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印度】阿迪亚·苏达尔山
译/方陵生
图/何懿
来自印度的科幻佳作,“独家采访”破解鬼屋之谜。
维尔·萨克纳站在新德里尼桑木丁东区B街3号住宅外,迎着阳光考虑着下一步的采访行动。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进行过这样的现场采访了,因为没有必要。四月里的谋杀案和性骚扰案的轰动效应很不错,在那段时间里,他们新闻频道《年轻无畏》采访小组的记者大可以“高枕无忧”了。
只是自那以后,他们的业绩开始滑坡,最近更是像石头落地般直线下降。突然之间,人们似乎厌倦了小女孩的悲惨身世之类的故事,也许他们需要一些别出心裁又耸人听闻的报道,因而采访的事突然之间变得迫在眉睫。
“如果说塔扎·安达兹能抢先报道那个什么双头猿的新闻,如果说负责《分分秒秒》栏目的巴拉特能够拍摄到巨人卡里①,如果说《365天信息》节目组每周都能弄到吸引人眼球的小道消息,那我问你,为什么你们什么新闻也弄不到?真是——”
总编沙米拉·博斯只是没有将“没用”这两个字说出来罢了。
对于维尔这样的年轻记者来说,这可是关键时刻,一定得做出点成绩来,要不就会完蛋。所以,现在维尔站在3号住宅的墙外,这是他选定的采访目标。
维尔引以为傲的资本之一,就是他很清楚构成一个完美的新闻故事需要哪些元素:它要有耸人听闻的震撼力,同时还得让人看后有一种绝对惬意的感觉,当然,能吊起观众的胃口,让他们意犹未尽那就更好了。维尔为自己负责的栏目做的第一个报道就是很好的例子 ——
现场独家报道:吸血巫婆现身巴西拉大街!
据他回忆,这则报道以绝对优势压倒了那则关于格陵兰冰帽融化的平淡无奇的报道。
他还知道,新闻报道越离奇越好。如果把观众分为两类,第一类观众相当迷信,另一类观众则相当无聊,这两种类型的观众都热衷于一些耸人听闻的新闻。
所以,一幢有鬼魂作祟的房子肯定是个不错的新闻题材,如果鬼魂出没的房子正好在德里南部的高端住宅区里那就更为理想了,而如果一幢房子在两个月之内连续出现两起神秘死亡事件,那简直就是一则“爆炸性新闻”的好材料了。“恐怖鬼宅”,老一套了,维尔想着,干他这一行的对这些词句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它们永远不会过时。他们可以让这类标题反复出现十多次,他们可以永远靠血腥、阴暗和诡秘的报道吃饭。
也许这个报道的色彩注定会是这样。眼前的环境——也就是这个报道的背景——就够独特的,一片浓荫密布的道路静悄悄的,街区中间有一座鲜花怒放的小花园,最为奇特的是这房屋本身。这是一幢漂亮得与众不同的三层楼房,活像一个摊开双臂的巨人。墙体由光洁的木板构建而成,点缀其间的窗户玻璃在阳光下熠熠闪亮。楼房的每一层都有露台,分别向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延伸。整幢建筑掩映在一片绿意盎然的花园中,园中开满了黄色和紫色的花。
进屋的门掩映在这片五彩缤纷的美景之中,一时看不清在哪里,也没有看门人。这里似乎是一个随时“欢迎”盗贼光顾的地方,因此,有两个大胆的年轻人尝试过也就不足为奇了。只不过更奇的是这两位的遭遇,其中一位从最上层的露台摔了下来,扭断了脖子,另一位则被人在厨房外面的地上发现,已窒息而死。
维尔住在不远的C街区上,离这里只有十分钟路程,当然也听到了所有这些传闻。他那些邻居都爱传播各种小道消息。
“那房子在闹鬼呢,经常有鬼魂出没。”
“鬼魂作祟已有三个月了,到今天都没人见到过住在那里面的人。”
“好好的怎会不见人呢?屋里的人总得出来买东西吧。”
“哦,不,不,屋子里没人。那是间空屋子,一间没人住的屋——”
“为什么你不到那里面去探个究竟呢?”
