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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幻》

《新科幻》

开博时间:2016-07-01 14:4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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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伏算法(上)/刘啸

2014-12-29 10:50:38
    三十千米的高度刚刚能显出地球的弧线。从这个角度向舷窗外看去,渺茫的大陆被模糊的晨昏线斜斜地割成了明暗两部分,西边灰黑色的暗影里浮现出点点微弱灯光,而东边明亮的山脉覆盖了一层牛奶般的白云,仿佛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晨光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射入舱室,让习惯性失眠的陆星璇一下清醒了过来。
    舱壁上的显示屏自动调亮,今日的新闻摘要以及比特币的汇率数据例行公事般一闪而过。陆星璇爬起来洗漱完毕,翻出好些日子未使用过的化妆箱,在狭小的盥洗室里打理了一番。今天是这座古老的空中离网光伏电站的例行并网日,每月只有这个时候陆星璇才会有一次接近地面的机会。时针指向八点整时,陆星璇坐进控制室启动柴电混合动力发动机,操纵电站原地旋转了四十五度,把控制舱隐藏在氦气球的巨大阴影里,然后开启了抽吸压缩机。四个巨型的硬式氦气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了一圈,小半个足球场大小的光伏阵列轻轻波动起来,随着四角旋翼的转动,平稳下降的电站开始整体慢慢旋转,宛如坠落云海之前的舞蹈。
    “天梯四号呼叫星光号,请报上位置与高度。”通讯器里传来机械的合成声。
    “36.142 630,100.239 825,高度29 450,姿态正常。”
    “已定位。请注意控制角速度。”
    陆星璇自己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低空与平流层之间往返了,她很喜欢这种空中旋转,甚至常常冒着风险切换到手动操控模式,为的是享受这种环顾四方的感觉。现在,身下的云开始变得浓厚,地面逐渐隐去了颜色,视野里只剩下平平的洁白云层。一个半小时后,星光号接近了预定高度,下方大堆的云团显出了重重叠叠的形状,很亮地反射着头顶洒下来的阳光,近得似乎离电站只有短短几百米距离。云海中露出一根乌黑的细细尖针,陆星璇操纵星光号停止了自旋,启动横向推进装置向“尖针”斜靠过去。
    “星光号呼叫天梯四号,准备对接。”
    “准备就绪,请减速。”
    星光号降到了和“尖针”同一高度,正水平方向缓慢靠近。视野内“尖针”愈来愈粗,距离三百多米时已经能看清它的真容,原来是一座高达七千米的电塔!云层之上露出的只是它顶部的一小段,大部分塔身都藏在云层下方。
    星光号停止横向推进并启动了反向减速,非常缓慢地接近了天梯四号塔顶的驳接平台。光伏阵列边缘和天梯四号接触的一刹那,塔身不明显地后退了一下,随即缓缓复原,巨大的光伏阵列上传来一阵震动,像平静的水面荡起一圈波纹。
    塔体钢架内部的调度系统开始运转起来。在驳接模块的控制下,塔体驳接平台契合上了横贯光伏阵列中部的传送带,其上固定的一排排充满电的阀控式密封铅酸蓄电池正随着传送带的运转流向电塔。与此同时,传送带的另一端正将从电塔电梯运上来的另一批空白蓄电池置换入光伏阵列中部,以备迎接下一个离网发电的储能期。
    就在这时,舱内语音提示有外线拨入,陆星璇赶忙理了理头发,按下通话按钮。
    “星璇,欢迎回来。”显示屏亮起,出现一个三十多岁的儒雅男人。
    “报告康总,本月发电量752 370千瓦时,有效储电率73%,铅酸蓄电池226枚,新增老化6枚,损坏2枚,电站运转正常。”
    被称为康总的男人不说话,静静地盯着她白皙精致的妆容。她感觉到了沉默中的一丝尴尬,不由低下头去,就在她目光下移后几秒钟,康总开口了:
    “星璇,你瘦了。”
    “不劳你费心。”她几乎决然地脱口而出,话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发愣。
    “还要嘴硬,你看你,都有黑眼圈了,昨晚又没睡好吧?我向部里打了报告,你的调动只要再等半年左右……”
    “不需要,我在上面挺好的。”
    “星璇,我知道,你还没有走出来,当初选择在星光号上值班也是一时冲动……”
    “我认真考虑过。谢谢。”
    “唉,你还是像以前在学校里一样,嘴上从来不服软。可是,星光号这样的旧式光伏电站早已老化,离网蓄电的模式也过时很久了,淘汰是迟早的事。你不能一直逃避……”
    “我恨他!”
    “乔纳森吗?”康总略有些不自在,似乎不适应跳跃如此大的话题转换,“……我很抱歉。”
    “我恨他。我必须恨他,想起他的时候才能好受一点。”陆星璇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康旭,你不要管我的事了,我知道我该做什么,我不要回地面上去!”
