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录 注册 论坛
《新科幻》

《新科幻》

开博时间:2016-07-01 14:43:00

新知...新奇...新锐...

文章数180
当前位置:
主题站>名刊精选>《新科幻》>详情页

第二次机会(下) 戴维·D·莱文(美) 猫猫(译)

2012-09-06 10:49:19

    接下来几天里我们全力以赴地清理流星体撞击的残局。凯拉和玛丽没出丝毫意外完成了他们的舱外行走,在船体外焊接修补好了漏洞,先前鲍伯在船内临时补好了这个指头大小的洞。在船体上留下这个洞的石块比谷粒还小,撞击后就蒸发掉了,而同时我们其他人也努力工作,把所有设备摆放回被撞击前的地方。
    我无法让马特承认他曾说过什么。无论是什么,我确信那就是我成为这样一个被遗弃者的原因。
    我被遗弃了。我不确定是不是现在情况变得更坏,还是我更留意了,还是我变得更妄想了,不过清楚的是现在每个人都对我退避三舍。只要我一飘近正在进行的谈话就会嘎然而止。人们不肯与我对视,或者——更糟的是——当我从工作中抬起头会发现他们正沉默地观察着我,我怀疑马特是不是已经暗地把我在气密门前犯的错告诉了大家,可那又不像他的风格。
    不可能是种族偏见……会是吗?不是的,因为露汝也不肯与我视线相碰。
    无论原因是什么,看来我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不引人注目。当我想好要同露汝或是马特证实下船员们的行为时,我又犹豫了——我确定开口抱怨只会让情况更糟。所以飞船一恢复正常,我就重新回到被撞击前一直在研究的通信问题。
    我进行的数据库检索毫无结果。数据合并在飞船发射后的第四十七年停止,三个单独的原始数据库消失,一点也找不到具体线索。当我请鲍伯帮忙看看,在流星碎片撞击飞船时我正打算这么做。他借故谢绝——忙着飞船恢复、维持飞船正常运转。其他人对飞船系统都没鲍伯有经验,而且他们更不愿意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至少鲍伯还会找个借口推托,玛丽无论什么时候我想和她说话她就只是挥手让我走开。
    很多时候我都一个人待着。气密门不再像以前那样吸引我,更多时间我都在温室里飘荡,旋转着的透明管子里种植着各色植物,它们吸收我们产生的垃圾并将其转变成食物和氧气。尽管这里是我们继续生存的根本,却没人喜欢在这儿工作,因为这里污物聚集、空气中二氧化碳含量过高,待在这里会让人头痛、眼花。我却学会了应对,因为在这儿可比我在工作区和居住区受人注视好得多。
    那天我正待在温室里捏大豆叶,突然明白自己解决通讯问题是完全走错了方向。
    在特定的植物生长周期,必须掐掉植物疯狂生长的叶茎以保证它们把能量集中用于结豆,因为植物密集生长让这成为个痛苦、乏味的工作。我来来回回地低头,手穿过纠缠的藤藤蔓蔓,想确保不会漏过一个枝叶,就是这移动的图像提醒我一直以来我早该明白的事。
  人类已经有一个多世纪使用多个小型无线接收器来取代曾经的单一巨大天线接收技术(又称长基线干涉测量),那是对用两只眼睛看三维物体要比一只眼睛看三维物体更清楚的扩大版应用,而且观察物体的眼睛离得越远看到的三维效果就越好。
    我们在鲸鱼座星系里已经发射了大批卫星。尽管它们的无线天线要比卡西号上的大天线小些,可如果我能把两个或更多个卫星天线对着地球,然后把接收到的信号汇集起来,那我就可以从太阳噪音背景下选取发自地球的信号了。而我收集到的信息也帮我找出卡西号接受设备上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接下来几天里我一直在研究干涉测量法,并在飞船的软件库里找到一个很有用的子程序,并预定了五个卫星的时间。我极其小心——我不想因为使用卫星或是计算机资源而引起别人的敌意。
    当我预定的时间一到,我就把五个卫星同时对准地球,在整整八个小时里一直保持着这种监察状态。后处理过程用了两个小时。在此期间我一直飘浮在温室的番茄和南瓜中间,尽可能利用修枝和授粉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过实际上干得还不如植物辅助系统干得好。
    时间一到,我急切地冲进德塔工作区,那儿的监控器上……
    没有。
    五个卫星上没有任何一点儿信号是来自地球的。
    我检查、再检查自己的程序,确定自己正确运行了子系统,确定这些数据没有丢损。一切好像都很正常。可当我检查数据的时间戳时,我发现这些卫星自身的实际时间并不完全同步,它们之间的时间最长相差一个半小时。
    干涉测量法中正确的时间戳是决定性因素。可卫星散布于整个星系,它们之间最远相距有七光年,所以也不可能把它们时间拨同步。或许这是个方法,可我越研究问题,拙败感越强。飞船上没一个人愿意和我讲话已经够糟了,现在甚至连飞船上的机器也不合作。
    “你用完主数据端了吗?”
    我从监控器上抬起头,是玛丽,一只脚勾着固定支柱飘在空中,双臂在她那扁平的胸前交叉。她的头发确实长出来了,不过那也无法让她看着更像女人,甚至想到她是‘女’的就让我头痛。
    “我不想说什么,”她继续,“可是你的预定时间三个小时前就结束了。”
    “这很重要。”我辩解,我从牙缝里蹦出这些话。
    “呃,我们其他人也有重要的数据要处理……”
    “为什么你的重要数据总是比我的重要数据更重要?”马特和露汝正在工作区另一端他们各自的工作台前工作,听到我的声音都转过头来。“我已经很努力了,我一直都很配合大家。我研究了你们的规程、服从你们的规则,聆听你们那非要重复两遍的愚蠢行话已经好几个月了,而我所得到的回报就是沉默!”这几个星期累积的愤怒和拙败一涌而出,“我算什么?”
    玛丽无奈地想躲开,她双手笨拙地拍打着空气以尽量避开我激烈的指责。
    “我也不想死!我也没要求带着不完整的训练记忆就苏醒!我所想要的只是一点耐心、一点同情……可是你……你们所有人……”我手臂在空中一扫,指过露汝、马特——还有鲍伯和凯拉,他们刚听到我的大叫疲惫地从邻近舱赶来,“你们所有人对我就像……就像对垃圾,我烦了!”
    “查兹……”露汝刚开口,我就打断她。
    “不用解释。”我大叫,“不要再相互指责。我只是想要一点儿……”我透不过气,“……一点儿尊重!”
    他们都瞪着我。我不能指责他们——我正在大吵大叫、太自我、太过情绪化……
    噢,亲爱的耶稣。现在他们永远也不会把我当会事了。
    我张嘴想解释……可我扁桃体那出现的肿块让我呼吸困难。
    目光刺眼。我用力冲开把我固定在工作台上的支撑,冲过受惊吓的玛丽和鲍伯……冲到系统区上方,通过气密门冲进温室里。
