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
阿瑟·克拉克(1917-2008)
英国科幻作家,与阿西莫夫、海因莱因并称为“世界科幻三巨头”。他一生创作了100多部作品,被翻译成40多种语言,多次获得星云奖、雨果奖等科幻至高奖项。其代表作有《童年的终结》《2001:太空漫游》《与拉玛相会》(双奖作品)及《天堂的喷泉》(双奖作品)等科幻史上的杰作。1986年,他获得美国科幻与奇幻作家协会终生成就奖——大师奖。
克拉克的绝大多数作品属于“硬科幻”,视野宏大,具有坚实的科学基础,同时饱含人文关怀,充满对人类文明终极意义的探索。克拉克早在1945年即提出利用同步卫星实现全球通信的设想。由于他的这一伟大贡献,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将赤道上空的同步卫星轨道命名为“克拉克轨道”。
内容介绍:
在人类建造的所有城市中,没有一座可以与迪阿斯巴相比。
相传,人类曾拥有统治群星的力量,是强大的入侵者将人类赶回了最后的避难所——迪阿斯巴。
亿万年来,在牢不可破的穹顶的庇护下,迪阿斯巴将自己与外部世界相隔绝,几乎毫无变化。
然而,在这亘古不变的城市里,一个“异数”诞生了,他就是阿尔文。
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使命,阿尔文将打破迪阿斯巴的陈腐与自闭,揭开被时光和谎言淹没的人类与群星的秘密……
推荐词:
◆ 我的所有作品都是对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的拙劣模仿。——《三体》作者 刘慈欣
◆ 阿瑟•克拉克和阿西莫夫的作品,让我走上了成为科幻作家的道路。—— 电影《降临》原著作者 特德·姜
◆ 阿瑟·克拉克是历史上首屈一指的科幻小说家。—— 美国著名科幻小说作家 艾萨克·阿西莫夫
◆ 克拉克给了我们一种全新的视野,让我们看到人类从地球摇篮向自己在星海间的未来张开双手。—— 美国著名电影导演 斯坦利•库布里克
◆ 克拉克在《城市与群星》中完成了科幻文学的一次伟大的概念性突破。—— 《科幻百科辞典》
试阅
楔子
那座城市犹如一块熠熠闪光的宝石,躺在沙漠的胸膛之上。它历经沧桑与更迭,不过现在,时间对它已不起作用。夜和昼在沙漠的表面交替,但在迪阿斯巴的街道上,时光总是下午,黑暗从不降临。当留在地球稀薄空气中的最后一丝水分冻结之时,漫长的冬夜会给沙漠撒上一层浓霜。然而那个城市却不知有炎热,也不知有寒冷。它和外部世界没有接触,它自成一个宇宙。
人类以前建造过很多城市,但从来没有一座城市跟这座一样。有些城市存在了几个世纪,有些则延续了数千年,直到时间将它们一扫而光,甚至它们的名字也湮没无存。唯有迪阿斯巴向永恒挑战,保卫自己和它所庇护的一切免受岁月的消磨、衰败的蹂躏和惰性的腐蚀。
自那座城市建成以来,地球上的海洋消失了,沙漠吞没了全球,最后的山脉被风雨碾为齑粉。世界荒芜了,再无所生之物产生,但这一切都与那座城市无缘。地球本身可以分崩离析,迪阿斯巴却仍然会保护其建造者的孩子,带着他们和他们的财富稳稳当当地顺着时间之流而下。
孩子们忘却了许多,可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完完全全适应了他们的环境,一如环境适应了他们——因为二者是在一起被设计出来的。他们不关心城墙外面是什么,那些东西已经被排斥在他们的心灵之外。迪阿斯巴是所存在的一切,是他们所需要的一切,是他们所能想象的一切。人类曾经拥有群星,但这事跟他们毫不相干。
然而,古老的神话有时候会苏醒过来,萦绕在他们心头。当他们记起关于帝国的传说时,就会惊惶不安。那些传说产生时,迪阿斯巴还年轻,正从许多太阳中汲取生命的活力。他们不希望回到旧时代,因为他们满足于永恒的现在。帝国的荣耀属于过去,可以留在过去。他们记得帝国是如何迎来它的末日的,一想到入侵者,寒意就会渗入骨髓。
然后,他们会再次沉溺到那座城市的生活和温暖中去,沉溺到那个其开端已经被遗忘、其结局更为遥远的漫长的黄金时代中去。别人也曾梦想过这样一个时代,但唯有他们实现了它。
他们在同一座城市里生活,在那些同样奇迹般一成不变的街道上行走,虚度了十多亿年。
一
他们花了许多小时才杀出白虫洞。即便此时,他们还是拿不准那些白生生的怪物是否已不再追赶他们。他们的武器能量几乎已经耗尽。前面,那个飘浮的箭头仍在指引他们向前,他们就是在它的引导下走出水晶山的迷宫的。除了跟着它,他们别无选择——尽管它可能会把他们引入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险境,就像以前曾多次发生过的那样。