    说完,她赌气地把脸扭向一边。
    短暂的沉默。窗外,新的蓄电池组已就位。电塔上伸出吊臂,轻巧地卸下了控制舱外壁的循环给养舱,转手拎来个新的换上。摇晃中,陆星璇看见远处塔上亮起了代表交接完成的绿灯。
    “星璇,好好保重自己,如果乔纳森在,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他也会伤心的。对了,我给你带了几本你爱看的书,还有些改善睡眠的药,需要时可以吃一点。希望下次再会时,能见到一个开心的你。”
    “嗯,谢谢,再见。”
    显示屏暗了。陆星璇无力地闭上眼睛,一丝泪水终于从眼角流出。她发泄般地用力挨个扳动操纵杆,驳接平台脱离,充气装置运转,旋翼开始推进,下降时已收拢的光伏阵列面板全部展开。星光号犹如一只起飞的雄鹰,全速离开天梯四号,重新旋转着浮向高空。
    如果说电站的低空接驳是一次短途旅行,那么其高空值守便是实实在在的长期疗养,每日的例行维护用不了半小时,剩下的时间极其宽裕,但伴随而来的便是长久的孤独与无聊,除了自认为心如死水的陆星璇,没有谁愿意这样长久值班。
    现在的陆星璇心里弥漫着酸涩,她原以为自己早已把往事淡忘,但事实证明这种淡忘只不过是沉淀,丝毫禁不起哪怕是一丁点的搅动。回忆像焰火一样被导火索点燃而绽放在脑海,没有灿烂,却像顽强的河流冲刷着一切。身下的云海已随风散开,露出一片广袤的西北大陆。依然贫瘠的土地上,天梯四号高高矗立,孤独地指向苍茫的天空。
                               30192  
    二十四岁正是感知到理想在现实面前碰撞得头破血流的年纪,不过对于陆星璇来说,这种感知并没有同龄的康旭以及卡尔·乔纳森来得强烈。
    这天是龙羊峡水光互补光伏电站改造工程奠基的日子,一千多米长的龙羊峡水库大坝上稀稀拉拉停着十几辆车,大坝中央的观光台边坐了一圈不知道哪儿请来的观众。台子上用木栏临时围起方正低矮的一块区域,填满周边挖来的黄土,土坑中央竖着一块半人高的宽石碑,上刻楷体的“奠基”两个金字,四五个县委领导正挥动扎了红绸子的铁锹,把沙土扬在奠基石下。旁边有记者扛着摄像机有气无力地呆在台子一角,把县委领导们笑容可掬的神态摄入镜头。
    “你们中国人真的是很讲究传统。”在大坝另一头,远离观光台人群几百米的岸上,一位高个子白皮肤的金发年轻人正对着身边的陆星璇和康旭感叹道,“一个普通的改造工程,可以弄得如此隆重,真的让我大开眼界。”
    “这都是拜你所赐,乔纳森先生。”康旭严肃地回答道,“我们穷了一辈子,只有足够的钱才能改变我们的想法。”
    乔纳森耸耸肩,“可是,我想看到他们的理想和目标,而不是为了钱单纯地工作。”
    “这太遥远了。”康旭叹了口气,“不过我很佩服你,乔纳森先生,你的一笔商业投资,比我跑一百个酒局还有用处。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不亲自出头呢?如果你愿意,现在主席台上拿铁锹的完全可以是你。”
    乔纳森望着水库对岸的查纳山,摇了摇手,“我的经纪人史蒂夫·斯图尔特先生比我更擅长处理这些事务。我不喜欢这种场合,我的资产来源是一种意外,我和你们一样,是科学人而不是商人。另外,康旭先生刚才你好像说得不对,据我所知,你们中国人的等级观念很强,无论我投了多少钱,台上出风头的永远是他们。”他说着手一指远处的观光台,几个人都哈哈笑起来。
    观光台上响起了锣鼓声,这声音飘过湛蓝的宽广水面,让岸边的谈话停了片刻。三人意识到奠基仪式临近结束,便慢慢往坝上走去。
    “陆星璇小姐,康旭先生,以后,我们就正式开始合作了。大体的技术方案和分工我们已经敲定,相信后面的进展会很快的。当初陆小姐的空中电站设计让我眼前一亮,我没有办法想象,这样严密、精准、可行性极强的技术方案居然来自一篇普通的硕士毕业论文,在这里,我要再次向陆小姐表示由衷的佩服。”
    陆星璇羞涩地笑了笑,这才开口:
    “乔纳森先生过奖,纸上谈兵而已。光电研究所的研究方向主要是材料与转化率,在工程方面并不擅长。其实我们也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的氦气飞艇姿态调整的专利授权补上了我们工程里的短板,这空中光伏电站可就真的是空中楼阁了。”
    “不光如此,”康旭也补充道,“科技之外的领域,乔纳森先生也帮了不少忙。要是搁半年前,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个工程能得到省里的首肯。小地方难办事,没有尚方宝剑,空有一腔热情远远不够,我喝伤了肝喝伤了胃,结果还是被当做皮球踢来踢去,没人愿意认真搭理我们这些年轻人。在这里,我再次向及时伸出援手的乔纳森先生表示诚恳的感谢。”
    “不胜荣幸。”乔纳森做了个“乐意效劳”的礼节性手势,眼睛却看着陆星璇,“不过,为了我们日后合作的顺利,我有个重要建议,不知两位想不想知道?”
    “请讲?”康旭讶异道,陆星璇也略略一蹙眉。
    “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之间不需要那么客气,以后请把先生小姐这套称呼都收起来,我叫你康旭,你叫我乔纳森,这样可以吧,星璇?”他的最后一句,是对着陆星璇说的。
    陆星璇不禁莞尔,康旭也哈哈地陪笑道:“好,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哦,老板不是我,而是斯图尔特,这点一定要记住。”乔纳森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我听说这里的人喝起酒来就像沙漠里的水牛,我可不想在酒桌上被你们灌倒,我宁愿倒在办公桌前。”
    今年黄河的汛期来得特别早,龙羊峡水库入库流量渐增,水位升高,令现有的水光互补并网的光伏机组少了些许压力,然而用电依然像往年一样紧张。乔纳森安排康旭去采购小型备用发电机组,自己则去郊区电站试验场协助陆星璇的升空试验。他开车从公司出发,穿过市区向西边驶去。经过市中心的县政府大楼时,他忽然被稀稀拉拉的口号声吸引了注意力,不由减慢了速度。他看见路边树阴下有几十人面对政府大楼站着,手拉几条白色横幅,上写“光电升空,祸国殃民”以及“停止光伏污染,关爱少年儿童”等标语。乔纳森大吃一惊,差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半小时后,乔纳森抵达了郊区电站试验场,一停下车,就心急火燎地抓住了前来迎接的陆星璇的手,“为什么?璇,我看见有老人,有孩子,他们反对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吗?我不明白。”
    陆星璇惊异地睁大了眼睛,迟疑着挣扎了一下,脸红红地把手抽了出来。
    “抱歉。可是,你或许还不知道,那里有人抗议我们。他们拉着布条,大声呼喊。我不明白,我们真的给他们带来灾难了吗?”
