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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幻》

开博时间:2016-07-01 14:4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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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等超级英雄 游朝凯(美) 拉拉林(译)

2012-12-31 15:33:01

今天我收到一封信,你猜怎么着:我还是没当上超级英雄。
  亲爱的申请人:(看上去不妙),今年符合标准的申请者的数量那什么的远远超过了我们所需要的那啥。
  我浏览着名单,上面不少人是和我一起毕业的。这份名单就像综合了力与美的大杂烩。这里边大约有一半是火球召唤者,剩下的还有一些是冰冻人。半打的心灵感应者和移心术士,还有两三个野蛮人,一个变形人,以及一些像《守望者》里头的曼哈顿博士一样的高智商家伙。
  有一点是他们所共有的,那就是每一个人都会飞。
  我不会飞,也干不了那么多。要是换个思路来看的话,也可以说我没有那么多的奢求,我并不需要成为一个聚光灯下耀眼的明星。对我而言,只要有一身合适的制服和披风,一份稳定的工作,以及能够支付我日常开销的薪水就足够了。当然了,一份像样的健康保险也是必不可少的。不过看起来,我要想实现这个愿望只能等待明年了。
  至少我还拥有一张好人执照,就目前来说。

  每天早晨,当我睁开双眼,就会思考同样的四个问题:
  我不是一个超级英雄。
  我只能去上班。
  如果我可以不去上班的话,就可能成为一个超级英雄。
  如果我成了一个超级英雄,那我就可以不用去上班了。

  我曾经做过一段历时不长的临时工,那是为了能够让我能有一整个下午的空余时间,以免突然接到去参加预选赛的电话通知会措手不及。不过这到后来行不通,我需要一份正经的工作为自己的牙科和眼科付费。现在我是市中心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卷宗管理员。我喜欢这份工作,因为这可以让我不用和任何人进行交流或者向他们解释为什么我会莫名其妙消失那么几个小时。我只要说我自己沉浸在卷宗库里边就成了。和我一起工作的人们根本不知道我的夜间活动,他们觉得我是个演员。
  问题的一部分与我的名字有关。湿润侠,这个名字实在是无法让那些恶人们心里边产生震慑的感觉。
     在去年的好几个月里,我试图让人们管我叫阿特摩斯菲洛。其中一些人叫起这个名字来还挺好听的,可是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我觉得问题出在名字里头有太多音节了,把名字缩短成阿特摩斯也并不管用,因为一个定居在西雅图的物理学家刚好叫阿托摩斯,而他最近刚好瓦解了一场由一伙自称原子核的科学犯罪组织所发起的阴谋。登记员警告我,要是坚持用这个相似的名字的话,我可能会面临被起诉侵权的风险。她建议我用斯菲洛,但是这个名字横竖看着都不带劲,这会让我听起来好像是一个带原力场的家伙;还有,不管怎么说,以O作为韵脚的名字通常是给反派人物用的嘛。
  因此,我不得不继续使用湿润侠这个名字。
  大约在两三年前,我曾经把自己的名字登记到了电话黄页本上,这真是一个错误,因为你可以想象我会接到的那些不计其数的骚扰电话。(摩伊斯彻·曼的英文是Moisture Man,意译的话是湿润的男人的意思。)

  我的超能力——如果你愿意管它叫超能力的话,其实我都不相信你会认同这一点——就是我可以在潮湿的空气中汲取大约两加仑的水,然后将它以流线型的水柱喷射出去,或者变成一团温润的薄雾。哦,还可以变成一个水球。这一点在水球大战中特别管用,可要是碰上真刀真枪抢银行的劫匪,或者是试图阻止一场大屠杀的时候,我的超能力就只能歇菜了。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自我修养方面进行着提高和改善。我阅读一切能够读到的书籍,倾听所有灌制到唱片里的声音,我订购可以通过邮局所能订购的一切东西。我研究物理学,希望能弄明白那些高智商的家伙是如何改变万有引力常数的。我读历史,还钻研各种理论,像怎样平衡善与恶的关系,以及诸如此类的玩意。可这一切依然无法改变一个事实——我是一个小人物,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人物。一场大型表演中的余兴节目,一个能吐水柱的人型喷泉。
  我花了一些时间用于弥补心灵的创伤,但事实证明,我具有自我毁灭的倾向和轻微的自大狂症状。我根本不需要花上六个小时的诊断时间去验证这一点。我还是会去健身房运动,但是我正在慢慢变老,而且我只能做这么多了。我阅读一个念过MBA的家伙写的书《英勇的傀儡》(标价24.99美元),并且仔细读完了书里的每一个字。这本书背面的推荐语传达给我一些信息,诸如“专注于你的长处”以及“当碰到你的短处时就靠别人吧”等,这的确很有用。