    我飘浮在蜿豆和辣椒之间,身子蜷成一个球颤抖着,被压抑的泪水却没奔涌而出。这儿既臭又闷,我的人生也如污泥。
    从前我曾以为被选为卡西号船员是我人生中最伟大的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很久以后,我听到德塔舱锁开启的声音,“查兹?”马特的声音。我甚至没哼一声。温室并不大,如果他真想找我,他会找到的。
    最后一道阴影落在我身上,“我很抱歉,查兹。”
    “你也没做什么。”我头仍蜷缩在膝盖,“我碰到点挫折就没控制好脾气。”
    “不,我确实做了些事情,对你,我们都做过。”
    这话让我不再缩成一团,我抬头看着他,尽管我的视线一片模糊,零重力下眼泪是不会坠落的。
    我等着。
    马特用肘勾着身边的一个构架,他开始犹豫地讲述。我的泪水再次涌出。
    “你刚好死在要进行第二次扫描的前一周——大约距你第一次扫描六个月,你记得这些,对吗?”
    我只是看着他。
    “你不想知道在这六个月里发生过什么吗?”
    我思考着这个问题。
    他扭过头不看我,对着透明塑料墙说话,“查兹,我说的可能会伤到你,可你应该知道。”
    “好吧,让我听听。”我并没真的准备好要去听什么坏消息,不过这是这几个月来第一次有人肯跟我面对面交谈,我不想让这个机会溜走。
    马特叹口气,“好吧。”又沉默好久后,他转回头直视着我的眼睛,“在第一次扫描后不久,你就和玛丽开始交往。”
    “玛丽。”噢,亲爱的耶稣。
    “当然,你不清楚,关于她的,呃,个人经历。”
    “是,我不清楚。我们……很亲密?”
    “哎,是的。当你发现……呃,那相当痛苦,对你们两个都是。他脸上浮出后悔的微笑,“呃,查兹。坦白地说,在这上面你真是个混蛋。你到处抱怨自己受到了欺骗,你感觉有多肮脏。你告诉我那天你回家后在淋浴前,用热水足足冲洗了两个小时。”
    玛丽在我面前暴露了她其实是他……噢,亲爱的上帝,怎样的爱人如己才能让我接受这种欺骗。
    “从那以后,事情就真的变得很丑陋。你拒绝和她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当鲍伯对你一再的述说、抱怨、厌烦时,他告诉你他自己也是同性恋,那让情况变得更糟。项目策划人不得不中止训练,以便我们一起通过心理咨询。我想那时你自己也想退出,而我们同样也想让你退出,可卡西号已经发射,上面装有我们的细胞样本——我们不得不学习一起工作。”
    我的嘴干干的,我努力产生出些唾沫,吞咽下,“心理咨询……起作用吗?”
    马特想了会,“我想开始是起作用的,接着你就在人行道上被撞了。”他再次转开脸,“老实说,当我们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我们……很宽慰,接着我们想起到了鲸鱼T后我们还得跟你一起工作。”
    对此我无话可说,我们只能沉默。
    马特把头转向了我,可身体仍朝着外面,“查兹……你得为我们想一下。两年的共同训练,我们更像是一个家庭,我们是一个整体,一架精密打磨的机械,容不下任何外来插件。每天我们都得想自己要在卡西号上苏醒然后得面对……你——小心眼、顽固不化、不肯原谅、讨厌同性恋。对待玛丽和鲍伯态度极其恶劣,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两者相权衡你最轻,而且你还完全没受过——”
    “我不是‘完全没受过训练’,最初六个月里我们被填塞了太多的训练。如果他们不是认为拥有最初的训练记忆扫描就能完成任务,他们也不会发射飞船。”
    马特缓缓摇摇头,“当时我们都是这样想的,可在经过两年多的训练后我们可以看出我们是多幼稚。”他举起手想让我理解,“想象一下你是学校的学长,你知道等你毕业你会就业……不,结婚,和你的新同事结婚。他一点也没长大,还是个新人,无知、幼稚、和先前一样惹人厌,即便他已经从一个高中生长成了健全的成年人,可仍无法改变太多。”
    “你们应该给我个机会……”
    马特闭上眼,用力摇摇头,“你伤害了太多的人,严重地伤害。我们投票表决不让你苏醒。”
    我眨着眼,努力消化他所说的。他们投票,不让我苏醒。
    马特张开眼,“我们私下开会,项目策划人不同意,可全体船员一致同意。”
    他们投票不让我苏醒,还是全体通过,“怎么……”
    “这并不困难。你在第三组里,鲍伯一苏醒,他中断软件继续运行你就醒不了了。”
    我并不想问那个,我想说的是“你们怎么可以?”不过……我能明白他们怎么可以以及为什么。如果马特和鲍伯是疯狂的白人至上主义者我可以想象自己会怎么做。我可能也会投同样的票。
    马特仍在讲,“可是我们不想……呃,解决……你的,你的身体。我们只是把它留在苏醒舱里。一想到这些就让人不舒服,而且我们很忙。”
    再一次漫长的沉寂。这次我先开口,“那么……你们为什么又改了主意?”
    马特深深地长叹,“你瞧,这就是问题,我们没改主意。”
    “你们……没有?”
    “没。当你苏醒过来,每个人都感到很意外……或者至少,每个人都说这是个意外。鲍伯诅咒发誓说不是硬件或软件差错。所以只要你不在旁边,我们都努力找出是什么……或是谁……让你苏醒的。”他再次苦笑,“在这种情况下,我得说我们对你的态度还是比较好的。”
    我脑海里被填进去太多东西,太多所以难以接受,“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我嗓音沙哑。
    他的面颊鼓着,“问得真好,或许是我认为我们对你不公平,或许是我厌倦了要保守秘密的紧张。”他耸耸肩,伸开双手。鲸鱼T的阳光透过藤藤蔓蔓,在他肩上留下点点光斑,“不管怎么说,现在情况就是这样,你在这儿,我们大家也在这儿。所以我们要怎么面对这种情况?”
    “马特……那不是我。我什么也没做过,我甚至都不知道事情发生过。”
    他不再揉他那三叶草纹身,思索着,“可能,可即便如此,我们仍然讨厌你,同样的事你可能会再干一次。”
    “可我没干过!而且我以后也不会干!”
    他冷冷地瞪着我,那目光就同当时在气密门那儿我弄混氧气状态时一样,“可能做得不完全一样,可你仍会让玛丽、鲍伯和我难受。”
    我把身子再次蜷缩起来,双腿抵到胸前,我后背压到的叶子皱了起来,“对不起,”我的声音从膝盖中间传出。道歉并不恰当,可我也只能道歉,“至少……至少现在我知道了,我可以努力去改变。”
    漫长的沉寂。“是的,”马特最后说,“你可以努力。”
    我抬起头刚好看到他正伸出只手想要摸我肩膀。可当他看到我正看着他时,他又缩回了手。
    “对不起。”我再次道歉。
    他一言不发地调头回飞船。我可以听到气密门在他身后关闭的声音。

