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猛 犸
如果真实是指你能感觉、能闻到、能尝到、能看到的东西,那么,真实不过是你大脑产生的电信号罢了。
——《黑客帝国》,1999
的确如此,神经生物学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在这句台词中,我们不需要进行太多的思考就会发现,它不仅表明了我们在探寻“真实”之路上无奈的困境,也暗示了一种严酷的可能性:我们没有办法证明当下所生存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我们仅能通过自己有限的感官,来感知这个世界的某些侧面;甚至可能会像英国哲学家罗素在《心的分析》里曾经说过的那样:“世界可能在几分钟之前被创造,但却拥有记得虚拟往事的人类。”
人类可怜的寥寥几种感觉会将这个问题拖入无穷无尽的哲学思辨当中,而且可能永远找不到答案。但是,这同时也让另一个问题开始变得比较简单:如果要制造一个虚拟的世界,并且让人们认为它是真实的,我们该怎么做?
我和我的影子
让我们想象一个洞穴式的地下室,它有一条长长的通道通向外面,能让和洞穴一样宽的一道亮光照进来。有一些人从小就住在这洞穴里,头颈和腿脚都绑着,不能走动也不能转头,只能向前看着洞穴后壁。让我们再想象在他们背后远处高些的地方,有东西燃烧着发出火光。在火光和这些被囚禁者之间的洞外上面有一条路,沿着路边筑有一道矮墙。矮墙的作用像傀儡戏演员在自己和观众之间设的一道屏障,他们把木偶举到屏障上头去表演。如果这些被捆绑的人能彼此交谈,你不认为,他们会断定,他们在讲自己所看到的阴影时是在讲真物本身吗?
显然如此,任何一个人都会这样认为。上面那段话摘自《理想国》,古希腊的智者柏拉图在两千三百年前完成的一本书。现在我们将这个故事叫做“洞穴寓言”,它生动地表明了我们所处的状况。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感知完全取决于我们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以及漫长的进化岁月所给予我们的位置感和空间感。除此之外,我们并没有接触这个世界的更多渠道——而现有的全部渠道,都依赖于大脑的工作。
所以,如果我们要制造出一个真实的幻境,也只有两条路可行:制造一个能够欺骗人类所有感觉的环境,或者直接阻截大脑收到的信号,并用其他的信号来取代它——就像《黑客帝国》中描述的那样。无论哪种方式,它们都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虚拟现实。
虚拟现实是人类最早拥有的梦想之一(人们想在自己生活的空间创造一个新世界的尝试,大概可以回溯到戏剧诞生的那一天)。我们今天所谈的虚拟现实,特指利用计算机模拟产生一个立体空间的虚拟世界,它可以给用户提供尽可能多的感官模拟,让用户如同身临其境一般,并能自由地与之交互。
1962年,美国摄影师莫顿·海里格制造了一台类似现代大型游戏机的设备,能够让人体验到在布鲁克林大街上骑摩托车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这台名为“传感影院”的机器提供了多种感觉,比如使用三台摄像机同时拍摄而得到的宽视角3D画面、立体声、会随屏幕显示的内容而倾斜和震动的座位,还有迎面吹来的风,以及布鲁克林街区独特的气味。这台机器即使以今天的标准来看也是相当迷人的,特别是考虑到这其中没有使用任何计算机技术,仅靠机械就实现了这样梦幻般的体验,更是令人不由得要发出惊叹。时至今日,我们在游乐场里看到的大型电子游戏机,也没有几个能够超越这台机器的理念;而我们在一些科技馆所见到的4D影院,充其量可以视为莫顿传感影院的多人版。
当时,莫顿没有使用计算机技术确实是考虑不周。三年后,美国计算机科学家、计算机图形学奠基人伊万·爱德华·萨瑟兰发表了关于“终极显示”的论文,提出了感觉真实、交互真实的人机协作新理论,他本人因此也被视为虚拟现实的先驱之一。在那篇论文中,他写道:“当然,终极显示将会是一间计算机生成并且可以控制的房间。在这样的房间里,一张显示的椅子是可以坐的,一副显示的手铐是可以限制行动的,而一颗显示的子弹是可以致命的。”显然,伊万眼里的终极显示,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有和我们现在身处的世界非常相似的规则——感觉真实是指虚拟世界的感觉应该和真实世界一样;而交互真实则是指人们应该能够像在现实世界中一样对待虚拟世界里的物品。