    陆星璇想了一下,摇摇头。乔纳森一愣,随即拍了拍脑门:
    “真是抱歉,我不该问这些。那么,星璇,你一定有好消息要告诉我。”
    “氦气球安装就位,试车顺利,这算不算好消息?”     
    一谈到工作,陆星璇歪头露出一丝微笑,“下午正要进行第五次升空试验,你来了,就看一看。”
    乔纳森跟着陆星璇走进试验场。场地中央架起了一块二十米见方、满布暗蓝色硅光电板的网状碳纤维机架,四角装有微型万向螺旋桨及配重,中央高高吊着一只大型氦气球。气球正在充气,吊绳逐渐绷紧。周围几个穿工作服的人正从机架上拉出指头粗的输电线,接入场边的逆变器。大伙看到陆星璇来了,都点头笑着招呼,陆星璇也招招手。
    “一个很简单的三百千瓦原型系统,”陆星璇指着场内向乔纳森介绍道,“刚好能并网工作。精简过几遍,汇流箱和防雷设计先省掉了,总体成本相对不高。”
    陆星璇带乔纳森绕机架参观了一圈,然后朝场外退了一段距离,有人给陆星璇和乔纳森端来两杯水,乔纳森道了声谢,端起来咕嘟灌了几口。此时,机架上方的氦气球已充满,绷紧的吊绳拉动固定着的机架,轻微地吱呀作响。工人们拧紧了氦气球的阀门,拆下管子,又给副气囊充满了空气。陆星璇最后检查了一遍接线与仪表读数,确认无误后,清脆地宣布:“开始试验。”
    工人们松开了地上固定机架的铁扣,氦气球开始拉着光电机架慢慢升空。与此同时,陆星璇开启了遥控系统,通过机架四角的联动万向螺旋桨,控制光电机架的姿态保持水平稳定。高度达到五百米后,向日跟踪系统启动,一排排光伏电板竖起一定角度,正对西南方向的太阳。虽然下午偏西的阳光并不强烈,但从地面各种仪表的读数来看,电能正源源不断地从光伏电板上涌出,通过输电线流入实验电网负载。
    “这就算OK?”乔纳森不解。
    “原本预定试验高度是一千米,不过输电线长度有限,继续上升的话,就只有断网了。”陆星璇笑笑,“原型试验可以说成功了,虽然离可用阶段还很远,但总算不再是‘纸上谈兵’。后面的目标,我觉得更有信心啦。”
    陆星璇端起水杯抿了一口,退开几步,开心地抬头向上看去,风中高高的光伏机架缓慢飘动,像一只巨大的风筝。
   下班后,乔纳森应陆星璇的邀请在工厂食堂里就着羊筋菜啃了几块焜锅馍馍,吃完后就开车送陆星璇回附近的宿舍。狭窄的公路从光伏电区中央穿过,两边的田野黑黑一片,路灯暗得如同烛光。
    乔纳森开得很慢,一边瞪大眼睛观察路面一边和陆星璇闲谈。
    “星璇,你为什么要选择这行?”
    “你是说工程师?这行不适合我们女生吗?”
    “我听说,很多女孩的理想就是你们的一句老话,‘老公孩子热炕头’,像你这样追求事业的女孩,真的是很难得。”
    “不算是事业。”陆星璇忽而有些忧伤,“小时候我一个人跟爷爷住,他教我放风筝,我很喜欢。我经常幻想能够沿一根长长的线爬上半空,站在大大的风筝上,告诉我的朋友们,我能站得更高。可是你呢,乔纳森,你为什么来这个地方?”
    “我?”乔纳森似乎感到意外,想了一下才回答,“怎么说呢,龙羊峡是黄河上的大型水电站,它的光电产业也是西部地区发展很成功的典范……”
    “这理由你去年刚来的时候就说过,不新鲜。”陆星璇小嘴一撅,“换一个。”
    乔纳森歪头看了一眼陆星璇,忽然笑道:“那我告诉你,我来中国之前就听说,黄河是中国人民的‘妈妈’河……”
    “是母亲河。”陆星璇笑着纠正。
    “一样吧。于是我就来黄河边了,结果一见,水真的很黄,我不喜欢。我就沿着河流向上游旅行,黄河水越来越清,然后就发现了这个大大的、漂亮的湖,我就留下来了。何况……”
    乔纳森还没说完,身上忽然响起了电话铃声。乔纳森一看手机,便减速靠边停车接起电话。陆星璇伸了个懒腰,顺手扯了扯安全带,很自觉地不旁听。
    电话是经纪人斯图尔特打来的。那头说了许多话,乔纳森用英语回答了几句,脸色却变得很不好。十分钟后乔纳森挂断了电话,没有马上开车,而是在沉思。
    “怎么啦?”陆星璇问。
    乔纳森摆摆手,又在手机上按了康旭的号,一边放耳边一边说:“有小麻烦,我要找康旭了解一下情况。”顺手把车熄火,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下了车。
    陆星璇无聊地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翻起包里的资料来。她敏锐的感觉已经猜出这个麻烦可能和乔纳森下午提到的闹事事件有关。
    又过了十多分钟,乔纳森打开车门钻进来,摇头叹气道:
    “星璇,县政府知会斯图尔特,要我们做出让步,原因是近期民众的抗议活动,康旭那边也收到转交过来的请愿书。我本来不懂,光伏发电这种清洁能源,为什么会让普通人产生反感。不过刚才康旭给我解释了一下,我才豁然开朗。”
    陆星璇轻声道:“我猜,是科学之外的原因吧?”