    那次谈话后,我哭了,哭了很久。然后我祈祷,又哭了很久。
    最后我走出温室。不过我发现自己无法与任何人的目光相对。我在厨房或是从一个舱前往另一个舱的途中遇到玛丽或鲍伯,我刚张嘴想说点什么而发紧的喉咙就迫使我保持沉默。如果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伤害他们的,我又怎能请求他们的谅解?事实上,我真的能原谅那些对自己的欺骗行为吗?
    所以即使我没有那么严重地伤害过任何人,想要和他们交谈也是不可能的。这中间只是程度不同,本质上并无差别。
    所以我还是一个人待着,我继续祈求上帝的指引。
    同时我也一直在研究同地球失去联系的问题。因为我发现把自己的精力投入到科学或技术问题上是最好的放松灵魂的方法,无论我自己的处境多糟糕,还是有再多问题需要研究。
    直到四天后,我才敲响马特的门。
    “索普索普?”
    “马特,是我,我想和你谈谈。”
    片刻后马特打开了门。他只在臀部围了条毛巾,“这是种改变。”
    我吞口唾沫以缓解自己喉咙处的紧张,“求你。”
    马特让到一边,沉默地为我拉开门,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离开我的眼睛。
    “我正在进一步研究阿齐比地壳温度问题。巴尔扎克和伏尔泰都有月亮,而且月亮上的温度也比预期的要高,我开始怀疑它们上面可能存在生命。”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帮你,不过这方面玛丽是专家。”
    “我知道。”我再次咽口唾沫,“我……我无法和她交谈。”
    “所以你想让我替你传话?抱歉,我不——”
    “不是的,”我打断他,“我想要你帮我……改变我的态度。”
    马特充满疑惑地看着我。
    “我想要个纹身。”
    “我明白了,你想要个记号表明自己是个全新的人。”他指着自己的三叶草,“就像我。”
    “对。不过……嗯,纹到哪儿会痛得轻点儿?”
    对此他咧嘴一笑,“某些在皮肤和骨架间有很多肌肉的地方。上臂不错,或是屁股。这要取决于你想不想让纹身露出来。”
    “上臂。我想让人们看到它。”
    “那你想过要纹什么图案吗?”
    “我想过,我想纹只羊羔。”上帝的羔羊,但我没说出来,“来表示一个全新的生命、一个崭新的开始。”
    不幸的是,马特和我都没什么艺术细胞,我还因为痛身子动了几下。所以那羔羊纹出来后看着更像是片积雨云——粗粗笨笨的一大块上面伸出四条呆呆的线——那是用血和墨水画出的粗糙图案,不过我明白它的意味。
    我又花了几天时间才让自己坚强起来以面对玛丽。我飘到艾普西隆舱工作区底部,看着她在一个监控器上键入记录,同时又热切地盯着另一个监控器。我用手捏着仍包着绷带的手臂——那疼痛提醒我,我不是那个曾经做过伤害别人事情的人,我不是我曾经是的那个人,我是一个全新的人,一个有第二次机会重新开始的人。我踢下隔离壁,飘移到玛丽身后正上方。
    她立刻就注意到我了,她的身体告诉我这些。她拒绝承认我出现,她继续工作,把后背转向我。
    她头发已经长长,蓬松卷曲,如同地球上的发式。从这儿我就可以想像曾发生过的事,我可以理解上一个自己为什么会被吸引。
    我等着。尽管我极度想逃开,避开与她相对,不去想连身衣下这个人到底是什么,可以一直假装我们的余生不是被一起困在这个大罐头盒里……我等着。
    最后她把触笔放回支架,她并没转身,问道:“嗯?”
    我不得不先清清嗓子才开口说话,“我想请你帮个忙。”
    现在她转身,一双黑眼睛严厉地注视着我,不过当她一看到我手臂上的绷带,目光就柔软了一些,“你受伤了。”
    我不在意地挥挥手臂,“没什么。我想请你帮我解答一个科学问题。”
    她昂起头——没答应,但却愿意听下去。
    我告诉她自己如何研究三个巨型气体星球的月亮的红外线观测值,以验证自己对阿齐比的分析,我如何发现几个月亮表面温度即便套用佩德森/吴方程式仍出人意料地高。伏尔泰的月亮康哥德和帕克特离它们的行星太近,潮汐的力量或许可以解释这种差别,可是巴尔扎克的第四个月亮,巴纳齐的月表温度更高——它的温度应该足以让上面存在液态水,事实上——巴尔扎克的运行轨道位于鲸鱼T适于居住带的最外围,它的月亮们上面即便有水也应该是经年凝结成冰的。
    “你在巴纳齐的大气层里寻找过温室气体吗?”
    我寻找过,可结果更令人奇怪,不过我想听听她的观点……我需要表现出谦恭,“呃,我不太确定自己找到什么,你能帮我研究下光谱分析吗?”
    玛丽滑到一边,让我把自己的双腿放进她工作台的另一个支撑处固定身体,然后在监控器上调出光谱摄制仪控制软件,“你的数据在哪儿?”
    从她的工作中我学到很多——她使用软件熟练而灵敏,很多时候梳理原始数据也比我快得多。“嘿,”她看着屏幕上建起的图表说,“这很奇怪……”
    “什么?”
    “温室气体,都对。二氧化碳、甲烷、还有……看着……像是氧气?”她的眼睛因最后一点发现睁得大大的。
    如我所想。我很高兴自己的分析能被证实,同时也为可以和玛丽一起工作而高兴,总之这是个开始。
    我们一起工作了几个小时。我对数据很熟悉,因为是我收集的,而她明白这些数据的意思还知道怎样使用工具,可我们一起工作我也看出她对飞船的电脑系统认知不深——尽管她在自己的专业软件领域是专家,可她几乎很少用自动操作或数据流操作。所以当我们继续工作时,她从我身上学到的东西和我从她身上学到的东西一样多。我们一起研究发现巴纳齐是个非常有趣的卫星。
    上面的情况玛丽称之为“生物活动的反常现象”。或许是生命,或许是其他什么,不过那儿确实有某些东西可以制造氧气。那儿的大气甚至可以呼吸——虽然寒冷而稀薄,却能维持人类生存。可能能。
    糟糕的是我们无法着陆。对这个项目来说,多加一个着陆器、基因库和其他应该包括在内的殖民设备,只会增加把飞船推进到鲸鱼T的激光推进器能耗。不过我们可以利用无人驾驶大气侦测飞机。围着巴尔扎克轨道运行且具备无人驾驶飞行功能的最近的卫星两星期内就可以到位。我们命令它前往。
    当我们等候数据时,问题依然未知。上面的氧气从哪儿来?
    这个疑问拉近了玛丽和我之间的距离。我们各自提出自己的理论,反复地讨论,论证这些数据的含意。尽管这几个小时里我们说的话要比我们到鲸鱼T后所有时间讲的话都多,我们仍感觉不舒服——感觉上很矜持,对对方的私密空间都很敏感,任何身体轻触都会让我们畏缩、退让。当我们意识到我们已经一起工作很长时间,我们很正式地互道晚安返回各自房间休息。  
    不过,这是个开始。

