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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幻》

开博时间:2016-07-01 14:43:00

新知...新奇...新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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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力虫 刘洋

2013-04-10 15:19:11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在电梯里。
    当时我刚从市体育馆回来,每周这个时候我们一帮朋友都在一起踢球。和我一道回来的还有阿努——他住在我家对面,三环外一栋公寓楼的23层。我刚按下23层的按钮,阿努就一屁股坐在电梯里,擦了擦额头的汗,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跳跳糖一样的小东西。他把它举起来,直直地杵在我面前。
    “看看!仔细看看!”
    我低头看这个东西的时候,电梯猛地加速上升,这个小东西“嘭”的一声炸开了,我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阿努发出“噗”的一声,乐了。我轻叹一口气,表现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同时转过头,对着电梯侧壁的镜子捋了捋头发。
    “吓到没——科学家先生?”他笑着问。
    我不自然地抿了抿嘴唇。为什么突然炸开了呢?不外乎就是压缩空气,加上脆弱而对重力高度敏感的外壳罢了——我私自揣摩着,然后吞了口唾沫,使劲把“为什么”这三个字从舌头上咽下去。
    他笑了会,好像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就低下头,愣了那么一会儿,然后突然的、毫无征兆的把身上湿哒哒的球衣“啪”的一把撕下来——是的,就是一手拽着衣领,大手一挥,整个衣服就穿过头部,脱了下来。
    和我这种钻进人群里就变成全同粒子①一样的人不同,阿努就像一个经过放射性同位素标记的有机分子。不管在哪里,不管在做什么,他都能一下子引起别人的注意。就像刚才踢球的时候,他会玩出很多花哨的颠球和盘带——尽管往往在关键的地方把球丢掉。面对一旁狠狠瞪他的队友,他右手一挥,从头上摘下一顶虚拟的帽子,然后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身体优雅地微微躬下,做出一副谢幕的样子。
    从幼儿园开始,我们就在一个班读书,直到小学毕业一直是同桌。每次他在班上表演魔术或者别的什么,引起一阵轰动的时候,我都在一旁冷静地看书,头也不抬一下。
    “阿努,怎么变的啊?再来一个看看!”
    “太厉害了吧,教教我,来……”
    所有人都簇拥过去,我只有叹一口气,把书合起来,下巴搁在书桌上。所谓人的情绪是个什么东西呢?那时候我想,魔术带来的惊奇感何以会造成如此混乱的场面呢?生活中有如此多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他们都视而不见,却对某一些很明显有迹可循的误导现象表现出热烈的情绪。
    不管怎么说,在整个小学和中学阶段,阿努都是班上最令人瞩目的那种人。有时候我很疑惑,为什么他这么乐于去激起别人这种盲目的情绪反应呢?我不得不承认,他让我们枯燥的学生生涯没那么无聊了。上了大学以后,他进了学生会,再加上我们读的专业也大相径庭——他念管理学院,而我在物理学院——所以我们就像两个劈裂了的简并轨道②,见面的次数一下子减少了许多。当然,从其他的渠道我倒是听到了很多他的新闻,甚至有一次在校报的头版上见到了他的相片——那时他们组织了一个校园独立音乐节,听说还上了电视。
    “啊,太热了!”他一边骂骂咧咧地站起来,一边说,“电梯里面真的应该装空调,你说呢?”
    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候,那件事情发生了。在多年以后,在世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的时候,我想竭力回忆这事情最初的情形,结论仍然是:那是毫无征兆的、突然而至的。
    刚开始,只是有轻微的失重感。因为是在电梯里,我们没感到一丝的异样。电子显示牌显示才到12层,所以我们以为某个人在这一层按下了上行按钮,电梯即将停下来。可是几秒钟之后,失重感仍在持续,而且越来越严重。最后,阿努已经在地上坐不住了,他扶着金属壁,想要站起来。就在这时候,完全的失重降临了。一种恐怖的坠落感突然袭来,我不由自主地想抓住身边的什么东西,可是什么也抓不住,身体渐渐飘了起来。那段时间持续了不到10秒钟,我绝望地等待着电梯坠落到底部所带来的巨大冲击。
    诡异的是,电子屏上的数字还在一个一个地慢慢跳动,仿佛此刻电梯仍然在正常上升。
    阿努先是愣住了,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然后脸色突然变得通红。他张大了嘴,似乎周围的空气一下子被抽走了一样,大口地喘息着,我可以听到从他喉咙中隐隐透出的、一种近乎野兽的、沉闷的嘶吼。他的四肢胡乱地挥舞着,即使从我的身上滑过也恍然不觉。他整个人突然呈现出一种近乎抽搐的状态。然而,就在他快要大声尖叫的前一刻,突然,一切正常了。
    没有冲击,甚至没有剧烈的震荡。电梯稳稳地停住了。我扶着墙壁,稳住了身体。这时,电梯门缓缓打开了。电子屏显示的数字是23。
    没有坠落,就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我甚至怀疑刚才是不是我的幻觉。就在这时,阿努身体往前一扑,吐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阿努呈现出这样的窘境。我从来没想到,一向乐观不羁的人,在真正的恐怖来临的时候,会产生这样巨大的反应。
    我再次脚踏实地踩住了地面,稳定了一下剧烈跳动的心,扶着阿努离开了电梯。
    不知为何——我觉得他似乎是在故意躲着我——反正从那以后,我很少见到阿努。
    新闻很快就出来了,不是电梯的问题。
    2016年9月8日,下午2点33分,佛州市清河区及其周边20千米的地区出现了一次完全失重。
    我们由于在电梯里,所以完全失重的情况理所当然被误以为是电梯的突然坠落。
    这次失重持续的时间很短,所以它几乎没有造成什么重大的损失。当然,除了给人们造成了一些心理恐慌之外。十几辆在高架桥上行驶的车辆,当时正在上坡,失重发生后,它们以斜向上的速度径直冲上了天空。好在当时这些车的车速都不快,几个司机趁早飘了出来,另外的则不知所措,狂踩刹车——当然没用。车辆在几秒钟之后从十几米高的空中掉了下来,三人受了重伤,所幸没有人死亡。在平地行驶的车辆也多多少少发生了些磕磕碰碰的事情,但事后由于大家都处于一种集体的迷乱状态,倒也没有产生什么纠纷。
    失重结束之后,大家忍受着从空中掉下来的一些小碎屑,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人们多半是下意识地这样骂着:
    “这鬼天气!”
