雷丝转过脸问。
我沉默了片刻,凝视着她的眼睛,那摄人心魄的浅蓝色眸子是与生俱来的,不可能是人工制造。“是的,我已经做完了。”我叹着气说,“电脑用了六个小时提取转化我数据芯片里的资料。”
“你就一直那么坐在那里吗?”
“就那天晚上和你溜出去了一会儿,但今天我可一直老老实实坐着的。”我说,“从医生那儿回来后,妈妈可生我的气了。”
“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那么长时间,一定很难受吧?”
我点点头,对着她笑了笑,“无奈的等待,等待决定命运的那一刻。”
格雷丝耸耸肩,转过头去看天空,太阳已经消失不见了,“那么……他们准备什么时候让你和电脑为你设计的伴侣见面?什么时候安排你们结婚呢?”
我傻笑起来,但我的心却在痛,“他们已设计好了它——我的意思是说,她——当我满二十五岁时,我们就会被正式配成一对,我想事情就是这样的。”
我觉得胸口闷得厉害,于是我扭过头去,不敢面对格雷丝,也不想再提这个话题。
然后,我感觉到她的手托住了我的下巴,让我转过身去。“嗨,”她说,“你应该高兴才是,你终于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
“可我没那种感觉!”我提高了声音,“我觉得我的生活走到了尽头,通向自由和自主的门正在被一点点地关闭。你知道吗?我根本不想同那个什么东西结婚——对不起,我说的是那个什么人,一个我根本不认识、不了解的人。
“我也并不是因为想要一个孩子,而随便与某个人类女子在一起。”我深深凝视着格雷丝的眼睛,在她的眼睛中寻找一份理解与认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想要了解那个人,那为我怀上孩子的人,我想要……”我摇了摇头,紧咬着牙齿,努力克制着夺眶而出的眼泪,“我想要寻找真爱的感觉。”
格雷丝扬了扬眉毛,“你难道不能在结婚后再谈恋爱吗?”
我觉得好笑,“爱,真正的爱,只能在两个人类之间分享。对于一个人类来说,拥有过的所有记忆都是真正的记忆,而不是若干千兆字节的数据流。人类幸福快乐时会笑,伤心悲痛时会哭,这些行为都是自发的,而不是由机器控制的。”
格雷丝听了我这番话,微笑着拢了拢掉到额前的一缕头发。“告诉我,查理,”她的眼睛与我的眼睛对视着,我感到一阵战栗掠过全身,“我在微笑……那么,我现在是什么感觉呢?”
我微笑着回应她:“你觉得很好笑,觉得我的想法很天真,很奇怪。但你想的也许根本不是这些。解读人类的心思是一件相当复杂的事情,你有时根本分不清楚他们是语带讽刺,还是想到了别的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格雷丝咯咯笑起来,完美的双唇间两排贝齿闪着白光,“我觉得你才是一个想得太多的傻瓜。”
然后她吻了我。
一个瘦浑球儿——当我在爱侣创造所看到我的代理人时,从我脑海里蹦出来的就是这个词儿。自从实施《婚配法》以来,他就一直是我们家族的代理人,不过我是第一次见到他。
迈尔斯·格林身高约一米八○,体重大约七十公斤,脸上永远带着一副挑剔的神情,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就像个懵懵懂懂、未经世事的小子。
“你好,查理。”格林说着,向我伸出手来,“请坐,我们有很多话要谈。”
我才不想和他谈呢,但看到母亲在一旁盯着我的严厉眼光,只好坐下。“说吧,什么事……”我扫视了一下整个房间,目光在墙上那些老客户和他们爱侣的照片上停留了一会儿。他们出双入对,看起来都那么幸福,似乎他们真的找到了自己的挚爱。
真让我恶心。
我面对着格林的书桌,那是一张深色樱桃木的桌子,后面是一排落地长窗。雨水“啪嗒啪嗒”地打在窗户上。书桌右边是一扇门——不是我们刚才进来的那扇门,看起来好像有个壁橱。
“查理,你的婚配对象准备与你见面了。”我眨了眨眼睛,转过头来看他。“我把她唤出来好吗?我想她一定会让你非常满意的。”
格雷丝的影子浮现在我的脑海中,爱侣创造所为我设计的婚配对象哪能与我的格雷丝相比。
我看看母亲,看看罗杰,然后再看着格林。我有别的选择吗?我摊开双手,说:“好啊,见就见吧,管她什么样儿呢!”