    接下来的几天里,除了和玛丽一起研究巴纳齐大气层里的反常物质外,我继续研究同地球失去联系的问题。可我进的只是一个又一个死胡同。我尝试用几种技术来重新同步卫星的时钟,或是想法弥补同步差别。可无论我怎么做结果都一样——一无所获。
  最后除了更多的反省和祈祷外,我只能向鲍伯求助。他正待在伽玛舱里,清洁空气过滤器——他很高兴能放下这个肮脏的琐事来帮我。
    “你试过对单个卫星数据进行傅里叶分析⑤吗?”他问。
    “呃……”
    同鲍伯交谈比我预期的更困难……甚至比同玛丽交谈还要难。或许是因为他比我高很多。我大脑里有个地方总在想着如果他厌烦地扑过来我该怎么办,我一直提醒自己这个担心是荒谬的,可它仍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我的脑海中。爱人如己,我提醒自己。
    “我不认为有足够迹象表明值得费那事。”我最后说。
    “或许没有,不过还是值得一试。”他用一条毛巾擦拭自己那满是污垢的双手,头又低回到工作台下。
    一旦我们设置好了傅立叶变换⑥……只用几分钟就运行好了。结果如我所担心的一样,是无解——自然界里来自太阳的无线噪音压倒一切,即便来自地球的人工信号经过加强也完全湮灭其间。我们真的需要把几个卫星信号合并一起以弥补它们各自的小天线接受能力,可没个固定的时间戳数据也不可用。
    鲍伯沉思起来,“用天然的时间戳怎么样?”
    我立刻就明白了,“我不知道数据库里有没有脉冲星⑦记载。”如果有的话,我们就可以利用它的定期无线脉冲作为自然时钟来编排不同卫星间的信号。
    “只能用一个方法来查找……”
    我们预约了卡西号的大天线——尽管我不相信卡西号整个系统,但它却很快给我们答案——把它对准地球,然后在恰当的频率范围内以微弱的定期脉冲发送数据。
    在某些方面,和鲍伯一起工作要比和玛丽一起工作更舒服。我们专长相似,所以一起工作起来更协调而不需要相互学习。事实上我所看到的鲍伯和马特在一起的画面总在脑海回放。每次我发现自己在想那手、那嘴怎么样时,我就提醒自己把他看成个“同性恋”是不对的。他是一个完整的人——一个很好的人,容忍我的程度远大于我容忍他的程度。我们一起工作时,他丝毫没表现出上一个我对他虐待而留下的不快或尴尬。
    我觉得自己好卑鄙。
    鲍伯额头皱着,眉毛挑起,“嗨,找到一个!”
    “让我看看。”
    他转动自己的监控器以便让我们两个同时观看,“这儿。”图像显示有个260Hz的周期脉冲,信号不是很强但却有力而规则。
    极端有力。我从没见过有这种脉冲宽度的自然信号,“等一下,周期多少?”
    “不到一秒。”他轻弹着放在支架上的触笔,“确切说是0.82秒。”
    “等等,等等……”一个想法困扰着我,卡西号的五个舱都传送着各自的信标——以215Hz全方位传送,这是它们分别到达鲸鱼T后,用来确定彼此方位的,如果是215兆赫,蓝移⑧到260……”我把监控器转向自己,调出计算窗口,计算结果告诉我信号来源接近光速的90%,一个非常熟悉的数字,扣除信号0.82秒周期的相同蓝移得出原始数据……刚好是一秒。
    “看这个,周期一秒,15兆赫,光速的90%。这对你有什么意义?”
    鲍伯眼瞪得大大的,和我一样大张着嘴,“舱的灯标。”
    我们看着彼此。“是阿尔法!”我大叫。
    鲍伯和我抓着对方热烈拥抱,大笑着砰砰拍打彼此后背。找回失去船舱意味着更多的金属……更多的仪器……更大的生存空间!我们迅速分开,去找其他船员一起共享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
    直到我告诉马特这一消息时我才想起自己刚刚毫无畏惧地拥抱了鲍伯,对此我笑了。

