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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幻》

《新科幻》

开博时间:2016-07-01 14:4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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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产超人 陈茜

2012-10-26 09:28:28

   “听上去有点儿意思。”K说。
   我点头,站起身来,黑板上已经写满了“厨师”、“假绑票案”、“地月列车搭乘者”、“太空修理工”之类的词。找了块空地,我写下了:“超人”。 
   房间里烟雾袅绕,时间是凌晨两点。我们仨都顶着黑眼圈,脾气暴躁如熊,撒出的尿里一股咖啡味。预算会是明天早上八点,我们得拿出今年有线电视网的真人秀项目提案。所有的主意不是“被人炒滥了”就是“不出戏”。整个电视网有620个娱乐台,我们去年的节目在收视率榜单上排名第十七。
   不错的成绩,但那块小小领地转眼即被蚕食得一干二净。眼下打开电视就能看到十多个抄袭节目,而且该死,做得比我们还棒。
   我们需要新主意。 
   “你的意思是,我们让普通人做一次超级英雄?”L扬眉。这个小个姑娘是我们的公关,我能想象出她的大脑正飞速运转,罗列出这个主意会带来的麻烦。
   我挥手,“大致这样,给点儿意见?”
   “如果给我们一整个技术支持团队,制作一个上世纪的传统超人形象,不算太难。”K说,“个人飞行装置,一些炫目的小道具,以及——我认识些哥们,手里正好有些装备,可能符合我们的需求。”
   “但你怎么说服人们信服这个形象?”L反驳,“大众不像过去那么傻了,更别提互联网上那些业余专家,他们会看穿我们的小把戏。”
   “也许我们没必要真的——”我打了个手势,有些思路正在脑海中渐渐成型,也许真有点意思。 
   到了四时半,我们离开了会议室,留下满地烟头和空易拉罐。黑板上的字绝大部分都被草草擦干净了,只留下孤零零的“超人”两字。我们已经说服了自己,四小时后我们得说服那些真正有钱投资的人。
   L回家补觉,我和K联上了各自的膝上计算机,开始制作将在项目会议上播放的PPT。
    一开始他们觉得有趣,这个主意把他们惊到了。我又花了二十多分钟让他们看到,它包含着多么丰富奇妙的可能性,例会上的每张脸都开始发光。此情此景像个美好的翻版,预示我们也许有机会复制去年的辉煌。
   于是我们得到了钱。
   于是我们得到了时间。
   于是齿轮开始转动。 
   像节目制作组的一贯分工一样,K负责技术支持,L疏通各种关系网上的小麻烦,比如说得到许可,借用政府机关或地铁车站拍摄一些场景。她擅长搞定这些。
   而我,负责挑选主角。
   关于如何使大众信服一个超人的存在,那天夜里,我们最后的讨论结果是——没必要。K是典型的技术宅男,家里的壁橱里还保存着成堆的陈年超级英雄漫画。和所有正常男孩一样,我也曾经对此有过痴迷。关于超人的模版并不陌生,于是我们在黑板上列出了一个传统超级英雄所具有的要素:
   某种超级能力
   普通人身份和异能人士身份的转换和冲突
   道德感
   对抗有同样等级力量的反派角色
   助手和同伴
   这些都是能出戏的地方。至于英雄的超级能力是哪儿来的,似乎不是问题的重点。传统通俗文化里,有时他们是外星生物的后代,有时含糊地提到,他们得到了某些怪物科学家的帮助,更多时侯是被化学药剂或辐射物莫名当头浇了个透。将这些狗血因素换成一组电视拍摄人员,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现在我们要找的是一个普通人。有平均水平的道德标准,不太僵硬也不过于随便。我双手支着下巴在办公桌前愣了一会,打开了Facebook,在最热闹的讨论区发起了评论投票帖——关于最新汽车炸弹事件。一个动物权利激进组织控诉某生物实验室不尊重动物,在附属停车场放置炸弹,结果死了一个孩子。我编制了个投票测试,备选项中暗含的倾向性覆盖了整个谱系,从明显冷血反社会到中立,一直过渡到同情受害者。
   网撒开了。 
   几小时后我锁定了几十个候选者。男性,年龄在28岁到35岁之间,受过高等教育,职业是大型企业的中层职员,至少从主页信息上看是未婚单身。业余爱好大众化。对公共事务的见解平庸,有温和的同情心。我进入了他们的公开相册,挑出形象过得去的——我想象了下试镜的场面,删除了其中一个每张相片看上去角度都挺帅的家伙,镜头感太好了,很有可能他会一路直直盯着摄像机。
   第一个系列的人选,我想尝试传统的男性形象。如果成功了,我们还可以找女性、老年人、孩子——不不,用未成年人的法律限制太多了,我们会碰上麻烦的。那都是以后的事。我收回心神,给目前名单里的五个候选人发邮件,以有线电视网制作人的身份,邀请他们参加一个策划中的真人选秀节目。我提到去年的“我知道你梦见了什么”节目,如果他们是我们15%收视率里的一部分,回信的可能性会大一些。 
   点击发送后我往椅背上一靠。普通人并不喜欢以一种“有可能会大丢其脸”的方式抛头露面,和去年的睡眠解梦节目不一样,我也不知道这次我们会走向哪里。当时我们请了一群毒舌的心理学家和刑侦人员,挨个捅醒那些正进入深度睡眠的人,让他们讲出梦到了什么。指出他们在说谎,分析他们为什么会说谎。残忍而富有戏剧性。但最后我们会给他们点补偿,国外旅游的机票、和失散多年亲人见面的机会,甚至有个参与者当场远程求婚成功。 
   我不认为我们伤害了这些参与节目的人,大家都各取所需,不是坏事。
   这时计算机显示器上方的邮件提醒亮了,有回信。 
   我跟候选者们来回发邮件,进而电话交谈。了解到节目的细节后有些人表现得过于兴奋,有些人变得冷淡。背景调查也淘汰掉了一些人选,毕竟得接触到一些专利还在保密的技术,这些技术涉及到相当巨大的商业利益,虽说眼下只是潜在的,但我们必须小心。 
 到最后,只有一个候选者挨到了面试。他中等身材,一头深棕色的短发,圆脸,线条含糊的下巴上长着些短胡子。我想,正式上镜时必须得说服他剃掉胡子。完全划不到英俊或吸引人的类型里,只有眼睛大而灵活,将整个面孔都带得生动起来。他穿着暗色的夹克和牛仔裤,棕色系带鞋,除了兜里鼓出一块像是手机外,没有拿包。
   我在心里为他的外表打了80分,真是扔到人堆里便找不着的好典型。 
   他坐在小会议室的折叠椅上,捧着一杯热咖啡,略显紧张。
   “一开始我以为是开玩笑。”
   “对我们来说也是新尝试。”我笑,“你为什么会对这个主意感兴趣?很多人对上真人秀节目会有顾虑。”
   “实际上我平时很少看电视。”他看了我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收到你们的邮件后,我上网找了些你们以前出的节目看了看,感觉——”他停下来寻找措词,“你们在帮助那些参与者,用一种比较激烈的方式。我喜欢这种氛围。”
   他抱有这种念头,对我们来说真是太好不过了。
   “的确有心理治疗的效果。”我说,“对我们这些节目制作者和参与观众来说,都属于某种自我探索。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他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作一堆,“那就是我想参与的目的,我觉得好奇。” 
   不错的理由。我暗自点头,打开一直搁在膝上的笔记本电脑。房间暗了下来,对面的空墙上显出一幅投影。
   “我们现在谈谈这个节目的设想和细节问题,如果你觉得没有问题,我们可以签个初步的协议,并拍些试播片段。”我迟疑了一下,接着说,“如果你有任何问题,现在都能敞开讨论。”
   他盯着墙上现出的一身红色紧身衣模型,放声大笑,“这是什么玩意?”
