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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幻》

开博时间:2016-07-01 14:43:00

新知...新奇...新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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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超级甜 游者

2013-05-10 14:39:51

     你的面前静静地躺着一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
     你捏着金色包装纸的一角轻轻把它提起,不是把它放在手心,而是用指尖夹住纸的边缘,以免在与手掌短暂的接触中,过高的体温使得它的质地发生微妙的改变。接下来,你将它的外衣轻轻撕开一角,顿时,一股沁人的香气打碎了空气的平静。它是浓郁的、热烈的,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抱你的味蕾。你把它缓缓置于口中,用舌尖轻轻地爱抚它。
     然而,迎接你的,只有淡淡的苦涩。

     唐颖不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村子。
     尽管每一个自然保留区的地理位置都不相同,但无一例外地被各色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植物围绕着;同样的,它们也无一例外地难逃最终被归入产业种植区的命运。保留区的土地给人的感觉踏实而亲切,远不像产业区的土地,与人是纯粹的索取与付出的关系,是不带任何温情的冷酷;更不像居住区那快要被人类挤爆的街道,让人几乎无法下脚。这里的一切都是温暖的、惬意的,连空气都让人十分舒服。
   “小心你脚下!”
     唐颖从深深的陶醉中一下被拉回现实,她猛地睁开了眼睛,面前什么都没有。她带着几分不知所措呆站在原地。背后草丛发出了声响,一个小姑娘蹦蹦跳跳的,三两下跑到了唐颖面前。她十岁左右的样子,眼睛很大,穿着一条手工编织的短裙,裸露的皮肤泛着一种保留区的人特有的浅褐色,散发着生命活力。她盯着唐颖的脸看了半天,然后认真地说:“你是从外面的世界来的吧?”
   唐颖有些尴尬地笑笑,“小妹妹,你怎么知道的?”
   “从外面来的人都一样,呆头呆脑的,踩到了宝贝自己都不知道!”
    宝贝?唐颖低头仔细一看,这才明白了小姑娘说的到底是什么。那是几株刚刚破土的嫩芽,它们毫不起眼,就像是零星铺在大地上的浅绿色针尖一样。再往两旁看去,附近所有的地表一眼看上去好像杂乱无章,其实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这里是这些小小植物的王国,她已经不知不觉“入侵”到了它们的领地。
  “实在抱歉!”唐颖说,“刚才我没有注意到它们。希望我没有打搅它们午睡。”
  小女孩扑哧一声笑了,露出两颗好看的虎牙。唐颖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曾经有过两颗虎牙。只不过牙齿是可以矫正,甚或是可以替换的,而童年一旦失去,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哦,等等。为了表示歉意,这个送你!”唐颖在背包里摸索着,那个小东西却好像跟她捉迷藏,顽皮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跑来跳去。唐颖索性一屁股坐到草地上,把背包里的东西倒了个底朝天,终于掏到了想找的东西。
  “呀!”小女孩禁不住惊呼了起来。
  这是一块糖。一块标准装的10g水果味人工合成硬糖。
  所有人都明白它意味着什么。唐颖把它递向小姑娘,像这样的糖,在保留区是很难弄到的。“我……我不能要陌生人的东西。”小姑娘犹豫地说着,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唐颖的手,好像这只手随时都会缩回去。
  “没事的。”唐颖被她逗乐了。她故意手搭凉棚往四周看了看,调皮地说,“我不告诉别人。”
  小姑娘高兴地把糖接了过去,撕开包装,一下子倒进嘴里。
  “哇,真甜啊……”
  唐颖点了点头,把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样样收拾回自己的背包。“这里的风光可真好!”唐颖感慨地说着,用手抚摸着脚下的土地,“保留区的生活可真让人羡慕。”
  “可不是吗?”小女孩骄傲地说,“爸爸妈妈,所有的人都这么说。”
  但是外面的人们都在挨饿。唐颖的心里笼起了一层阴云。她想到了远方,那些海上居住区的孩子们。有些孩子和小女孩差不多大,可是身材却要瘦小得多。因为长久的日晒和营养不良,他们一个个又黑又矮。最可怕的是那些孩子的眼睛。那些大大的眼睛,总是充满了茫然,根本看不到希望。谁又能给他们一个希望呢?唐颖看着地上的背包,暗暗咬紧了牙。
  小女孩开心地吃着糖,却突然冒出一句:“你不会是来抢地的人吧?”
  “抢……地?”