    “你也想到了?”乔纳森一拍大腿,“康旭说,这种事到处都有,只要是大工程,尤其是交通、能源、通讯方面的,只要一上马,就会引起抗议。铁路、核电、风电、PX、通讯基站,甚至一个小小的变电站都躲不过。而且大多数情况下,闹的人越多,就越能得逞。不过我不明白,他们是想要补偿吗?”
    “是呀。”陆星璇指着车窗外藏在黑暗中的大片光伏电区说道,“光电转换效率低下,所以光伏产业发展需要很多土地。十几年前水光互补刚开展的时候,我们家村里被征地,很多人很高兴,因为补偿了不少钱。但没征到的人很不高兴,他们没拿到钱,就去闹事,但也没有结果,他们都盼着能继续征。现在我们准备把光伏电站放到空中去,断了他们收钱的希望。我想,这就是‘光闹’的根源。”
    “因此他们抗议,胡说什么空中光伏电站挡住阳光影响气候,还噪音辐射什么全来了。天哪!”乔纳森忧愁地一摊手,“难道我们又要回到地面上去?科技可以绕弯路,但要回头搞原地踏步,我绝对不同意。”
    “其实,不一定要回去。”陆星璇幽幽地说。
    “哦?你有什么好想法?”
    “我们可以更高。”陆星璇往上指了指,“去平流层。”
    透过调节成全透明的舱顶,仰躺的陆星璇好不容易才在异常清晰的星空里找到了冬季大三角。每回失眠的时候,她就用这种方法来消磨漫长的时间。此刻正是凌晨两点,淡淡的银河从天幕淌过,璀璨的群星中偶然有流星般的闪烁光点在缓慢移动,陆星璇企图用肉眼分辨这些闪烁的光点究竟是普通卫星还是深空光伏电站,然而总是失败,因为距离太远了。
    现今全世界范围内,光伏电站的空中化趋势已大行其道,高度也五花八门,远不止平流层。除了少数超低空型之外,高度成百上千千米的近地轨道型在光伏电站中所占的比例最高,甚至还有极少数达到了地球同步轨道的高度。这一切,都是亚洲光伏集团的杰作。
    从龙羊峡水库边一个跌跌撞撞的小厂成长为跨国垄断型光伏电站技术出口型企业,亚光集团只用了短短的十一年。然而当财富、事业和权力在眼前触手可及时,陆星璇不自觉地选择了逃避,把位子和担子扔给了康旭一个人,因此这些年来,亚光集团的CEO一直是康旭。
    又一次睁开眼睛时已是上午,陆星璇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控制台旁边显示屏上的一条留言引起了她的注意,于是她一边梳洗一边歪头读。
    留言带有地面控制塔台的数字签名,内容很简短:
    “本月16日外事会晤,路线传送完毕,空管已备案,即日请开赴荷露。”
    听到荷露两个字,陆星璇精神一振。她早就知道荷露号是两年前亚光集团全资建造的亚洲地区最大的超大型低空光伏电站,在业界极有名气,但却一直没见过,甚至连它具体的位置都不清楚,只知道在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现在有机会去一趟,她不禁有些神往。
    随即,她马上想到另外一种可能。之前的外事会晤,均是国外的政要或商界人士慕名前来拜访,此次星光号被要求前往,恐怕是顶了“最古老”的空中光伏电站的名头,被人瞻仰参观的纪念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想到这里,陆星璇的心情一下子又黯然了。
    看了看日历,离16号还有三天,时间相当充裕,早餐后陆星璇便慢腾腾地开始了这段沉闷的旅程。星光号以平均三十千米的时速朝西偏北方向飞行。白天晴空万里,半空中只有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钩卷云,丝毫掩藏不住连绵的荒山与零星带绿的大地。晚上夜色如墨,灯光稀少,像夜航的船只在漆黑的大海里漂浮,偶尔能见到深海的鱼类在发光。
    次日天亮,大地却又变了颜色,银黄与浅绿交替,渐渐又转为灰亮。中午进入了沙漠,下方视野内开始布满单调的灰白,沙漠在风的卷动下常常荡起细微的沙浪,像平静的海面泛起的涟漪。
    第三天下午,星光号接近了目的地。一片小小的绿洲过后,荷露号的身影便在北面远远的低空中显现出来。它像一片即将坠落尘世的深绿色叶片,在一望无际的黄沙衬托下,漂浮在遥远的地平线和蔚蓝色天空的交界处。随着距离的靠近,下方荷露号的巨大形状开始慢慢展现。它的高度大约一万五千米,机架面积超过六百万平方米,整体铺满了深绿色的新型光伏电板。由于面积太大,机架除了四角的巨型牵引氦气球之外,内部的龙骨横梁上也纵横挂满了为机架整体提供足够且均衡的浮力的小型氦气球,俯视过去,的确宛如带露的荷叶,又像排满银白色棋子的大棋盘。
    “星光号到达,星光号到达。”陆星璇扯出通话器开始呼叫荷露号,然而没有回音。
    陆星璇觉得有些奇怪。四面一环顾,除了前下方巨大的荷露号之外,附近一片空旷,并没有其他电站或飞行器。
    “这是哪门子的会晤?”陆星璇很诧异。几分钟后,通话器咔哒一响,终于有回应了。
    “欢迎,星璇。你提早到了。”通话器里冒出一个浑厚磁性的嗓音,尽管有些失真,陆星璇还是一下听出了是谁。
    “康旭,怎么是你?”
    “值班室的工人放假了,自动导航有故障,我顶替几天。注意控制姿态,泊位就在荷露号正上方。”
    “上方?不怕阻挡发电吗?”陆星璇刚问出口,便自嘲道,“噢,忘了你是老板了,发不发电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可是,安排好的外事会晤呢?”