  每天晚上,我回到家,一边喝着常温的啤酒一边拆封那些邮寄宣传品。冰箱里空空如也,而我觉得这种状态会一直保持下去。要是饿了,穿过马路就有贩卖墨西哥煎玉米卷的二十四小时快餐店。在那里你只要花上一美元就可以吃两个玉米卷,如果选择堂食的话还能得到一份附赠的墨西哥辣椒。通常情况下,我会买四个墨西哥煎玉米卷,还要放很多的辣调味汁。
  晚餐之后,大约在十点或者十一点左右,我会上楼和亨利坐一会。他的一居室就在我的楼上。他有一张日式蒲团和一条薄毯子,我估计这张蒲团应该跟着他有好些年头了,我甚至觉得他根本没有挪动过这张蒲团的位置。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简易的水槽,一个电炉子,以及一个像公用电话亭一样大小的盥洗室。当我在一边看报纸的时候,亨利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
     尽管亨利才八十多岁,但他看起来差不多有一百四十岁了。他的皮肤里散发出一种类似于瑙加海德革①的味道,还有他的头发,像棉花般结成一团耷拉在脑袋上。一直到去年之前,他一天要抽掉两包红色万宝路,真是太费钱了。亨利一生往自己喉咙里灌了太多烈性酒精,要是让他继续喝酒的话,总有那么一天他会找个机会把自己给灌死。他一直在吸烟,接受治疗,然后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不过我敢打赌,他至少比我还能多活上那么二十来年。
  我们是这样认识的:九年以前我刚搬到这个地方,差不多每个礼拜总有那么一次,我会听见楼上发出的猛烈撞击声,或者是重物敲击地板的闷响。起初的一段时间里,我试着无视那些噪音,直到有天晚上,那声音比平常持续的时间更久。我跑到楼上,试着敲了几下门,一次比一次响,没有人应答,一切都变得好安静,于是我就披着衣服站在亨利家门前等了一会。
  我听见房间里传出了啜泣声,于是我决定破门而入——那时候的我还能干这种事。这时我才发现,是亨利的儿子——哈罗德——制造了那些噪音。这几个月的每个周日晚上,他都会把他的父亲揍得屁滚尿流,这种暴行大概会持续一到一个半小时,直到他筋疲力尽为止。三十五年以前,因为酗酒的缘故,亨利被哈罗德的母亲赶出了家门。他本来有洗心革面的机会,可亨利彻底遗弃了那对母子,带着他的十五英寸电视机和烟灰缸以及一台装满啤酒的迷你电冰箱搬到了这个鬼地方。接着哈罗德的母亲得了重病,尽管生命垂危,她还是不愿意去医院就诊。最后她的姐姐支付了医院的账单,并在事实上承担了抚养哈罗德的责任。哈罗德过得还算如意,顺利地读了大学,结了婚,甚至还有了自己的儿子,可他依然对亨利的行为耿耿于怀。
  事实上,当亨利说他绝对不会对任何人动粗时,我对此深信不疑。我相信他,即使仅仅因为他是我见过的最懒惰的人也足以证明这一点。他想要做的仅仅是毁掉他自己。难道他的妻子和哈罗德不该得到更好的对待吗?没错,当然应该。亨利不是一个好人。他得到了自己应得的一生,而且在大多数日子里他也觉得自己过得还算凑合。我忽略掉的一点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并不希望得到什么乱七八糟的超能力,就像亨利,他也只能勉强做一个普通人。我并不喜欢这个家伙,但我猜就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我能够保护的人,所以我对他就是恨不起来。虽然我也没有真做什么。这里发生的一切仅仅像一出戏剧。
  从那时起,我们便成了朋友,或者类似的什么东西。相对他来说,我更看重这一点。仅仅多了那么一丁点儿。这并不是我应该做的,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后悔的,这是真的。这座大都会里仅剩的人类,就只有失意的超级英雄和住在他家楼上孤独的糟老头了。

