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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幻》

《新科幻》

开博时间:2016-07-01 14:4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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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 叶凡

2014-07-24 15:59:04
      到达节点器的时候,乘客发现上面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个西装革履、面色苍白的中年人;还有一个老人,如同麻袋般瘫在座位上。他的眸子隐藏在凌乱的白发中,像阴影中的两口深井。乘客不记得航程说还有同行者。那个前台小姐笑容满面地推荐这有个单人座,原来只是个幌子吗?乘客真想去投诉,但想想这无非是徒生枝节。更何况他到过去之后也没办法回来了。乘客一肚子恼火地坐下来,中年人往旁边挤了挤,老人不满地耸耸身子,从喉咙里发出像被痰黏住的呜咽。
    中年人问:“你这么年轻,为什么买这种单程票?” 乘客摇摇头,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更何况,是他们霸占了他最后的宁静空间。
  节点器发动了,现在飞快后退,旧日的时光扑面而来,带着欢乐和忧伤的色彩。乘客觉得自己的心如羽毛般慢慢飘下,躁动的感觉没有了。他瞥了瞥旁边,男子目光时不时游移着。而老人垂着头像在瞌睡,脑袋随着震颤而有节奏地晃动着。沉闷的气息弥漫在车厢内。他们是要坐到哪个节点下车?乘客正想着,节点器一阵猛烈地晃动。到站了。
  乘客走下来,他回头看看,却发现那两个人也下来了。节点器消失在虚空中。
    “年轻人,真巧啊。”男子微笑。
  他讪讪地点点头,“你们要去哪?”
    “回家。”男子只是这么短短一句,老人和开始一样沉默不语。在节点线路中,只有相遇,没有故事。乘客已习惯了这种淡漠,更何况之前他也是这么对中年人的。他们草草地告别。
  乘客看了看时间,还有五分钟。那个时刻在他记忆中再清晰不过了,他可以不紧不慢地踱步到约会地点,他的女友会在那等着他。他必须让女友做会人质,如果不一次解决那家伙,后患无穷。
  天灰蒙蒙的。过去的空气闻起来,跟印象中的不太一样。乘客觉得多了苦涩的感觉。穿过喧闹的商业街,人越来越少,就像一条湍急的河流慢慢干涸。他想象着女孩期待地东张西望的样子,不禁握紧口袋里的枪。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兴奋的情绪让他牙关紧闭。  
  也许,还因为背后有人。
  寒意笼罩了全身,他猛地回过头,没有任何人。他太疑神疑鬼了,乘客自嘲地笑了笑,拨通了手机。
  “喂,你还在吗?”
  “你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没到?再不来我就走了。”女孩不满地抱怨着。
  “好了,好了。对不起再等下,我马上就要抓坏人了。”像是在放松自己,他卖了个关子。
  “什么坏人?”女孩停顿了下,突然喊起来,“你在说谁是坏人呢!?你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乘客挂掉电话,苦笑了一下,看来他的话产生了歧义,但也只是无伤大雅的歧义;希望一切都按预想地进行。再拐一个街角就能看到她了,他的步伐不禁轻松起来。
    “那么,现在可以抓我了吧?”
  突然间,他受到了猛烈的撞击,被狠狠地按在地上。是跟他同行的那个男子。
  “你做什么……”他脑中下意识地闪过一个词:时间警察?这是节点技术未出现时,科幻小说里经常出现的词汇。不会的,节点旅行甚至连检测携带物的程序都没有,节点旅行者都是自觉选择被时间放逐的人。怎么会有警察?
  男子在他口袋里摸索了下,将枪掏出来,“你不用多想了,她死定了。”
  乘客第一次仔细打量着这个男人。他隐约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但是想不起来,“你说死定了,难道你是……”
  男子狡黠地笑笑,“等你到另一个世界再猜吧。”他将枪对向额头,乘客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浑身血液都凝固了。这时候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起,“等下。”
  他们目光移向旁处,只见一个枯瘦的身影站在拐角处,是那个老人。
  男子将枪指向他,老人嘴角微微动了动,蹦出一个词。乘客发现男子如被电击般滞住了,手垂下,“原来如此,你是来阻止我的吗?”
  老人的声音此刻再明晰不过,“不,我是来阻止你们的。”
  男子思索片刻,冷笑道:“这是在节点中,我的做法不会对时间线有影响。别掺和这事。”
  “那么,既然不担心对未来产生影响,你为什么要杀死他呢?”