阿尔文往后面瞥了一眼,看看同伴是否都跟他在一起。阿莉丝特拉提着那个冷冷的、却始终明亮的光球紧跟在他身后。自打他们的历险开始以来,那个光球映照出了多少触目惊心的恐怖与美丽啊。苍白的光芒如流水一般漫进狭窄的通道,在熠熠生辉的墙壁上激起水花似的光点。光球能量充足时,他们能看到自己正在往哪儿走,并能察看到任何可见的危险。但是,阿尔文清楚地知道,在这些洞穴之中,最大的危险是不可见的。
阿莉丝特拉身后是娜丽莲和弗洛拉纳斯,他们正在各自的投影机的重量下挣扎。阿尔文忽然想,既然已经给投影机安装上了反重力装置,为什么它们还会如此沉重呢?他老是想到这样的问题,即使在最危险的历险活动中也是如此。当他心中闪过这个念头时,现实似乎在刹那间崩溃,他好像瞥见了感官世界之外的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宇宙……
通道被一堵白花花的岩壁堵住了。那个箭头又把他们出卖了?不——他们刚走近,岩石便碎成齑粉。一支旋转着的巨型螺旋状金属钻头穿透了岩壁。阿尔文和他的朋友们赶忙后退,等待那台机器使劲儿钻到洞穴里来。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岩石的巨响——这声音激起的回声必定会传遍那座山的一切隐蔽之处,将其噩梦般可怕的族类全都唤醒!——那辆潜行车穿过岩壁,停在他们身旁。一扇巨门开启,卡利斯特隆出现了,对他们大叫着:“快!快!”(卡利斯特隆为啥会出现?阿尔文想,他在这儿干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们安全了,那台机器晃动着继续前行,开始了穿越地球深处的旅程。
冒险结束了。像往常一样,他们不久就会回到家里,所有的惊奇、恐怖和激动都会被抛到脑后。他们既疲惫又满足。
阿尔文感觉到地板的倾斜,由此可知那辆潜行车正在向下进入地球深处。卡利斯特隆也许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这是回家之路。然而,事实似乎令人遗憾……
“卡利斯特隆,”阿尔文忽然说,“我们为何不往上走?水晶山的模样谁也不知道。要是到外面山坡上看看天空和周围的大地,那会有多奇妙!我们在地底下待得够久了。”
说这些话时,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不该说的。阿莉丝特拉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尖叫,潜行车里的东西如水中倒影般晃动起来。在围绕他的金属墙外面,阿尔文又一次瞥见了另一个宇宙。两个世界好像在争斗,一会儿这个占上风,一会儿又是那个取胜。
蓦然间,那景象消失了,伴随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梦幻终止了。阿尔文回到了迪阿斯巴,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那个房间,他在地板之上一两英尺1处飘浮着,那是重力场对他的保护,使他不会被撞得鼻青脸肿。
他恢复了常态。这就是现实。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第一个出现的是阿莉丝特拉。她与其说有些气恼,不如说是忐忑不安,因为她非常爱阿尔文。
“呵,阿尔文!”她清晰地显现于一堵墙上,伤心地俯看着他说,“这是一次多么激动人心的历险啊!你为何非把它搞砸不可?”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以为那是个好主意……”
他的话被卡利斯特隆和弗洛拉纳斯的同时来到打断了。
“听着,阿尔文,”卡利斯特隆道,“这是你第三次打断我们的历险了。昨天你想要爬出彩虹谷,从而打乱了进程。前天你千方百计地要回到我们正在探测的时间轨道的原点,结果把一切都搞乱了。要是你不遵守规则,你就只好一个人玩儿了。”
他带着弗洛拉纳斯怒气冲冲地消失了。娜丽莲压根儿没有出现,她或许对整件事感到厌倦了。唯有阿莉丝特拉的影像留了下来,伤心地俯看着阿尔文。
阿尔文调整重力场,用脚站立起来,走向一张桌子。是阿尔文让那张桌子出现的。桌子上有一碗异域水果——并不是他所想要的食物,因为在惶惑之中,他的思想开了小差。他不愿让她看出自己出了错,于是拿起一个看似无毒的水果,小心翼翼地吮起来。
“嗯,”阿莉丝特拉说,“你想要做什么?”