    “不能说,先进入泊位吧。”康旭神秘一笑,似乎在卖关子。
    陆星璇半信半疑地操纵着星光号降低高度,向荷露号上方靠过去。她压根不信康旭口里的工人放假顶替的说法,且不说一个集团的领导人物压根不会跑来做小小的通讯员,即使有这闲心,在这有外事会晤的重要时刻,他也应该在紧锣密鼓筹备迎宾,除非……
    “根本没有什么会晤,是你骗我来的,对吧?”陆星璇脱口而出。
    那边轻轻叹了口气。
    “什么都瞒不过你,星璇。”
    “那你想干什么?不说我就走了。”
    “能不能等到晚上?”康旭忽然带着一丝央求的口气说道,“相信我,我会给你解释清楚。”
    星光号从西南方向靠近了荷露号。一片阴影开始投射在荷露号深绿色的光伏阵列上,像树叶上爬来了一只小小的瓢虫。陆星璇忽然觉得康旭一定在荷露号的控制室里抬头看着自己,这种被注视的猜想让她有些不爽。
    “真像日食。”当阴影扫过荷露号的控制室时,通话器里传来了康旭的声音。
    “不许说像!”猜想被证实,陆星璇有点生气,硬邦邦回答。
    “为什么不让?”康旭声音里掺杂了些许笑意,“还记得吗,十四年前我们曾经一起看过一次日全食。那时候,居然谁也没想到天会变得那么黑,那么冷,校园里还飘起了冰凉的雨丝,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可是我一直记得……”
    “所以你找我来搞个模拟的日食来满足自己?”
    “唉,不是的。”康旭苦笑,像面对一个任性的孩子,“那,不说它了。本来呢,你远道而来,我应该好好请你吃一顿,可有纪律限制,怕是不能一起一饱口腹之欲了。——我先去准备一下,等天黑了再联系你。”
    通话挂断了,一头雾水的陆星璇郁闷地扔下通话器,开始发呆。她猜到了点什么,但一时却慌乱起来,不知如何应对。
                               30193
    夜色把夕阳送入了地底,黑暗从东方头顶开始不动声色地侵袭整片天空。星光号亮起了夜航灯,一闪一闪的小红点在舷窗外跳跃。外线忽然提示拨入,应答后,康旭那满是笑容的脸顿时塞满了屏幕。
    “星璇,请把舱壁全部调成高透光模式。”
    “搞什么名堂。”陆星璇咕哝了一句,照做了。
    “现在,请低头,闭上眼睛,数十下再睁开。”康旭抬手看了一下手表。
    “要默哀吗?哼,你还能变出个鬼来?”陆星璇低头闭眼。
    “……八、九、十。好了,请看。”
    陆星璇睁开眼睛往脚下看去。透过地板,荷露号极大的矩形轮廓忽然被亮起的密密橙色灯光勾勒出来了。随即,矩形中央闪现了一团玫瑰色的灯光,像爆燃了一堆深红的篝火。两列灯球依次亮起,分别朝两旁如倒塌的多米诺骨牌一样扩散出去,绕中央半周后汇合,围成了一颗硕大的心。完整的心形汇合后几秒钟,一个同样由灯光组成的直径几百米的“璇”字也出现在下方,一图一字如两个舞者般交相辉映,把荷露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灿烂舞台。
    陆星璇缓缓蹲下,手扶地板,惊诧地注视着下方的绚烂场景,泪水渐渐溢满了眼眶。
    康旭的心意她其实早就感觉到了,然而一直不愿面对,尤其是失去乔纳森之后。可是现在,她不得不承认,她很丢脸地被感动了。她捂住嘴巴,手足无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璇。”康旭深情告白道,“感谢上苍,让我在人生中遇到了你。我一直有一个梦想,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在人生舞台上迎接所有的鲜花和掌声。如果让我回到过去,我一定会更加勇敢,我要努力向全世界宣布,这里,就是我们的舞台!”
    陆星璇颤抖地摆着脑袋,分不清是点头还是摇头。三分感动,三分幸福,三分彷徨,加上一分抗拒,令她内心挣扎不已。如果是十多年前的年轻时候,她觉得完全挡不住这样的攻势,可现在的阅历令这情形变得很微妙。此时,康旭以极慢的语速刚说完这一段,忽然有微弱的光从上面落下,陆星璇在地板上看见了自己淡淡的影子。她诧异地抬起头,惊奇地看见,深黑色的天幕上居然陆续亮起了许多个小小的太阳!它们就像聚光灯一般把来自深空的阳光投射到此处的黑夜,照亮了荷露号这片巨大的舞台。她看见自己孤独地漂浮在这空旷亮堂的舞台半空,脚下是绚丽无比的光的海洋。这次,陆星璇是真的吃惊了。
    “里约风雪号、蒂米什瓦拉号、维京长船号……你居然动用了……”陆星璇语无伦次,“我,我有那么重要么?”
    “只是刚好过境,我就联系了这些老朋友,让他们帮个忙翻转一下电板,不费事。”康旭微笑着解释,“再说,只要是你,无论多大的代价我都愿意付出。你明白的。”
    陆星璇当然知道让全球几十台深空光伏电站在同一时刻精确变轨调整姿态所付出的高昂代价,这种需要多方协调的行为甚至以国家的名义也未必能成功做到,正因为如此她才惊讶万分。同时,陆星璇也很感谢康旭并未逼她表态,现在的她,觉得自己冰一样的内心有了一丝丝融化。她开始偷偷地考虑,要不要试着接受康旭呢?
    地板轻轻一晃,失去平衡的乔纳森赶紧抓住门把手,顺势推门进去。他随手把一叠材料放在康旭的办公桌上。
    “康,你真想得出来,居然搬到一千米高的电塔上来办公。”乔纳森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耸起鼻子闻了闻空气中的羊肉汤味道,“怎么样,高高在上的感觉如何?”