格林点点头,打开他书桌旁边那扇像壁橱似的门。
原来,那扇门后面不是什么壁橱,而是另一个房间,里面灯火通明,摆放着许多睡椅,还有一台电冰箱。
我向站在门边的那个女子瞄了一眼。
然后又看了一眼。
我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她。
我开始浑身发抖。
“什……什么?”我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的心抽紧,抽紧,再抽紧,几乎要爆炸了。
“查理,”格林说,“这就是与你配对的伴侣,格——”
“格雷丝,”我心头沉甸甸的,勉强支撑着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你是一个……不!”我摇着脑袋,看着母亲,“这不可能!这一定是在开玩笑。我是说……”
格雷丝看着我,清澈的蓝色眸子里闪过一丝担忧,她向我伸出手来,“查理,你得理解,我——”
“别碰我!”我大声叫道,向后退去,“你骗我。你在骗我。你不是真的!”
我像无头苍蝇似的在房间里乱转,然后怒视着迈尔斯·格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吼叫着一把抓住他的西装领子。没错,他个子很高,但他没我结实。“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格林的后脑勺被我顶在了墙上,他叫道:“先放开我!我会解释给你听的。”于是我放开了他。
“你首先必须明白,我们这么做,是得到了你母亲的允许的。”格林说道。
我看着母亲,她张开嘴正要说什么。“你与学校里其他的男孩女孩都不同。”我看见她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泪光,她抓住罗杰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去,“你内心里一直是蔑视这个《婚配法》的,所以我一直在为你担心。”
“所以你就……”我摇摇头,心里更乱了。
“爱侣创造所对你的数据芯片进行了好几年监测,”格林说道,“我们发现你有违法的倾向,你所追求的某种东西最终会伤害到你自己。所以我们对你的伴侣选择要求进行了预先处理,然后设计了格雷丝,我们将她派到你身边,让你能够从她身上寻找到真正的爱。”
我闭上眼睛,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怒与痛苦,这种愤怒与痛苦就像火焰燃遍了我的全身。“原来是这样……”我彻底崩溃了,一下子坐回椅子,目光再次落到格雷丝身上,“为什么你不告诉我真相?”
“我不能。”格雷丝的声音温柔平静,那是我一直深爱着的声音,“你如此执着于两个人类之间的爱情,我一直不忍心将真相告诉你,如果我那么做,就等于将一把冰锥刺入你的心脏。”
“格雷丝想说的是,查理——”格林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想说的是,真爱并不一定要发生在两个真正的人类之间。事实上,如果你仍然像在《婚配法》实施之前那样,以传统的方式恋爱结婚,最后的结果很有可能是悲剧。百分之八十的人类婚姻在最初几年的甜蜜时光过后都变得惨不忍睹,其中很多最后都以痛苦的离婚而告终。”
“我不在乎,”我的身体仍然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心中的刺痛让我不甘放弃,“我想要真正的爱,而不是一个没心没肺的机器。”
“但你爱上了格雷丝。”母亲一针见血地指出。
“我以为她是人类。”
“如果你永远不知道真相呢?”格雷丝说道。
我抬起原本埋进双手里的脑袋,盯着她。
“你还爱我吗?”她问,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揶揄。
房间里一片静默,我看着她,她看着我。一个我曾准备牵手一生的女孩,一个我曾相信会一生照顾我的女孩。
可是所有这一切都成了一个谎言。
“查理,”格林开了口,“《婚配法》的制定不是为了压抑人类,而是为了保护人类,保护人类的情感。《婚配法》是为了保证所有人都能幸福快乐。我想,站在这里的格雷丝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她的存在可以证明,人类并不一定要与另外一个人类相爱。诚然,格雷丝不像你,有一颗跳动着的心脏,她也没有属于人类的思想意识,但她将无条件地爱你,她每时每刻都会陪伴在你身边,无论刮风下雨,晴天阴天——相信我。”
我使劲咬着牙齿,似乎想要以此来转移心中的痛苦,但这没用。
于是我转向格雷丝,“你爱我吗?”
格雷丝微笑答道:“我当然爱你,你这个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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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谢利·李是一个美籍华裔女孩,她1992年11月出生于美国内布拉斯加州,目前尚在念中学。2009年1月和4月,谢利·李连续在英国著名的《自然》杂志上发表了两个短篇科幻小说,引起国内外的广泛关注。2009年7月,她的小说《创造爱情》在澳大利亚著名科学杂志《宇宙》的在线版登出。这篇小说充分体现了谢利·李的创作特色,其主旨并非探讨科学真理,而是审视科技飞跃对人类敏感心灵造成的巨大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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