   我干咳了一声,“你的服装。”
   他转回视线,表情一下僵了,“你的意思是——”
   我点头,“你得穿着这身出现在公众面前。”
   他开始挠头。
   “自然不是每时每刻都穿,只有你进入超人模式时,才会以这个形象出现。”我开始向他解释整个游戏的规则,“也许你觉得它看上去有点可笑,过后我们可以再和道具美工沟通下,找个你能接受的设计方案。外形不是重点,它不是件普通的紧身衣,你可以穿着它隐形、短距离飞行、防弹,具有一定的攻击力。”
   “隐形?”他摸摸鼻子,一脸的不可思议。
   “过后会有我们的技术组向你解释其中的原理。其实这种产品并不超前,只是很少用于民用,成本太高了,也有很多限制。节目一旦进入摄制过程,你会得到这样一件紧身衣。我们会跟踪拍摄你和这些特性磨合的过程。”
   “我是不是有些任务——”他皱眉,“比如说阻止犯罪之类的?”
   “不,不。”我立即否认,这正是我们的敏感之处,L为此头疼不已。我们得绕过许多行政上的条条框框,作出一堆堆保证,我们的节目不会干涉正常的司法管理,而且不会沿着一般的超人漫画套路,使城市警察显得像群白痴。“你所要做的,是顺其自然,看看一旦一个普通人拥有了某些超能力,他会以什么方式生活或思考。你在整个过程中会不时接受我们的直接访谈,以及和我们的电视观众互动。”
   “听上去不特别刺激。”他说,语气里倒没有特别的失落,仍兴致勃勃。 
   “还有一个重要的环节,你能否继续拥有这件超人服,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由节目观众投票决定。”
   “哦,真人秀。”他表示理解。
   “比如说,你有了它一周之内,都只是穿着它在自己家门口飞上几米,给邻居看看这有多帅,观众觉得腻歪了,就会投票中止你的权利,把紧身衣传给下一个候选人。”
   “我要保有这件紧身衣,得不断做些看上去有趣的事情?”他挑起眉毛。我也明白这和我刚才说的顺其自然不符,但必须保证收视率,我们会安排些救树上小猫之类的意外事件的。
   “不用过分刻意。”我告诉他,“总会发生些意料之外的事。”
   我们又谈了些诸如意外保险、保密协定、报酬之类的细节问题,他思路清楚而不过分计较。我对他的好感度又上升了,开始期待一个愉快合作的前景。
   两小时后我们签了合同。
   他是我们的第一个超人。各自签名时,我注意到他有个极为普通的名字,后来也一直没记住。摄制组的人和我一样,一直叫他一号。
   第二天,他来台里试穿服装。我们找了个看上去极有高科技情调的房间当背景——要达到这种效果其实只要把所有普通家具搬走,让空间看上去又亮又光秃秃的即可。正式录制前先做了个简短的访谈录像,让他谈谈为何会选择参与这个节目的录制。内容与我们昨天谈的差不多,只是我的角色由一个穿高衩旗袍的漂亮姑娘代替了。一号表现不错,语言表达清晰,同时带些初次上镜的紧张羞涩感,显得十分自然。
   K带来了超人紧身衣和一堆叫不上名字的电子设备,还有一些实习生。K手下的人在我看来都差不多,头发没型,穿着格子衬衫或图案T恤,手脚不知该往哪放,脸上的飘乎神色属于12岁左右的青少年,但他们能搞来些神奇的玩意,并让它们顺利运行,比如说眼下的这件“全息传感仿生服”——超人装备的略正式名字。
   一号与技术组的成员们一一握手。 
   摄制组围了上去,导演这次决定大部分镜头用手持拍摄,造成某种真实偷拍的效果。我和摄像们点头打招呼,然后搬了把折叠椅,坐到房间后部的几块实时显示屏前,导演今天没过来,他觉得这场不太重要,只通过网络视频远程指挥。我乐得独享坐在这里看原始片的乐趣。
   从小小的显示屏上看,他们进展得不错。
   一号展开全息服,观察它的质感,试着掂它的重量,一脸好奇。K的声音在话筒里偏小,我想他又得后期重新配音了。
   “先说说隐身,本质上讲,它就是一件可以穿在身上的液晶显示器。”K说,冲手下的一个小孩打手势,让他打开他们带来的计算机,“这种设想出现了快一百年了,随时随地拍下四周的景色,计算出你的身体位置本应该呈现出的景象,并制作出电子画面,反映在体表。只是出于数据传输的速度能力所限,这项技术并不实用。”
   “听上去像种高科技的迷彩服。”一号说。
   “好比喻。”K点头,“当你穿上它,它会通过无线信号和我们的计算机设备联系起来,会有辆小货车跟着你,里面载有我们这些技术后备。当你启动隐身功能时,我们会为你计算数据并提供掩护。但为了防止数据流过载,你的隐身时间不能超过15分钟,并且有可能在环境色彩过于复杂或你运动得过快时失效。”
   “听上去——”一号歪头,欲言又止。
   “确实没科幻电影里那么神奇。”K耸肩,“否则我们早就人手一件了。”
   他们一起笑开了。 
   接下来是初步试穿。
   一号首先套上了头套,看上去有点可笑,像个银行大盗忘了在头罩上开眼洞。K手下的小孩们忙着调试计算机,建立信息连接。一个瘦长条儿直起腰来冲K竖了竖大拇指,场内响起一片抽气与压低了声音的惊叫。
   我们男主人公的脑袋不见了。
   效果的确惊悚又滑稽。我在显示屏前乐得东倒西歪。 
   “天!”一号望向事先摆在他身边的一面大镜子,他倾斜着肩膀想看到脖子那块截面的图像。自然不可能有血管和骨骼,只有一片数据缺失的灰色。“太不可思议了。”他不紧不慢走了几步。
   “摄影棚的图像环境很单纯,你完全可以随意行动。”K告诉他,“感觉怎么样?”
   “稍微——有点儿恐怖。”一号说,不断抬手去摸自己隐形的头脸,“简直要怀疑自己的头是不是还真的在那儿了。太逼真了!”