    “取笑了。”一边吃羊肉尕面片一边看电塔施工图纸的康旭放下手里的筷子,“那些光闹我实在是烦了,只能躲这儿来。再说,这种每时每刻都在摇动的环境正好能加强我的危机感,不至于懈怠。”
    “我看你是摇摇就睡着了吧。”乔纳森开了个玩笑,眼里却有赞赏的神色,“柔性接缝层加上气球旋翼悬挂,居然能达到如此的高度而不垮塌,我一开始真没想到。我承认又一次被你和星璇折服了。”
    “主要是星璇的想法,我只是负责实施。”康旭谦虚道,“你大老远爬一千米上天梯一号来不是为了恭维我吧,有什么事就说。”
    “唉,我想学习一下你们中国人的委婉,可你不给机会。”乔纳森耸耸肩,换了一副严肃的神色,指着桌上的材料,“我的确有事要问你。”
    康旭不动神色,等乔纳森继续。
    “在第二期的多晶硅光电面板生产线上,我发现你多增加了三道氧化蚀刻工序。虽然说一定量的掺杂有利于提高光电转换效率,但很显然,这些工艺的目的并不在于此。我问过产线主管,他说是为了面板的美观而做的仿镭雕,这是一个拙劣的谎言。对于真正的目的,我想,只有你才能做出解释。”
    康旭微笑了一下,“为什么需要解释的是我?”
    “因为我的璇不会瞒我。”乔纳森很干脆地答道,“只剩你了。”
    康旭仰起头,长出了一口气,“看来,是时候告诉你缘由了。”
    “看起来我要听一个很长的故事?请讲。”
    “我读研的时候,我的导师梁嘉麟先生,是数学系一位年纪很大的老师。他是那种科研型的人,踏踏实实,从不钻营拍马,甚至耻于写空泛的论文,所以一直没有评上教授,连副教授都差点没戏。然而,他的科研水平之高却令我吃惊,他在密码学方面的天才直觉,我永远都学不来。”康旭的食指在桌上轻轻敲动,像敲着一串无意义的莫尔斯电码。
    “但是,你的专业是光电?”
    “后来转的。当时我觉得我理论方面不会有什么成就,就申请转去搞工业应用,他也很爽快地同意了。他说:‘一座险峰爬不上去,换一座也许有更好的风景。理论研究需要耐得住寂寞,你们年轻人坐不住也很正常。你要记住,改变我们生活的,永远不只是一两个单一的科技突破,而是全方位的综合。’”
    “综合?如何解释?”
    康旭收回望向天花板的目光转向乔纳森。
    “他没有解释——后来我来到这座小县城,遇到了你和你的团队。我不得不承认,资本的力量真的很强大,它能够让最优秀的人才沉静下来醉心科研,不被外界喧嚣且唯利是图的社会所干扰。钱的问题用钱来解决,这有点讽刺,然而也正常,不是吗?”
    “正常。可和你的工艺有什么关系?”
    “我们要赚钱。”康旭坚决说,“我们开始合作那天,你曾经说过你的资产是一种意外,你是否还记得?”
    “不太记得了。”乔纳森摊摊手。
    “我很希望继续有这种意外,所以,当我知道你的巨额资产来源居然是比特币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机会来了。”
    乔纳森一拍脑门,“哦!上帝,我明白了。我早该想到的,你要用阳光来挖矿!”
    “是的,这是你的经历。这些年来,从普通电脑、显卡,到FPGA、ASIC矿机,比特币的挖矿难度越来越大,需要的运算资源越来越多,比特币本身也越来越值钱。反观我们这些年,除了光伏材料的研发有些进展,把光电转换效率提高到了可怜的23%之外,没有其他的历史性突破。高空光伏电站技术虽然正在逐渐走向成熟,但目前仍然需要大量资金填坑。我们必须另辟蹊径。”
    “太匪夷所思了。”乔纳森摇头道,“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想法惊世骇俗,可你的工艺根本达不到哪怕是二十年前的普通晶圆厂的水准,怎么可能用来挖矿?”
    “都是多晶硅材料,为何不行?”康旭移开桌上的尕面片碗,转身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块光伏电板成品放在乔纳森面前,“本来呢,这事也不打算瞒你,我只不过想在有些成绩后再告诉你。我现在的工艺的确满足不了普通CPU的小型化高密度要求,可我也用不着制造通用型CPU或者GPU。我只要在光伏电板上蚀刻出众多实现比特币核心散列算法SHA256的低密度电路,再配上高频石英晶振,就够了。”
    乔纳森拿起电板仔细端详。这块新型多晶硅光伏电板有一张A4纸大小,背面银色,正面呈深绿,在自然光照下反射出一圈圈彩色的干涉条纹。
    “这……已经可以工作了?”乔纳森半信半疑。
    “当然。”康旭自豪地答道,“只不过良品率不高,幸好前期也影响不大,即使蚀刻失败,也照样是块能发电的光伏电板。”
    “那,能耗呢?”
    “相当优异。我们对外公布的23%光电转换效率,是扣除运算能耗之后的净输出,实际的数据比这大,有27%还多。”
    乔纳森的眉头一下舒展了开来,“历史性的突破啊。康,我有时候真的很佩服你们,暗地里不动声色就做出了如此大的成就,然后再讲一个很长的故事用来结尾。别误会,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只是有些担心,比特币这种投机交易体系并没有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实用型货币,以后的涨跌也很难说,我们不会被套牢吧?”
    康旭谦虚地笑笑,却又坚决地摇摇头。
    “我们没有投机。这方面亚光集团所付出的全部投资,只在电路设计与生产线的那三道蚀刻工序上,除此以外并不需要针对挖矿进行额外投入。我们并不花钱购买比特币,涨跌只是赚多与赚少的区别。再说一遍,不管是站在公司层面还是站在个人层面,我们都不做投机生意。”
    “你和我想的一样,那我就放心了。”乔纳森拍了拍康旭的肩膀,又抄起桌上的材料,“问题解决,我该下去了。哦,对,我和星璇打算下个月底举行婚礼,到时候你一定要来。”
    “下个月底?那应该是星光号首次升空之后?双喜临门,恭喜恭喜。酒是少不了要喝的。”康旭很随意地笑着回应。
    “不用担心,我会找个挡酒的伴郎。”乔纳森哈哈一笑,“不如就你?”