  “最近来了好些人呢,说是要‘兼并’我们的土地,统一归他们管。因为,因为,他们说外面的粮食不够吃了。”
    那是理所当然的吧。唐颖想,人口已经太多,几乎要把整个世界的所有社会结构都压垮了。人们已经不能容许保留区这样优哉游哉的生活方式继续下去了。
  “爸爸妈妈说他们都是坏人,姐姐你说呢?他们是不是都是坏人?”
  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事都能用“好”和“坏”给贴上一个标签的话,那很多事就会变得简单多了……唐颖思索了片刻,认真地对她说:“我也说不清楚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不过,如果给我一个机会的话,我一定会阻止他们兼并你们的家园的。”
  小女孩看着她,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轻轻摇了摇头。可能她不太理解这样的话吧。
  唐颖把衣服一件件重新叠好,塞进包里。她看到一张只有一半的照片。虽然现在这种纸质照片已经非常少了,可是唐颖已养成习惯,不管走到哪里都会随身带着它。握着照片,唐颖觉得心里渐渐又多了几分勇气。等东西全都装回到了背包里,只剩下一张泛着荧光的通行证还静静地躺在地上。那上面赫然闪亮的四个大字,即使是在月光底下,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苏氏集团。
  苏彦,唐颖在心里说,这次我一定会说服你的。

      唐颖从没有获得飞行执照,也从没有亲手驾驶过飞车,但她看得出司机确实尽力了。
  “抱歉,唐小姐。看来只能把你送到这儿了。”飞车司机终于从窗外缩回了脑袋,有些为难地说。
      “没关系,我自己走过去吧。”降落时,唐颖特意留意了终端显示器上的数字,这里距离苏氏集团本部主楼还有整整二千米远。她有些无奈地望向窗外,外面人头攒动,宽阔的大街几乎被各种肤色的人塞得水泄不通。把唐颖放下车,司机还在一个劲地道歉:“真是对不起了,今天实在是情况特殊,主楼附近都是禁飞的……”
  唐颖叹了口气,拎着自己的包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架起双臂奋力往前挪动。周围的人纷纷向她投来鄙夷的眼神,不时还有骂骂咧咧的抱怨传进耳朵。唐颖有苦说不出,只好闷着头往前挤。不过她一直没忘了把苏氏集团的特别通行证高高举过头顶,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小牌牌,恐怕她会被愤怒的人群踩成肉泥。
  好不容易挤进了主楼,工作人员告诉唐颖,苏总正在顶楼观景台等她。唐颖马不停蹄地直奔目标。一上观景台,她就忍不住抱怨起来:“苏彦,今天外面的人也太多了!我连做梦也没遇上过这么个阵势!”
  被称作苏彦的年轻人背对着升降梯的自动门,面朝着观景台巨大的落地窗站着。这个位置视野极佳,站在这里,正好可以把大楼脚下广场上的情况尽收眼底。现在虽然是白天,可耸立的高楼遮住了大部分阳光,广场上的感觉倒像是傍晚了。苏彦盯着下面密密麻麻蠕动的人群,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许久,才缓缓地开口:“每年今天都是这样。”
  唐颖张了张嘴,无言以对。苏彦继续发话:“先喝杯咖啡,休息会儿。等会再谈。”唐颖只得苦笑着坐下。苏彦是跟自己截然不同的人,也许“苏总”更适合称谓他。唐颖想,这也许预示着两人接下来的交流也不会怎么顺利。
  “方糖还是牛奶?”苏彦看着唐颖的双眼发问。
  唐颖怔住了。该怎么说才得体?她有些犹豫,生怕说出失礼的话。苏彦见状笑了笑,说:“不如先来份‘奶球’吧。刚上市的,是最新配方,很受欢迎。”就这么替她做了决定。唐颖心里暗想,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看上去仿佛人人都有选择的机会,而实际上,只有少数人真正拥有选择的权利。可是,等苏彦亲自为她端上那颗糖,唐颖却一下子被吸引了。这是一颗直径大约三厘米的浑圆小球,几乎通体透明,但是小球表面上布满了小小的黑色斑点,远远一看,还真像是奶牛的颜色。唐颖仔细地剥掉“奶球”的防氧化膜,一股清新的奶香扑鼻而来。她赶紧咕噜一吸,把“奶球”吮进嘴里。
  焰火映红了半片天空,广场上的露天演出已经开始了。唐颖对面的苏彦背对着落地窗,被外面透进来的焰光照射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怎么样?”