“你疯了?我可不愿像那些人一样把命送在里面。”
“你们都在胡说八道。那房子不是空的,有个人住在那里面,他叫阿切莱卡,是科学家。我知道你们从没听说过他,但他曾经很有名气。”
最后那个发表意见的是住在C街区64号的律师,根据维尔做的一些初步调查,他说的才是真的。不过,要做一个关于“恐怖之屋”的报道,素材还是太少,这点信息只能让他明白下午的采访对象是谁而已。
莫罕·阿切莱卡是一位生物学家,过去的二十年里,他一直在德里大学教授进化理论,但两年前他突然退休。退休之后他干了些什么,对外人来说一直是个谜。也许他离开了这座城市,也许他外出旅行去了,没有人能确定他到底在哪里,也没人在意他的去向。去年,他突然奇怪地出现在这幢房子里。不过,客观地说来,这只不过是一个生活安逸的退休老人回到风景优美的城郊住宅里侍花弄草颐养天年而已。
“疯狂的退休科学家归来了。”就用这作报道的结束语如何?维尔心想。如今他需要做的就是挖掘一些素材来配合这一主题。
前天晚上,维尔采访了尼桑木丁警察局的警官帕蒂尔,他曾负责调查关于B街区3号的传闻。采访中,这位警官对案件的态度显得很谨慎,并表示希望维尔在报道时不要透露消息来源。
维尔只是微笑不语。
“我只能对你说,我干这一行已有三十年了,没有比发生在这幢屋子里的两宗死亡事件更让人难以理解的了。”
第一个死者是住在附近村庄里的二十六岁的无业人员,他由面向花园的门闯入了B街区3号,拿了客厅壁炉架上的几样小饰物,然后走楼梯上了二楼,到此为止一切都很清楚。
说到这里,巡检官皱起了眉头。
“我们发现通向露台的门……被用力扯脱了,门扇挂在铰链上。”
“是那个小偷干的吗?”
“还会是谁呢?不会是阿切莱卡。他已经六十五岁了,可没那么大力气。不过说真的,我想不出什么人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也许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呢?”维尔提示道,“藏在某个地方的什么人。”
现代版的弗兰肯斯坦吗?
“没别的人。我们仔细搜查过了。”
帕蒂尔警官舔了舔嘴唇,继续说下去:“不过,我在房子里搜索时,不止一次有被窥探的感觉,当然确实没有什么人,但总觉得那地方有些什么古怪。屋子虽然宽敞,奇怪的是,却让人觉得非常压抑。我不喜欢那幢房子。”
“哦,也许是有什么动物也说不定。”维尔若有所思地说,“阿切莱卡可能养了什么宠物,也许是一头当做宠物的老虎。”
B街区3号的猛兽。他很快在心里记下了这个小标题,然后继续问道——
“但为什么小偷要把通往露台的门给扯脱下来呢?”
警官冷笑了一声,“当然是想要逃出去。为什么他要逃?是什么迫使他拼命地夺路而逃?我就不清楚了。但他确实这么做了——也许他是被推下去的,但并没有人推他。”
“那么——”
“听着,我从一开始就说过了,究竟怎么回事,我不清楚。”
更奇怪的是第二个死者。在寂静的深夜里,这个窃贼从正门堂而皇之地进屋。阿切莱卡忘记了锁门。
“真是个粗心大意的老人。”警官喃喃道,“据阿切莱卡说,他在卧室里睡觉,什么声音也没听到。清早醒来后,走出卧室想倒杯茶喝,却发现——可怜的戈哈雅姆·达斯已为他所犯的一切罪过偿了债。”
“没有别人,”维尔指出,“他自己就窒息了?”
“是的,情况就是这样。”帕蒂尔警官道,“没有被掐被扼的迹象,他就这样……没气了。也许是心脏病突发,但我觉得不像。”
“那你怎么看?”
“我没什么看法。”这位警官声明。
警方对这事的调查不了了之,那就让他这位业余调查者来继续完成调查吧,这也是新闻频道的行事原则之一。维尔觉得,这两人的死亡真相也许很平常,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对他的采访来说无关紧要。只需引用采访对象几句意味深长的话,再来点令人背心发凉的画面,便能很好地点缀他的一小时“特别专访”。
于是,带着初步调查所得出的一些结论,以及几个令人兴奋的想法,他毅然向着阿切莱卡家的大门走去。他按响了门铃,屋里却没什么反应。他再按——再按——再按。大门摇摇晃晃地开了。
“哦!什么事?”