   “你可以试试全身的效果。”K一拍手,相当得意。
   他们在镜头里消失了几分钟。
   回来时,K扶着一号的胳膊,“你可以走得慢一点,一开始双脚从视野里消失后,需要一点时间重建你的身体方位感——”
   隐身人不回答,镜头随着他们“俩”走走停停地移动到房间中央。突然传来一声大笑,另一机组迅速转回门口,一个身上包着类似于暗灰色橡胶服的人扶住门框哈哈大笑,K在房间中间也甩开了那个不存在的隐身人,发出咯咯笑声。几秒钟后全场哗然轰笑。
   他们把我们全都耍了。我摇头,这段花絮真不错,得保留下来。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没什么值得最后剪入节目的镜头。他们调试全息服,让一号试着在隐身状态中行动,教他通过一些特定的暗号动作通知后备组,什么时侯该开启或中止隐身模式。我独自在显示屏前感到无聊起来,端着水瓶走到K的技术小组那儿。
   现在一号处于完全隐身状态,我们只能通过GPS定位在显示屏上看到他的行动轨迹。
   “但我们看不到他具体在做什么。”我压低声音,“这也许会给将来的跟踪拍摄带来一定麻烦。”
   “没关系,到时可以用红外热能模式拍下他的行动剪影。”K侧头想了想,“不过在人非常多的闹市区有困难。”
   “到时再说。”我点头。
   男主角学得相当快,他们又给他拿来了飞行腰带。和隐身衣服一样,这东西也是听上去相当酷,实际上有些鸡肋,只能离地飞行一公里左右,速度比普通的自行车略快一点。而且需要一段时间的训练,才不至于一头摔断脊梁或脖子。
   飞行器具厂派来的技师为我们演示了一些特技动作,像只苍蝇一样自由灵活地在空中打转。一号坐在一边仰脸看着。接下去的一周里,在装有软垫的房间里,这个技师将给他上飞行课。我们会跟拍这个过程。
   最后一个项目是重点,搏击能力。 
   “你现在可以捏碎一个玻璃杯。”K向他宣布。
   “真的?”一号左右四顾,大概在寻找一个玻璃杯。
   “拿着。”K从身后拿出了杯子,同时递给他一个托盘,“小心碎渣。”
   一号接过玻璃杯,翻过杯底看了看,“我怎么知道它不是个道具?”他迟疑了下,“隔着这层衣服,我的触感也不太灵敏。”
   “哦,你回家后可以再捏些自己家里的杯子,重复一下实验。”
   “我会忍不住的。”一号说着做了个鬼脸,试着用力。摄像给他的手来了个特写,我看到包裹在灰色全息材料里的手指紧紧扣住杯壁,随即一声低弱的脆响,他往托盘里抖掉满手的玻璃渣子。
   “它——放大了我的力气?”
   “并不是你所有的力气,”K解释,“否则你会在水泥地板上踩出一串洞,或者握手时握碎了人家的手骨。你可以通过一些特定的微动作控制力度的增强幅度,需要一个训练和适应的过程。我们还会有一些特定限制程序保护你不伤害到自己或别人。”
   镜头移到一号的面部,此刻他没戴头套,我可以清楚地从显示屏上看到他被放大的表情:迷惑,兴奋,惊奇。
   他伸屈着自己的胳膊,像立马想找另一个杯子或别的东西试试手。
   “有件事必须声明,我们有权随时随地中止你全息服上所有的功能。”K说,他的声音适时地变得严肃。
   “以防内心的黑暗力量控制了我?”一号说道。我看出他是在调侃,一句超人漫画中的常用台词。
   “力量只能用在正确的地方。”
   这台词太老套了。我皱眉,正式播出时必须得换掉,太赤裸的道德说教出现在娱乐节目里简直是收视率的杀手。
   不过我们也得给观众和节目审察方吃颗定心丸。我们放了个能随时捏碎人头、举起汽车的普通人游走在城市里,虽说线始终紧紧牵在我们手里,但这总是让人提心吊胆。
   第一天的节目录制收工后,K打电话给我,说要下班后碰面喝一杯。
   我处理完一大堆的收尾工作,安排摄制组明天跟拍一号的住所和同事、邻居,做些简短采访;安排一号的飞行练习和简单的搏斗训练;几个厂商闻风而动要求插入广告,我希望私下能和他们谈谈。L打来电话说,两周后在市中心购物广场安排的那场戏可能有些麻烦。我边听她转述几层“上头”之间的扯皮过程边离开了片场。一号还没走,他换回了普通衣服,靠在门口,看着勤务人员清场。
   “他们会开车送你回去,你今天晚上可以先把家里收拾一下,明天要拍你家的场景。”我捂住手机话筒,对他说。
   他点头,神情有些涣散。
   “你们有没有别的候选人?”
   他突然问。
   我一愣,对L说等下再谈,挂了电话。
   “没有,你是最合适的。”
   “我为什么会合适?”他听上去并不像在暗示夸奖之类的,他是真的想知道。
   因为你普通。没有对暴力的过分欣赏,也没有改造世界的变态雄心。我想这听上去并不完全是赞美,于是说:“你是个善良可靠的人。我们的这个节目有风险,你看到了那套衣服和装备,如果落到——”
   “对。”他随意地点着头,突然笑开了,神情轻松起来,“虽说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推断出来我是个好人,但——我会处理好的。今天很出乎意料,跟我想象中不一样,但我会处理好的。”他挥手,“明天见。”
   我看着他的背影,想刚才的那段内心活动真不错,可以让他在镜头前再来一遍。
   我在六路居里第一眼就扫见了K,他喜欢坐吧台上最敞亮的位置。
   这个时段六路居里人还不多,基本全是熟客,都是附近在传媒公司干的各路怪物。我走到他身边,冲老板点头,“老样子。”
   “你对他感觉怎么样?”K转向我。
   “那个隐形的段子是谁的主意?”我问道。
   “他的。”
   “有点过于聪明了。”我同意K的暗示。
   “他对我们的技术挺好奇。”K说,他一向喝得很快,我留意到他面前杯子里的白酒只剩下二指高。
   “哪种意义上的?”我低头抿了口自己前面棕色的液体,皱了皱脸。
   “不是,这真是太神奇了,你们是怎么做到的?那种样子的好奇。”K望向我,眼神里有忧虑,“他提的问题都切中重点,我手下那帮小孩都挺喜欢他,他是搞技术的?”
   我回想了下,一号的大学学历似乎是实用类经济学方面的。他的业余爱好是做车模,也许这就是他对技术方面保持敏感度的原因。我能理解K的警惕性,他为这个项目的技术保密性担着责任。我告诉K一些关于一号的背景资料,以及我们做过的排查。我相信一号是安全的。项目定下来后的两个月里,K都在宇航中心跑来跑去,对我们的选角过程并不清楚。 
   K听完似乎放心了点,“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Facebook。”
   K瞪大眼睛看我,然后搓着额头大笑。
   “真有你的。”
   “我厌倦了事先写好脚本,然后找专业的真人秀演员来充场子的那种流程了。”我摸额头,酒精替代饮料总是难喝难闻又让人心情郁闷,还听上去丢人,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在这上面花钱,“我想试试其他的。”
   “你在冒险,”K说,“而且你挑的不是个笨蛋。”
   我耸肩。一号是不容易控制的家伙。从今天片场的表现看,他学习能力很强,有种冷淡的幽默感,也不会对着镜头咯咯傻笑或偷瞟,也许有点超出了我原本的预期。超人都该是些胸肌超过脑容量的家伙,天知道观众会不会喜欢他。
   “你们!”L的声音在我们背后响起来。还没来得及回头,她就一屁股坐上我身边的高脚凳,双肘撑在吧台木头桌面上,抱着头哼哼起来,“天啊!累死我了!”