    “恭敬不如从命。”康旭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替要走的乔纳森拉开门,“到时候尽管来,这点儿量我还是不怕的。”
    乔纳森乘电梯下塔了。康旭回到摇摆中的办公室,神色忽然变得很阴郁。他狠狠一拳砸在桌上的那块光伏电板上,力气大得异乎寻常。羊肉尕面片汤洒了一桌,电板也四分五裂,尖锐的碎片刺破了拳头,些许暗红沾在深绿色的棱角上,仿佛连绵青山上如血的晚霞。
    婚期临近的陆星璇一点也不像其他热恋中的女人一样对工作心不在焉,反倒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很少过双休日。同事们都说她是事业型的女人,婚后不易顾家,但乔纳森完全不理会这些看法。在他心目中,陆星璇始终是最完美的姑娘。
    乔纳森对陆星璇的追求自结识后不久就狂热地开始了,而懵懂的陆星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慢慢习惯了身边的乔纳森。这种典型的“办公室”式恋爱让工作和生活一起收获了满满的激情,丝毫不让陆星璇觉得腻烦。他俩常常白天为技术方案吵得面红耳赤,然后晚上乔纳森把陆星璇哄转过来,第二天接着吵。在这种紧张甜蜜的氛围中,亚光集团迎来了第一台正式投产的空中光伏电站星光号的升空。
    由于“光闹”们夸大了气候与安全的因素,在舆论的影响下,亚光集团的无线电力传输的技术实验已被迫叫停,天梯一号电塔的选址也改到了远离城市的山区。要并网发电,星光号必须一直连接在沿天梯一号塔身所布下的高压输电线上,像雄鹰被捆住了翅膀,这一点一直令陆星璇很不满意。
    “没什么。这种不自由就像婚姻一样不可缺少。”已经求婚成功的乔纳森刚在陆星璇前一本正经地发表了一句议论,马上就挨了一拳,连忙改口,“当然,离网蓄电模式也不见得就落伍。如果你打算让星光号成为真正的移动型空中光伏电站,我们可以投票决定下一期的研究方向。我们有两票,康旭就算想反对,也一定争不过。”
    陆星璇扑哧一笑,然而又担忧地说:“可是,无线输电才是大势所趋,挂一堆蓄电池又算什么呢?”
    “无线输电也未必能直接并网,再说,这儿有水库,局部气候的因素的确要考虑到。所以这一回,我们如果要放开翅膀,就只能带着负重去飞翔。”
    星光号的升空很快成为了县里的头条新闻,也成了这个西北小城的一道风景线。只要是晴朗无云的日子,城里每一个地方的居民一抬头都能看见远处高耸入云的电塔,塔身间隔固定着一批批牵引氦气球,仿佛一根被拉直的细长葡萄藤。塔顶漂浮着星光号硕大的银色光伏机架,由于距离太远,看上去只有巴掌大小。按计划,星光号常年固定悬浮在塔顶,只有在每月两天例行发电休整期间才降落下来接受维护,同时实施离网发电改造。在陆星璇的想象中,星光号半年后便能脱离电塔继续升空,那时,他们的光伏事业才算真正开始腾飞。
    虽然陆星璇还未接受康旭关于从星光号调离的建议,但从塔克拉玛干归来后,她身上明显发生了一些变化,不再是之前自闭的状态。责任心让她觉得应该主动承担一些亚光集团的事务了,康旭拗不过她,便把电站状态监测这些需要值班的活儿交给了她,并给她重新挂了一个外聘运营总监的职位。现在的陆星璇,能够通过星光号的网络,看到全球其他光伏电站的位置、状态以及运行轨迹。
    陆星璇发现,几年未学习,自己竟然有些跟不上公司现有的技术水准了。满屏幕的异常状态一点都看不懂。咨询了一下康旭,只说都是电站工作时的例行小问题,每一类有专人负责,你一个总监无需在意等等。陆星璇于是自己找了些资料来钻研,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得不亦乐乎。
    亚光集团的光伏电站监测系统每分钟能够记录全球三千五百七十九台空中光伏电站所产生的两亿八千多万条状态。这些状态记录分门别类五花八门,虽然大部分正常,但异常的记录平均算起来也有上千万条。面对如此的“大数据”,陆星璇一时也束手无策。
    这天中午,外线有视频请求呼入,陆星璇以为是康旭,顺手接通,终端却提示需输入更高级别的私人应答密码。陆星璇一惊,随即想到了是谁,迟疑着在键盘上按了下去。
    “斯图尔特叔叔。”亚光集团销售总监史蒂夫·斯图尔特苍老的脸庞出现在屏幕上,陆星璇轻声问候。多重加密使得交谈有了更多延迟,半晌,那边才动容。
    “星璇,你愿意回来工作,我真是太高兴了。”
    “斯图尔特叔叔,对不起。”陆星璇诚恳地说,“我以前不懂事,让你担心了。”
    “别这么说,星璇,我很理解你这些年的心情。你也知道,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当年他的离去,我也非常的悲痛,何况是新婚的你。星璇,你受苦了。”
    斯图尔特一直是一个父亲般的角色。他虽然对科研半懂不懂,却有着丰富的商业运作经验。可以说,没有他就无法将科研成果投入市场,也就没有亚光集团的成功。
    陆星璇半晌没有说话。过了一阵,才强打精神笑着说:“斯图尔特叔叔,好久不见,我们聊点开心的事吧。听说这几年公司业务在你和康旭的带领下,一直开展得很不错?”