“是阿切莱卡先生吗?”
“没错!你是谁?”
莫罕·阿切莱卡个子矮小,身体虚弱,满头白发,看起来并不欢迎不速之客。
“希望没有打扰您,阿切莱卡先生。”
“我正在写论文。”阿切莱卡不满地嘟囔道。
维尔脸上浮过推销员似的最具魅力的微笑。
“很抱歉冒昧来访。我是您的邻居之一,就住在B街区18号,我叫维希瓦那什,维希瓦那什·塞嘎尔。”
“哦……”
“我只是想来拜访拜访您,和您打声招呼。我知道您遇到了一些麻烦,近来这里有些不太平,嗯——没有任何安保措施能比朋友的照应更安全的了,我说得对吗,阿切莱卡先生?”
阿切莱卡皱起眉头。他的脸干枯消瘦,布满皱纹,对于六十五岁的年龄来说,他这张脸显得太老了些。他浓眉下的一对眼睛里闪着狐疑的神色,皱缩的嘴巴紧闭着,这是典型的寂寞独居老人的表情。
“所以,”维尔满脸堆笑地说道,“我只是想与您交个朋友。我能进去坐坐吗?这房子看起来真不错。”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迈动脚步,走过了困惑发呆的老人身边,然后拿出手机准备拍摄录像。录像画面可能会有点扭曲变形,但这正好适合他准备编造的怪诞可怕的故事。他并不想费心将采访工具隐藏起来,阿切莱卡困惑的眼神告诉他,他不必偷偷摸摸的。
“我听说了很多关于您的故事,阿切莱卡先生,”维尔继续大声说道,“我一位同学的表姐曾经是您的学生。她叫娜亚那·什洛夫——您还记得吗?当然您可能忘记了,她可是您的崇拜者之一。这是客厅吗?真的很……很别具一格。”
脚下踩着的是木头地板,家具也都是木制家具——虽然并不多。屋子中间是一个已经磨损了的彩色床垫,四周都是植物——有玉树、金钱树,还有其他许多巨大的绿色植物在花盆里向四周伸展着枝叶,但头顶上却是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维尔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原来天花板只有一半,楼上只有客厅的一半宽,这意味着这幢房子从上到下有一个大得惊人的垂直空间。这样的设计可能并不仅仅是出于美学上的考虑。这里的空气似乎是一种实体的存在,在室内流溢欢闹。维尔从来不知道空无一物的空间也会给人如此实实在在的感觉。
“恍若人间仙境。”
“谢谢。”
阿切莱卡立即兴致勃勃起来。
“承蒙夸奖——是的,这里的布置确实十分独特,十分特别。”老人高兴地微笑起来。
维尔小心地看着这幢建筑的上层部分。
“是哪位设计师设计的?”
“哦,是我,哦,没错,是我自己的设计。请坐。”
他们在两张低背椅子上坐下来,中间隔着一张摆放在客厅中间的小木桌。维尔的眼睛,还有他带摄像功能的手机,在这幢巨大的建筑里转过来转过去。
从专业角度来看,这房子的设计让他颇感失望。根据他的采访目的,如果走廊狭长而阴暗,笼罩在一片朦胧迷茫的气氛中,那就理想了。而在这里,每一层楼都绿意盎然,室内景物尽皆沐浴在阳光里,绝对没有那种鬼气森森的感觉。如果说这儿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话,那就是有点太热了。
屋子里面和外面一样敞亮,看来以“鬼魂作祟”的方向去报道是不成的了。维尔心想,还是从“疯狂科学家”这条线索开始吧。
此时,阿切莱卡以一个老年人对年轻人的口吻开始聊了起来。
“年轻人,从事什么职业啊?”
“我是一个作家,”维尔立刻回答,“一位科普作家。”他隐隐觉得,如果和阿切莱卡套点近乎,也许他对自己的戒心会少一些。这主意看来还真行得通。
“太好了!”老人大声叫了起来,“请问你都写些什么,在哪里高就?”