  “非常……不错!”唐颖由衷地说。
  苏彦摇了摇头,“还是不行!虽然初尝时口感尚可,但最初的愉悦感过后,‘奶球’的特殊风味会迅速淡化,继而消退。跟真正的奶糖比,余味的持续力还是远远不够……”
  听他这么一说,唐颖也似乎觉得嘴里的感觉渐渐淡了下来,她嘟囔着说:“我不是专家,但我觉得这东西已经很不错了。”
  只是短短的一瞬,失落的情绪已经在苏彦身上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他一贯的傲慢和不可一世,“当然了,我们提供什么,人们就得接受什么。”他走向落地窗,指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人们应该庆幸的是,苏氏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
  唐颖勉强点了点头,“你正好提醒我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就新农业区的事再谈一谈?”她边说边打开了随身带的包,“我这里有个详细的计划,我想……”
  “今天不谈了。”苏彦有些不耐烦,“父亲没有时间。今天对苏氏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你应该知道。”他站起来踱到大落地窗的旁边。
  唐颖叹了一口气,也站了起来。墙上的木质挂钟时针指向了正午12点,庆祝活动正在逐渐进入高潮。
  “别想那些了,好好欣赏节目吧。”苏彦看了看时间,笑得有些神秘,“别那么沮丧嘛。唐姐,你马上就会看到今天最精彩的节目的,我保证你不虚此行。”
  “演出?”
  “没错,最精彩的演出。”他举手指向窗外。
  广场上,四个巨大的金属罐正从苏氏集团大楼的脚下缓缓升起。这些金属罐子每个直径都有四五米,高度则有三层楼那么高。人群一下子爆发了,高声尖叫着、欢跳着,都成了期待着打开圣诞节礼物盒子的孩子。
  布置在广场上的舞台被照得灯火通明。唐颖这才发现,苏炳荣——苏彦的父亲、苏氏集团真正的老板此刻站在舞台的正中央。他春风得意地笑着,像娱乐明星一样朝人群挥着手。这一切都被投影到了广场上方的天空中,周围闪耀着八个巨大的汉字——“选择苏氏,甜蜜生活”。看到一切准备妥当,他转身向楼上做了个手势,显然是朝这边发出了信号。所有的摄像机和灯光一下子全都聚焦到苏氏大楼的顶楼,那正是唐颖和苏彦所站的位置。唐颖突然莫名地感到一阵反胃。
      苏彦立刻兴奋起来。他快步走到观景台一角的一台电脑前,点开了桌面上的一个程序。这时他仿佛突然记起屋子里此时还有一个人,于是他扭头问唐颖:“你试过往可乐里面放方糖吗?”
  唐颖斟酌着措辞,“你是指天然蔗糖做的方糖?那应该很贵吧,而且味道也不一定好喝……”
  苏彦连连摇头,“方糖遇到可乐,会产生剧烈的反应。没想到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来,你好好欣赏这个吧。”说罢他按下了启动键。
  广场上传来一阵金属震动的轰隆声,四个巨大的钢罐启封了。略带暗色的泡沫涌了出来,人群开始抑制不住地欢呼,唐颖这才明白了那些钢罐里面装的是什么。紧接着是“嘭”“嘭”几声巨响,像开炮一样,大楼顶端突然倾泻下来无数雪白的小立方体,就像是无数的小冰雹从天而降,朝着下面那四个张着大嘴的钢罐直奔而去。在空中,雪白的糖块翻滚着、撞击着、蹦跳着散落到了人群里,引来人们更高声的尖叫。更多的方糖则没有偏离自己的运行轨道,下雨一样砸在了钢罐的顶口中。霎时,小小的浪花发生了改变,丰富的泡沫一下子被释放了出来,越聚越多,竟然形成了四股褐色的喷泉,越过了罐口,轰轰烈烈地爆发了出来!
  唐颖见过很多种喷泉,也见识过无数的浪花,但是今天见到的,无疑是最奢侈的一种。
  褐色的喷泉只持续了不过十秒钟时间,却把泡沫留在了下面十几层楼的所有地方。人群欢叫着、嘶喊着、疯狂地跳着,迎接着从天而降的泡沫,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完全打湿。很多人都贪婪地张开嘴,闭着双眼,舔舐着身边一切可以舔舐的地方,尽情享受着这从天而降的恩赐。
  许久,唐颖才艰难地张开了嘴:“那是多少可乐?”