    “该死的,是地震了吗?”
    “不太像啊……”
    在度过一段意识的恍惚期之后,人们终于可以理智地来对待这件事情了。可惜一般的科学理论对于这件事情很难有合理的解释。事件发生后不久,各电视台便对科学界人士进行了采访,采访的有量子引力方面的学者,也有搞广义相对论的专家。他们中大部分都审慎地给出了“需要进一步观察和分析有关数据”的答案,有几个则大谈特谈引力理论。一位研究统计物理的学者适时地站出来推销他的“引力其实是一种统计学效应”的新奇理论。关于引力的讨论一时热烈起来,《Nature》和《Science》都发了一系列关于引力的文章,最后甚至做了增刊。数十种不同的理论都声称可以解释这次的现象,它们彼此掐了起来。可惜关于引力的实验实在是太困难,他们大多是通过一些数值计算的结果来支持自己的理论,这使一批计算物理学家也加入了这场混战。他们引入了很多巧妙的程序和算法进入这个领域,每种算法都声称自己是最贴近实际的、最精确而快速的算法。
    总之,科学界的混乱一点也不比民间小。普通民众虽然刚开始处于混乱和恐慌之中,但过了一阵子,就渐渐地淡了下去。大家装着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上班、上课、周末带孩子去公园玩,生病的继续去医院看病,街边的摊贩还是一见城管就跑,买菜的大妈仍然为了一毛钱的优惠而和菜农争执半个小时。只是在偶尔闲暇的时候,人们回忆起这件事来,会打趣地问几句:“你小子当时肯定吓得屁滚尿流了吧?”
    这件事情本来就这么淡下去了。除了一批科学家在佛州住了下来,到处采集数据。一批外来的旅游者闻讯而来,想再体验一下失重的感觉。新闻上偶尔还会报道一下事件的最新消息——但自从三个重伤的司机从医院出院后,也就没有什么新闻可以报道了。
    阿努从那天回学校以后就很少回家了。我以后几次周末回家,都没有见到他。当然,大学里关于此事的讨论也很多,各种社团也因此组织了一批辩论会。但是随着期末的临近,考试的氛围逐渐压倒了一切,抢占自习室的激情重新高涨了起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就像一个摆锤,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轻微地振荡了几次,很快又回到了自己的平衡位置。
    半年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个摆不是处于稳定平衡状态的单摆,而是一个混沌摆。
    我的导师叫高旭,从事的是传统的电磁场理论方面的研究。一个月之前,他突然成为了全国——甚至全世界科学家瞩目的焦点。
    对于当前沸沸扬扬的引力丢失事件,他本来并没有太关注,因为这和他的研究领域似乎没什么交集。但是一次听完一个美国弦论学者的报告后,他不知道怎么突发奇想地冒出来一个古怪的点子。当然,在这当头,什么样的古怪点子都纷纷冒出来了,但他的点子仍然是很特别的一个。他构建了一个电磁场-声子③-引力耦合模型。我还记得那天早晨,他把我叫到办公室,给我一页草草写成的手稿,问我:“你觉得这个哈密顿量④怎么样?”
    通过经典力学的分析,哈密顿量通常被表述为系统动能和势能之和:
 H=T+V
    这就是最后引起全世界关注的EPG模型最开始的样子。
    最开始它的构造很复杂,包括一个对四维时空的三重积分和各种算符的正规编序。我看着那一长串复杂的算符,皱了皱眉。他对我说:“你试着把它变换到动量空间,看看是什么样子。”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我便埋头于对这个哈密顿量的变换。这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我查找了各种参考书籍和文献,克服了几个严重的数学困难,包括一个积分发散和能量非正定化。最后当我终于将它的几个部分凑在一起时,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繁杂而发散的部分都相互抵消了,剩下的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形式。
    这个动量空间的哈密顿量提出之后,很快就有模拟的数值结果出来了。令人振奋的是,它和实际数据非常吻合。经过进一步的仔细对比之后,我们有点不敢相信地发现,它是当时所有模型中,能和实际数据拟合得最好的一个。
    之后一个美国小组的报告更增加了我们的信心。我们的模型对失重的解释是,应该有一个突然爆发的宇宙粒子束,扰乱了地球的磁场,通过磁场和声子的耦合,在地球内部产生一个局域的密度波,从而造成了局部的重力真空。这个美国小组在调查和分析了国家天文馆的观测数据之后,发表报告说,确实在理论计算的时间里,发现了大量宇宙射线的爆发。这些宇宙射线的穿透性极强,同时也不缺乏足够的能量。
    我们确信已经掌握了最核心的物理图像。
    之后的一个月,我陪着导师跑遍了世界各地。各种学术会议的邀请报告纷至沓来,我们还去了很多顶级的大学作演讲。同时,越来越多的同行赞同了我们的模型,开始跟随我们的工作。那段时间,科学界似乎一扫刚刚产生的阴霾,重新变得晴朗了起来。
    “20世纪初,物理学的上空有四朵乌云。这四朵乌云带来了近代物理学的一次飞跃,奠定了现在我们的所有物理学的基础。我相信,今天的这朵乌云,同样如此!”