维尔随便说了一家知名科普杂志,然后又说了个阿切莱卡可能会感兴趣的科学主题。他想,只要不是与生物学有关的,就不会露馅。
“我写些人工智能方面的文章,您知道的——计算机人工智能,比如,图灵测试、机器人技术之类的。”
这种信口开河的本事对他来说太平常不过了,这些东西也是他作为新闻记者肚子里必须要有的存货。可是这么装下去迟早会露出马脚,幸而被采访的不是维尔自己。维尔在木椅子上得意地往后靠靠,又小心地检查了摄录系统是否在正常工作,然后开始倾听阿切莱卡的反应,这位年迈的科学家显然激动起来了。
“多有意思啊。”他说,“真的是太有意思了,哦——真的是太巧了,不是吗?”
维尔微微扬起眉毛。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阿切莱卡急切地继续问道,“你相信人类总有一天会成功地创造出完美的人工智能吗?哦?你觉得是这样吗?嗯,是了,你还年轻,对这个问题的答案自然会很乐观的。”
满头白发的老人向着桌子这边倾过身子来,脸上带着神秘而紧张的微笑。
“我个人认为,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年轻人,你知道吗?我想其实每个人在心里都认为这种事情是永远不会发生的。告诉我——你曾见过让你印象深刻的智能机器吗?我的意思是真正能让你叹服的?”
“呃,当然没——”
“我们制造了计算机,这是个奇迹。我们建造了飞机,这也是个奇迹。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清楚它们是如何运作的,他们除了将计算机和飞机当做工具来役使之外,还能将它们当做什么呢?它们除了作为不会说话但却有用的奴隶之外,还会是什么呢?”
阿切莱卡接着说道:“人们对于生命有一种天生的直觉。比如,我们知道,尽管植物看起来什么也做不了,但它们是有生命的。”听到这儿,维尔的目光转向身旁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植物,“你可以将一台机器的本领夸得天花乱坠,甚至……哈哈……但即使是没受过任何教育的乡巴佬也能凭直觉明白,它只是一台没有生命的机器。”
“啊哈,是的。”维尔点头称是。他心想,话匣子打开了,还真没法关上。能让阿切莱卡滔滔不绝当然是件好事——可维尔到这里来可不是听他讲科普教育课的。
“请问,能让我喝杯水吗?”
“哦,当然可以,哦,很抱歉,我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的。当然,一些不请自来的家伙除外。”
很好,维尔心想,他动了动嘴唇。
“我觉得您在邻居中间的知名度还是很高的,阿切莱卡先生。”
阿切莱卡嘴唇向上翘了翘,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是啊,”他平静地说道,“不过,盗贼是不会喜欢我的。”
老人站起身来,维尔也站起来,具备摄录功能的手机处于待机状态。他跟着这位科学家走到客厅的另一头,又从那里转向通往厨房的走廊,一切都如事先所期望的那样进行着。
“阿切莱卡先生,”维尔装作一无所知地问道,“那个盗贼就是死在这里的吗?”
一直在前面慢慢走着的阿切莱卡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死得很奇怪,不是吗?”维尔轻轻地继续说道,“至少我听说是那样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您不介意我这么问的话。”
在狭窄的走廊里,他们两个面对面站着,两侧的植物占据了一些空间,使得他们靠得更近了。维尔往后退了退,看着眼前的这位老人,他突然感到,这位老科学家已是多么的衰老。老人的背有些驼,眼睛显得很疲倦,就像一个常年习惯于戴眼镜的人。住在一个大城市中这样一幢大房子里,像他这样的老人真的很无助。然而提到闯入者事件,却似乎激起了老人某种无可名状的欢快情绪,他在回应维尔的问话时,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压抑不住的得意。
“我不介意,为什么我要介意呢?确实是死得很奇怪,我相信这种死亡方式是从来没有过的。
“嗯,我还得说——和一个……哦……爱讨论科学的人在一起真愉快。说真的,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在我的同事里也不多见。是死得很奇怪,是的。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我老忘事——你请喝茶——”
“不急,”维尔温和地打断他,“我很好奇,阿切莱卡先生,我非常想知道您对这件事的看法。
“作为一个科学家的看法。”维尔又补充道,眼睛一眨不眨。
阿切莱卡迈着蹒跚颤抖的步子向着维尔走近两步,他们面对面地站着,老人的脑袋向上仰起,睿智的眼睛直盯着对面的年轻人。
“是植物干的。”阿切莱卡说。
“啊?”