   我抬手示意老板拿杯子。
   “老大,你说过你戒了的。”她冲我杯子里看了眼嚷嚷道。
   “不是真酒。”我叹了口气。如果你只在工作社交场合见过L,很难想象她私下里的行事风格。她对着老板璀璨一笑,接过满满一杯生啤,拉开昂贵套裙的领口扣子,舒舒服服地安顿下来。不用低头看,我也能猜到高跟鞋已经被她踢到了半米开外。
   “半小时内不要跟我提工作的事。”她慎重声明。
   不到五分钟她便开始毒舌今天见过的每一个官僚,用词锋利得像刚开刃的张小泉剪刀。
   “这群傻X要求我们通过成人级的节目审查。”她说。真是坏消息,“如果有暴力或破坏性的镜头,就得把时间档调到晚十一点以后。”
   我摊手。
   “他们还对咱们装备的真正性能表示怀疑。”L说,“他们不信任我们。”
   K苦着脸一耸肩,“这次他们倒是还真长了脑子。” 
   所谓全息服的功能限制并没我们向一号、向将来的观众所展现的多。它实际上是早期太空探索项目的富余发明物。在地球的重力环境下的表现也许没那么惊人,但穿上它,单枪匹马打败一小队武装分子还是没有问题的。它也一度前途辉煌,直到人体生物改造的思路在载人航天中完胜。宇航局正需要将上个世纪的诸多闲置专利民用化变成现钱,以补贴越来越少的财政支持经费,而我们正好是绝妙的广告窗口。如果节目火了,就能双赢。 
   我们都担心全息服真正能做到的事会吓坏将来的顾客和商务管理局——说实话第一次知道时,我也吓坏了,毕竟宇航局瞄准的只是娱乐市场。现在一号手头的全息服仅仅是个阉割版本,K跟我说过他们如何锁定限制了每项功能。实际上一号能捏碎的远不止一个杯子,隐身时间也足够长到跑完一个马拉松。如果让节目审查组知道,我们在玩类似于人型核弹秀的游戏,就死定了。
   我深深地叹了一声,扬手示意老板拿点真正含酒精的玩意来。至少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失控的迹象。 
   接下来的一周过得相当有趣。一号恢复了正常工作作息,我们和他的老板沟通过,同意在节目里插入他们产品的广告,换来了在工作场合跟拍他和他的同事们的权利。
   第一天大家纷纷与之玩笑,话题集中在“隐身进入女更衣室或老板办公室”以及拿来马克杯让他捏碎的把戏上。闹过一阵后便安静下来,他坐在自己的隔间里开始敲击键盘。 
   我们像停在电线杆上的鸟一样聚集在公司的走道上,感到无事可做。摄像师开始注意来往复印间的漂亮女职员。午餐时,一号来找我们。
   我问他感觉如何。
   “比我想象的好。”他说,面前是一盒公司的快餐,“我原来担心他们会把我看成某种——古怪的东西,但现在看来,我就像第一天带了个新款手机上班的人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有没有一点失落的情绪?”我做了个手势。
   他笑,“略微有点儿,不过我也没期望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变化。”
   “这才是第一天。”我提醒他。
   他耸耸肩。 
   下午超人自己待着,我们去采访了他的同事和老板。同事们对他会参与一个真人秀节目表示惊奇。拿他们的原话说:“平时他是个低调的家伙。”
   而他的老板兴奋过度,费尽一切力气把话题往他的公司产品或自己的领导能力上扯。我能看到摄像小哥正躲在硕大机身后,默默地翻白眼。 
   傍晚我们开着后备车,跟踪他回家。
   路过一家超级市场时,正赶上一辆货车卸货。几个工人扛着纸箱轮流传递,其中一个看上去接近退休年龄了,动作明显比他壮年的同伴慢上几拍。隔了几米都能看到别人等他时露出的不耐烦表情。一号慢下步子开始注意这个场景时,我们都感到兴奋。他站在超市前犹豫了几秒,我示意摄像们快下车占机位。 
   “我能搭把手吗?”他走近他们,开口问道。摄像给了他一个面部特写,从车内的转播屏上看,他抿了抿嘴,有些紧张。
   工人们停下看他。
   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干重体力活的。休闲西服,计算机包,典型的下班路上的小职员。
   “你想要什么?”其中一个搬运工开口问他。那人比我们的男主角高一个头。
   “只是想帮个忙,我力气很大。”他说,同时为自己听上去傻乎乎的台词皱眉。
   搬运工们沉默了几秒,互相看。
   “走开。”有人轻声说。
   一号左右看看,茫然无措。工人们不再搭理他,恢复了传递纸箱的流水作业。
   他愣了愣,走开了。
   在车内我们面面相觑。我打开对话系统,咳了一声,“第一次看上去不太顺利嘛。”
   一号在前面扬扬手,闷头往前走。
   那天晚上我们在他家里补了一个采访场景。他从飞行训练课上回来,坐在厨房小桌前,用一罐冰啤酒贴着脸上青肿的撞伤。训练房间里有尽可能严密的安全措施,但防不住他一时失控和教官迎面相撞。虽说是个不幸的事故,但必须承认,在镜头剪辑软件里看上去惊险有趣极了。 
   “你第一次主动提供帮助,被拒绝了。”我说。
   “感觉很糟。”他承认。
   “为什么?”
   “我想不出他们接受我帮忙的理由。”他扁扁嘴,面颊上现出深深的纹路,“就算我能顶替那个老人搬完今天的箱子,但更可能会害他丢了工作。他也许很需要它。”
   “他看上去的确力不从心了。”我附和。
   “他跟不上节奏。他自己清楚,一起干活的同伴也清楚。我的干涉大概会让他们觉得,这个老家伙已经没用到路人也看不下去了。”他摇头,把啤酒罐放下,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水汽,脸上青紫斑块变得更加触目,“他需要的不是我能提供的这种帮忙。这段会播出去吗?”