    大型监控器上显示的粒纹图像告诉我们阿尔法为什么来晚了。它四个帆中的一个应该是被推进器激光射到了,随后在航行过程中脱下,但却仍附在舱体上——已经弯扭成了皱皱的C形。帆可能妨碍了最初的航行,所以被船舱的激光推进器切掉了20%多。坏掉的帆在第一次减速时引发问题,让阿尔法舱以星际航行速度一头扎进莫里哀的大气层里。不过模拟显示舱的降落伞一定张开了,否则航行早期舱就被烧掉了。
    每个人都为能重见那个舱上携带的私人物品而兴奋鼓掌。我自己那270克的私人物品定重贡献给了我祖父的《圣经》——我还记得当初把它放进标有阿尔法记号的储藏箱时的情境。可当我记起那淘气的舱里还装着什么时我的喉咙都发紧了,那个舱里也装载着全部船员的组织样本和记忆扫描。阿尔法利用它自身设备,也完全有能力再组建一支船队。
    当然这一切不可能发生。我们已经先发射出了到达代码,经过两年减速飞行加入我们的阿尔法舱将会是空的。可如果情况颠倒过来,如果是阿尔法及时到达而其他舱晚了,将会是阿尔法舱里的细胞样本和记忆扫描创造出来……我,或是某个像我的人。
    那个人会像我一样度过那样艰难的时光吗?或许他可能根本就不会苏醒。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是什么让我以为阿尔法舱里装载的东西更有趣。
    从发射到航行期间的全套数据,还是失去同地球联系的答案?

    露汝的目光在二个满是图像的监控器间来回观察。“嗯?”她并没抬头。
    “你对天线加了密。”
    她瞟了下我,随即又盯回监控器,“是。”
    我等着解释,可并没得到,所以我继续问:“我得用它才能恢复阿尔法舱的航行期数据。”
    露汝停下,闭上眼睛,一双棕色手指点在鼻子前,“那也是我对天线加密的原因。”
    “噢?”
    现在她确实在看着我。她用那黑黑的眼睛带着强烈的感情盯着我,“查兹,你在这件琐事上浪费太多时间,我们到这儿是为了科学,不是为了工程。”
    “如果我们不能把结果送回去对科学也没什么好处?”
    “传送装置运行良好,你自己也这样说。迄今为止我们的基础科学任务进展良好,”——她用一只手指重重敲击在自己另一只手掌上以强调这些话——“我们也不需要接受任何来自地球延迟了近二十四年的数据,修理接受器太花时间。”
    我立刻转身回去,不过紧接着我又返回,“如果我们发射后地球在基础科学方面有任何相关发展,那它们就能指引我们研究的方向,我们就不用把自己宝贵的时间用在重复研究发明上了。”
    她眼都没眨,“扎克扎克。我们所处的环境很危险——我们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所以我想让你把注意力集中到任务上。我的意思够明白吗?”
    当露汝和我长时间互瞪着彼此时,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相当明白。”我回答。
    她转身盯着屏幕,无视我的存在。

    开口前我先吞口唾沫、舔舔嘴唇。鲍伯和我单独待在他的住处,那有太多原因令我不安,可我不得不说的事情却不能让人偷听,“有些事非常奇怪。”
    鲍伯只是疑问地看着我。
    我再次咽口唾沫,“你瞧……我知道你们投票不让我苏醒。”
    他盯着我的眼睛,“是的,我……我想你最终会发现的。我很抱歉。”他抬起头,“他们这样做是为我,还有玛丽。我……我很不快,不过似乎看来……这种不快不应该继续下去。”
    “我也很抱歉,因为我那样对你,上一个我。”
    鲍伯噘着嘴,沉思或是生气,或者二者兼有,随之他叹息着摇摇头,“都是过去的事了,查兹。如果……如果你没死,你最终也应该会克服的。”
    “呃,现在我回来了,而且我在努力……克服。”
    “我可以看到。”
    有一会儿我们飘着各自出神,“不过那不是我唯一想说的事。”最终我开口,“我对大天线的存取权被露汝加密中止了,她说我浪费太多时间在——重建与地球之间的通讯上了,她让我研究科学。”
    “呃,那是我们的主要使命。”
    “不过我私底下有种……感觉,我想她是不想让我得到阿尔法上的数据。”
    “为什么?”他感到迷惑,我也一样。我们都是科学家,做科学研究的基础就是能自由存取信息。
    “我不知道,不过这只会让我更想得到那些数据。”
    “所以你想让我替你得到。”
    “是的,不过得巧妙点。”
    他看着身侧思索着,“我可以把上面的信号中转给几个卫星,把它隐藏在其他数据流里。”
    “太好了,我是说,扎克扎克。”
    鲍伯咧嘴一笑,“你现在会用了。”

    我集中精力在科学上,特别是集中在研究巴纳齐的大气组成。我把自己先前的工作台和凯拉交换,那样工作时就可以离玛丽更近些,玛丽研究化学活性而我则关注于对月亮进行更进一步的行星学测定。我们最初并没打算对这个气体巨星的月亮们进行过细的研究,可巴纳齐上面有氧气存在让我们对它更感兴趣。 随着玛丽和我共度越来越多的时间,我也发现自己开始从不同方面认识她,不是做为一个女人,确切地说,是生了某种病的人类。
    我也开始同船员们一起进餐。最初我只是躲在后面安静地吃饭——和他们在一起,却又不是在一起——几天后我也开始讲述自己的观点,再然后是和他们一起热切地讨论和争论。一个半星期后,和大家一起我就感觉自然多了,我发现自己甚至可以不带任何偏见地和人们争论。
    可在本该我睡眠的时间,我却用来分析来自阿尔法的数据流。那个任性的船舱跑得太远、速度太快,而卫星小天线上可以接受的带宽又太有限。这难题让我很泄气,不过我知道鲍伯干得很好,因为他总能很快地转移数据而不引来任何注意。我对他处理数据的技巧印象深刻,我也这样当面告诉他了。
    一天晚上,正当我用干涩的双眼紧盯着阿尔法上航行期间的数据,并把它与卡西号上合并的数据相比较时,被突然的敲门声吓了一跳。“查兹,你醒着吗?”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我是露汝。”
    我的心狂跳,我关上屏幕再打开门,“我醒着,”我回答说,因居住区外的亮光而眨着眼,“我还没睡沉。”
    露汝去掉了自己所有连身工作服的袖子,当她休息时就会在裸露的双臂上围上条围巾,这是她区分工作和休息时间的方式。围巾由斑斓的秋季色彩织成条条块块,她身后的灯光透过那稀薄的围巾。我能把她想象成高级神职人员或是某个村庄的僧人,正在仔细观察着草原的日落。
    “查兹……我很抱歉曾那么恶劣地对你。”
    对此我无话可说,焦虑、生气、悲伤、疑惑各种情感紧紧地禁锢了我的喉咙。
    “它只是……”她开口随之却停下,“只是你好像不太接受任何更有辨别力的指导。”
    “我知道你不想我研究通讯问题,可是它是重要的。”
    “我可以理解。可是……”她嗓音里所含的犹豫比我以前任何时候听到的都多,“……可是你一定不要,请不要再努力了。”
    我等着看她是否还想说些别的什么,她没再继续,所以我问道:“为什么?”
    她摇摇头,“我不能说,我希望我能说。”她深深地凝视着我的眼睛,在她的凝视中我无法不退缩,“我很抱歉,查兹,可我希望你能明白这是为了每个人好。我……我很尊重你的判断,可你也要尊重我的判断。”
    她转身离开,留下我迷惑地摇着头。