    在一次国内的演讲报告上,导师用这种激情澎湃的话做了结尾。
    但是我们都清楚,这个理论还差点东西,那就是直接的实验证据。于是我们向科技部申请了一个耗费巨大的实验项目。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在申请报告提交后的第二天,批准就直接下达了。经费很快到位,而且很多国内相关的实验小组都愿意与我们合作。
    我很清楚这次申请如此顺利的原因,不是这次的实验意义重大——有很多同样重要的申请都磨了很久才得到批准,也不是这次实验成功的把握很大,而是因为就在去年,瑞典的那些家伙把诺贝尔物理学奖给了一个柬埔寨的科学家,让很多人受刺激了。
    导师对这次的实验也充满信心。各种不同方法得到的数值模拟的结果都不断地加强了我们的信心。他坦然地接受各方媒体的采访——后者已经用“当代最伟大的物理学家”这样的称号来指代他了。到最后,几乎全国人民都知道,也都信心满满地等待着实验结果的揭晓,同时也等待着中国第一个诺贝尔自然科学奖得主的诞生。
    实验结果揭晓的那天,我一直在家里纠结于一个公式的推导。直到中午时分,看到电视上的新闻,才突然想起今天可以看到实验结果了,于是匆匆地赶往导师的办公室。在办公楼外,转播车和人群把四周挤得水泄不通。各路记者都急切地等待着导师或者实验组的某个项目负责人出来公布实验结果。我正四顾着想找个缝钻进去,突然,在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声。
    我顺着大家的目光往上看去。在10层的办公楼的顶部,一个人形的阴影出现在阳光明媚的天空背景中。不等大家反应过来,那个人影突然往前一跳,笔直地坠落下来。
    那个身影正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人。
    事后我查看了实验的结果。实验一共进行了一百次,每一次得出的结果,都与理论预言相差甚远。以前那么多的数值模拟,在实实在在的实验数据面前,仿佛是一个笑话。大自然再一次狠狠地嘲笑了我们的自大与无知——它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并不是如我们想象的那样运作的。
    而导师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向大家公布了实验的结果。
    那一刻,我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周围一片尖叫声。
    突然,我感到自己也仿佛正向着地下坠落而去。身边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悬在离地一尺的空中,正向着斜向上的方向缓缓地移动。所有的人,都在一瞬间的失神之后,慌乱地抓向四周的固定物。而正前方,那个向下坠落的人影,也停止了加速,甚至在空气阻力的作用下,减慢了速度,与地上的草坪进行了一次并不激烈的碰撞。
    他发出了一声“哎哟”的轻呼,便又重新向上弹了起来。这时候,他敏捷地抓住了花坛里的一棵灌木,把漂浮的身体固定了下来。
    第二次的失重来得正是时候。
    那之后,我花了更久的时间才发现了隐藏在EPG模型中的一个逻辑错误——那会导致理论从根本上的不自洽。但是,除了这点瑕疵,我认为,它仍不失为一个优美的理论。虽然它并非对于我们这个世界的正确描述。
    第二次失重仍然是围绕着佛州市发生的。但是波及范围扩大为第一次的几十倍,甚至影响到了周围的几个市县。这次失重持续时间达到了一分钟左右。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失重造成了许多非常严重的事故。但由于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地方政府的反应也有了值得称道的地方:他们很快组织了一支由消防队、武警、地方驻守部队和医护人员组成的救援队,召开了新闻发布会,通报了这次受灾的情况。是的,他们用了“受灾”这个词。
    从电视的新闻画面上可以看到,失重期结束后,大部分的车辆都横七竖八地歪在路面上,或者是相互碰撞着挤成了一团,或者冲进了路旁的商店里。街道上散落着碎玻璃、各种杂货和沙石。很多地方焦黑一片,显然是燃起了大火,后来又被扑灭了。
    人们对于这种诡异的天灾再次发生显得忧心忡忡,他们不像平时那样笑着互相打趣了,越来越多的人要求政府出面,给他们一个说法,然后拿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来。可是政府除了对受灾民众再次表示慰问、组织救援,其他的也做不了什么了,因为这时候的科学界再次混乱了起来。原本被人们看好的EPG模型的失败,让怀疑主义逐渐盛行,对于各种模型的批判的声音,弥漫了这段时期的各种学术刊物。
    有一种应对的方案是进行移民。可是移到哪里去呢?佛州市这么多的人口,要转移实在是一件困难重重的事情。最让人不安的是,这次失重的范围扩大了这么多,谁知道下次又会不会再扩大呢?而且,对于这样的天灾,连对方的真面目都没有弄清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移民了,总是给人一种不战而降的屈辱感。总之,这个方案一直没有付诸实施。只是鉴于两次失重期间,大部分事故都是由失控的车辆造成的,而且失重发生之前都没有预兆,为了避免更严重的事故发生,经过多方面谨慎的考量,地方政府终于发出了禁车令:在一年之内,所有机动车,除特种车辆外,都不许再驶上道路。
    这以后,佛州市的光景便有些末日的味道了。街道上空荡荡的,偶尔有救护车或者警车一晃而过。连公交和地铁也停开了,大部分人步行或者骑自行车上班、出行。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根本去不了。这样,大部分的企业停工了,因为没有几个工人能正常上班。为了维持一些经济困难的人在这期间的正常生活,政府为这些失业者发放了基本的生活补助。
    人们感到自己所处的地方仿佛变成了一座孤岛,以前只需十几分钟路程的地方,现在却可望而不可及。好在电、水、煤气都还在正常供应,超市还在政府的支持下勉力维持着,没有对人们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
    渐渐地,这座城市的人口开始大量流失。他们像难民一样涌入了周边的城市,重新找一份工作,以维持正常的生活。最先离开的是民工,对他们而言,所有城市都是一个大工地,生活本来就是不停地从一个工地转移到另外一个,只不过这次转移得比较远罢了。其次便是各种社会精英们,他们可以很容易地离开这个地方,而在他处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接着,普通的技术工人、教师、公司白领们也纷纷出逃。剩下的,除了老弱妇孺,最多的群体竟然是公务员。一个叫做“编制”的东西,像强大的核力⑤一样,把他们牢牢地束缚在这里。 
    但是也有好的事情发生——邻里关系亲近了。以前住在一起却从没打过招呼的,现在都变得熟悉而友好了。因为每天的活动范围就只有周围的这一点地方,人们开始关心起身边的人和事来。没有工作而闲散下来的人们,以社区为单位,举办各种活动。
    年轻一点的人都变成了标准的宅男宅女。他们除了睡觉,吃饭,空闲的时候都在网上打发时间。当然,对于那些原本就惯于宅在家里的人来说,这次的事件基本是毫无影响的。
    学校还在继续上课。所有的学生都根据就近原则重新分配学校,稍微远一点的则安排住校。每天早晨和傍晚,街道上都可以看到一群群的家长,牵着自己的孩子,前往学校或者回家——他们现在有更多的时间陪着孩子了。
    有时候,当我从繁杂的文献上抬起头来,看着窗外这一半是末日,一半是田园的生活场景时,不禁疑惑地想:这次的事件到底是坏事还是好事呢?