  “大约有五十吨,每个钢罐中。”
  唐颖目瞪口呆。
  “好了,明天上午9点。我和父亲在会议室等你。”
  苏彦做出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苏氏集团的会议厅很大,造型呈半球型,光线自然均匀。一个人站在里面,就好像是落进了一个圆形鱼缸的蚂蚁,不知何时就会被灌进来的水所淹没。这种压抑的联想,让唐颖的心情又沉重了几分。走上讲台前,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唐颖知道今天的机会来之不易,私下已经练习了许多遍,可还是感到十分紧张。今天在座的除了苏氏父子,还有几个其他大集团的总裁。不少人睡眼惺忪,显然把今天的活动当做了昨晚那场狂欢之后的余兴节目。
  “超级甜。”唐颖重重地说,同时指着背后墙上巨大的标题,那是她用随身携带的腕式终端投射出来的投影,“人们多年来一直寻找的东西。”
  唐颖特意留意了一下观众们的反应。仍有人在窃窃私语,但大多数人已经抬起了头,把目光投向了她这边。看来情况比预计的要好。
  “众所周知,21世纪下半叶以来,随着世界人口的不断增长,传统种植业的压力越来越大,而且已经从粮食作物领域逐渐波及到了经济作物领域。其实早在21世纪头一个十年,这种趋势就已经初见端倪。以‘世界糖罐’古巴为首的世界糖料作物的几大原产地,大多集中在美洲。由于连年经济危机,失业率上升,加上自然灾害侵袭,原糖产量持续下降。古巴、巴西、墨西哥等主要产糖国生产的精制白糖远远不能满足世界市场的需求,于是人们转而寻求新的出产国。在亚洲,中国和印度是最大的产糖国,他们出产的糖一度有效地缓解了这次危机,甚至有些乐观的预言说食糖危机会很快过去。可他们忽视了一点,中国和印度既是产糖大国,又是人口大国。两国人口相加可占到全世界的近40%,所以在最初的几年过后,迫于人口压力他们不得不转而继续大量种植粮食作物,这导致了食糖危机更加猛烈地向全球袭来。多米诺骨牌一旦倒下,就谁也无法阻止。不到100年的时间,全球食糖产量已经急跌到不足8 000千吨,仅相当于最高时的1/20,而在这100年里,世界人口却增加了二倍。到了今天,我们的土地已经承受不了200亿人的口粮,更别提生产食糖了!
  “但是,人们的生活离不开糖。于是,我们开始不遗余力地在实验室里合成各种代糖。从糖精到阿斯巴甜,再到A—K糖,P—4000……许多新品种被发现,又逐渐被淘汰。因为这些人工产品的甜味是天然蔗糖的数百倍甚至上千倍,习惯上我们把它们称为‘超糖化合物’。逐渐的,这些我们称之为‘特级甜’的一代超糖已经满足不了需求,人们又开始寻找被誉为‘超级甜’的第二代超糖,乃至更为虚无缥缈的所谓‘终极甜’。人们在这个方向上越走越远,以至于都忘记了最初的‘甜’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
  “等等!”唐颖突然被台下一个胖乎乎的家伙毫不客气地打断,“你说来说去,不就是说了个‘甜’吗?咱们在座的各位,有谁不知道‘甜’是什么?”
  他“啪啪啪啪”地按开自己的随身电子终端,动作粗暴地找到“甜品”一项,数百种甜点的链接一下子涌现在了屏幕上。“刚刚装盘的哈根达斯,谁想要品尝一下?”他咧开嘴笑着,露出几颗金牙,“我请客。”
  来宾们爆出一阵大笑,苏炳荣也跟着干笑了几声。
  唐颖也笑了,丝毫不在意这赤裸裸的侮辱。她淡定地说:“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了。随着科技发展,我们逐渐身处一个高度电子化的时代,这让不少人有了刚才那位先生的看法,在虚拟世界可以得到的,又何必在现实中苦苦寻找呢?其实,虚幻的东西再好,也无法代替实在的东西。现在有许多人都沉溺于此,我倒想起了中国古代的一个成语——”她微笑着看着那个胖子,“画饼充饥。”
  那个胖子刚想发作,却看到苏炳荣正朝着自己摇头,只好生生咽下这口气。“唐小姐说得不错,但是我们需要更多的土地。”原本默不作声的苏炳荣开口了,他神情复杂地望着唐颖,“甘蔗也好,菊芋③也好,都不是空气里就能种出来的。”
      “我们哪来那么多的土地?”有人发问,“能种的地几乎都用完了!”听了这话,人群开始了不安的躁动。
  等嘈杂的声音渐渐减弱,唐颖平静地说:“我来自新上海,一个海上居住区。”
  “新上海”这个词刚一说出口,台下的人就开始了窃窃私语,有的甚至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对此唐颖毫不理会,继续说了下去:“其实在几十年之前,陆地土壤的生产率就接近了极限,全球用于播种的土地已经无法承受世界200亿人口的负荷。所以,我们不妨换一个思路。”
  她指向大屏幕,那里显示出一片蔚蓝的大海,“……海洋的面积占地球表面积的近3/4,比陆地要宽广得多。虽然大部分相对温和的海域和许多洋流比较规律的地方都已经被开发成了居住区,但是由于居住区大部分都漂浮在海面,其实对于海洋纵深的利用并不充分。举例来说,那些比较平坦的大陆架,就可以用作培育食用藻类的温床。但是这样的地形也是非常有限的。在新上海,我们的科学家发明了一种体积较小的垂直种植装置,就是它——我们叫它‘海笼’。”
  一个造型精致的球状金属笼出现在投影中。