  我并不是一直都如此。九年以前,我还很年轻,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那时我充满了雄心壮志,随时准备迎接一些重大事件的发生。不仅仅是重大事件,还包括人生的重大飞跃。那时候的我还有很多伟大的梦想,我还干了一些本不该干的蠢事。差不多六个月的时间里,我都沉浸在自己好高骛远的宏伟蓝图里,我才不管周围的人怎么看我呢。我四处游荡,高傲地踩在巨石上面,或者是出现在燃着熊熊烈火的大桥上。那时候的我还有一份正常的工作,但我巡视四周,并向自己大声地宣布:你们这些没出息的家伙会一直囚禁在这份无止尽的无聊工作里头,但我不一样,总有一天我会飞黄腾达的,用我自己的方式去成就一番大事业。
  紧接着就是第一封信的到来,我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录取名单之上。不过这算不了什么,只是一次短暂的挫折罢了。到了第二年,我还是没有出现在名单里。名单里头有伯恩汉,道兰也在里边,甚至还有芬尼。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最多就是通往成功路上的一块绊脚石而已。
  我一直等到第三年。
  又等了一年。
  然后又是徒劳的四年。我差不多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直到这一年,我觉得有一些东西会发生变化,就是这一年了,我甚至能用第六感察觉出来,还告诉了身边的两三个人。我得承认自己变得有些紧张。这一年,我告诉自己,一定会有转机的。
  这一年让我痛不欲生……

  两三年前,当我还干得不赖的时候,曾经游历过平行宇宙,在那儿我遇见了更好版本的自己。我们把酒言欢,肩并着肩的那种。私底下我试着揣度他是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他有远离人群的倾向吗,就像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一样?那一天他是如何做出选择的?他犯下了什么样的错误?我告诉他很久以前我曾经犯下的重大错误,他居然告诉我他知道我在说的那件事。原来,我们俩之所以走上不同的道路,正是因为在那一刻的选择上出现了分歧。我坦诚地告诉他,对于他能过上我没能过上的生活这件事,我对他产生了莫名的怨恨感。我还告诉他现在我的生活过得有多么糟糕,而他只是默默地点头。他说,其实我的生活也许会变得更糟糕。

  黄金男孩打了个电话给我,他还假惺惺地装作没有听说我的事情。
  “咱们俩去庆祝一下吧。”他说。
  “庆祝啥?”
  “你的意思是……噢,别告诉我又是那个结果。”当然,他其实早就知道了。他只是试图装作富有同情心的样子,但这明显不是他所具有的超能力之一。要怎么样才能让他明白这一点呢?他是一个放射人,是注定要变得伟大的那种人。当别人无所事事地嚼着口香糖的时候,他就已经能够操纵危险的电磁力了。他比我晚两年毕业,却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个行动小组。当他第一次争取第三等级称号时就获得了成功,两年以后又顺利达到了第二等级。到明年一月,他就能达到第一等级,并且会拥有专属的隐秘藏身据点。到那时,我大概就永远见不到他了。
  “期待明年吧,兄弟。”他说他会尽量想点辙让我能够干一些事情。我真想立马就把电话挂掉,可是我办不到,我确实需要他的帮助。
  当黄金男孩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能量嘶拉嘶拉地在他的身上肆意地缠绕、流淌着。我总是忍不住去想象,要是我变成他的话,会是什么样的境况。大摇大摆地走进一间房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从他们的皮肤表面、头发里或者他们的脑电波中感受到这种磁力的能量。每当地球的力场开始变换或者是进行扭曲的时候,他总是说他能立马感应得到,在他的四肢周围、呼吸之间,甚至于内心深处。