   “要看最后的剪辑了。”我觉得话题正转向某个不太轻松娱乐的层次。
   他晃晃头,噗的一声拉开罐头拉环。
 
   “他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回到厢式车里,K看了我们这段对话后发表感想,“这家伙多愁善感得跟个娘们似的。”
   自然,他立即被L在头上猛敲一记。活该。
   我们都有点沮丧,要是这么小的事情都搞不定,难以想象接下去该怎么办。 
   第二天情况有了很大的好转,起因是一只猫,一只顶多两个月大的被困在树上的幼猫。

   “我觉得黄色的更好些。”L发表意见。
   “为什么?”我低头看掌中白色的小白球。这已经很符合大众对幼猫的刻板印象了,柔弱无害,有水灵灵的天蓝眼睛,你愿意从里面读出什么可怜的诉求都没问题。
   我们正在一家刚开业的宠物店里,拿着节目制作经费要买一只猫。实际上只需要租借几小时就行了,但老板告诉我们,如果傍晚我们把猫活着带回来,他可以全额退款。他也许把我们和拍“宠物也是肉食”真人秀节目的剧组搞混了。
   经历了昨天在超市的挫败,我们决定还是要来点经过小小安排的场景,没有比救助一只动物更人畜无害的了。
   “蓝眼睛白猫——”L用一只手指顺顺猫的额头,它咕噜一声眯起了眼,“给人的印象有点儿贵族。只会出现在客厅的垫子上。黄色条纹猫更平民化些,更像会自己爬上树下不来的那种。黑猫就算了,黑猫能自己下树。”
   我大笑,“听你的,搞只黄色的。” 
   事实证明L的直觉是对的。一只爬在树上发出细声尖叫的黄色虎斑小猫,很快引来了注意。我们挑了棵小学附近的树,围观者大部分是孩子。有个男孩神色跃跃欲试,看上去几分钟后就会开始往树上爬。虽说我有直觉:他把猫拎下树后的行为不是喂它牛奶,而是往猫尾巴上拴罐头。 
   “我可以出场了吗?”一号通过夹在他衣领上的微型对讲机轻声问。
   “是时侯了。”我说。
   他在得知今天有场预定的表演时,露出乐意配合的神色。我们除了安排树上的猫外,没有更详尽的剧本。我们仍在期待,或需要些自然发生的趣事。 
   “这是谁家的猫?”他略提高了声音问四周的人。
   没人回答。
   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儿回答:“你能把它弄下来就是你的了。”
   我和技术组都乐了。
   “是吗?”一号皱起脸看着他或她。这孩子有张清秀的小脸和齐耳朵的西瓜头,一时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
   “如果它是你的了,你就可以把它送给我。”孩子口气严肃。
   一号蹲下身,“如果我把它弄下来,就送给你,你会好好照顾它?”
   “当然。”孩子露出一脸“你个愚蠢的成年人”的神色,“它是我的猫。”
   一号顿了顿,站起身,开始解衣领的扣子。 
   必须承认,一个正常男人脱下外套和裤子的过程,在公众面前显得漫长而可笑。我开始明白为何所有的超级英雄电影都不用完整镜头来描述这事了。人群开始退后,发出窃窃私语。一号的服装最后被定为灰黑相间的连体衣,不特别紧身,也没有夸张的胸前Logo,与其说像超人服,更像是件寒带探险服的内胆。
   他把脱下的衣服随手放在树下,皱巴巴的一小堆。
   我在车里捂住眼叹了口气,这个环节必须改进,还不如吃猫肉体面呢。 
   “你是个变态吗?”刚才要猫的小孩问。大概这也是四周所有人心里正想问的问题。
   “当然不是。”一号说,“我只是穿得很奇怪而已,方便爬树。”
   “你保证你不是个变态,我要保证我的猫的安全。”
   “我发誓。”
   小孩神色凛然地退后几步。
   一号开始往树上爬。
   这棵树我们经过精心挑选——粗细得当,承担得起成年人的体重,上面稀疏的细枝条让受困的猫十分显眼,但这也使预料之外的麻烦来了:猫不断往后退时,一号不能跟着它退到更细的分岔上。刚才他轻松地爬上了主树,从我们这里全息服的读数来看,他甚至没借用过装备的外力。小猫看到朝之逼近的陌生人,开始一点点向更细的枝条末端退。
   一号开始向猫打“过来”的手势,并配以笨拙的轻声猫叫。
   虎纹黄猫明显不买账,一脸惊恐地团在细细枝条的一端。微风吹过,细枝开始上下摇晃。
   几分钟过去,这种对峙开始变得尴尬了。 
   树下的人越聚越多。我们开始担心有人会报警叫消防队来搭云梯救猫——以及在树上犯傻的奇装异服者。这时一号触动了通话装置,“让我隐形,猫看不到我也许会过来的。”
   K扭头看我,我点头。他启动了程序。
   眼下的环境比第一天在拍摄大棚里时复杂得多,计算机用了十多秒钟才让隐形程序起效——一号坐在树杈上,首先消失的是他的身体,从双腿开始,像融化在热水里的黄油一般消失在空气中,他从颈后拉出头罩,往脸上拉,此时他只有胸部以上还是实体,视觉效果十分奇特。
   小猫似乎被眼前的异象迷惑住了,偏着脑袋呆愣。它开始慢慢向一号靠近。 
   有希望。
   突然之间,猫又开始后退,弓起身子发出嘶哑的呼吸声。热能显示器上有了三团红色的暗影,我们都大惊。
   是那个小孩,向一号要猫的孩子,他也上了树。不知为何树下那群成年人没一个阻拦他,也许是被我们的隐身花招吸引走了全部的注意力。孩子动作十分利索,手脚并用如同小壁虎,没几下已然悄无声息地坐在了一号身后。小猫看到了逼近的另一个人类,才重新炸了毛。
   一号的全部注意力仍放在猫身上。我怀疑他没听到身后的响动,必须得提醒他。我不想他在慌乱中无意识把孩子碰到树下。现在他们离地面有四米多,虽说下面是长满厚草的泥地,也有把脑袋拍进脖腔的危险。
   “有个小孩在你身后。”我呼叫,“小心。”
 已经来不及了,孩子一脸紧张兴奋,咬着下唇开始向小猫靠近。不出意料,他一头撞上了一号的背。
   当你穿着套奇怪的电子服装,坐在一根刚能承受你体重的高空细枝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前面的一头长牙小兽上时,背后突然有股大力一冲,绝对是件魂飞天外的事。一号的反应和普通人一样,自卫性地回头一扫,孩子没料到身侧会有股外力推来,加上自身撞上了明明不存在的东西带来的反冲力,身子一晃失去了重心,惊呼一声从树上掉下。
   我不忍心看。
   “他拉住了!”K尖声大叫道。
   我睁眼看,用准确的词语说,他们正在空中悬停。小孩一脸呆怔的表情挂在空中,一只胳膊被看不见的手紧紧抓住。
   我腿都软了。
   一号的声音传过来,“别害怕。”
   “你是隐身人。”小孩大叫,声音里没有惊恐,欢快得简直像接到通知明天就开始放暑假。
   “猜对了。”一号哑声说,他估计也吓得够呛。
   “我还以为你走掉了。”
   “我拉你上来。”
   “看!”小孩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眼睛变大了,“我的猫!”
   小猫受到刚才剧烈震动的惊吓,退向了更远的枝端,现在看上去像个发育过头的巨大水果一样吊着。若是一号再一发力将小孩拽上去,八成这只猫就掉下去了。虽说传说中猫有九条命,但一只巴掌大的毛球从高空摔到地下,即使没事,也使我们整个节目组看上去像没心没肺的虐待狂。
   我凑近通话器,“要帮忙吗?我们可以拿软垫接住小孩。别让猫直接掉地下,影响太坏。”
   “先等等。”一号的声音有点犹豫,“你们可以准备接住他,让我想想——”
   “它要掉下去了。”小孩说,“我们不能想点办法吗?”