  “‘海笼’物如其名,是一个直径三米的球形笼,内核安置一个恒定光源,‘海笼’只需要冷光就可以正常工作,所以实际操作中的损耗极低。目前我们已经找到了几种适于推广的球藻,它们繁殖快,营养高,抗病强,最重要的是,口感还不错。”
      海笼?球藻?苏炳荣感觉自己的头很疼,就像是宿醉,虽然自己滴酒未沾。这时,坐在身边一直没有吭声的苏彦开口了:“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以前人类大多住陆地的时候,因为土地不足,就开始在住宅区的楼顶上种菜。现在人们移居到海里了,你们想了个办法,让人们可以在地下室也种菜了?”
  来宾们发出一阵哄笑,唐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接着说下去:“你这个比喻很形象,但是并不贴切。这个计划一旦推广,就……”
  “好了,可以了!”苏炳荣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地说,“感谢唐小姐今天为我们带来了如此精彩的演讲。我们现在知道了唐小姐的计划,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找个合适的时间,我一定会跟各位好好讨论这个计划的。现在,散会!”
  大厅里的人一下子哗啦啦地都站了起来,鱼贯而出。唐颖被晾在了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人们从她身边一个个走过去。苏彦显然也被父亲的举动搞懵了,不过他很快就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说:“爸爸,还有什么吩咐?”
  苏炳荣看着唐颖,慢慢地说:“招待你唐姐吃顿好饭。毕竟来这一趟也不容易。”
  唐颖一下子被激怒了,“谢谢你了!不用!”她毫不客气地回盯着苏炳荣的脸,眼睛里有两团火。
  后者似乎什么都没看到,平静地说:“你妈妈不会想看到你这个样的。”
  苏彦惊叫了起来:“爸爸!”
  “够了!”唐颖大声叫道,“我不允许你在我面前提起妈妈,苏炳荣你没有这个资格!”说完,她摔门而去。
  为了这次演讲,唐颖准备了足足两个月的时间。可是没想到,苏炳荣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把她给打发了。唐颖跨出苏氏集团大楼,头也不回地拔脚在大道上疾走。她满脑子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毫不在意身后远远传来的呼喊声。

  碧波荡漾,一望无垠。
      许多人都站在船舷甲板上眺望海景,但是这里面不包括苏彦。此时此刻他正瘫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跟自己胃部一阵又一阵的翻滚做着激烈的斗争。
      船是驶往新上海的,距离大陆上的上海市有差不多1 000千米远,实际上已经接近了南海海域。载人的客轮身大肚圆,苏彦还是第一次坐这样的船,它几乎毫无速度可言,几乎只能算是在海面上慢慢随着一波一波的海浪漂浮,与这个现代化的极速时代格格不入。海员们迎着海风,无所事事地唱着断断续续的歌。海鸥则一直跟随着大船的尾迹,在碧蓝的天空中一圈圈盘旋。
      吐,吐,吐到胆汁都要被倒干净了。苏彦苦不堪言,他偷眼瞄着不远处的唐颖,她迎着海风稳稳地倚栏而立,一点儿也没有不适的样子。这可真是一段艰难的路程,他想,但是,这也是他自己决定要走的路。
  “美女,需不需要帮忙?”一个胡子拉碴的水手讪笑着走了过来,指着苏彦问唐颖。他一边说话一边用手使劲扯了扯皱皱巴巴的衣角。可怜的衬衣经过一番蹂躏,并没有变成他预期的形状,而是更加猥琐地蜷缩起来,露出他黝黑的皮肤。这让他有些懊恼。
  “请让开。”苏彦尽量用力地说,好不容易才扶着栏杆站直了身体。天,胃就像火烧一样的疼。
  水手识趣地走了。唐颖讥讽地说:“身体弱成这样,还死撑着要面子。”虽然话中带刺,她还是递过来一杯清水。
  苏彦抹去脖子上的汗珠,虚弱地说:“希望这趟罪没有白受。”
      “年轻的先生,请给点钱吧,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人!”一只皮包骨头的枯手突然出现在苏彦和唐颖之间,把两人吓了一跳。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们跟前。她的背驼得很厉害,背着一大卷脏兮兮的行李。看得出,这应该是她的全部家当。她大张着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苏彦的脸,似乎想要把他的灵魂攫取出来。正当苏彦感到不知所措的时候,刚刚碰过钉子的那个水手快步走了回来,挥手把她赶走了。
  “一只‘旅鼠’。”水手厌恶地说。
  “旅鼠?”苏彦不解地问。
  “在这片海上,有许多这样的家伙。”水手咧开大嘴,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黄牙,“他们因为失去土地,又不能融进海上人群,大多无家可归,只能以船为家,随着客船到处飘荡。最近,因为陆地上的几个大集团互相打得厉害,旅鼠也越来越多了。这样下去非出大乱子不可!”