    直觉告诉我,这事还没完。
    我尽力维持着正常的工作和学习。家里能固定的东西,我都用胶带固定住,以免它们在失重后四处飘荡。父母都在另一城市工作,事件发生后,他们立刻打电话叫我离开这里。我以学业为借口推脱了,所以家里平时也就我一个人。
    高旭老师自从上次的事件后,就请辞离开了学校。学校暂时也没有给我安排新的导师。我的学习和生活在我的放纵下,完全依着惯性继续进行着。我表面上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每天按时上课,去图书馆查资料,食堂吃饭,周末则打打球,内心却时刻准备着不知何时会侵袭而来的失重感。
    但是我发现能如我一般冷静的人不多。大部分同学都变得比以前更焦躁而易怒,遇到一些困难和挫折,情绪很容易走向极端。我不知道这种心理上的压力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影响,也不知道最后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
    就在这样战战兢兢的日子里,第三次失重事件发生了——却不是在佛州。
    我是通过新闻才知道这次失重的。在那天下午的同一个时间,与佛州临近的两个市,北面的五通市和东面的黔江市都发生了失重事件,持续时间三分钟。我呆呆看着电视机,艰难地消化着这个消息。
    那东西转移了?
    我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来。随后我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什么时候我竟然以如此拟人化的角度来看待失重的发生了呢?仔细一想,也就释然。当我们面对完全陌生和超脱理智的事物时,拟人是最简单的超脱途径。我们的祖先在面对贯穿天际的闪电和轰鸣的雷声时,他们把它拟人为雷神。今天我们面对的情形,和几千年前的祖先们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失重现象开始频频发生。在几个月内,它们四处流转。它们走过的路径,虽然弯弯曲曲的,但大致是以佛州市为起点,向四周不断延展开的一个蜘蛛网。这个网还在不断地扩大,前端推进的速度并不快,但却每隔一段时间,就产生一个新的推进点,一个新的推进方向。失重的时间,也在慢慢地延长,最近一次的失重,持续了十五分钟。
    很快,一个新词开始流行。先是在网络论坛上,一些网友尝试着使用它,然后被一些门户网站转载,后来便频频地在平面媒体上出现。到最后,即便最严肃的社会节目也开始使用这个词语,甚至学术界也开始对其郑重对待了。这个词,就是大名鼎鼎的“重力虫”。
    什么是重力虫?一些人认为,失重现象是由一种在地下的虫子引发的。这些虫子以重力为食,它们在地下蠕动,并且慢慢侵蚀当地的重力。而且,每隔一段时间,它们还会分裂一次,这就是为什么会有新的推进点出现的原因。至于失重的时间越来越长,那是因为它们正在渐渐长大。
    这种说法当然是神怪论和荒诞的,它和古代认为大地是由一只乌龟驮起的观念毫无二致。但是不得不承认,它抓住了失重现象的一些重要特征。从表面上看,它形象地描述了失重发生的原因,推断了其后事情的发展,甚至它还可以粗略地预测下次失重的地点和程度。这也是它渐渐地在大众中流行起来的原因。
    很快的,一个民间科学团体成立了,名叫“重力虫生物研究中心”。他们从生物学的角度出发,试图展现“重力虫”的全貌特征。一开始,他们的观点并不为严谨的学术界所接受,但随着他们做出的一些预言不断应验,一些业内人士开始觉得,倒不妨把这种观点当做一个唯象模型来讨论。就这样,虽然仍处于边缘地带,但它总算勉强在科学领域站住了脚跟。
    在民间,对重力虫的研究就更加如鱼得水了。它成为一个新鲜的话题,不断地被人们提起和讨论。它出现在各种话题节目中,网上关于它的讨论组也成群结队地出现。朋友聚会,与人寒暄,如果不说上几句有关重力虫最新的消息,便觉得好像大大落伍了一样。
    “嘿,你听说了吗?一号虫的下一站很可能是扬州啊……”
    “这事没错!我一个亲戚在那边,据说政府现在已经发正式的通知了。”
    “听我一个朋友的朋友说,他见过重力虫!”
    “怎么可能?它们不是在十几千米深的地下吗?”
    “真的。上次佛州出事的时候,他在龙溪水库钓鱼,看到从水里面冒出来一个巨大无比的头。”
    “那东西长啥样啊?”
    “就像一条大蚯蚓!”