  几个礼拜以后,我接到了一个活计。在得到召唤的那会我正在上班。这可是一项真正的任务,实实在在的那一种。黄金男孩给了我一根救命稻草。我无法区分这到底是因为我俩之间的友谊呢,还是出于同情的成分更多一点。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他有这么深的敌意,不过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我找到头儿,并向他请几天私假。他说这可不成,于是我告诉他,我要立马辞职。他的回应是让我先把桌子上的东西清理干净再说。
  装载有涡轮增压系统的汽车在律师事务所的门前等着我。黄金男孩坐在驾驶室的位置上,在机枪操作台上的是红怒女。我大概没有和你们提到过,她是我的暗恋对象。红怒女的样子就像是漫画书里出来的一样,而且她的智商高达190。阴天时候会带来一股难以忽视的压迫感,而到了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她几乎战无不胜。噢,她正在向我挥手。
  我钻进车子的后排位置里。零度侠也坐在后边,正在仔细阅读着战前简报,他是一个冰冻人。我跟他并不太熟,不过他对我的态度好像有点冷若冰霜,一定是事业心在作祟。“千万别挡我的道。”他突然说了这句话,在他呼吸的时候眼前的空气都开始变得冷冰冰的。
  黄金男孩告诉我,这次我们面对的敌人是诡计多端的三重奏组合,我说这个由坏家伙们组成的团伙可是臭名远扬。他安慰我说,让一切顺其自然就成。
  “我们得到消息称他们打算从大学里偷走量子计算机。”他说道,“现在的局面是四对三,咱们占优。”他说的这番话让我感觉稍微好了点儿,但从字里行间我还是得到了一点暗示,估计只是在公园里散散步而已。不管怎样,反正我都是无关紧要的那一个。
  我们到达现场时,那帮坏人已经干完了他们的坏事,正准备将量子计算机搬上直升机。直升机已经启动,正准备启程离开。我深吸一口气,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但没等我回过神来,黄金男孩和零度侠已经冲了出去,接着我的屁股上就挨了一脚。零度侠冷冷地看着我:“为什么你还不出去?”
  连我自己都想问这个问题。
  但最终我还是没有这么干。我想着赶紧打开绑在身上的安全带,可是这该死的安全带比我想象的要麻烦得多。当我出现在战斗现场的时候,“三重奏”的其中两个已经倒下,剩下的那一个则深陷在黄金男孩制造的能量场中苦苦挣扎。零度侠在我身边嗖嗖地游走,迅速地制造出了一个冰块牢笼彻底困死了这三个恶棍,一切只要等到警察到来就好了。“我们是这个大联盟里最快做出反应的,头儿,”零度侠大声地说,“希望咱们能保持这份荣誉。”我在边上一直试着去和大家解释安全带的事,但是根本没有人理我。
  我并不想让他们看见我住的地方,因此在返程的路上,我让他们在一个酒吧的门口把我放了下来。我走进酒吧,要了一杯酒。就在我刚坐下不久,刀锋强尼走进了酒吧。他是一个灰色的中间商——有足够的天赋通过任何测试,却从未为加入哪个阵营操心过。他盯了我足有一年的时间,一直试图劝说我将自己的好人执照换成现金,或者是其他更好的东西。他悠闲地走到我身边,坐下来,对酒保说点一份和我一样的东西。
  “你觉得这样做值得吗?”他问道,随手抓起碟中的一把花生米,然后把它们一颗一颗地扔进嘴里。我一言不发。
  突然,刀锋强尼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腕,让我的手动弹不得,“还有其他选择的,南森。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他递给我一张他的商务名片,接着运用了瞬间移动的超能力,消失在了我眼前。正当我打算把这张名片随手扔掉的时候,酒吧的电视机里播放的本地新闻引起了我的注意。北极星小组挫败了邪恶的三重奏组合。在电视画面里,黄金男孩、红怒女以及零度侠看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问题。更搞笑的是,就在这时,镜头带到了不远处坐在车里的我——正在和身上的安全带较着劲。我默默地将强尼的名片塞进了口袋。
  回到家的时候,我上楼去看望亨利。他已经睡着了,我给他盖上毯子的时候不小心惊醒了他。
  “今天过得怎么样?”
  “我们赢了,”我回答,“而且我的屁股还被踢了一脚。”亨利看着我一尘不染的外套,露出了笑容,这让我有点无地自容。
  “是啊,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下一次,伙计,下一次会有好运的。”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我还是没有获得晋级的资格,因此我必须得在这一年中做出选择,要是我还想保留自己的好人执照的话,就得拿到一份临时许可。我报名参加了考试。测验时间定在了礼拜六,在一所本地的中学里举行。
  考场里,包括我在内的六十个应试者把教室里的二十张桌子塞得满满当当。四周充斥着燥热的气氛,人们在我身边别扭地挪动着身子,希望调整成比较舒服的姿势。考场监督对着我们宣读考试规则:三个小时内完成多项选择,一个小时完成判断题,剩下的九十分钟是道德测试题。我们开始填充试卷上的选项。全名,曾使用的化名,电子邮箱地址,我们如何形容自己,你具有什么样的本事?请在下列所提供的选项中进行选择。

  跑得比猎豹快。
  能从原地站立的状态一下跳到六米多的高空。
  游泳的速度能够超过海豚。
  能够看穿一个人是否在说谎。
  能够造成他人情绪上的波动。
  可以改变原子结构。
  可以隐形。
  具有透视眼功能。
  可以预见未来。
  其他(请解释说明):