  苏彦一时哑口无言。
  水手摸着自己的胡碴,略有些犹豫地说:“其实我知道你,你就是苏氏集团的继承人吧。听说苏氏最近圈地圈得最厉害,钱赚得一定不少吧?”
      “苏氏也给人们提供了很多好东西。”
  “这些所谓的‘旅鼠’就是你们带给我们最多的东西。”水手转身走了,他的话语冷得能让翻滚的大海冻结。
  望着水手的背影,苏彦深深叹了口气:“这世界不太平。爸爸知道,危机就像一条毒蛇,正在不声不响地慢慢缠紧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给我们以致命一击。所以,现在这个形势逼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信任实实在在的土地,而不是空中楼阁一样的幻想。”
  “是不是空中楼阁,你会用自己的双眼鉴定。”唐颖不卑不亢地说。
  苏彦认真地看着唐颖,“唐姐,我相信你。而且我很好奇你们这些年在海上到底是怎么过的。那些所谓的开拓者真的搞出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吗?我确实想用自己的双眼看到。”
  “那你就等着看吧。”唐颖指着前面远处的海面,那里的波浪正泛着点点微光,“再过一会儿,咱们就能看到新月亮湾了,那里就是新上海的后港。”
  “听起来倒很有诗意。”
      唐颖不免苦笑了一下。新月亮湾名字很好听,其实是个贫民区。水,除了收集雨水和有限的海水过滤,大部分是靠着循环。再脏的污水,也要经过几十道工序,重新回到人的肚子里去。吃的东西也基本是靠陆地。有的时候,风暴一来,几十天没有补给也是常事。就算天气一直好,也根本不能保证所有人都能吃饱肚子。
  “身为苏氏集团的继承人,每天都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你根本不能想象我和妈妈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
  苏彦没有说话。
  唐颖盯着他的眼睛说:“老实说,苏氏的做法真的让我很失望,我和妈妈离开苏氏集团的那天,就再也没准备回来,也再不想见到你们父子。”
  “那真不是我们的错。”苏彦的眼神黯淡无光。
  唐颖“哼”了一声,“你们永远没有错!苏彦,即使你这次是主动过来的,也别指望能得到我和妈妈的原谅!苏氏亏欠我们的太多了,不是道歉就能随便了事的。说实话,我打心底不想跟你们这些人扯上关系。这次要不是为了妈妈的心愿,我也根本不会再去找你们。”
  “我不奢望能得到你们的原谅。”苏彦沉默了一会儿,一种复杂的表情慢慢爬上了他的脸。有思念,也有懊悔,唯独不见了往日的骄傲。
  他颤抖着说:“我只想再见见妈妈。”

  唐珊女士的墓碑很小,甚至可以说是寒酸,但它周围被收拾得很整洁,看得出经常得到生者的照料。它安安静静地躺在许多大小不一的墓碑中,很不显眼。在许多新工业区,这是非常普遍的。因为人口越来越多,土地资源异常宝贵,尤其是在新上海这样的海上居住区,死人和活人抢地几乎是不能被容忍的。但是,这里的人们还是自发地为像她这样的先驱者修筑了墓碑,以表达对逝者的敬重。
  可在苏彦看来,这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二十多年前,没有人会想到,苏氏集团研发部的首席科学家、三次婉拒了大学终身教授邀请、曾被誉为人造糖领域最有天分的女强人,今天竟会葬在这样的地方。
  夕阳西下,几只海鸥在头顶盘旋,更衬托出了这里的寂寥。苏彦默默拭去泪水,小声地问:“妈妈是什么时候走的?”