    类似这样的传言也四下流传着,一个比一个怪诞,一个比一个骇人听闻。整个社会也隐隐地躁动着,仿佛真的有一头硕大的怪兽潜伏其中,“森然欲扑人”。
    当然,除了极少数科学家继续关注那虚无缥缈的重力虫外,大部分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都面临着一些更紧迫和更现实的问题。其中之一便是:如何阻止大气的流失。
    这个现象最初是在黔江市的那次失重时发现的。那次失重的时间长达三分钟。最初的一分钟,一切和以前一样,除了失重,并没有什么异常的现象发生。但一分半钟以后,大气开始出现紊乱。由于没有了重力,大气压也就不能再维持稳定的状态。低层的大气开始向低压的高空涌去,而附近正常重力地区的大气也源源不断地涌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锥形气旋。一时间,风云突变,地面的沙土被裹挟着漫天飞舞,天地间一片昏暗。当重力重现后,足足过了一个小时,一切才又恢复平静。
    就在这三分钟内,有大量的空气从地球的附近散逸了出去。对于整个大气总量来说,这虽然是微不足道的,但仍令人忧虑。因为情况正在变得越来越糟糕——随着失重时间的延长,失重地区的增加,大气的散失量正以几何级数的方式快速增长。
    一个理论估算得出的结论是:如果不加阻止,按照这样的流失速度,在十年后,地球就将失去其三分之二的大气。
    很快,由联合国牵头,以美国大气物理研究中心为首,各国的科研机构组成了一个合作组织,协调解决这个大麻烦。中科院地球物理所和中科院材料所也包括在其中。
    大学毕业后,我顺利进入了材料所读研究生。这时候,距离失重发生已经一年多了。在这里,我了解到了这个计划的一些细节情况——对了,它的名字叫做“气球”。
    气球计划,确实名符其实。简单地说,就是用一个巨大的膜,把整个地球大气层包裹起来,就像把地球装进一个大气球里一样。这将从根本上解决大气散逸的问题。膜的材料其实并没有多少选择:首先要有足够的韧性和强度,能承受足够强的气压;其次要尽量轻薄,而且可以大批量生产。最后,终于确定了用石墨烯来造这个大气球。
    刚开始的计划是用一层约200纳米厚的膜在大气层边缘进行包裹,但是模拟计算的结果显示,这会造成一些严重的光学效应:相当一部分的阳光会被反射和散射,而对部分可见光——特别是长波段的红光——则会产生增透膜的效果。总而言之,蔚蓝色的天空可能会变成赤红色。这个结果对于我们这些从小就在作文本上以“今天天气真好,蓝蓝的天上飘着朵朵白云”开头的一代人来说,感情上实在是有些无法接受。经过好几次讨论和反复计算,最后的结论是,我们还是不要再给这个失序的世界添乱了。
    于是改进了计划,把膜的厚度降低为50纳米,相应的,把整个膜的分布改为了四层:第一层膜包裹在离地面30千米的地方,内部维持一个大气压。往上50千米,分布了第二层膜,其间的大气压为三分之二个大气压。往上气压逐层递减,这样就把气压造成的压力平均分配到各层膜上。
    工程在理论上进行了充分的论证,全球数十个新材料制造集团正在为此加紧生产石墨烯。一些乐观的估计认为,一年半后,便可以完成这个气球工程。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类似的次生灾害逐渐地显现出来——地震。相对于大气逸失来说,它在直观上的破坏性更强烈,更易引发恐慌。在失重期间,大地不同深度处的应力差会渐渐地扭曲地壳的结构,随着失重时间的逐渐增加,这种扭曲效应会愈加明显。所以,有过失重经历的地区,事后往往会发生地震。
    在这一年,地震局的地震预报准确率达到了历史最高峰。
    我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再次遇到了阿努。那是一座四层楼的灰色砖瓦结构的小院,院子里有一棵茂盛的榆树,榆树下面有两排石凳。周围很安静,我用手扫了扫石凳上的细灰,正准备坐着休息一下,一抬头,却看到了阿努。
    这里是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的办公室。我们的研究小组前一阵申请的一个项目有些文件不符合要求,我今天带了修改好的文件来这里办理相关手续。看到阿努的时候,他正从一个办公室里出来,眉头紧锁。
    他很快也看见了我,冲我一笑,走了过来。
    “好久不见了啊!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率先问道。
    “一个项目迟迟通不过,我跑过来和他们吵了一架。”
    “什么项目啊?你不是学管理的吗?现在转到自然科学这边了?”
    他嘴唇微微一抿,“你应该知道重力虫研究中心吧?”
    “听过。”
    “我是给一个重力虫的研究项目做申请的。”
    “哦?你现在在那儿工作?”
    “嗯……我算是发起人之一吧。”
    我吃惊地望着他,突然发现他变了好多——穿着黑色的西服,系着白底蓝纹的领带。以前经常在他眼中出现的那种戏谑和轻佻的神情,现在变得凝重而严肃。在他的右手上,提着一个棕色的文件包,塞得鼓鼓囊囊的。
    这时候才想起来,我已经好几年没见到他了。
    他挨着我坐下来,从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文件夹,递给我。很自然的,我们谈起了重力虫。
    “政府在这方面是缺位的。”他叹口气说,“民间实际上已经有相当程度的恐慌情绪,只是现在仍然处于压制之中。当然,这也是像我们这样的民间研究机构存在的原因了。不管结果如何,它多多少少算是一个纾解情绪的出口。”
    “你们的研究是怎么进行的?”
    “主要是对失重区域的分析结合地质探测的一些方法,比如用无线电波深入地壳,看能不能得到一些有用的数据。当然,具体的细节我也不太清楚。”
    “你们有什么发现吗?”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我突然忍不住问道:“你们真的相信有重力虫吗?”
    “如果是别人问我,我一定坚决地说‘有’。但是对你,说实话,我不知道。我肯定那里确实有什么东西,但是那到底是什么——是虫子还是妖魔鬼怪,我真不想知道。”
    “你难道没有想过,那只是某种自然现象吗?没有虫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只是一种罕见的自然现象,就像地震、日食或者超新星爆发。”
    “有什么自然现象可以违反万有引力定律吗?”
    “不,也许其中有别的因素影响,比如……”
    “我知道你的意思,也知道EPG,但那些理论太复杂,也太生硬了。人们不会理解这些的,他们只相信最直接的解释。”
    “说到底,你们的研究是为了迎合民众的口味?”我有些不客气地说道。也难怪你们申请不到基金,这句话在我心里响起。
    他转过身来,很认真地看着我,“简单的解释,往往是对的。一颗石子砸到你头上,是天降陨石,还是有人在高处扔的?”
    “奥卡姆剃刀原理不是什么时候都适用的。如果是我,就要拿着那块石头去实验室检测一番再说。”
    “你果然还是没变啊!”他笑着站了起来,“这就是为什么你是你,而我是我。”
    他收拾好了文件,拍拍我的肩,向着大院的门口走去。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我突然大声喊道:“抓到虫子的时候,一定给我看一眼!”