  这些选项里没有一项是符合我的超能力的,因此我得把它写出。当然,还需要在事实的基础上进行一点点的美化。
  冷凝的能力:可以从空气中凝结水分,并将其用于干扰敌方行动上,或者给敌方造成短暂而又有效的混乱。也可以用于扑灭一场小型的火灾,或者是为团队中的队友提供提神醒脑的清凉功效。
  我环顾四周,观察着那些与我一起在这个考场里并肩作战的伙计们。在我左边的是致痒男孩,在我的右手边是一个碎石子喷射者。
  靠近门口边的是心神不宁者、困倦人和恶心人(又称轻微不适者)。包括他们在内的所有人,都已经筋疲力尽了。而且毫无疑问,他们一定也是这样看我的。我们这帮人被塞进这个充斥着汗臭味儿的逼仄空间里,所有人神经紧绷的脑子里头都滋生出同一个念头——
我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等着吧,全世界,到最后你们终会发现,当初对我的低估是多么的不应该——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大器晚成的天才,尽管已经年近四十,但仍然有巨大的潜能没有被发掘;而目前这一窘困的状况,只是因为综合了一点点坏运气和心胸狭隘的准入裁决委员会的阻挠。
  当我看到最后一道题目时,胃部突然翻江倒海般泛起一阵呕吐的欲望。
  你申请的是什么?请选择一项。
  好人
  坏人

  我在好人一栏中勾勒上自己的选择,然后尽可能快地逃离了那个鬼地方。
  两周之后,我在邮箱里找到了那封临时许可证。我试着让自己相信,其实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个玩意,可当我撕开信封的时候,颤抖的双手出卖了我的真实看法。这是一张金色的卡片,还是塑封过的那种。上边印制的字迹有点模糊不清,而且印得歪歪斜斜。它能证明什么?难道就像其实我心里明白的那种官方说法一样,证明我是一个举止得体行为正派的好人?这没有任何意义,甚至比没有意义还要空虚。这只是一张纸片而已,代表着一个已经破碎的梦想的残缺遗迹,但这是我唯一得到的,而且我希望和亨利共同分享这一刻。我跑到楼上,敲门。没有人应答,于是我自作主张地打开房门邀请自己进去,却看到亨利一声不吭地躺在地板上。
  “你在干嘛呢,大块头?”当我正打算嘲笑他躺在地板上的可笑模样时,突然明白过来,我碰巧目睹到的其实是他中风的场面。