“我情不自禁,”他稍有点生气地说,“我认为那些规则是愚蠢的。再说,当我正处于历险之中时,我怎么能记住那些规则呢?我只是以看似自然的方式行事。你不想看看那座山吗?”
阿莉丝特拉的眼睛由于恐惧而瞪大了。
“那就是说要到外面去啊!”她气喘吁吁地说。
阿尔文知道再争论下去也没有用。他与他所在的世界格格不入,这一点可能注定他一生一事无成。他总是想要到外面去,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在梦幻中。但对迪阿斯巴的每个人而言,“外面”是他们无法面对的噩梦。只要能避免,他们就绝不会谈到它。那可是不干不净的邪恶之地啊。就连他的老师杰塞拉克也不会告诉他原因何在。
阿莉丝特拉仍然用困惑而温柔的目光望着他,“你不高兴了,阿尔文。”她说,“在迪阿斯巴,不该有人不高兴。让我过来和你谈谈。”
阿尔文不解温柔地摇摇头。他知道谈不出什么结果,此刻他想独自待着。阿莉丝特拉失望地从视野里消失了。
阿尔文想,在一个一千万人的城市里,竟然没有一个可以与他真心实意交谈的人。埃里斯顿和埃塔尼娅以自己的方式喜欢他,可现在他的监护期行将结束,他们很高兴让他一个人去寻找自己的乐趣和生活。在最近几年里,他的离经叛道越来越明显,他经常感觉到父母的不满,并不是对他不满——倘若是这样,他应该能正视——而是对坏透了的运气:二十年前当他走出创造大厅的时候,幸运之神竟在全城一千万人中挑选了他们来迎接他。
二十年。他能够回忆起那个最初的时刻,以及他听到的第一句话:“欢迎你,阿尔文。我是埃里斯顿,你的指定父亲。这是埃塔尼娅,你的指定母亲。”那时候,这话毫无意义,但他精确无误地录下了这句话。他记得埃里斯顿是如何俯看自己身体的,现在,除了他的个头长高了一两英寸1,同出生时几乎没什么变化。他差不多是充分长大后才来到世上的,除了身高之外,不会有什么改变,即使到一千年之后也是如此。
在那初始记忆之前是一片混沌。也许有一天,这种混沌又会到来,但那一天太遥远了,丝毫触动不了他的感情。
他转而再次去思考自己那神秘的出身。对阿尔文而言,他会在一个特定的时刻被创造出来,这似乎并不奇怪,他日常生活中的一切其他事物都是由那股神力创造的。但有一个谜他永远没法猜透,也永远不会有人向他做出解释,那就是——他的特异性。
特异性——这是个古怪的、令人悲伤的字眼,而成为特异的人,是件令人悲伤的怪事。当这个字眼运用到他身上的时候——他经常无意间听见别人说起——它好像具有某种威胁他的幸福的不祥之意。
他的父母,他的导师,他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竭力不让他知道真相,仿佛处心积虑地要把他那漫长的童年时代的率真稚气保持住。这些借口很快就会失效了。几天之后,他将成为迪阿斯巴的足龄市民,他想知道的事情将没有一件能够瞒住他。
比如,他为何不宜参加历险活动?在这个城市的成千上万种娱乐活动中,历险可是最受欢迎的一种。参加了历险,你就不只是一个被动的旁观者——阿尔文曾在一些原始时代的粗野娱乐活动中做过旁观者——而是一个主动的参与者,具有——抑或看似具有——自由意志。历险的内容和场景是由已被遗忘的艺术家事先安排好的,但是运用的灵活性大着呢,尽可以花样翻新、千变万化。你可以和朋友们一起进入梦幻世界,寻求迪阿斯巴所没有的刺激——只要梦境持续下去,就根本没法分辨它是不是现实。说实在的,谁能肯定迪阿斯巴本身不是梦境呢?