    他举起右手,在空中轻轻地挥了挥。
    它是个凶残的侩子手,带来一路的腥风血雨;它是个懦弱的胆小鬼,只敢躲在10千米深的地下颤抖;它是地球的入侵者,毫不留情地闯入了我们平静的生活;它是个残酷的掠夺者,大口大口地吞噬着我们赖以生存的重力。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时间已经不多了!让我们为失去的亲人报仇,让我们把重力重新夺回来——把这该死的虫子赶出去!
    八月十五,江陵捉虫!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关掉这个视频。视频满是所谓的重力虫引发的历次地震的画面,血腥中带着荒诞,配上一套慷慨激昂的演说词,效果非常好。视频的点击率现在已经达到了六亿次,评论在刷满一千页后被迫关闭了。
    视频是重力虫研究中心发布的。他们预测下一次失重将在江陵发生,时间就在八月十五号——是公历,并非中秋节。我相信他们多多少少总结出了失重事件的一些经验法则,虽然其理论基础我是不赞成的——他们推算出五号虫那时将到达此处。事实上,他们最近的几次预测,不论是地点或者时间,都非常精准。这也大大提升了其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
    问题是,预测结果的符合,并不能证明其理论的正确,更不应该凭此煽动民众。我还看过几次阿努在各地演讲的视频。每到一处,他都受到人们狂热的欢迎。自从上次申请自然科学基金失败后,他换了一个思路,开始走民间融资的路子——竟然非常顺利地就募集了大量的资金。
    有了钱,研究中心的条件很快得到了巨大的改善。随着各种精密仪器的购置,他们的地下探测也越来越细致。终于在一个月前,他们宣布,有了巨大的发现——在地下10千米深处,存在一个巨大的空穴网络。这些空穴直径约一百米,纵横交错,扭曲地蜿蜒在地底深处。
    “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就是重力虫穿行而过的痕迹。”
    这是他们期待已久的发现。他们终于知道虫在哪里了。
    接下来要做的,自然就是捉虫。于是便有了这个视频。
    他们发动人们在虫子下一次即将经过的地方,在空穴可能延伸的路径上,挖掘一个10千米深的大洞,以便将虫子一网成擒。在江陵东南城郊,这样的工程正在进行着。工程的赞助商和冠名商都是国际有名的跨国集团,他们提供了成百上千的挖掘机和钻探机。人们被分成数百组,日夜不停地换班作业。
    这是一个直径约三十米的大洞,沿着边缘,有一个盘旋而下的甬道。贴着洞壁的,是四台大型货运升降机。在洞口中心处,一根根粗大的电缆垂直地悬吊下去,为其下的照明系统、鼓风系统和通信系统供电。
    各种机械忙碌地穿行其间。工程车源源不断地把挖掘出的土石从底部运上来,在外面堆成了一座座小山。洞底不时传来一声闷响,那是炸药爆炸发出的声音。各种媒体也聚集在四周,不时有满载着记者的车辆夹杂在工程车里进入洞中。
    我曾经问阿努:“这个工程通过审批了?”
    “通过了。用的是地质钻探的名义。”
    “你确定这样能抓到虫子吗?不要忘了,就算有虫子,你们对它也是一无所知。”
    “没关系。行动本身就是意义所在。”
    工程的进度很快,大洞以每天200米的速度持续地向下挖掘着。进入八月后,挖掘的深度终于达到了10千米,这时候,挖掘的进度才慢了下来,捉虫的准备活动则相继展开。一个用高分子材料织成的大网运到了洞底,80根直径一米的尖锐铁钉也准备就绪。他们准备在用网困住虫子的时候,用电磁推进的方法发射出这些大号的铁钉,扎入虫子的体内。
    八月十四那天,在阿努的一再邀请下,我第一次来到了这个大洞的洞口。那天天气阴沉沉的,地上那个比篮球场还大的黑洞,就像一张狰狞的巨口,让人不禁心生畏惧。我和阿努坐着一辆工程车,沿着螺旋型的道路一路下行。
    这时候,洞口附近传来了一阵骚动。很快,一列长长的车队也进入了甬道。阿努往后看了看,轻轻地哼了一声,说道:“他们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特战部队的车。政府方面一反以往对重力虫不置可否的态度,竟然派出军队到这里来,摆出了一副协助对付重力虫的做派。舆论的压力越来越大,政府也不得不有所动作了。
    这天夜晚,伴随着挖掘机的轰响,我在洞底沉沉睡去。
    那天,我们到底还是没有弄清楚,虫子究竟来过没有。
    在他们预计的失重时间前一个小时,所有人就进入了紧张的备战状态。那些大号的铁钉已经填充在蓄满能量的电磁炮里,军队的人不停地跑来跑去,找着理想的狙击位置。所有的工程都停了下来,浓黑的寂静包裹着四周。
    突然,有一股隆隆的轰响隐隐地从某个未知的角落传来,由远及近。渐渐的,悬挂在三角支架上的金卤灯开始晃动,洞壁上的人影和机械的阴影交织在一起,歪曲着、无规律地扭动着。
    我再次检查了一遍固定在身上的安全带,把头盔戴好,随后便屏声凝息地静静等待着。
    虽然有所准备,但失重的感觉仍然非常奇妙。不知何时,随着一声尖叫传来,大地猛地一震,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上飘起,安全带猛地绷紧了。视野中突然出现了弥漫的粉尘和纷飞的石块,血液猛地向头部涌去,呼吸也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它在哪里?”一个声音大喊着。
    “看不清,到处是石头!”
    “快,仔细找!”
    “探测器有反应了!在下边!”
    “摄像头有图像吗?”
    “等一下,我把它靠过去!”