  这话像是戳中了男子,但他不理会,把枪转回乘客头顶,“看到你现在这副落魄的样子,我知道自己必须这么选择了。”
  他扣下扳机,乘客听到了子弹在枪膛滚动的声音。枪响了,当乘客重新睁开眼,却发现男子的胸口出现一个血洞。
    “那我必须先阻止你了。”乘客看见老人袍下升起一股青烟,男子无力地滚在一旁,挣扎着将枪对向老人,又一声枪响,不动了。
  喘息待定,老人拉起他,“你想得没错,多年前,就是这人杀死了你的女友。”
  乘客惊魂未定地看着地上的中年人,他未瞑的眼睛还保留着惊愕,困惑,愤怒。乘客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未知的偏执和疯狂。如果不是老人出现,后果真不堪设想。
    “他究竟是谁?跟我女友有什么过节?”乘客想起那个如同梦魇的场景:他痛哭着抱住女友,她头上的鲜血染红了周围的地面,而开枪者不知去向。
  老人指指中年人,“你再仔细看看吧,你认识他。”
  我认识?乘客皱皱眉,强迫自己再去看那张憎恨的脸。那眼睛,那鼻梁,那嘴唇,虽然饱经岁月沧桑,但是仍旧可以看出些端倪……
  乘客一屁股坐在地上,那是他自己。
    “为了挽救她,你一心扑在时间旅行研究上。”老人徐徐道来,完全不顾及乘客的感受,“时间旅行的基本问题,也就是‘祖父悖论’,似乎摧毁了回到过去的可能性。但你在研究中发现,时间并非一条连贯平滑的直线,而是处在同一方向的、有许多节点的断线。在每一段断线中,时间体系都是封闭自洽的。旅行者无论进入他们曾经的天堂,亦或地狱,最终只能再次循环在节点内,永远不会迈向未来。这就是时间旅行得以成立的地方:繁复的节点如同散落在时间荒漠上的枯井,与祖父悖论的海洋永不相及。”
    乘客讷讷地张着嘴,如破布般被真相扯碎的思绪,一点点回到他脑中。突然间他抓住了一点灵光,“这是个明显的逻辑错误,要是我几十年后才创建时间节点理论,怎么可能现在凭这种技术回到过去?”
  老人叹了口气,摇摇头,“节点理论并没有完全解决所有的悖论,它如同一个锥体,尖头立在悖论的漏洞上,撑起了上面庞大的理论体系。只要一个最微小的缺陷,或者说意外,就能让整个理论体系土崩瓦解。”老人直视着乘客,“在节点中,当观察者存在,因果次序是混乱的:并不是节点理论发现后你才可以回去,而是只要节点理论会被发现,你就能在之前回去。”
  “而我就作为那个意外存在了,”乘客失落地垂下头,喃喃自语,“可我为什么要杀她呢……她是我最爱的人啊……”
    “你谋杀她的动机,是因为她的‘死’。”
    乘客听得一头雾水,老人走到中年人面前,合上他圆睁的眼睛,“因为女友被无端谋杀,你才会钻研时间旅行。如果女友活得好好的,发现节点这种前提就不存在。”
    “我发现节点的原因就是为了救她,怎么可能为了节点而杀她?难道,也是因为那因果混乱……”
    老人诡异地笑笑,“你会这么说,因为这是过去的你。”
  一种不祥的预感撞在乘客心上。
  老人抬起头看着阴沉的天空,像在感慨天意弄人,“你的转变与节点的因果混乱没有关系,而是人性的必然。当你发现时间旅行永恒的局限:人与过去的东西无法作为‘共事者’存在,他们只是拥有一样的过去,却没有未来……你就觉得,无论拯救,还是不拯救,这段爱情都是无望。
    “那时候,作为时间节点理论的创始人,你名利双收。节点器很快被投入市场,总有傻瓜愿意放弃未来而做一个傻傻的观察者。你在锦衣玉食中,渐渐觉得过去不那么重要了。这时候你觉察到一种可能:过去的你,试图对‘谋杀女友’的事实进行扰动,这样对时间节点理论直接构成威胁。而观察者处理掉观察者后,一切只是时间线上的泡影,这无损他在原来节点的富贵生活。所以杀掉你,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那……就更不可能是我了,总要有一个开端,让别人承担谋杀她的角色。”乘客仍不放弃努力,“否则她死掉的前提如何存在?”