    尽管我很迷惑,我还是按露汝要求的做……停止我的夜间研究,至少暂时停止。可当我再次打开屏幕,想正常关闭去睡觉时,谐和的响声却让我呼吸为之一紧。
    阿尔法上的数据已经随机传到,它们是按物理存储位置而不是时间顺序排序的。为了看到现在在监控器上展示的数据我已经等了好几个星期,一个紫色长方形,代表阿尔法上的这段与卡西数据库里的所有数据都不一样。
    让我吃惊的是,它并不是卡西号同地球中断联系后的航行数据。这一部分数据库与卡西号上的完全不同,这一部分我并不熟悉。
    我咬着嘴唇,在同自己的好奇心短暂交战后,好奇心占了上风。我用触笔点开那紫色的长方形。
    数据原来是关于医学和生命系统的,特别是关于查尔斯·伊兹的精神复健和抗焦虑药物的使用说明。
    查尔斯·伊兹就是我。
    卡西系统里的抗焦虑药物使用指南被小心地抹去了,这也只能证明马特告诉我的都是事实。尽管这个消息就如同一把刀扭曲切割着我的五脏六腑,不过也并不让人意外。
    随即我注意到的某些东西才是意外,那让我明白情形远比最初呈现的复杂。接近紫色表明这个新数据来自阿尔法舱,我却看到上面有一条细细的红线表明这个数据在两个数据库里都存在,但却有着细微的差别。我想不出其中的原因。
    前言后紧随着代码。卡西号上的数据用一个命令取代了前言,然后直接跳到数据库的另一部分。
    我跟随着跳过去。
    这个命令引向一个完全分离的数据存储,存储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分区——临时任务数据,不是发射前存入的药物服用说明。
    这连环的数据原来和阿尔法上的新数据是一样的,不过时间戳要更近,近了大约八十年。
    我努力盯着屏幕,心不在焉地揉着自己新纹身那粗糙的肌理,现在它和我的大脑一样发热。马特说船员曾投票表决不让我苏醒,我却最终苏醒了,没人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答案。有人可能是鲍伯删除了让我苏醒的数据,可后来又有人把它从备份重新恢复过来。因为这个数据原来被删除到一个无关紧要的临时数据存储区,所以重新恢复这个数据的人并没引起别人注意。同恢复数据的连接很模糊——我能找到只是因为我有一个未经更改的原始数据可以用来对比查找。
    我用手指点着自己的下巴。这个数据使用者的ID是由某些任意数字组成的,不是我们中任何一个的ID——这个数据无论是谁重新恢复的,他都在蓄意隐藏自己的身份。但我可以核对系统的审查记录,那是对登入系统所有活动的一个只写记录,为的就是怕事情发生后有人逃避或篡改事实。我们在训练时总是忽视它,它出现在卡西号上的唯一原因是因为所有官方软件都有这一要求。
    审查记录告诉我执行恢复数据的人用的是临时ID,可这个ID是在使用前几秒才被临时创造出来的,而创造者的名字清楚显示在记录里。
    露汝。
    我摇摇头。这毫无意义,马特告诉我不让我苏醒的投票是无异议通过的,做为我们的指挥官,如果她不同意这个决定她应该可以不允许它通过。为什么她要偷偷去破坏呢?
    当我努力消化这个信息以决定自己该怎么办时,监控器传来另一声和谐钟鸣,屏幕上出现另一个紫色长方形。这个是我最先期待的数据,卡西号的数据库失去联系几个月后的航行数据。
    我用触笔点开紫色长方形,如果没别的什么,知道谁让我苏醒的消息就会让我心烦意乱。
    很快证明我错了。