    在驻留平台的下方,不时有大块的石头被巨大的应力挤压着飞速冲上来,人们小心翼翼地贴着洞壁往下移动。在下方几十米处的洞壁上,隐约可以看到,似乎有某种东西正要破壁而出。突然间,土石裂开,一个大洞出现在洞壁上。
    “发射!”
    “开火!”
    “全部给我扔出去!”
    进攻的号角吹响了。我只觉得下方有一股猛烈的气流涌来,身体在气流裹挟下,在洞壁上来回地震荡撞击着。尽管穿着防护服,但仍然感到一阵剧痛,头也开始昏昏沉沉的了。传入耳朵的有金属的撞击声,炸药的爆炸声,嘈杂的人声,但这些声音的意义为何,却一时怎么也反应不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半个小时,耳边渐渐恢复了平静。一种坠滞感猛地袭来,我的脚又稳稳地站在了铁架搭成的平台上。 
    “打死它了吗?”一个声音颤抖着问道。
    很安静,没有人回答。
    “你们下去看看!仔细搜索!”
    “是!”
    一对士兵灵活地攀着堆砌的乱石,四下散开了。他们携带着高功率的探照灯和灵敏的红外线扫描仪,在一大堆巨型铁钉的密林中游走着。那些锐利的锥面冷冷地反射着探照的灯光,映射在周围仍然硝烟弥漫的岩石上。
    没有,什么也没有。时间慢慢地过去,一双双充满期待的眼神逐渐蒙上了灰色。
    “把摄像头的画面调出来看看。”
    “不行啊!可视度太差,什么也看不清。”
    我颤颤巍巍地前进了几步,看着洞壁上出现的那个巨大的、截面呈倒三角形的裂缝,喃喃地说:“这看上去更像是失重的时候,岩石受压扭曲自然形成的裂缝吧!”
    “不!这是虫子爬过留下的!”阿努狠狠地说,“该死,我们差点就抓到它了!”
    说着,他一脚踢飞了一小块赤褐色的岩石,后者在和洞壁无声碰撞之后,滚落进黑暗的角落里。 
    “这里有什么东西?”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响起。
    立刻,附近的几个士兵跑了过去。他们围着一个大铁椎,很快地把那附近的石堆清理干净了。
    人群开始喧哗起来。
    阿努飞快地从平台上爬下来,挤进了簇拥的人群。但看着地上的东西,慢慢地,他也和周围的人一样,露出了疑惑的眼神,“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刚看到的时候我觉得它像一块铁片,后来经过详细的分析知道,除了铁,它里面还有微量的氧、镧、锶、碳和硅。不过首先吸引我注意的是它上面泛着微微蓝光的图纹。
    当时,它就散落在一个大铁锥旁边。在人群的簇拥下,我鼓起勇气,把它拾起来。它出乎意料的轻。上面的发光纹路似乎是某种原始图腾的一部分,也像某种电路图。翻过来,另一面是密密麻麻的鱼鳞般的层状结构,触手细腻而光滑。
    不过很快,图纹上的蓝光便渐渐黯淡下去,成为和周围一样的黑色了。
    我低着头,在发现铁片的地方四下搜索着。很快就发现一块凹槽,形状和铁片一模一样。
    “咦,是从这里脱落的吗?”
    大家动手把凹槽附近的地面清扫了一下。刚开始,人们不断发出阵阵惊叹的声音,但渐渐的,大家都沉默了。空气像经历了某种相变⑥一样,越发凝重起来。
    没有尽头,找不到边缘。地面上全是和刚才的铁片上类似的花纹。清扫出的面积越大,地上的花纹所构成的图案就越显得宏大。我们仿佛陷入了一个噩梦,梦中的我们困在一个幽暗的城堡里,这城堡的每一处我们都很熟悉,但是从熟悉中又无端地闻到了一阵阵陌生的味道。这里的地毯华丽而精致,散发出微弱的、让人惊心动魄的蓝光。
    这绝不是自然的造物!
    在离我们日常生活的地表10千米深处,一个高度文明的产物,第一次在我们面前展露出它的一丝端倪。
    八月十五之后,世界开始沿着一条越发倾斜的道路滑落。
    这次钻探的深洞,就是著名的“一号洞”。之后的一个月,世界各国把这个编号急速地延展到了三十二号,最后的结果是:这个“壳”无所不在。
   有谁能想得到,在地下10千米的地方,竟然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壳,包裹着整个地球呢?它是谁造出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壳下面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当然,很多人都想在壳上钻个洞,探头下去看看。由美国牵头,进行了一个破壳计划。刚开始很顺利,用机械破坏加定向爆破的方法,他们在壳上继续钻探了10米深,得到了很多壳层的研究材料。谁料从这里开始,壳层突然变得坚硬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们随后都用了什么样的手段,但最终结果是,一个月以后,他们宣布放弃了。从那以后,大规模的钻探也逐渐停止了。
  科学界陷入了暂时的失语症之中。大家开始尽量回避这个话题,即使被媒体问到,也多以“情况不明”来推脱。但不知从何时开始,越来越多的民间科学家冒了出来。他们以重力虫研究会为核心集结起来,定期出版刊物,发表各种让人大开眼界的奇谈怪论。
    他们的刊物就叫做《重力虫》。刊号是现成的,杂志社原来是做科幻刊物的,被重力虫研究会接手后,很顺利地转型成它旗下的学术刊物了。主编和编辑都没变,但工资涨了一倍——研究会现在越来越财大气粗了。
    我很喜欢看这份杂志,正如我一向喜欢科幻小说一样。虽然我并不以认真严肃的态度看待里面提出来的那些理论,但不得不承认,其中有很多让我拍案叫绝的好点子。比如最近的这期,上面有两篇文章让我印象深刻,一个是说地球的壳里面是空的,只是在球心处有一个小型黑洞,正是黑洞的扰动引起了地球上不同地区的失重现象;另一篇更惊人,它试图证明被整个地球包裹着的,是一个巨大的蛋,现在这个蛋即将要孵化,里面的小家伙有了微小的动作,造成了地球质量分布的巨大变化,从而形成了地面上的失重现象。
    社会上虽然人心越加浮躁,但总体来说还算稳定。我大概可以猜到大家的想法:归根究底,地球里面是个什么东西,跟我有关系吗?失重?那玩意儿和地震差不多,到底只是局部的天灾罢了。大部分人都不会遇到,遇到了算你倒霉。就算是地震这事情,我们不是也研究了几十年,啥也没研究出来吗?那日子也一样得过啊。再说了,失重不是还可以预测吗?