   “我倒有个主意,你能再坚持半分钟吗?”
   “没问题。”
   “注意,当我说接住时,你抓住它,我会一直抓住你的。”
   猫蹲伏的那根树枝断开了,枝条猛然反向弯折向悬吊的小孩,孩子哇地大叫一声,单手抓住了树枝的端头。猫行云流手般跳上孩子的肩膀,团在那儿不动。
   “按住它,我要拉你上来了。”一号说,他略微耸动肩膀,提示我们取消隐身模式。 
   一分钟后,他们并肩坐在树枝上晃悠着腿。小猫挣扎着想从孩子手里逃走,显然是徒劳的努力。
   围观人群从一片死寂中突然爆发出口哨声和掌声。 
   我呼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扶着K的肩坐下来。那根断得恰到好处的树枝是一号一掌拍断的。
   那天夜里我们加班到深夜。粗略的第一遍剪辑出来后每个人都觉得棒极了。小孩非常上相,目光清澈的小脸表情丰富,他被一号抱下树,胳膊下夹着仍然挣扎不已的虎斑猫仔。 
   “急智。”K评价道。
   “有风险。”我说。
   “比等我们拿垫子好。”K说,“但你还是得找他谈谈。”
   “我知道。”
   我用掌心揉揉脸。我们的男主角确实挽救了整个场景,使我们看上去不像一堆傻瓜。出戏,有趣,但也有风险。我不知该不该鼓励他的行事风格。
   节目五天后排上了档期。
   我们聚在一号家里看首播,自然也是个准备记入影像资料的场景。晚上八时半,一堆可怕的广告后轮到了我们的片头。 
   一号在飞行训练场摔得鼻青脸肿,一号在办公室和同事开玩笑。他爬上树,他和孩子的父母交谈,虎斑猫远远地爬在客厅一角躲着我们的镜头。回闪他在超市门前被拒后落寞的表情。他第一次试超人紧身服时和K捉弄整个摄制组。 
   尽管这些片断我都温习过数十次了,但想到这次是与全球无数观众一起看,仍手心出汗,猜想着他们会不会喜欢。半小时后,我们的手机此起彼伏地响了,收视率12%,仍然在上涨。官网上的投票数已十多万,没有一边倒的情势,赞成他保留超人服和反对的声音一样大。这更好。 
  我接完几个电话回到客厅,发现节目已到了片尾。一号陷在沙发上,抬眼看我,“情况怎么样?”
   “网上投票会在今天午夜截止,现在支持你的人多一点。”
   “有多少人会投票?”他皱眉。
   “十八万。”我低头看了眼手机,发现自己正咧嘴而笑,“伙计,你火了。”
   “十八——万?”他瞪大眼,像被惊到了。 
   他闯过了第一关。最后半小时里支持率不断上升,他仍是下周的超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像干草场上的一次成功纵火。先是一个电话求助,惊慌的单身母亲请求超人从反锁的车库里救出一个失明小孩。我们和L细细斟酌后决定出发。
   他利用飞行技能,从气窗翻进去。盲孩知道他是真人秀里穿隐身服的超人后很兴奋,随即他承认自己不明白隐身是怎么回事。我们当时都有点发愣,原本这场景该挺心酸,但一号解决得很得体。
   “我们来试一下,”他让盲孩握住自己的胳膊,“现在我要隐身了。”
   “没什么区别嘛。”孩子说,镜头里他凭空握着一个人的手。
   “我的这个功能对你来说没用。”一号重新显形,蹲下搂着盲孩的肩拍了两下,“刚才我对于其他人来说不见了,但对你,我一直都在。”
   这集播出后一号的支持率开始一路飙升。我暗自承认,原先设想的“头脑简单的肌肉男”形象也许错了。观众喜欢他,也许正因为他是个普通人,紧身衣下的肚皮上有救生圈,会从攀爬了一半的墙头跌下来摔得四仰八叉,善意和同情心都表达得平平淡淡,有小聪明,也偶尔犯错。他开始真正意义上地红了,有了纸媒的专访,走在马路上会被路人认出来,要求合影与签名。小学邀请他穿着超人服出现在开学典礼上。网络上开始卖周边纪念品,我们一边拍着自己的脑袋诅咒,一边加紧推出正版玩具。 
   现在回想起来,那三个月简直是我们的黄金岁月。 
   很快我们发现自己成了求助中心。当收视率攀升到28%,情况开始有点失控。一天能接到百多个电话或电子邮件,火灾、公路车祸、抢劫等等,其中有真正的受害者,也有喜欢逗弄公众人物的谎报情况的无聊汉。我们从节目组专门抽人来处理这些,情况严重的第一时间转接给警察局或消防队。L建议在节目中用醒目字体警示,危急情况必须找官方机构,我们只是娱乐节目,我们照做了,情况却没多大改善。 
   L找我谈了一次。
   当时我正坐在节目组中心,又从总机转来个哭爹喊娘口音的电话,说他的前妻雇用了私家侦探想偷走他们的儿子,求隐身超人帮他们揍那个该死的偷窥狂一顿,像捏碎杯子一样捏碎那混蛋的胳膊。
   我听不下去了,让总机挂机。一回头看到L正面容阴沉地盯着电话。 
   “我们有麻烦。”她说。
   “嗯?”我说,看着手中拍纸簿上的涂鸦。一些选题,一些我们也许能带上一号去现场的事件。坐在这里过滤求助电话已经成了我的主要工作。
   “这个月我们接到了13个真正的火警,6个入室盗窃电话。卖出国际转播权后,还有人不断建议我们去帮助那些正闹洪灾和饥荒的国家。”L靠到我面前的桌沿上,双臂抱在胸前,“尽管我们第一时间把电话转到该转的地方去了,但他们还是很不满意。”
   “我能想象。”我点头。
   观众遇到麻烦时更愿意求助于虚拟的娱乐形象,而不是官方,如果我是个警察或消防员,也会觉得深受侮辱。在节目策划之初,我们保证过不让这些专业人士显得像废物。
   我们正在食言。 
   “他们暗示再这样发展下去,我们会被——”L抬起双手做了个猛烈折断的动作。
   我用铅笔头敲桌面,我们不能接受这样的退场仪式。真人秀节目总有结束的一天,但要是以妨碍社会治安的恶名被腰斩,航天局正在筹划推出的游戏服会永远拿不到营业许可证。他们正找人在郊外投资大型实弹游戏场,打算让穿着全息服的成年人在里面玩捉迷藏。
   “我们可以故意输几次。”我说。
   “嗯?”