  坐在医院的候诊室里,我一共消灭了三包薯条和两块巧克力布丁,这让我在历经十二个小时的漫长等待之后,终于觉得这个地方开始变得有点像家了。我想找个医生了解一下亨利的病情,可是所有从诊室里边出来的医生都回避着我的眼神,步履匆匆地与我擦身而过,我可不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
  一个女人抱着年幼的孩子走了进来。一颗流弹击中了他的脚,伤口处血如泉涌,不断地失血,孩子连哭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当他的母亲慌乱地填写就诊表格时,他身上的血迹渗到了母亲的衣服上、滴落到四周的地板上。本该出现的英雄呢?不断有质问声回荡在我的脑海里。我他妈该干点什么?我到底在想些什么玩意?难道就该像零度侠一样,一门心思扑在升级的目标上?我生来就不是那种天赋异禀的幸运儿,我也没指望过三十岁之前能够得到带领一个团队执行任务的荣耀。何况时至今日,我的三十岁生日都已经过去八年了。就算现实当中我所希望实现的梦想都能得到满足,就算在我的余生之中一直能交上好运,我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呢?一份中层管理的职位?还是一份超人学园里的教职?就算成为了那帮八岁天才儿童的课堂助教,他们会喷射火焰,还有瞬间使人石化的本事,而且还可以像剥花生壳一样轻松挤爆我的脑袋,我还能教他们什么玩意?
  候诊室里的电视切换到了本地新闻频道。在我的世界里,每一台电视机总是不厌其烦地在我面前切换成本地新闻。就好像除了在方圆八千米内发生的那些只会让我感觉不爽的本地新闻以外,整个浩瀚无垠的宇宙世界里,没有什么事是有意义的。一直都是老一套:黄金男孩和他的团队再次赢得了胜利,又为善良的人们扳回了一城。他总是在聚光灯底下,而这些千篇一律的采访镜头让我觉得他和我之间的鸿沟越发明显。与此同时,就在这家医院里头,我却无法为一个在这个世界里处境比我还要可怜的人做点什么。亨利待在里边,眼看着可能就要死掉,那个受伤的孩子依然往地板上淌着血,可是我呢?只是在盯着电视机反思着为什么我不在那个地方,还有我的职业生涯。我脑海里滋生出千万种想法,其中还有几句话加了斜体字。别放弃,游戏还没有结束呢。我掏出自己的好人执照,看着这张卡片,我终于明白它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我觉得自己愚蠢至极,发自内心地替自己感到惭愧。从我记事开始,我一直都假装自己没有雄心。在人前掩饰这一点,对自己掩饰这一点。我假装自己安于现状。我想到了亨利,想到了我自己,以及过去所追求的一切。我什么玩意都不需要了,这简直就像地狱一样可怕。游戏也许还远没有结束,可是对于湿润侠这个人来说已经结束了,那些人已经远远地把我甩到了后头。
  我打开钱包,从里面掏出了强尼的名片。名片在我手中翻来覆去,我陷入了沉思,如果我走到这一步,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他又可以从中得到什么?我走到亨利的病房前,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边窥视,他已经睡着了。我在付费电话机旁拨通了电话。在电话接通以前我一直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坏主意这是一个坏主意,然后电话的那头传来了强尼的声音。
  “说话。”他说道。
  “这是个坏主意。”
  “嘿,南森,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少说废话。”
  “好吧,那么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湿润侠?”
  “如果我说我想会飞呢?”
  “这当然可以办得到,不过你了解代价是什么吗?”
  “你就说到底能不能办得到吧?”
     “这得取决于你是怎么想的了。”这是漫长而沉默的一分钟。也许要相伴终身的罪恶感与类似的困扰纠结成了一团。我得做出一次道德上的权衡。
  “怎样才能见效?”最终,我说出了这句话,而且仅此而已。我觉得自己得到了解脱,我的脑子里一片茫然。当时我只想痛痛快快呕吐一场。
  挂断电话后,我走到室外点起一根香烟。一个护士走了出来,并告诉我亨利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的病情已经稳定了。他醒了,还含混不清地说了几句话,不过他还需要睡上几个小时。你赶紧回家休息一下吧。”
  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于是我上楼走进亨利的公寓,打开电视机,开始喝起亨利跌倒时抱着的一瓶“野火鸡”牌威士忌。在深夜这个时间段里,电视机里播放的节目就是为像我这样的人准备的。就是那种绝对不相信自己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收看电视的家伙。一则关于宣传科技大学的广告,一则宣扬新宗教的广告,还有一则告诉观众多层营销手段是多么美好的广告,要是加入他们,我在自己的家里边不用干什么事就可以每周舒舒服服地领取五千美金作为报酬。喝完那瓶“野火鸡”牌威士忌后,我晃晃悠悠地回到了自己的公寓。我躺到自己房间里的沙发里,梦见满眼的支票源源不断地向我飞来。

      第二天清晨,一阵电话铃声把我从睡梦中拎回了现实。我连眼睛都没有睁开,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我已经开始为即将面临的事情而感到后悔了。电话那头传来的是黄金男孩的声音,听起来他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核爆王弄折了他的大拇指,他需要四到六周的时间才能复原,因此他们需要第四个帮手。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他强调。其实我很想知道,在想到我的号码之前他一共找过多少个人,但是我没有问出口。他问我能否在十五分钟内做好准备,我告诉他应该没问题。于是他告诉我他们会开一架喷气式飞机来接我。
  喷气式飞机的内部环境远远超出了我原先的想象。每个座位的两侧都有一副杯托式的扶手。维他命药片和运动型饮料是免费供应的。飞机本身的加速度以及昨晚电话之后产生的罪恶感让我的脑袋有点儿晕。那件事让我觉得有点儿邪恶。时至今日大错铸成,无论我怎么想都已经无法改变。现在我已经得到了彻底自由。这种滋味就好像灵魂出了窍飘浮在天花板上,用一个从未体验过的全新视角观察着原本熟悉的一切。于是我呕吐了。零度侠从副驾驶座的位上回过头来,然后摇了摇头。
  红怒女解开身上的安全带,为我拿来了一瓶水和几片浓缩药丸。“拿去吧,南森。”她竟然知道我的真名,我刚想到这一点,胃部泛起的又一阵呕吐感打断了这份意外之喜。我能感受到她那双温暖的光子手放到了我的后背上,在两根肩胛骨之间轻轻地拍打着,“每一  个初次乘坐喷气式飞机的人都碰到过这种情况。”
  我知道自己不能那样做,我对此深信不疑。当她的手掌隔着薄薄的外套贴在我的身上时,我原本坚定的决心开始慢慢瓦解。她的触摸让我在那么一会儿时间里又重新变回了好人。我想告诉她赶快让飞机掉头。可是飞机已经着陆了。黄金男孩告诉我们,战斗将在十分钟以后打响。没等我来得及告诉红怒女自己做了什么,她已经起身冲出了机舱。他们三个都冲到了外面,在山顶排成一行。他们身上的肌肉都是那么的完美。他们伸展着腿上的后肌群,收缩和放松自己那坚硬如铁的四头肌,揉搓身上鼓胀的三角肌。这才是一个英雄应该有的样子,起码在我看来,只有他们才配得上那身衣服,那样的搭配才像一个超级英雄理想中的样子。他们过着比我更好的生活,因为他们是更好的一群人。他们总是更加这样,更加那样;他们更加强壮、敏捷、聪明、友善和仁慈。他们在所有东西上都比凡夫俗子要强很多。我有什么比别人更强大的地方吗?和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相比,我又有什么更出众的地方呢?
  红怒女向我打着手势让我加入他们。我却动弹不得。