“没错。是植物。正如我们每个人都知道的那样,植物一般白天吸收二氧化碳释放氧气,晚上吸收氧气释放二氧化碳。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它们……呃……加速这一过程会怎么样呢?”
“这怎么可能?”
“它们会将空气中的氧气一下子吸光,并使得空气中瞬间充满二氧化碳。依我看,那个窃贼就是这样被杀死的。”
“哦……”
“就是这样。”
“植物干的?”
“绝对没错。”
阿切莱卡像个孩子似的笑起来。维尔看向那排成一溜儿摆放在墙边的盆栽植物,它们看上去是那样的无辜,跟平常所熟知的没两样。他自忖,这个老人脑子有点糊涂了。有谁听说过植物会让一个人窒息而死的呢?
无论如何,这事绝无可能。维尔非常清楚观众需要什么,他们想要的是暴力血腥与鬼魂作祟的刺激,而绝不是什么盆栽植物和二氧化碳之类的东西。
但是阿切莱卡还没有解释完呢。
“跟我来吧,维希瓦那什,”他热情地邀约道,“我让你看些东西。”
他们沿着旋转楼梯登上房子的二层。往上走的时候,维尔可以感觉到周围空气的扰动——而且感觉越来越热,走到与露台相接的楼梯口时,阿切莱卡停了下来。
“有没有感觉这里很舒服?是不是有一种清风徐来的感觉?”
维尔一脸苦相。哪儿是清风徐来——简直就是热浪滚滚。从那些敞开的窗户里,一阵阵热风向他袭来——感觉就像在火炉里吹风扇一样。风势如此之猛,以至他不得不用胳膊肘摁住衣角,免得衬衫被风吹起来。
站在他身边那位虚弱不堪的科学家正用力推着露台门的把手,一会儿,阿切莱卡踉踉跄跄地向前迈了一步,门颤颤悠悠地和门框分离了,一阵热腾腾的新鲜空气吹向室内。
老人指着这扇推拉门说:“经过那场……呃……意外之后,我就把这门给封上了。反正外面也没有什么东西,我是说,也没什么好看的。”
维尔皱起眉头。
“那您想让我看的是什么呢?”
“哦,就是这个地方。这真的很有意思。我一直在想,那个窃贼是如何掉下去的。你知道那个人的事吗,就是第一个死的人?”说到这里,阿切莱卡做了一个微微向前一跳的动作,“跳下去的。”
一丝不安的颤抖掠过维尔·萨克纳健壮的身体。在这个下午,他的心里第一次涌上了这样一个念头:也许这个阿切莱卡才真的是一个危险人物。
你永远也无法想象到,在一些看似平静的人的脑子里,隐藏着多少可怕的想法。
但转眼间,新闻记者的本能又开始占了上风。好吧,维尔心想,这将是我的新闻报道的主题:莫罕·阿切莱卡的秘密生活,白天是科学家,晚上是连环杀手,你永远也不会想和这样的人做邻居。妙极了,一个非常美妙的恐怖故事,甚至也许事实真相就是如此——这么说来,如此报道丝毫也没有违反职业道德。
阿切莱卡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一边挥舞着他那瘦得皮包骨头的手臂,显得非常活跃。
“你看,我个人认为:凶手是风!”
“您说什么?”
“风啊,风在这里总是非常急,如果它更快些呢?非常非常快呢?”