    我打开门,没经过允许就直接闯进去。卡西号上没什么地方上锁。
    露汝从睡袋里探出头,因居住区外的灯光而眨着眼,“到底怎么了?”
    “698463。”我说。
    睡意立刻从她眼中褪去,“关上门。”
    我关上身后的门。碎裂的灯光落过露汝脸上。我像个孩子般哭泣,她用双臂环抱我,告诉我一切都会好的。我想狠狠地拍她,愤怒地尖叫,我想让她和我一起祈祷,让我明白所有这些不知怎么发生的一切就是出自上帝的安排。思绪太纷乱,我无话可说,我只是呼吸困难地看着她。
    “你告诉别人了吗?”最后她问。
    “没有,可我会的,让他们一无所知是不公平的。”
    她闭上眼睛,双手捂着脸,“你怎么发现的?”她咕哝着。
    “鲍伯帮我下载了阿尔法上的航行数据,就在数据库里。”
    “你违背我的命令。”
    “是的。”
    我等着。最后她抬眼看着我,双眼中闪烁着雾汽,“你能原谅我吗?”
    这很难回答。“我想……我想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要消除那些消息,对此我能原谅你。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让我苏醒?知道了所有一切你还让我苏醒?”我的嗓子里堵塞着流不出的泪水——愤怒、痛苦或者二者皆有的泪水,“你怎么可以让我苏醒……当你可以让我永远在平静中沉睡时,你怎么可以?”
    露汝的脸上写满悲伤,“对不起,查兹。我很……很抱歉,可是我不想孤独一人。
    我不明白,“可你并不是一个人……”
    “我无法忍受只有镜中的脸才是这个宇宙中唯一像我的脸。”
    我看着她那漆黑、漆黑的眼睛,眼中闪烁着泪水,微黄的眼白和光滑的褐皮肤,与我太像。我伸出手拥抱她。
    我们一起颤抖着,痛苦地默默哭泣。
    阿尔法数据库里杂乱、破碎的视频和音频信息一直在我眼前闪现。……泰特曼698463流星进入地球轨道……八个月后会撞上……地球所有核武器加起来也不够……泰特曼看来没改变轨……百万人大暴乱……地球上最后几个避难所……全世界在祈祷……破坏威力甚至超过……我们会和恐龙一样灭……然后是沉寂。噢,上帝,沉寂,一直一直沉寂……最后露汝在我肩膀上擦干泪水,说明一切——她怎么删除的数据,从不同时间断开三个舱同地球的联系把它做得好像硬件故障。她怎么保守着地球灭亡的消息,召集船员从事最初的科学使命以确保我们不会绝望。她怎么不断破坏鲍伯和我寻找故障根源的努力。我很吃惊在明知地球灭亡的情况下她仍能保持神智清醒,更不用说保持自己在科学和心理上面的聪明才智,以及面对船员们不断探求真相的压力。
    “我不确信自己能保持心智健全。”她说。
    “至少现在你不用再把这一切都压心底……”
    “不要。”她那长长尖指甲掐进我肉里,“我们不能让他们知道,查兹。马特,或许能承受,可其他人……他们无法承受,这方面请相信我。”
    “这个秘密是个毒药,他们应该知道。”
    “他们的人生应该有个目标。”
    “即便这意味着你在他们的余生都要对他们撒谎?一个谎言接着另一个谎言,一个掩饰连着另一个掩饰,一年又一年,祈求在氧气泄露或是别的什么杀死我们所有人前大家还没发现真相?”
    露汝抬起头,“我不能夺走他们的希望。”
    “他们不会失去希望!”我一边说着,脑海中一片片拼凑着计划,“给他们一个全新的希望。”我概述自己的想法,尽管这个主意还很粗劣。她被绝望驱使着,提出异议。我回应道:“这个计划可能行不通。我们可能会在计划执行中死去,不过那要比终生飘浮在这个锡罐头盒里,收集没人看的数据、书写没人读的报告要好得多。”
    “我们并不具备支持可实施性殖民的基因多样性……”
    “我明白。”我狠狠地闭上眼睛,先挤掉想出的眼泪才能再开口说话,“可是能存活一、二代也比一无所有强,不是吗?而且如果家里还有人活着,那么或许我们数据库里的信息会让他们受益匪浅。”项目的规划者们为我们提供了地球上所有图书馆和博物馆的数字版本,以保证我们基础研究所需,以及防止我们会无聊,“我们应该尽可能地保护它们——直到地球上有人与我们联系,无论这个时间可能会多长。”
    露汝沉默了很久,最后她说:“凯伊凯伊,不过你得让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

    我们聚集在伽玛舱居住区。我看着露汝飘近每个船员,让每个人明白这次会议有多么重要。对鲍伯简短地说几句,跟马特开个小玩笑,盯着玛丽看了一会儿。突然之间我深切理解为什么会选露汝做指挥官,她又是怎么既做为一名船员又把我们全体船员凝聚成一个整体。
    露汝拍拍手让大家注意。可她拍完手后,却沉默地飘了很久,让自己有力量继续,“这很困难,”她开口随即又沉默起来,她的眼角闪着泪花。“我对你们撒谎了。”她最后说,“我对你们所有人都撒谎了,很长时间、很多方面撒了谎。有时这是指挥官职责的一部分,可现在这个谎话要停止了。”她闭上眼睛吸口气,“首先,我是那个让查兹苏醒的人。”
    船员们放松地松口气。马特惊讶地回回头,鲍伯对自己点点头,玛丽闷闷不乐地盯着我。
    没人说话。
    “我唤醒他的原因是自私的,”露汝继续,“我的欺骗是不可饶恕的。可这个错误也能挽救另一个更严重的错误。”她环顾四周,“我们明显不公平,我们厌倦、宣判查兹有罪、处决查兹,这一切他做为嫌犯并未到场也未认罪。”
    田半信半疑地看着,“处决?”
    “我们投票剥夺他的生命——他的第二次生命,这第二次的生命我们大家现在都在分享——甚至在他的第二次生命开始前就剥夺了。”她用纤长的棕手指向我,“这个查兹,这第二个查兹,没伤害过我们任何人,他没有第一个查兹说过和做过那些可恶事情的记忆。甚至第一个查兹……我也相信那样对他不公正,他受到了蒙骗。”她看着玛丽,玛丽回看着她,随之转开目光,“我们所有人,迟早要学会彼此谅解,可我们都错过了机会。”现在她看着我,“在你死后,我们对你的感情定了型——固定在我们关系最可怕的时刻。查兹,你能原谅我们,原谅我们只记住你的错误,而遗忘了我们一起共享的美好时光吗?”
  我吞口唾沫以消除喉咙里的紧张。我真正想的是辩解……为了我不承认的罪行而受到不公的待遇,或是小小的道歉。我想看到他们站在被告席上,看着那些幸灾乐祸、沾沾自喜的人们都转开脸不敢看我,想看着他们承认错误,可现在我不能那样。
    “是的,”我最后说,“我……我原谅你。”
    “而你们其他人——玛丽、鲍伯,每个人——你们能原谅查兹,这个查兹,原谅他的无知、他的错误、他的愤怒吗?”他们大都点点头,可玛丽仍不不愿与露汝的目光对视,“如果我们到达这里却没准备好,如果我们仍无法抛弃我们先前那个生命所犯的罪恶,那我们还能很好地完成使命吗?”
    “你记得他是怎样的,”玛丽低语道,伤人、残酷、不可宽恕。”
    我推着墙借力飘近她,“那是另一个人,”我说,声音轻柔得让她不得不抬起头,“他现在已经死了……八十年前就死了,让他走吧。”愿上帝开恩,让她给我这次机会。
    有一阵子她并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我无法读懂她的表情,“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她最后说,“可是你……你只是看着像他,我愿意试试。”
    “人也只能要求这么些。”我向她伸出手,过了一会儿她才握了握我的手。
    露汝清清喉咙,“还有一件事,更糟。”我们都看着她,尽管我已经知道是什么事,心却仍跳到嗓子眼,“同地球通讯的问题……不是出在我们这边。”船员间一片死寂。“地球……在我们离开47年后,被一颗小行星撞上了,从此以后地球上就没有任何信号了。”她在喘息和诅咒声中举起双手,“可能会有幸存者,可他们还没能力联系我们。”她指着我,“查兹提出一个方案可以让我们存活到他们有能力联系我们为止。”
    每个人都看着我。我吞口唾沫,“做起来并不容易……”