  这场战斗是一次溃败。好人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攻击他们。很显然,我的卡片能够让任何一个像我一样平庸的人接触到一些敏感的材料。他们侵入服务端,窃取了战斗计划,掌握了英雄身上的弱点,一切信息。我认为好人们是因为信任而团结在一起,他们过去一直信任我。在中途,因为恶心我又呕吐了一回。我甚至想过加入战斗,可就算加入他们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当一切都归于平静时,黄金男孩的大腿骨坏了,肩膀也脱了臼。零度侠牺牲了。红怒女大体上没受什么伤,只是肩膀被划开了长长的一道口子。她的战袍被撕扯得支离破碎,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泛起的颜色几乎无法用言语去形容。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道伤口处泛起的灼热感让她看起来痛苦不堪。
  我用双手掬起一捧清水替她清洗伤口。她开始感谢我,我阻止了她。我告诉她我做的一切,起先她并不相信我说的话。
  “不,你不会那样做的。告诉我,你不会的。”
  “安娜,听我说。”我的语调让她平静下来。我的声音像是换了另外一个人,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我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坏人,而她应该能听得出来。“那些人来自低劣的次等联盟,你们中的任何两个人在随意挑出来的哪一天都可以制服他们所有人。看看这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今天他们的行动变得如此迅猛?全都是因为他们知道了,是因为你们中了埋伏,我设下的埋伏。是我暗算了你们。”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为什么?”她终于问出了口,但是她拥有高于我两倍的智商,根本不用我回答就已经得到了更准确的答案。前来救援的直升机已经迫近。我要么选择现在离开,要么选择被关进监狱。我登上舷梯钻到了喷气式飞机里边。当我驾着飞机离开的时候,我多么希望她能够将我从空中击落,但她只是悲伤地,轻轻地挥着手与我告别。