“我听不明白。”
“我是这样考虑的,”老科学家喘息道,“那个窃贼站立不稳,被甩到门那边,然后从露台上跌了出去——所有这些都是因为风。”
维尔突然想起了帕蒂尔警官说过的话。
“我们发现通向露台的门……被用力扯坏了……我想不出什么人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维尔再一次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这种奇怪的感觉让他有些慌乱,然后有些烦。
楼下的植物,楼上的风,所有这些都那么荒谬可笑。他似乎在不知不觉之中,成了这位孤独科学家疯狂想法的唯一听众。维尔想给自己来个简单的思想实验,看了这则报道的观众会如何看待这件事?答案是肯定的,大家只会将其视为荒谬之事,大肆嘲笑。如果换成他自己,也会是这样的反应。
“听了您的一席话,感觉真有意思,先生。”维尔冷冷地说道,“不过我给您一个忠告:您也许应该在保安措施上投点钱,而不是依靠风来保障您的安全。”
一阵热腾腾的尘埃从敞开的门洞里向他卷过来。他突然感觉站立不稳,这时候他明白,那位警官的猜测也许没错。
站在这个地方确实有一种被窥探的感觉,他感觉颈后根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就好像有人站在背后盯着他看似的,那是一种无影无形、却又不怀好意的窥视。
“我们回客厅去吧?”维尔喃喃道,“站在这里不怎么舒服,对不起,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可笑的话?”
莫罕·阿切莱卡大笑起来,高兴地不住摇晃,身子一颤一颤的。
“呃,”他终于喘过气来,“呃,没什么,你只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一语双关,哈哈,当然,完全是无意的。好吧,我们回吧,回客厅去。”
他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向楼下走时,一股愤懑的情绪在维尔心中翻腾起来,科学家那种故弄玄虚的神气让他无法忍受,也让他暂时忘了那股热浪。天哪,真热!回到宽敞的客厅中,维尔感觉到阳光照在身上,觉得头晕眼花。阿切莱卡还是像之前一样,热情洋溢,侃侃而谈。
“年轻人,”他灿烂地微笑着,“我今天向你透露了自己的想法,我还从没给别人说过呢,你是第一个。你看,我是一个谨慎小心的人——由于我受过的科学训练,也因为我的天性,我喜欢将想法都牢牢藏在自己的……呃……心里,我的这个发现可真是非比寻常。”
维尔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子,前额已经出现了一些亮晶晶的汗珠,他愣愣地看着这幢房子的主人,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去关注老人说些什么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只有一个想法能让维尔得到些许安慰,一个可怕的想法——他要毁了这个疯狂的科学家,他要鼓动一批人来到阿切莱卡的门前,把他的真面目暴露在所有媒体的面前,到时他倒要看看阿切莱卡还如何将他那些可怕的想法牢牢藏在心里。
阿切莱卡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
“正如我先前说过的那样——我一直认为人工智能是一个注定要失败的想法,我现在仍然这么坚持。可在大学的最后几年里,我突然明白,要在这方面取得突破并非不可能。只要人类能够创造一个有生命的人造实体就行了——我说的意思是:活的。
“为什么,”阿切莱卡继续热切地解释道,“为什么我们认为,只有像我们这样的结构才算是生命呢?生命应该还有另外的形式。当然,你也知道的,比如洛夫洛克的盖亚理论①。”
维尔含糊地应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在应和他。阿切莱卡继续投入地说下去:
“洛夫洛克的理论表明,在我们这个地球上,动物、矿物、植物、气体——所有这些要素奇特地结合在一起运作着,这种活动使得很多东西在很大程度上保持着一种平衡,例如,大气中的氧气含量、全球平均气温等等。尽管太阳越来越老,越来越热,并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到地球,但地球环境似乎在进行着自我调节——保持着某种平衡。如今我们知道人的身体也在做着自我调节的工作。但洛夫洛克的理论表明,整个地球都在做着这种自我调节工作。”
阿切莱卡的身体朝维尔靠得更近了一些,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光彩。
“地球做这一切是有意识的吗?谁又能确定呢?它的行为难道不可以认为是有生命的吗?是的——我可以说一千次是的。还有一件事——年轻人,你在听我说吗?”