    可惜这样的日子也只维持了半年。随着西伯利亚二十七号洞的一声巨响,世界的面貌终于完全改变了。
    失重纪元开始了。
    事情的真相一度被人掩盖。后世通过分析解密的档案才知道,在二十七号洞里,对于壳层钻探的努力一直没有停止过。到最后,他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终于在那里引爆了一颗一万吨TNT当量级的原子弹,试图炸开这层壳。
    也不知道他们成功了没有。因为定向约束装置的失控,二十七号洞彻底坍塌了。
    随后,全世界同时开始了坠落。
    重力加速度g的减小基本是线性的——也就是说,它既不着急,也不松懈,一步一步,慢悠悠地开始减小。每天早晨一醒来,你就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重力的变化。身体似乎变得越来越轻,端水或吃饭的时候,一不小心就用力过猛,然后就杯盘狼藉地洒了一地。这还只是前半个月的事情。到后半个月,重力已经不到原来的一半了,生活就变成了一团乱麻。
    万幸的是,气球已经建好了。每次抬头看天,我都仿佛可以清楚地看到它正在慢慢地变得圆滚滚的样子。
    虽然地球的大气抱住了,但社会还是完全失控了。在这样的前所未有的大变局中,所有秩序都荡然无存。陆续疯掉的人就有上百万,在混乱中不知所踪的就更是无从计数。当然,这些都是我听说的。因为在全球同步失重的第十天,我就被接到了云城里。那是父母替我申请的,申请的类别是科研人员。后来我知道,云城的名额非常紧张,特别是在前期的时候。那时候,云城的数量还是个位数,能进入云城的不是身份显赫、关系深厚之辈,就是各行各业的精英,包括那些优秀的科学家。我不知道我的进入,是因为父母的关系,还是我的科研素质——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半个失重研究专家了不是?
    我刚到云城的时候它还在甘肃荒凉的黄土坡上,很多地方还没完工,看上去像是个破破烂烂的大滚筒。对于我这样的科幻迷来说,一看到它的形状就什么都明白了。果然,到了完全失重的那天,随着底部的喷射引擎的点火,它慢慢地向空中飞去。到了两千米的轨道上,它停了下来,关掉了主引擎,启动了切向加速引擎,巨大的滚筒开始旋转起来。慢慢地,你感到重力回来了。在那一刻,很多人都不禁潸然泪下。
    半个世纪后,很多失重纪元的年轻人把我们这些经历过重力时代的人看做顽固不化的老古董。他们习惯生活在无拘无束的失重空间里,喜欢随心所欲地在空中飞翔,只有无聊的时候才会到我们这样的云城里来旅游一下,体验一把“神奇的重力”。他们大部分住在从地壳上裂解出来、游荡在空中的大块浮岛上。当然,也有相当部分的流浪者——他们完全脱离了土地,随着自己的屋子四处漂泊,或者在周围的一些大浮岛和云城间做些生意。
    这些现代的年轻人,他们完全不理解,我们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长期压迫着身体的脊椎、拖拽着全身的血液、严重影响身体健康的地方继续生活呢?每次我受邀到浮岛上给他们做报告的时候,如果有人问这样的问题,我都只是摇摇头,一语不发。
    “还是喜欢脚踏实地的感觉啊!”我叹了一口气,在路旁的木椅上坐了下来。
    阿努回过头来,笑道:“等你老得驼背了就不这么想了。”虽然话这么说,但我知道,他其实也像我一样,是个不喜欢失重生活的“老古董”。
    阿努当然也是第一批进入云城的人之一。在后期,重力虫研究会在民众间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而政府也由于种种原因,对社会的约束大大降低了,所以很多方面,都要靠研究会这样的民间团体来协调。
    “听说你打算竞选下一届的云城城主?”我想起了最近在报纸上看到的一些消息。
    “嗯,不过搭档的副手还没确定。”他点了点头,“话说回来,我好久不关心科学的进展了,你们到底研究出结果了没有啊?这都几十年了吧?”
    当然没有。研究一直在持续,地球完全失重后,一部分地层逐渐地裂解开,从那个大铁壳上剥落下来。随后对大铁壳的分析就成了研究的主线。现在科学界基本有了一个共识,那个铁壳是地球上重力来源的一个关键因素。而重力异常以致最终完全失重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铁壳受损所致。但是具体的原理是什么呢?这个便众说纷纭了。
    三年前,我提出了一个理论,发展到现在,成了一个比较被大家接受的观点。先前的一些实验证实,在部分修复的壳层材料周围,观测到了激光束的小角度偏转,显示出空间产生了轻微的畸变。这让我想到,整个大球壳的作用,是不是就是在地球周围的空间中制造某种空间畸变呢?就像在一个平坦的薄纱上悬坠一个小球,让薄纱凹陷一样。广义相对论早就预言,重力可以造成空间畸变。那么由空间畸变,是否也可以产生一个等效的重力呢?
    当然,这些都还要等进一步的实验证据才能确认。而更关键的是,这些铁壳的制造者是谁?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是人类的祖先,还是外星智慧生命,或者是上帝呢?我摇了摇头,不去想它。 
    我坐在长椅上,看着云城尽头处的圆形的天际。万幸,天空仍然是蓝色的。与天空对应的,是一片隐约可见的大地。夹在天地之间的外部世界,正缓慢而执着地、一圈又一圈地绕着云城转动。阿努斜靠在旁边花园的木栅栏,一脸严肃地问我:“为何地球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我笑了笑,看着远方尘埃弥漫的云层,悠然地回答道:“因为虫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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