   “挑个比较严重的场面,让警察和我们一起去。一号搞不定,让他们出面解决。”我说。
   L垂下肩膀,“听上去值得一试。”
   “听着,这次我们只是表演性质的。”我双手按在一号的膝盖上,“你只要做出努力尝试过的样子就行。也用不着太过火,出去转一圈就回来。”
   他看着转播车屏幕上的景象,一时没回过神。
   我拍拍他的肩,“听清楚了,别插手救人,别碍着消防员的事,露个面然后回来。这是真正的火灾现场,有危险。”
   一号转过头来看我,困难地吞咽,喉节动了动。我能看出他的紧张和焦虑,我能理解。 
   外面两个街区外,有座仓库正在熊熊燃烧,两个人困在上面。
   上头觉得这个机会不错,各方面的条件都适合来场表演:着火的仓库里存放的都是轻质合成木材,烧起来又快又猛,却没什么后劲,也不会散发化学毒雾。仓库本身的建材是防火的,不会有建筑倾塌的危险。二楼困着的两个管理员要做的只是把房门锁上,开着窗呼救,等消防队的云梯把他们接下来。我们的超人可以试着爬上离地十多米的窗台去救人,自然——他会以失败告终,于是轮到英勇的消防员上场。
   更有利的是火场在郊外工业区,不会有闲散人等围观,用手机拍下视频回去放到网上流传,所有的影像剪辑权都在我们手里。
   我们台的新闻组摄像已跟着消防车冲过去了,他们传回的图像在转播车里的显示屏上不停抖动,无线信号在郊外不太稳定。建筑的虚景在高热的空气中扭动,两条粗大的水管像进攻态的蛇一样窜了出去。桔红色的制服人形迅速跑动,还有各种声音,细碎的脚步和噼啪作响的火声。我简直能闻到那种炙热的焦炭气味。
   这可不是布景,真正的火场。 
   “如果你不想去,也可以拒绝。”我突然扭头对一号说,K瞪我。
   “装个样子而已,不会有危险的。”一号笑笑,他拉着车门把手要跳出车外,两个已经整理完装备的摄像也站直了身子准备跟上去。
   “他们会管救人的。”我重复一遍,觉得自己的状态也不对劲,婆婆妈妈的。 
   “我只是不想让他签合同时附送的那张人身保险生效。”他们下车离开,我一回头看到K正皱眉,用一种“你刚才在干什么傻事”的神情看我。
   “你预感不好。”K挥了挥手,“要不要叫他们回来?你明白的,有新闻组的图像素材,那几个镜头后期电脑做也用不了几分钟,真要人出了什么事才是大麻烦。”
   我想了想,摇头。 
   后来证明我的预感是正确的,那天的确搞得一塌糊涂。 
   一号奔向着火的仓库时,三辆消防车已经各就各位,长长的银色水龙和大量泡沫喷雾将火势压了下去。空气中充满了细小的噼啪作响的燃烧细小粒子和水汽。其中一个摄像担心损坏镜头,还停下来拧上了保护镜。地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洼,边缘浮着脏兮兮的泡沫,他们一路踏得水花四溅,向困着人的窗口跑去。 
   我在显示屏上看着,感觉自己真是多虑了:这个场面,怎么看都像火灾已经收尾,只需要——爆炸就是在这当儿发生的,震动传到两个街区外,把我和K从座椅上颠了下去。一时间我的脸贴上了黏乎乎的粗纤维地垫,腰腹部一阵冰凉,在那个糟糕的瞬间我还以为是血。一排滚动的闷雷巨响随即赶到,又让我头晕眼花了半分钟。K表现得比我镇定,按他后来的说法,是前一阵在宇航中心,近距离围观发射卫星的次数太多了。他骂骂咧咧地把我从座椅的夹缝里拽上来,我喘了半天,摸了摸肚子上的湿处,发现只是一杯水翻在了身上。
   “怎么回事?”我拍打几下视频控制台上的电源按键,屏幕全黑了。应急电源红灯闪烁,需要几分钟才能重建回路。
   “可能是火场爆炸。”K说,抓起通话器轮番呼叫一号和摄影。从他摇晃话筒的焦躁动作来看没回音。
   我推开车门跳出去,外头安静得吓人,似乎整个世界空空荡荡,只剩下我们这辆车了。K跟着我下来,“我联系台里,让他们再派两辆新闻部的车过来。”
   “再报一次警?”我提议。
   他点头。
   我们向火场小跑前进,空气越来越热,混合着一种盛夏被晒化的橡胶制品的气味。转过街角,我略放下心,仓库主体建筑还在原地,不是想象中的一片废墟瓦砾。现在已经没什么明火了,只有黑烟不断涌出。仓库靠近北面的一侧墙体上有个大洞,大小能开进一辆中型货车。这幢楼还能屹立不倒,也真是个奇迹。
   洞前那堆奇怪的金属让人想起现代艺术品,或者经过挤压处理的废车。我愣了一秒后反应过来,那就是辆被毁的消防车。与之相连的几根管子全部撕裂开,消防栓里的水突突冒出,形成几个小喷泉。
   穿橙色防火服的人正慢吞吞地集合,大声呼叫。看他们互相打手势的样子,我意识到他们可能都被刚才的爆炸震得暂时失聪了。我扯住一个看上去像头儿的,冲他大喊有没有看到我们的人。
   结果他皱着眉一脸厌恶地把我推开,显然认为我是个碍事的。K跑过来,拉我,“嘿,他们在那里!” 
   一号正站在离仓库不远的地方,仰头向上看。万幸的是这窗口位置朝南,远离爆炸点,他似乎没受到什么伤害。
   我一边向他跑过去,一边随着他的视线抬头,上面狭小的窗户里正伸出条疯狂挥舞的胳膊,远远看去像濒死的苍蝇那条唯一挣脱了捕蝇纸的细腿。
   K冲我大叫,他找到了不远处蹲在地下的两个摄影,俯身和他们交谈几句后,冲我比划了个“人没事儿,机器够呛”的手势。我心里暗叹一声,“一号!”
   “嗯。”他应了声。
   “向后撤!”我叫道,“爆炸过后这房子随时可能倒塌!”
   “上面有人。”
   “这儿没摄像机,连个观众都没有。”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迫使他侧过身来看着我,而不是上头呼救的人,“我们已经报警了,消防也会马上派更多人过来。今天没咱们的事了。”
   “我们至少得试一试。”他说,眼神相当镇定,“上面的人知道我们来了,如果我们没试就走了,他们会怎么想?”
   “顶多上网站骂两句,我们会删掉的。”
   这时一大块剥落的墙体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砸在地下,碎片四射。我跳着脚躲开。
   “我想试试。”他说,“我能不能带一个人飞下来?一次带一个。”
   “不可能。”K安抚完受惊的摄像后过来了,他插入我们之间,“你没受过负重飞行的训练。”
   “你的意思是有可能。”
   “听着,你明白你身上这套装备的价值吗?不是用来让你逞英雄玩的。”我很少看到K的脸阴成这样,他一把抓住一号的胳膊,“今天到此为止。你不能进入建筑,你身上的装备不耐高温,你也不能飞上去带人下来,那会把你们摔死的。你要明白自己的底线在哪里。”
   上面传来的一声哭号打断了我们的僵持。
   “不要!”我禁不住尖叫出声。窗户里受困的人居然试图爬出窗口。不知是受不了里面的高热烟尘,还是无法忍受楼板随时会塌的恐惧。工业仓库的外墙上没有任何装饰或附着物可以让他落脚慢慢下来。我看他是准备直接跳了,保守估计离地也有15米,这绝对是疯了。 
   “我要上去。”一号说,挣开K的手。
   “中止他的功能。”K冲我叫,我一愣,然后我们都傻眼了。
   只有在转播车里的设备连结系统上,我们才能这么干。现在一号是完全自主的。 
   他看了我们一眼,转身略斜身体,用微动作开启飞行预热模式。我和K互看,然后做了唯一我们能做的事:拿出手机开始拍摄这个过程。无论画质有多烂,也比没有好。 
   接下去的过程没什么可说的,一号成功把他带了下来。姿势难看,飞行过程摇摇晃晃惊险百出,但最终还是安全落地了。他们一屁股瘫坐在地下的泥水里,两人直发抖。我以为一号会再上去一次,他摇头,“没必要。”
   等被救的人看上去恢复理智能说话了,我让K举着手机退后,尽量收进整个场面。
   我蹲下身去问他:“没事吧?”