  “你不会不知道吧?”唐颖略带讥讽地说,“当年,不就是因为妈妈坚持终止对人造糖的研究,却一直说服不了……苏炳荣,所以被你们苏氏集团扫地出门了吗?那之后,妈妈跟我相依为命,一路漂泊来到了这里。这些,应该用不着我提醒你吧?”
  苏彦一时语塞,他支支吾吾地说:“唐姐,别说这了……我只是想知道,妈妈,她是怎么去世的?”
  “现在总算有人开始关心她了?早干什么去了?”唐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么多年的时间!”
  “唐姐……我……”
  “好。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唐颖扭过头去,拽着苏彦就往外走,一直走出墓地,接近居住区那些破破烂烂的房子才停了下来。她把脸冲着天空仰着,不想让苏彦看到自己脸上的泪水。
  许久,她慢慢地说:“那是海笼第一次收获的季节。”唐颖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道,“因为之前我们也试过很多别的培育方法,但效果都不好。海洋种植受环境影响很大,支撑结构一直是个难点。后来我们意识到,刚性材料是不行的,而是要用韧性大的材料,海笼就是这时候诞生的。
  “我们在实验室里用了几年工夫,才让球藻尝起来不那么像大便。老实说,那时的我非常反感这些黏黏糊糊的东西,但是妈妈一直对它们期望很高。每个晚上,到了涨潮的时候,她都会爬起来,一个人划着小艇到海田遛上一圈,然后把它们的生长情况记录下来。每次半夜起来,她都轻手轻脚,怕把我吵醒。可是她不知道,我常常也会偷偷爬起来,在岸边默默看着她。然而就在第一批海笼即将收获前的一个月,意外发生了。”
  “什么意外?”苏彦问。
  唐颖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低血糖。”
  “低……血糖?”
  唐颖苦笑着说:“苏氏集团的掌门人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唐珊女士会死于低血糖吧。不,你们当然不会想到,养尊处优的你们更关心的应该是糖尿病。但是在这里,在新上海,在所有的海上居住区,低血糖都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病症。”
  苏彦听着,哑口无言。
  “那一晚,风特别大。我记得很多人都没有睡,尤其是一直以来为海笼忙碌的人们。他们和妈妈一样,划着小艇一个一个地检查那些海笼。哪些没有问题,哪些需要加固才能抵御风暴。划到最外围那片海田的时候,她发现有一个海笼的缆线断了,于是靠过去想把它拉回原来的位置。就在这时,一个浪打了过来,小艇重重地撞上了海笼,翻了。
  “妈妈的水性是很好的,她很快抓住了海笼,但是当她想要再回到小艇的时候,却突然间没有了力气……”
  “……然后呢?你们没有去救她?”
  “我在岸上拼命地喊,好多人听到了,后来都冲过来了。可是已经晚了。风暴已经来了,大雨开始倾盆而下,浪也越来越大。那时候,谁也接近不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抓着海笼越飘越远。任我怎么哭喊,都没用。她就那样慢慢地飘走了,然后一寸一寸地下沉,最后和海笼一起沉入了大海。”
  苏彦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的唐颖,后者的泪珠正一颗颗地从脸庞滑落,她抽泣着说:“虽然大雨让我根本看不清妈妈的脸,但我总觉得,她是笑着走的。”
  苏彦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也许吧。她是为自己的理想走的。可父亲不也一直为了自己的理想在奋斗吗?唐姐,我知道你和妈妈对父亲有很多误解,可是,他确实也是个为了自己的信念甘愿舍弃一切,甚至被人误解辱骂都毫无怨言的人。”
  “不要提他!”唐颖愤怒地说,“他有自己的追求,只不过他为了自己的追求从来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他就是那样一个自私的人。我这次去,他哪怕还有一点点良知,都该好好听听妈妈最后的心愿!可他只关心怎么弄到更多的土地!”