    老人不屑地笑道:“不说你会不会杀她的问题,你以为此刻的你是第一个试图救女友的人吗?别傻了,在这种首尾相接的循环中,不管谋杀者确实是你,还是别人,追索开端已毫无意义。你不去管这件事,女友会死,你去管这件事,女友活了,你不会发现节点原理,因而也不会回到过去,阻止惨剧发生。这是一种无解的循环:在每一种情况下,女友都必须死去。”
    所有的救命草都消失了,乘客沉默良久,突然狂吼着揪住老人的领子,“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你是谁?”
  白发在摇晃中散开,那双浑浊的眼睛直视着他,瞳仁里涂满了悲哀。
  他自己的眼睛。
    “第一个救她的你不能确定了,但最后一个——”老人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就是我。”
  乘客松开手。
  “我成功了,经过无数轮的尝试,我终于将她从这种必然被谋杀的循环中拯救出来。既然跳出了循环,就意味着我们间也可能存在未来了。”
  老人垂下头,颓唐地向远方走去,如同一根戳着灰幕布的树干。
    “然而当我的手伸向她的手,想要永远地抱住她,她却一下子跳开了。从她惊恐的瞳仁里,我看到的是一张老人的脸。我慌张地摸着自己的脸,手,身子。天哪,我已经老了,连衣服都落满了灰尘。在无数的时间往复过程中,我只想着怎么救她,却不觉已白发苍苍。这是时间旅行留下的印记。它虽然微妙,却一直在累积,造物主永远不会让人类占便宜,而她却依然年轻美丽。在她看来,我只是个丑陋不堪的老怪物。”
  老人停顿了一下,“就这样,我看到了时间旅行的结局:我与她如同两条平行线,只能相望,却永世不能相交。”
  万籁俱寂,乘客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鼓起最后一丝勇气问道:“那么,解救她的办法是……”
  老人回过头,乘客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来找你的原因:我杀了他,让你存活。对这个时间节点产生了波动,但因为我属于对于你们而言的‘未来’,所以我的出现对她必死的既定事实不会产生波动。能对它产生影响的,”老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乘客一眼,“只有属于起始时间点的你。起始点不存在的话,循环也就真正消失了。”
  乘客盯着自己的脚尖,似乎任何方向的末端都只有深渊,他无法逃脱。
      “只有你以此刻的意志,自己终结自己,这才能彻彻底底地制造一个悖论:你不仅没有阻止谋杀,而且你自杀了。在这里以外的任何节点,你都是不存在的,更不可能存在回来谋杀女友的事了。女友会认为,你是在与这个中年人火并中身亡的。她虽然满腹疑惑,但只能将你的死跟‘抓坏人’的玩笑联系起来。
    “虽然她会短暂地难过,但最终会忘记你,并将幸福地生活着,也许是和另一个男孩。不管怎样,你不会因悔恨而发现节点技术,更不会因为人性的变质而杀害她。这是最好的结局。”老人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好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先走了。”
      乘客不禁伸出手,“你要去哪?”
    “没有她的世界对我没有任何意义,而我与她再没有可能。”老人微微一笑,他读懂了那笑容的全部含义,是苦涩,是绝望,是永恒的苍凉。老人向乘客挥挥手,将枪对口准自己。他的身子太轻了,以致当他倒下时,乘客甚至没有听到撞在地面的声响。
  血渗透在光影中,如尖锐的牙齿斜龇着交错在地上。而那些没被光照到的角落,像是深不见底的眼睛,紧紧盯着乘客。多么讽刺啊,我存在于现在,我存在于未来,我也是不存在的。几种可能交织在一起,共同决定了我们的过去。
  可这是事实。
  乘客拾起他的枪,乌亮的枪膛映照出他迷茫的脸;中年的他选择杀死自己,老年的他选择告诉自己真相,而现在,轮到自己做选择了。此刻,他多么想再朝前跨两步,再看到她娇嗔的笑容,紧紧拥抱住她。但他改变事实的那刻,一切又将走回循环。一个街角,他们的距  离如此之近,中间却隔着永恒的距离。
  但他不再犹豫:女友死后,他仿佛是彷徨游在海中的一条鱼,感受到的只有彻骨的冰冷。老人的话给了他一种可能。就算最终会孤独地沉入深渊,起码他知道万丈之上,太阳会重新升起。就算阳光不记得这条鱼的存在,但也足够驱散寒意了。
  乘客幸福地将枪对准自己,扣动扳机:愿每一个未知循环的节点上,撞针都为她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