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从科幻角度看，什么才能算作2014年中国年度关键词，最后决定还是选“霾”。它具有工业文化、黑暗电影、自然毁灭、生态灾难等多种元素的交杂，并孕育出新宇宙观，与科幻史上的经典也很契合。
中国的确进入了霾纪元。如果从2012年正式算起，至今年，是纪元三年。逢三必庆。这一年与霾有关的诸种科幻事情接踵发生，比如世界上首次霾中马拉松跑，首个因外交活动而产生的蓝天，以及首个火葬场不能正常焚烧的事件，都突破常规物理法则。
三年来，霾对一个科幻作家产生了很大影响。它让你明白科幻不能拿来呼吸。纪元元年，2012年春节前夕，北京重度污染，大家还觉得新鲜，吃完年饭走回单位，一公里路，我没戴口罩，次日即入医院输液。由此觉得霾比“非典”可怕。2003年春天，我没有戴口罩，挤地铁也不感到恐惧。但这回有了恐惧感。
这让我体悟到一条定律的存在：你有呼吸的自由，但必须戴上口罩。从此一切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不仅出门常戴口罩，言谈也谨慎了。批评天气不好时，也不敢随便讲，那可能会招惹麻烦。因为北京市的领导已经向上级承诺了，如果治理不好大气污染，就要提头来见。杀人的事情呢，这可不是什么科幻创作的线索。
我只有一个脑袋，于是在2012年，渐养成一个习惯，就是每天早晨上美国驻华大使馆网站，去看污染指数报告。我以前是不登录这个网站的。现在这么做也是偷偷摸摸，这也让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少数派报告》中的角色。
霾纪元二年时，我越来越多被邀约去谈霾。我都会举出陈楸帆写于八年前的科幻小说《霾》，里面讲到每个中国人都进化成了霾检测器。我试图以此说明科幻是富于预见性的，但听众们都笑了，说科幻的生命只有八年，而霾要延续多久却说不好。我很绝望。这要让所有的科幻作家都丢饭碗。
比科幻更要紧的是政治。霾让政治重新回归为生活的主题。不仅是北京市领导的脑袋问题，河北省领导的头也疼了，说他们那里的环京津贫困带，为了保障首都的空气质量，一会儿不能烧炕，一会儿不能开工，一会儿不能开车，天气随政治季节的变化而变化，霾的运动规律改变了大自然的节律。但河北人民也要过上小康日子呀，“无工不富”，为脱贫一个县要建4000家工厂。霾时代河北人民的最大理想，就是让这些水泥厂钢铁厂进化成硅谷一样的互联网公司。这个却不让写成科幻。
久久看不到太阳，一个民族的宇宙观也开始变化了。想过深海中的鱼是怎么思考世界的吗？这是霾时代将要带来的真正影响。但慢慢地，情况有了变化。今年金秋十月，APEC前夕，霾的严重性突然达到一个新高点，也就是日本科幻作家小松左京《首都消失》的画面。我吃惊地发现，自己竟没有戴口罩，却也无任何不适。从不习惯到习惯，我的肺已经成为口罩，似乎具有了自动过滤的功能，不，它已经与霾合为了一体。这才仅仅三年！
这种习惯来得并不痛苦。我周围的人也不再因为身体的损伤而难过，倒是学会了用一些轻松的笑话或段子来祝福。只是，笑话或段子都不能说过头。但好在它们是发自内心的。霾已由口鼻深入心腹了。进而，又从笑话段子上升到严肃的思考。霾迷惑了口鼻，却使我们心明眼亮了，就像盲人，在黑暗里成了先知先觉。新的宇宙观渐然形成。
在开始热爱上了霾后，我就不再上美国使馆网站，也不再写科幻了，而是每天早晨站在办公室窗边往外看，发现霾具有一种梦幻般的美妙，如果有一天失去了它，那才难受。霾纪元是这一代人及今后几代人必经的，我相信大家都会逐渐喜欢上那种窒息的快感。我不再感到恐惧，虽然这却成了最大的恐惧，就像突然见到蓝天白云那样恐惧。
在霾纪元，惟一的不和谐因素仍来自西方。英国艺术家霍麦普居住在北京，热衷设计新型机器，他见到北京满大街的痰迹，就想发明一种超级机器来吸走；他见到霾，就设计了一种自行车，用200元的国产现成车改装而成，是携带空气净化头盔的新型车辆，使用锂电池，可防霾污染，骑上街后，市民都围观，问淘宝上买不买得到；他还为骑车者设计了一套类似防化服的衣服。一位荷兰设计师则发明了类似于真空清扫器的东西，可以吸光特定区域的霾。美国人杰克则准备做一个手机程序，当空气污染指数达到200时，就自动帮人订机票逃离中国。
没关系，要逃就统统逃掉吧。我们终将重返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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