  几个礼拜之后,我站在一家7-11便利店门前等着与刀锋强尼见面。当我叼起第四根香烟时,开始意识到他可能不会来了。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会傻到和那样的人做交易?就连那些恶棍也不会相信他。
  紧接着他就从天上掉了下来,刚好立在我的脚尖前。
  “你居然做到了。”
  “我猜是这样。”
  “我可没想到你会真那么干,我可从来没想到你会狠心做出那样的事情。”
  我甚至都不敢用眼睛直视他,我怀疑从此我都无法再次正视别人的眼睛了。
  “嘿,南森。看着我。”我缓慢地抬起头来,目光游移。“你不是什么魔鬼,你得振作起来。你觉得我是靠什么谋生的?难道你还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历史中第一个出卖良心的坏人?拜托,看看四周,看看这些像你一样年纪还在午夜的街头闲逛的人们。没有人值得拯救,也没有人会拯救他们。你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你认为自己和他们不一样?”
  “我不需要你充当什么课外心理辅导的老师,看在老天的份上,”我说,“你有没有带来我想要的东西?”
  “听着,我只是想帮帮你,你生来就不是个超级英雄的料。越早知道这一点,对你就越有好处。”
  我直愣愣地盯着他看。“我再说一次,你、有、没、有、带、来、我、想、要、的、东、西?”
  “开始变硬汉了,哈?伤透了一两个挚爱的心,而后就让你觉得自己成了末日博士吗?”他虚假地讪笑着,“那么,好吧,就和之前承诺的一样。”他递给我一块三明治。
  “我该拿这个东西怎么办?”
  “你就把它吃掉呗,大人物,然后你就飞起来了。”
  没等我继续说点什么,他已经飞到了六十多米的空中。
  我把注意力放在了手中这块东西上。面包里夹着两片白色的腊肠,还涂着一点点蛋黄酱。我用了三口就把它吞进了嘴里。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一辆绕城的公交车停靠在了路边,然后我乘了上去。
  大约在过了两站以后我开始感受到一些变化了。我的脚上产生了一阵刺痛感,就在我的右脚上。起初还比较轻微,我甚至无法确定这种感觉是否真实存在。接着,这种感觉蔓延到了腿上,也许是在坐骨神经上。然后,感觉消失了。再然后又出现在了别的地方,换成了左脚,就在脚趾和踝关节上,就像是疼痛的感觉。噢,就是疼痛的感觉,就像被击中了一样。我怀疑也许现在就可以在这辆公交车上飞上一小会儿,不过会被车上的其他乘客发觉。我忍耐着,等着公交车把我又载过了二十个街区,然后下了车,等着公交车慢慢离开。现在已经很晚了,大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蚊蝇嗡嗡地萦绕在我的身边。机不可失,我暗自思忖着。你要怎么飞?你要怎么试着飞起来?我依然没有任何头绪。这不像是跳跃或者是走路。这是某种时刻,好比在你十岁的时候,外界突然给你定下了规则,他们告诉你会受到地心引力的束缚,遵守规则,接受你之前曾经被定下的任何假定,然后从下一刻开始你就再也没办法进行奇思妙想了。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你是怎么飞起来的?我连试都没试,也没有想过这一点。这并不是受意志力所控制的,也没有任何推动力的存在。飞行不是一种行为,它只是本身就存在的一种状态。就在突然之间,我知道我能飞起来了。起先的一分钟里我还在为自己是怎么办到的而感到不知所措,到了下一分钟我就开始为其他人竟然不知道如何去飞而感到惊讶了。在整个回家路上我都在用低空飞行着,就在离地面几厘米高的地方。
  在我们街道的拐角处,我看得到二楼亨利家的玻璃窗户——漆黑的房间里,一台电视机闪烁着蓝色的荧光。
  我决定就这么飘到他的窗前给他来一个惊喜。在空中盘旋了几秒钟后,我就很好地掌握了平衡。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就像你所期待的那种感觉一样,不过其实也差得不是很多。我想再升上去一点儿,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抬起头来?做一个向上的姿势,举起拳头,就像超人一样?不过在我知道该怎么办以前,我的身体就已经慢慢升了起来。当我的脑袋处于可以观察到的视野之后,我猜想亨利一定会尖叫起来的。我还担心这样会不会让他的心脏病复发。就这样,我悬浮在亨利家的窗户外头。窗户打开了,亨利看见了我,然后向我打了声招呼。
  “快过来看看这个,”他说着话,指向那台电视机。 “这个家伙意外地把自己的整只手给吞进去了。”他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我正在做的事情上。
  “亨利,”我轻轻地说。他的目光还是集中在屏幕上。
  “亨利,看着我。我做到了,我能飞了。”他转过头来仔细地看着我。
  “我的天!”
  他从蒲团上站了起来,走到了窗户边。我问他是否有兴趣和我一起来一段空中飞舞。
  “我想你告诉过我,今年你还是没能入围?”
  “说来话长,”我回答道,“不过我做到了,我现在已经是第三等级了,如假包换的超级英雄。”没等我说完,亨利就已经明白我在撒谎了。
  “你不应该为了我而这么干的,”他说。
  说实话,还真不是这样。我这么干完全是为了自己。我伤害了别人,那些真心待我的人,那些比我优秀的人。通过伤害他们,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在这段故事中我当了一个坏人,而且我完全明白这一点。可是我真不希望自己变成一个坏人。我真的弄明白自己了吗?在我的身上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亨利爬到我的背上,然后我们就起飞了。缓慢地,起初还有点小颠簸,不过接下来就开始变得平稳和迅速。我带着他飞向高处,穿过城市里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经过挂在晾衣绳上的干衣服,然后越过了混凝土构筑的后院围墙,越过了城市的边界,看到那些山麓丘陵尽现眼前,然后钻进了云端。我在飞翔,看着我呀,一个穿着好人装束的坏人,不再理会那些规则的束缚。亲爱的申请人,我们不需要你的帮助。这个世界离开了你照样运转得很好,我觉得这样也好。我的事迹无法写入史诗让人传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是一个超级英雄,我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幕后点缀。我是一个包裹着一颗平凡灵魂的好人,我想变得更好一点儿,我真心希望如此。不过就算到了现在这个对我来说最伟大的时刻,我也明白自己无法做到这一点。我有一颗不大的心脏,一颗黑暗的心脏,一颗刚好容得下平衡善与恶的心脏;它很脆弱,而且只能把我们带到这里,但是在这短暂的一刻,它驱策着我们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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