   他使劲摇头,干咳。
   “你刚才为什么想要跳下来?”
   “你们在下面。”他说,声音仍嘶哑,“我认出来了,他是那个超级英雄。我知道你们会想办法的,每集他都想出办法来了。”
   “为什么不等消防车过来?他们早已经到了。”
   “等不下去了。”他用手背擦擦嘴角,“老金,跟我一起困在上头的那个,他说这个街角消防车过不来,几年前也失过火。他知道,车太长了,转不过来。楼梯一炸掉他就说完了。我能感觉到楼面在往下沉——”
   看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哭真有点尴尬。我提醒自己这是真实生活中的受害者,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肩连拍带晃。他瑟缩一下躲开了,大概不想接受一个拍电视的毛头小青年安慰。我暗自松口气,放开他站起来。
   “我知道你们会救我的。”他抽泣着,断断续续。
   我回头看一号,他一点儿都没高兴或得意的神色,站在距K几步的地方,神色警醒。 
   20分钟后救护车和警车的大队人马过来了。爆炸是由管理员藏在楼梯拐角处的两个燃气罐引发的,某种威力巨大的工业用压缩罐,而他们居然用它半夜做饭吃。另一个管理员老金,被爆炸时弹出的一条金属框击中脑袋,还没等到一号上去就死了。楼梯大部分已经消失,他们只得把他的尸体从窗口吊下来。
   死里逃生的中年人被救护车拉走,去接受失职调查。我趁警察和消防的人过来之前收起了拍摄手机,尽量低调地带着自己的人离开。现场的混乱中也没人注意我们。爆炸使一个消防员丧生,另一个轻伤。我们的新闻组居然没什么损失,只是互相之间得打几天手语沟通。
   我们爬回车里,每个人都双腿发软。K一上车就拨动了某个开关,我背后一冷,所谓的超级英雄的力量又重新在我们控制下了,所谓的事归正轨。 
   一号耸肩,垂下眼睛,开始脱掉身上的紧身衣。为了贴合皮肤感应电极,紧身衣底下是赤裸的。不过看上去他全然不在乎。把脱下的衣服往后座上一扔,他动手套上自己的衬衫和牛仔裤。我和K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我不想干了。”他宣布。
   我没觉得意外。
   “他们找到了你们昨天救的人。”L说。
   我撑着脑袋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回家洗了三次澡,身上还是留着火灾现场的难闻烟味,也许是心理作用。昨天的事糟糕透顶,这场表演原本是为了挽回我们已经岌岌可危的公众关系,却演变成了我们救了消防队没能救下来的人。不幸中的万幸是没人知道。 
   可眼下这点老底也掉光了。
   “是哪家?”
   “金星电台。”
   “见鬼。”我们的节目要是倒了,他们会深表同情,然后立马动手做仿制系列,“他们准备怎么放出来?”
   “我有他们的样片,”L拿出手机,一小段视频,“别问我是怎么搞来的。”
   一间略显凌乱的出租房,我们昨天救下的中年男人坐在床上,被子拉到膝盖,身后垫了几个枕头。金星的记者凑在他跟前,“你相信联合电视台的超级英雄会来救你?为什么不等待消防队就往下跳?”
   “我对他们更有信心!”中年男人咧开嘴笑得一脸天真。
   我叹口气,这人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倒不怪他。光这段采访就可以断送我们的节目。
   “还有个麻烦,我们的一号超人不想干了。”我说。
   “为什么?他正红得发紫。”
   “他觉得我们没人性。”
   “见死不救?”
   我耸肩,“K当时要保护的是设备,也是想保护我们自己的人,他没错。”
   “你觉得当时该出手吗?”L扬起眉毛。
   “这种问题没意义。”我立即回答。
   当时一号想做什么都由他自己,那种情形回想起来真是不寒而栗,如果我们还有机会拍下去,绝不允许再发生了。 
   L叹气,“确实没意思。”
   “我今天早上跟他在电话里谈了谈,现在不是换角的好时机,我们整个节目组都有麻烦。我们需要他和我们站在一起应付过去。”我边说边拿起写字台上的一枝圆珠笔,在指间转动。还是剧组出的周边之一,上面有一号穿着紧身衣的卡通图形。
   “他怎么说?”
   “他提醒我合同规定,当我们任何一方想中止参与时,都有权立即退出。”我苦笑,一号的确有权利想走就走,只要他五年内不参与其他电视台组织的同类节目,或将全息紧身衣的技术细节告诉他人。我们完全没理由强迫他为我们做任何事。 
   我和L又扯了半天,没想出什么法子,能救回我们的节目。我们失去了审查方的信任,竞争对手正要给我们下绊,而唯一一个捧红的明星在这当口转身走人了。平心而论也不能怪他,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娱乐制造业的奇异道德观。最后我们的对话开始陷入互相指责的恶性循环,大家情绪都开始烦躁。我挥手建议中止话题,叫上K,一起去六路居吃个午饭。 
   结果正是吧台边的电视新闻联播,送出了压断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
   “今天一名16岁的少年因为穿着奇装异服受到枪击——”
   我们仨抬头看壁挂式小电视上的画面。一桩普普通通的超市抢劫案,劫犯已经勒令所有顾客和店员都蹲下,准备掏空钱箱。这时玻璃门前经过一个少年,他穿着网络上卖的仿真超人服。劫犯以为他是正版的一号,感觉深受威胁,直接开了枪。 
   孩子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 
   “遇害少年穿着的服饰来源于最近一档火爆的真人秀节目,有线电视网制造了一个真实版的正义超人形象——”
   女主播公事公办的口吻让我感觉像在念悼词。 
   现在不用金星来掺一脚,我们也完蛋了。
   第二天我甚至没有准点上班。带着宿醉的头痛从恶梦中醒来时,已是将近中午时分,开了手机,十多个未接来电,大部分是L的,还有些来自电视台更上层的头头。我晃晃脑袋,慢吞吞地去冲了个澡,弥漫全身的脱力感和自我厌恶,终于提醒我当初为何要决心和酒精分手。  
   开车到电视塔时,我已经做好了为这个节目收尾的心理准备,以及面对悲惨的个人前景:可能得换个行业混了。
   L在过道上一把揪住我的胳膊,“你跑哪里去了?我找你一上午了。”
   “嗯?”
   “我们得找个地方谈谈,马上。”她说,眼睛闪闪发亮,“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