自这座城市建立以来,没有一个人能玩遍那些被设计出来的历险活动。它们撩拨一切感情,变化多端,巧妙无穷。有些是不太复杂、会有所发现的冒险剧,在青年中广受欢迎;有些是纯粹的心理探索;有些则是逻辑或数学训练,能为知识丰富的人提供最强烈的快感。
可是,尽管这些历险活动好像能使阿尔文的伙伴们感到满足,阿尔文却觉得它们并不尽善尽美。无论它们怎么有声有色、激动人心,他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东西。
他断定,那些历险活动从来没有让人们真正到达过什么地方。它们总是被限定在一块无比狭小的画布上。他的灵魂所渴望的波澜壮阔之景、一望无际的山川之胜,是一概没有的。最重要的是,那些历险活动对古人建立过丰功伟绩的无限太空——群星间那片灿烂的虚空——从来没有做出过一点暗示。那些设计出种种历险活动的艺术家受到了控制迪阿斯巴所有市民的古怪恐惧症的感染,就连他们为别人设计的那些冒险活动也必须安安稳稳地在室内、在地下洞穴中,或者在群山环绕、与世界其他部分完全隔绝的小山谷里进行。
唯有一个解释。在很久很久之前,也许是在迪阿斯巴建立之前,曾经发生过某件事,它不仅摧毁了人类的好奇心和雄心壮志,还把人类从群星送回了家,蜷缩在地球最后一座城市的小小的封闭世界里,以求庇护。人类放弃了宇宙,回到迪阿斯巴那人工造就的栖息之所。曾经驱使人类穿越银河系,抵达遥远的迷雾之岛的那股火焰般不可战胜的激情已经消失殆尽。无数亿年间,没有一艘太空船进入过太阳系。在那里,人类的后裔或许还在建造帝国——只是地球既不知情,也不放在心上。
地球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可阿尔文放在心上。
二
房间是黑的,只有一面墙壁在发光。当阿尔文描绘梦境时,色彩之潮就在那面墙壁上涌动。部分图景使他感到满意。他爱上了直插云霄的山脉,高耸的崇山峻岭显露着力量与自豪。他仔细看了很长时间,然后将它们输入图像显示器的储存单元里。在他就画面的其余部分进行试验时,它们会在那儿被保存下来。但有些东西却在躲避他,尽管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一次又一次努力去把那些空白的地方填满,那台仪器读取着他心中不断变换的图景,并将它们显现在墙壁上。但这样做成效微弱。线条是模糊的、不确定的,色彩黯淡而又单调。若艺术家不知道自己的目标,那即便最神奇的工具也无法为艺术家找到它。
阿尔文把他不满意的那些草图消除掉,闷闷不乐地瞪着那个他曾竭力要用美去填满的、尚有四分之三空白的长方形。他冲动地将现有图像放大一倍,并将它移到画面的中央。这样做无济于事,还打乱了画面的平衡。更糟的是,改变比例使他构图中的缺点显露无遗,那些乍看上去整齐的线条都变得凌乱起来。他不得不从头开始再来一遍。
“统统消除。”他对机器下令。蓝色的海洋消退了,山脉雾一般散去,最后只留下空白的墙壁,仿佛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
光重新涌进房间,阿尔文在其上设计梦境的那个发亮的长方形与周围融合,跟其他墙壁成为一体。但那些确实是墙壁吗?对以前从未见过这么一个地方的人而言,这确实是一个非常独特的房间。这里一件家具也没有,阿尔文看似站在一个球体的中心,墙壁和地板或天花板之间没有可见的分界线。把阿尔文围住的那个空间可能有十英尺宽,也可能有十英里1,视觉无法分辨。伸出双手,举步向前,去找出这个异常之地的界限,这一诱惑很难抗拒。