又过了三年之后(1968年),伊万和他的学生罗伯特·斯普劳尔制造了一套与“终极显示”很接近的显示系统。那是一套巨大的头盔式显示器,笨重得人们根本无法把它举起来套在头上,得用架子支撑才行。那套庞大设备显示的画面简陋得令人难以置信:只有一间小屋,里面是用线条画出来的家具,我们梦想的和真实世界一样的虚拟世界在这里是找不到的。如果假设这个虚拟世界也有一个上帝的话,那么只能说,这个上帝还是个刚刚入门的新手。这个上帝所制造的世界,看起来只是真实世界的一个极其粗糙和单薄的影子。
幸好,他很快会长大。
真实的我和虚幻的她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随着计算机技术、显示技术的发展,虚拟现实距离我们越来越近。听觉真实已经可以模拟得非常完美,视觉真实紧随其后,嗅觉、味觉和触觉真实也已经有了很大的起色。但是,就目前的技术来说,如果要达到“无法分辨真实与虚拟世界”的最高境界,还有很远的一段路程。
毫无疑问,听觉和视觉是最容易“被欺骗”的。这两种感觉仅靠外界传递的信息工作,通过接收信息时的微小区别来判断信息的来源。进化得到的能力已经将这种判断变成了我们大脑日常工作的一部分,我们甚至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
我们通过两只耳朵分别接收到声音的时间差和音量来判断发声物的方位和距离,精确的录制工具手段—— 一套高保真音响足以让人们身临其境,无论是维也纳的金色大厅,还是史前的原始森林,概莫能外。现在,计算机软件控制的音响效果已经可以达到让人满意的程度,每次在电脑游戏中转身,声音的来源都会马上随之改变。视觉也是类似,要呈现立体的视觉效果,只需让两眼接收到的图像有轻微差别即可。今年几部暑期档3D大片让我们在影院中能够看到身临其境的逼真画面,类似的设备在电脑上已经现身,明年说不定就会出现在客厅里。其实还有更简单的办法:在两眼前分别架一块屏幕,只要屏幕的分辨率够高、计算机的处理能力够强,我们就可以体验完美的立体视觉。
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问题——事实上,这样的系统在现实生活中已经得到了多方面的应用:军队用它来训练飞行员,医疗机构用它来展示人体内部的精细构造,博物馆用它来向参观者标示藏品的历史,工厂用它来协助设计新产品。这样的虚拟现实系统已经无所不在,就连电脑游戏也正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最近,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还建成了一个虚拟研究中心,让科学家能在其中直观地感受他们的研究数据,对数据的理解更加的感性:那个半径五米的巨大球体简直就像一个小小的宇宙,你很容易沉浸其中,而且最令人称道的是,它能完全受你的控制。
与听觉和视觉相比,虚拟嗅觉和味觉更困难一些。嗅觉的产生是因为鼻腔里的嗅觉细胞捕捉到了气味分子,而味觉则源于舌头上的味蕾与食物分子的接触。嗅觉和味觉的产生需要外界实体的刺激,仅凭信息是远远不够的。
2004年,日本奈良尖端技术研究生院开发了一种虚拟嗅觉系统,其原理和喷墨打印机类似:在八只小瓶中分别装有一种不同水果香味的液体,当使用者戴上特制手套,在虚拟环境中拿起某只小瓶送到鼻尖时,安装在手套指尖的微小喷头就会释放出那种水果的味道。虽然我们的世界并非只由八种水果构成,但这种思路还是值得借鉴的。
英国约克大学和华威大学的虚拟现实研究者就借鉴了这种思路。2009年3月,这两所大学的研究者共同发布了一项研究成果:一台头盔式虚拟现实设备,它不仅能提供嗅觉,还能提供味觉。这台名为“虚拟茧”的设备包括两个镜片式高清显示器,一副高保真立体声耳机,一架能够吹出热风和冷风的风扇,一套嗅觉模拟器,以及一只连接着导管可以放进嘴里的海棉球。在这个迄今为止最全面的体验系统中,连接着味觉发生器的导管能释放带有五种味道的液体,舔一舔海棉球就能尝出来——虽说这种方式并不是人人都喜欢,毕竟聊胜于无。尽管舌头的不同区域对于味道的敏感度不同,这种方式也无法让人体验到那些食品给牙齿带来的感觉,而且嘴里塞进一只海棉球肯定会影响说话,但非常遗憾,我们目前在模拟味觉方面还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值得安慰的是,这些研究者考虑得很周到,他们提供的五种味道中特意包含了肉味。