    “马马虎虎吧。”斯图尔特老到地说出这个词,让陆星璇有些忍俊不禁,同时也感觉到了老人在谦虚中透出的骄傲,“我说过,我不畏惧行业产能过剩。只要有过硬的产品,凭我积累下来的人脉,卖出去不是问题,就怕公司在质量、售后等方面跟不上。还好,康旭这年轻人没有让我失望。虽然出过一些波折,但总算挺过来了。”
    “我看到监测系统里,现在所有的电站都在连续不断报告大量的状态信息,还有不少异常,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
    “哦,你说这个啊。”斯图尔特哈哈笑道,“以前我们卖产品,都是运过去,现场安装调试好,就完毕了。出了问题,售后再去现场支持。后来出了个物联网,我们也就顺势做了中心化监控,每座电站和总部之间都架起了稳固的卫星数据连路,需要维护的时候只需要远程支持就行,省了不少事情。”
    “可是,也没法解释如此多的数据与异常吧?”陆星璇觉得斯图尔特有些答非所问。
    “那是康旭的小把戏。”斯图尔特继续说,“他和我说过,用阳光生产比特币,势必产生大量数据流量。直接跑太明显,就顺便用这种方式伪装一下,瞒天过海。”
    “难怪。”陆星璇恍然大悟,“康旭这家伙居然还瞒着我,我得找机会修理修理他。”
    那边也笑了。
    “谢谢您解答我的疑惑,斯图尔特叔叔。对了,您找我应该有重要事情要说?”
    “是的。”那边一声长叹,“有关公司长远发展的考虑。”
    “请讲。”
    “你知道,比特币快挖到尽头了。”
    陆星璇沉默了半分钟。
    “可这不是新闻。斯图尔特叔叔,你们应该早就考虑过应对方案了吧?”
    “不是我,是康旭。”斯图尔特摇头道,“他这几年一直在引进技术努力改造光伏电板上的电路,我完全帮不上忙。据他说,他已经初步完成了通用型高能CPU的改造,也就是说,不仅仅局限于比特币挖矿……”
    “挺好吧。挖别的,也行。实在不行,还能出售云计算服务呢。”陆星璇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这就是问题。通用型光伏电板的更新换代工作已经快做完了,除了你所在的星光号,我们旗下几乎所有的光伏电站都已换装完毕。现在的一座大型光伏电站,其运算能力远远超出一座同等规模的数据中心。而全世界有三千五百多个这样的互联中心……”
    “斯图尔特叔叔,你是担心它们被滥用?”
    “是啊。你可以笑话我杞人忧天,可我实在无法忽视这样一个只要有阳光就能运转的超级大脑。科幻故事里,人工智能一旦觉醒,带给人类的,一定是灾难啊。”
    陆星璇觉得太过匪夷所思,然而她一向尊重别人的看法,便也没有反驳,只问:
    “斯图尔特叔叔,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只是猜测,没告诉康旭。我知道他不会在意我这种幻想,只能找你说说。你要是有空,留意一下这方面,也许毫无用处,就当私人帮我个忙吧。”
    “好的。”陆星璇一口答应。
    通话挂断了。陆星璇在床上躺下,开始认真思考斯图尔特说的问题。她隐约感到斯图尔特对康旭有些不信任,要不也不至于绕过康旭找上自己。但斯图尔特似乎又担心陆星璇已经和康旭走在一起,从而也没敢把话全部开诚布公说出来,反倒寻了个科幻的理由。想到这里,陆星璇不禁苦笑了一下:
    “斯图尔特叔叔,你这又何必呢。”
    既然有了方向,监控记录的梳理便不再是大海捞针。陆星璇按自己的想法连续监测了十天,清理了近一个月的数据后,终于陆续发现了几条看不懂的异常记录。她研究了许久没有头绪,决定还是问问康旭。
    “康,是我。”
    “星璇啊,我在外头开会呢。怎么样,最近还好吗?有没有失眠?”
    “挺好。问你个事,你上回发给我的电站通讯协议文档是不是最新的?”
    “是的。怎么了?”
    “有几条协议数据查不到出处,头疼。”
    “那就别查啦,累坏了我的星璇我还心疼呢。”那边康旭笑着说。
    “不行。我呆着没事,总得尽点力。我给你看看这几条。”陆星璇没有告诉康旭关于斯图尔特的怀疑,只是把异常数据的截屏发了过去。那边沉默了一阵子。
    “康?”
    “哦,在收呢,信号不好——收到,这是什么东西?兴许是下面哪个程序员瞎编的吧,我也不清楚。”
    “噢,那算了。”陆星璇失望地说。
    挂断了通话后,陆星璇继续分析历史数据。往前回溯时,她发现这种莫名其妙的异常数据有规律地每七八天出现一次,但一个多月前的有几天里,它们本该出现时却又没有踪影,像是严整排列的栏杆被突兀地挖走了一块。陆星璇看了看日历上的那几天,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眉头不由微微蹙起——她觉得,是时候找康旭问个明白了。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扫过光伏电站的时候,硅晶体中的电子在光电效应的作用下活跃起来,在电位差的驱使下,众多电子汇集成细微的电流,随着高频晶振的频率快速舞蹈。一串串代表0和1的电平值组成了互联网中规模最大的虚拟货币的数据节点。它们和全世界其他运算集群一起,算出了一个又一个包含特定财富钥匙的比特币区块。这些虚拟的黄金在国外市场上抛售,给亚光集团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
    此时的亚光,不仅在国内行业中首屈一指,在国外也小有名气。熟谙商业运作的斯图尔特高价回购了县政府的股权,又拒绝了国外几个财团数亿美元的风险投资,把股权牢牢集中在乔纳森、康旭、陆星璇和自己的手上。由于没有来自外界快速扩张的压力,他们得以继续实施科技主导产品的战略,然而科研周期较长,亚光集团的规模与盈利增速难免会减缓一些,在这一点上,康旭和乔纳森一直有分歧,只不过乔纳森觉得讲道理就能说服康旭,从未想到这分歧会演变到不可调和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