不过,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这样的房间就是大多数人类的“家”。阿尔文只要生出一个念头,那些墙壁就会变成他所要的朝城市任何一处打开的窗户。只要换个念头,他从未看见过的那些机器就会在房间摆满他可能需要的、按预定的模样出现的任何家具。它们“真实”与否,是近十亿年间令少数人困惑的问题。当它们不再被需要时,便可以回到城市记忆库里。跟迪阿斯巴的每件东西一样,它们绝不会用坏——它们永远不会改变,除非它们的储存模式被蓄意消除。
一个经久不息的、洪钟般的声音在阿尔文耳中响起。他心里产生了一个允许进入的信号,他在其上作画的那堵墙又一次消失了。这时,原来是墙壁的地方站着他的父母,杰塞拉克在他们身后。他的老师在场,意味着这不是一次寻常的家人重聚。
画面十分清晰,当埃里斯顿开口说话时,画面并没有消失。阿尔文清楚地知道,实际上,埃里斯顿、埃塔尼娅和杰塞拉克之间相距遥远,因为城市建造者们不仅彻底征服了时间,也彻底征服了空间。阿尔文甚至拿不准,在迪阿斯巴数不胜数的塔楼式建筑和百折千回的迷宫之中,他的父母究竟住在何处,因为自打他上次以实体形式出现在他们面前以来,他们俩都已经搬了地方。
“阿尔文,”埃里斯顿开口道,“自从你妈和我第一次见你以来,已过了正好二十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们的监护期现在结束了,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自由行动了。”
埃里斯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可是只有一丝——悲伤,而更多的却是解脱。阿尔文期待自由已经多年。
“我明白,”阿尔文答道,“谢谢你们照看我,我会终身记住你们的。”那是正式的回答。他经常听到这些客套话,所以它丧失了实际的意义,只是一组声音。然而,仔细想想,他觉得“终身”一词是一个陌生的字眼。他模模糊糊地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是什么。迪阿斯巴的事情有许多他都不明白,他得在未来的世纪里学习。
埃塔尼娅似乎想要说话。她抬起一只手,掸了掸长外衣的彩色薄纱,又让它垂落到身体一侧。接着,她无奈地转向杰塞拉克,阿尔文第一次意识到他的父母在担忧。他迅速回想了一下过去几周的事。他最近的生活中并没有发生什么会引人不安令人惊恐的事啊,可埃里斯顿和埃塔尼娅两人流露出的似乎就是惊恐的神情。
不过,杰塞拉克显得成竹在胸。他试探性地看了埃里克顿和埃塔尼娅一眼,满意地发现他们已没有什么话要说,于是滔滔不绝地讲起了那通他已想说多年的高论:
“阿尔文,”他开口道,“二十年来,你一直是我的学生,我竭尽所能把本市的种种规矩教给你,引导你去继承该属于你的那份遗产。你问过我许多问题,那些问题我并不能全都回答出来。有些东西你不愿意学,有些我自己也不知道。现在你的婴儿期结束了,但你的童年时代才刚刚开始。若你需要我的帮助,我仍然有责任指导你。两百年后,阿尔文,你就可以开始了解这个城市的一些事情以及它的一点历史了。就连我这个将走到生命终点的人,所看到的也不足迪阿斯巴的四分之一;对它的历史,也许所知不到千分之一。”
这些话里包含的信息阿尔文都知道,但他无法打断杰塞拉克。那个老人盯着他,视线仿佛越过好多个世纪的鸿沟。他的话沉甸甸的,具有无法估量的智慧,那是他在漫长的一生中同人与机器打交道时获得的。
“告诉我,阿尔文,”他说,“你问过自己吗?你出生前——在创造大厅发现自己面对埃塔尼娅和埃里斯顿之前——在什么地方?”