哦,他没有听。维尔坐在那里,弓着身子,汗水从脸上流淌下来,脸色很难看,显得非常痛苦。
“这里……太热了。”他虚弱地说道。
“哦,真的吗?”阿切莱卡说,“我倒没注意到。也许你那里照到的阳光比我多。”
在周围疯狂倾泻下来的阳光里,维尔可以看到细细的尘埃在翩然起舞,它们反射着阳光,凝聚着阳光。
“听我说,”阿切莱卡还在继续,“你可以这么想,在某个时候,会不会有一种没有形体的智力遍及世界呢?称它为盖亚——或大自然——或者别的什么。真相是,弥漫于自然环境中的各种元素凝聚在一起的团块才真正有可能通过智能生命测试——这是机器人永远都不可能做到的。
“我的想法是,”他轻声补充道,“这种飘浮于我们周围的智力是可以驾驭的,它无处不在,但我们总是对其视而不见,去制造什么人工智能,依赖于没有生命的机械发明。我想,如果我们的地球自身能够拥有智力,那为什么我们的家——我们的房子不能拥有智力呢?”
莫罕·阿切莱卡抬起手臂,伸向整个宽敞的室内。
“你刚才说到回‘客厅’,所以我才很想笑的①,你看,它真的是活的,整幢房子都是有生命的。”
维尔踉跄着站起身来。
“太热了。”他嘶哑着声音说。
“这里有空气,有光线,有树木,有水,还有所有这些绿色植物。”阿切莱卡继续沉醉在自己如梦似幻的叙说中,“它自成一个微型星球。我精心设计,进行了好几年的实验——按照我的设计,可以让无形的智力发挥到极致。现在我成功了。这里的所有元素都拥有了思想——直至每一粒微尘。
“这幢房子,”他得意非凡地宣称,“能够对环境进行自我调节,它知道什么时候该热情好客,什么时候该冷眼待人。它拥有自我保护的能力,年轻人。
“如果说还有什么不尽人意的地方,”阿切莱卡笑了起来,“那就是它的自我保护能力太强了,在一定程度上似乎已经拥有了一种残忍无情的个性。它似乎能发现心怀不轨的闯入者,然后它……呃……不会让那人好过。但是,哦,天哪——你看起来很不舒服。”
维尔的脸变得赤红,脸上起了许多水泡。他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很难受的样子。
“我的皮肤。”他喃喃道。
在已经有些模糊的意识中,他感觉到阳光聚集起来的巨大热量灸烤着他的皮肤。
他跌跌撞撞地奋力走过科学家身边,科学家迷惑不解地站在原地转了一圈。
“维希瓦纳什,”他叫道,“你是不是想喝点水?你要上哪儿去?”
但维尔已经消失在他的视线里——维尔转过了那个通往厨房的角落,他身后飘起一股浓浓的焦炭味道,久久地滞留在空气中。
维尔走后,阿切莱卡呆呆地坐在那里好几分钟没有动弹,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真是个奇怪的年轻人,他心里想着。如果他需要什么,跟我说不就行了。还有,真的有他说的那么热吗?年轻人的脸上看起来好像真的……被灼伤了似的。
突然,一声高分贝的尖叫吓了科学家一大跳。那声音像鸟叫——也有些像人类的尖叫——但很快就消失了,似乎随风飘走了。
阿切莱卡竖起耳朵倾听,但再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只是一只路过的乌鸦而已,他想,一定是这样,不值得去探查一番。他闭上眼睛等维尔回来。
终于,他从打盹儿中醒来,从椅子上站起身,慢慢向厨房走去。厨房里空无一人,十分安静,只有水池上方的水龙头在哗哗地流着水,后门敞开着,微风吹来,门轻轻地摇晃。外面空气中飘浮着一些衣服的碎片,也许是邻居的洗衣机又坏了。空气中还飘来一股香味,好像浓郁的牛肉味道——也许只是在平底锅上烤肉的味道。反正,空气中的气味很快也就消散掉了。
阿切莱卡关上水龙头,将后门关好。那年轻人走了,他悲哀地想着,我只打了一会儿盹,他就走了,连再见也没说一声,真是个不懂礼貌的年轻人。
他叹了口气。也许是自己的错,为什么他要对着这个年轻人喋喋不休,让人家心感厌烦呢?没有人会对他的这些想法感兴趣的。现在的年轻人,让他们开心的好玩东西太多了,还有谁愿意来听他唠叨这些枯燥无味的科学理论呢?他还是回到书房里继续去写他的论文:《建筑设计与扩散智能及其相关性》。
他转身往回走,拖着慢吞吞的脚步迈入空荡荡的房间,维尔·萨克纳化成的灰烬像细雨一样洒落在这位年迈科学家的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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