戴上这套头盔会让使用者看起来有点像未来战士或宇航员,更不要说除此之外还有一副遍布传感器和动力装置的手套——它可以让使用者在虚拟环境中摸到“现实”。使用触觉感受器来虚拟现实的想法很早就出现了,微软创始人比尔·盖茨在其1995年问世的畅销书《未来之路》中提出,将来可能会出现一种遍布传感器的紧身衣,让人们体验完美的虚拟触觉。不过,盖茨的这种梦想也许还需要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会实现,原因很简单:人的触觉感受器实在太多,要想精确模拟触觉,所需的处理能力和动力装置的数量都相当惊人。
遍布全身皮肤下面的数十万个感受器可以感受到冷、热、痛和压力等等,这使盖茨的紧身衣在现阶段看起来还只是科幻。相比之下,东京大学的一项研究可能会使这种幻想更早地变为现实。这些研究者另辟蹊径,制作了一个超声波发生器阵列(该阵列由三百二十四个超声波发生器组成),并能够分别控制。在计算机的帮助下,这些超声波发生器可以将超声波聚焦到空气中的某个指定位置,让碰到它的人感觉到压力。
虽然这项技术目前还不能投入实用,其自身的工作距离过短,反应速度也偏慢,而且还会发出恼人的噪音,但看起来确实比盖茨的紧身衣要更合家用一些—— 一套遍布着电子元件的紧身衣,显然达不到老少皆宜的目的。
黑暗的左手
电影《楚门的世界》中,楚门在人生的前三十年一直生活在一个精心营造的骗局中,他是世界上最受欢迎的真人秀主演,但他自己却对此一无所知。他所生活的小镇,是一个巨大的摄影棚,从阳光到气候都受到计算机的控制;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安置在这个小镇上的数千台摄像机巨细无遗地记录下来,随后播放给全世界观看;他的家人、朋友乃至妻子,都是演员。除了楚门自己,这个世界中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这无疑是一个可怕的想法,所以编剧最后给这部影片加上了一个美好却不失悬念的结局:楚门终于找到了这个世界的边界——巨大摄影棚的墙壁,从而找到了通往真实世界的大门。
楚门是幸运的,他意识到自己生活的小小世界的诡异之处,并且找到了方向夺门而出。但是就像我们在本文开篇所说的那样,在一个完美的虚拟现实环境当中,我们并不能轻易区分真实与虚拟的界限,我们只能假设自己所在的世界是真实的,因此才能引申出虚拟的概念。在此基础上,我们才能进行以上的讨论。这个基础本身并不牢固,虚拟现实只是诸多意象之一,它所反映、所能够反映的只是其制造者的意图。
法国哲学家让·波德里亚更为激进,他认为:“世界是一个根本性的幻觉。这是一个普通的假设,但无论如何,这个假设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为了消除它,就必须把这个世界视为实在的,给它以实在的力量,不惜任何代价使它存在并具有意义……我们存在的所有意义,就是为了证明这个世界的真实——或者相反。”而让一个世界变得有意义,除了再制造一个完全虚拟的世界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也许没有。也许,这正是人们对完美的虚拟世界孜孜以求的源动力之一:为了证明,为了证明我们并非仅仅是幻觉而已。
让我们还是用《黑客帝国》中的一句台词来做这篇文章的结尾吧。当墨菲斯见到尼奥时,这位健壮的战士问道:“假设你在做梦。这个梦是如此真实,以至于你分辨不出这是在梦境当中。那么,你该如何判断,你是在真实世界,还是在梦中呢?”
不幸的是,我们永远没有办法知道。
【责任编辑:杨枫】
最热文章
对于100年前甚至只是50年前的人来说,今天的城市看起来已经完完全全是一副未来都市的样子
德国概念设计师Paul Siedler的场景创作,宏大气派。\n
所有这些时刻,终将流逝在时光中,一如眼泪,消失在雨中。——《银翼杀手》\n
最近,美国最大的经济研究机构——全国经济研究所(NBER,全美超过一半的诺奖经济学得主都曾是该机构的成员)发布了一份报告,全面分析了 1990 到 2007 年的劳动力市场情况。\n
J·J·艾布拉姆斯显然有很多科洛弗电影在他那神秘的盒子里。\n
我们都知道,到处都在重启;我们也知道,如果有钱,啥都能重启。所以,会不会被重启算不上是个问题,只能问什么时候会被重启。自然而然地,世界各地的各种重启现象衍生出了一个有趣的猜猜游戏:哪一部老作品会是下一个接受这种待遇的?\n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