“我想我不在任何地方——我只是这个城市记忆库中的一个模式——就像这个一样。”
在阿尔文身旁,一张低矮的睡榻闪烁起来,由淡至深,逐渐变成实有之物。阿尔文在睡榻上坐下,等待杰塞拉克继续说下去。
“你说得对,”杰塞拉克回答,“可那仅仅是答案的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到现在为止,你所遇到的只是跟你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们对事实真相一无所知,所以我们必须让你准备好面对事实真相。
“阿尔文,人类在这座城市里已经生活了十多亿年。自从星系帝国崩溃、入侵者撤离地球以来,这里一直就是我们的世界。在迪阿斯巴的墙垣外面,除了传说中的沙漠之外,一无所有。
“我们对自己的祖先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们是非常短命的人,只知道他们能在没有储存装置或物质组成器的帮助下进行自我繁殖,尽管这好像有点古怪。在一个繁复而又明显不可控制的进程中,定义每个人的主要模式被保存在微小的细胞结构中,这些细胞结构实际上是在身体内部被创造出来的。要是你感兴趣的话,生物学家们可以告诉你更多有关这种结构的情况,但是创造这种结构的方法并不重要,因为在历史的黎明时期它就已经被抛弃了。
“一个人,就像任何别的物体一样,是被它的结构——它的模式——所限定的。一个人的模式复杂得难以置信,决定人的思维的模式尤其如此。可是,大自然却能将那个模式塞进一个微小的细胞——小得肉眼无法看见的细胞。
“大自然能做的,人也能以自己的方式去做。我们不知道这花了多长时间。一百万年?也许。最后,我们的祖先学会了如何分析与储存限定任何一个人的信息,并利用那些信息重新创造出原型,犹如你刚才创造出那张睡榻一般。
“我知道,你对那样的事很感兴趣,阿尔文,可我无法确切告诉你那是怎么做到的。储存信息的方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信息本身。信息的形式可以是写在纸上的书面语言,千变万化的磁场,或者是不同类型的电荷。人类会使用所有这些储存方法,也会使用许多其他的方法。
“这样说就足够了:他们在很久之前就能把自己储存起来。或者,更精确地说,他们脱离了有形的模式,又可以返回这样的模式。
“这些事,你已经知晓。我们的祖先通过这种方式使我们在实际上得到了永生,但又避免了由于废除死亡而产生的种种问题。在一个身体里活一千年,这对一个人来说够久了。在那段时间终了时,他的心灵会被种种记忆堵塞,他只求安息,或者一个新的开端。
“不久之后,阿尔文,我就准备离开这具躯体了。我将追溯我的记忆,梳理它们,把那些我不愿保存的记忆加以删除,然后步入创造大厅,通过一扇你从未见过的门。这具旧躯体将不再存在,意识本身也将如此。杰塞拉克的一切将什么都不会留下,除了冻结在水晶里的一团电子云。
“我将长眠,阿尔文,无梦的长眠。而后有一天,也许是十万年之后,我将在一具新的肉体里发现我自己,与被挑选出来做我监护者的那些人相遇。他们将像埃里斯顿和埃塔尼娅照看你那样照看我,因为在起初的时候,我对迪阿斯巴一无所知,对我以前是什么样也没有任何记忆。那些记忆将缓慢恢复,到我婴儿期结束时,我将带着那些记忆不断前行,进入新的生命周期。
“这就是我们的生命模式,阿尔文。我们大家以前都在这儿生活过许多许多次,尽管那些间隔时间是由明显不规则的法则决定的,其长短不一,因而眼下这一批人是永远不会再次生活在一起的。新杰塞拉克将会有新的、不同的朋友和兴趣,但老杰塞拉克——我希望储存下来的那一部分——将依然存在。
“在任何时刻,阿尔文,迪阿斯巴的市民只有百分之一活着并行走在它的街道上。绝大多数都在记忆库里沉睡,等待召唤他们再次登上生存舞台的信号。所以,我们绵延不绝,却不断变化——永生,但不停滞。
“我知道你想弄明白的是什么,阿尔文。你想知道什么时候你会重新唤回自己早期生活的记忆,就像你那些已经在这么做的同伴一样。
“你不存在那样的记忆,因为你是特异的。我们一直竭力不让你知道这件事,我们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力求使你的童年不蒙上阴影,但我想你已经猜到部分实情了。五年前,我们才开始怀疑你具有特异性,不过现在已经确信无疑。
“阿尔文,在迪阿斯巴,你这种情况自建市以来只发生过极少的几次。也许你躺在记忆库里,从古至今的所有年代一直在沉睡,也许你只是在二十年前由某种偶然的机缘创造出来的。你可能是城市设计者在一开始就安排好的,抑或可能是发生在当代的一个毫无意义的偶然事件。
“我们不明白。我们所知道的只是——你,阿尔文,人类中绝无仅有的一人,以前从来没有生活过。准确地说,在至少一千万年间,你是地球上出生的第一个孩子。”(独家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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