    当所有声音和移动最后都停止,我花了几分钟才能确定我们是不是还活着。着陆完成得并不漂亮,不过我们也没想过会很好,可我们承受的垂直、连续直降对我们仍是个打击。固定我肩膀的皮带一根松了,另一根深深嵌入我锁骨,我知道那儿得瘀血上几个星期了。  
    “每个人都好吗?”我问道。
    回答我的是异口同声的呻吟声,不过看来没人伤得很重。我简短地祈祷几句。
    然后我努力坐起来,自己也呻吟出声。即便这里的重力只有地球上的十分之一,我的腹肌也无法承受。玛丽是对的——我应该再多做些锻炼。我身子侧躺,用双臂撑着强迫自己坐起。
    心灵号上,其他人也同样坐起。田已经站了起来,摇摇摆摆但却站直了。
    行走,对我们来说是个全新的概念。
    至少她做到了。我们也不能完全肯定这些从未行走过的躯体可以完成如此技能,即便指挥这些躯体的灵魂有多年行走经验。
    我最后挣扎着站直。在这种低重力下我还要极其用力才能迈步,我的鼻窦里感觉像是塞满了铅弹。
    露汝的手臂重重地落到我肩上,我们两个都因这个重量而差点跌倒,可当我们再次站稳,我看到她笑得很灿烂。
    “我们做到了。”她喘息着说。
    “我们做到了。”我发现自己正同样疯狂地笑。
    我们相互支撑着来到气密门前——这个曾是艾普西隆舱的气密门,我们把它拆下来用做我们称做心灵号飞船的装备。在这儿我们发现、也让我们吃惊,我们已经在呼吸巴纳齐的大气了,焊接粗糙,在着陆的压力下气密门与船舱的接口已经脱落。
    这提醒我们,我们差点就无法安全着陆,可我们所需要的也只是成功着陆。
    气密门弯曲变形,鲍伯和马特两个喊着号子才打开它。我们都弯腰走到外面。
    心灵号着陆在一块长长的灰石坡上,石坡上散布着粗糙的石头,大的如鹅卵石小的如手指头。头顶巴尔扎克巨大的环隐约可见,而鲸鱼T看着就像一个小小的红盘子从起雾的河坡下缓缓升起。白色降落伞躺在几百米外的地上,从那到心灵号有长长的擦痕,伞在风中散漫地飘打着。
    风。
    这儿有风。
    空气稀薄、寒冷、非常干燥——甚至在海平面处大气密度也仅能维持生命——可这儿有太多东西,而且它闻起来……清新。没有塑料熔剂的味道,没有温室里的泄漏,没有无法清洗的身体。我张开嘴,就像喝入新鲜冰冷清水一样吸入空气,慢慢地转了一个圈,因这个星球的开旷而震惊。
    岩石杂乱散布的灰白斜坡向上伸展,向上,向上——这儿的地平线要比地球上的地平线近,可也比我这个生命生存期间看到的东西要远上好几百倍。集中看那么远让我眼很痛,我相信自己的眼球会习惯的。在另一个方向,笼罩在雾里……
    “听。”凯拉兴奋地说。
    我们聆听。
    是的。声音来自坡下,浪花,波浪拍打海岸的低沉涛声。
    这个月亮的整个赤道地区都覆盖着大海,一个生活着丰富微生物的大海,它们相互吞食,也释放出我们需要呼吸的氧气。想必这种——不太可能存在的外星生态系统是上帝的恩赐。我谦恭地跪到地上,感激上帝。
    露汝看着我祈祷,“你可能会想收回点感激。”当我祈祷完后她指着周围冰冷而无任何生命的岩石说。
    确实,这个到处都是岩石的坡面看着并不好客,寒冷已经穿透我那里面用泡沫保温的大衣,可在长达八年的计划建造、测试时我们都清楚这是我们最好的选择。没人想飘在轨道上,坐等被经过的流星来上致命的一击或是空气泄漏或是生命维持系统失败,那都不是长久之策。
    “我们会把这个地方建成家的。”我说,“有很多活得干,可我们会做到的。”
    鲍伯盯着手提监控器,“着陆者九号就在山那边。”
    卡西号上所有我们认为能用得着的东西——包括温室、生物芯片、物质制造设备——都在我们着陆前先送下来了,以测试和修正在大气层着陆时的防护及伞张开的数据。有些着陆者失败了,有些降落位置很远,不过附近就有足够多的着陆者们供我们开始运转。只有阿尔法舱,不完整的阿尔法舱还留在轨道上,当我们的天气预报卫星以及陨石撞击警示卫星。
    “着陆者七号在两公里外,三号在那边,大约有七公里。”
    “晚会再去收,”玛丽说,“我要先去游个泳。”她说着笨拙地大步跑下山坡。
    “你疯了,姑娘!”我大叫,当她经过我身边时粗声笑着拍下我的臀部,“那些外星微生物会活吃了你!”
    “如果它们想吃的话就吃吧。”她转头叫道,“我很快就会发现的!”“奥得奥得!”我叫道,意思是“好运。”
    露汝和我彼此靠着,目送她离去,“我们最好在降落伞被吹跑前把它拉回来。”过了一会儿露汝对我说,“把它支成帐篷。”她用手臂环抱着我。我几乎忘了她要比我高很多。
    “稍等一下。”我说,“我正在欣赏美景。”
    我们肩并肩站着,看着太阳从我们的新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