  苏彦耐心地说道:“你知不知道父亲付出了多少努力!我们好不容易才能做到今天!苏氏绝不仅仅是为了盈利而工作的。现今世界,粮食作物是最抢手的,经济作物缩水已成为不争事实。人口激增,全球市场非生活必需品的购买力下降,尤其是糖类产品其实已经成为了一种奢侈消费。但是,人们需要糖……”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怪笑突然打断了苏彦的话,唐颖和苏彦同时转过身,惊觉地问:“是谁?”
      一双枯树般的手,一张满是沧桑的脸。从破旧不堪的房子里走出来的,正是他们之前在船上偶遇的那个老太婆,那个所谓的“旅鼠”。不知什么时候,她游荡到了这里。
      “靠一粒糖果就能征服世界?”她的嗓音很沙哑,“年轻人,你信这个?”
   苏彦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摊开双手,“没想到,今天质疑我的人还真多。你不信?那好,就让我给你讲讲苏氏集团过去的故事吧。听了之后,你大概会有个新的认识。”
     “关于苏氏,我们听到的故事已经够多了,年轻人。”老太婆深吸一口气,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还是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关于我们村子的故事。”
   苏彦有些不耐烦,示意唐颖离开这里。他可不想跟这种老疯婆子扯上什么联系。可当他听到她嘴里说出来的“苏氏”这两个字,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听听这个疯婆子到底能说出点什么来。
   “保留区跟外面的世界不同。年轻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没有糖果可以活下去,可是失去了土地就不能生存。其实一直以来,我们的生活都很简单,我们只想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每天自己劳作,自给自足。可是苏氏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你是中央原住民?”苏彦重重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事。很多集团公司都试图跟他们谈判,但是都失败了。最后,只有苏氏做到了。”
   “没错。”老太婆的眼神好像在燃烧,“因为,他们带来了糖。”
   唐颖的脸上笼起一丝阴云,“你是说……”
   “没错,糖!”苏彦笑了,“苏氏的东西没有人能够拒绝。我们的产品是市面上最好的,任何人只要尝上一口就绝不会忘记,只要一口……”
   “是的,只要一口。”老太婆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先是那些孩子,然后是年轻人,最后连上了年纪的人也都欣然接受了这些恩赐。”
   苏彦得意地笑了。
   “然后,人们一个一个倒了下去。”
   唐颖和苏彦顿时愣住了,“你说什么?”
   “我感到头晕目眩,天地都在不停地转,嗓子像有一团火在烧。我拼命地滚啊爬啊,十个手指甲都被磨坏了。后来我一下子滚下了山坡,重重地摔到了草丛里。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拼命地嚼着草根,之后我呕吐起来,青草的苦涩完全淹没了我的喉咙……最后,我捡回了这条命。”
  “我……这……”苏彦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太婆直勾勾地盯着苏彦,“我永远忘不了那张脸。”
  唐颖叹了口气,突然拉起苏彦就跑。苏彦踉踉跄跄地跟着,好几次差点摔倒,十分狼狈。不知跑出了多远,他们终于站住了。两个人喘着气四目相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是,可是……”苏彦艰难地开了口,“我们,我们毕竟没有逼着他们吃下那些糖。是他们,他们……”

  不知不觉,夜就要过去了。唐颖一个人站在船舷上,任由船身激起的细碎水珠把自己的脸和衣服打湿。人,在面对大海的时候,是渺小的。此时此刻,唐颖正深切地感受着自己的渺小。在与苏氏集团的斡旋中,她节节受挫,已经完全败下阵来。真傻,唐颖不免苦笑,还以为自己可以拯救世界,可惜自己连世界的真相都从来没有看清过。
  苏彦走了。
  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但是苏彦还是表示会尽力说服父亲,给唐颖的计划施予援手。
  远远近近的海笼随着海浪一沉一浮,轻盈地漂浮着,像是一个个闪光的水母。这星星点点的光芒,从脚下一直延伸到大海深处,就像是汪洋大海中的星星,与夜空中的星光连成一片,点缀着整个黑夜。“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在有生之年看到这样的美景。”这句话是苏彦临走时说的。现在,唐颖更困惑了。自己究竟在坚持什么,又在期待什么呢?苏彦也一样,他也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似乎多少年来的信仰,苏氏集团高大美好的形象全在一夜之间被摧毁了。
  ……“我不相信!”苏彦痛苦地仰天长啸。
  “可悲吗?但这就是现实。”唐颖的语气更加冰冷了,“你们确实没有强迫他们去吃。而且,有很多人在知道了那些糖果是有毒的之后,仍然会选择吃下去。”
  “这到底是为什么?”苏彦跪在地上,似乎是在问自己。
    “我知道为什么。”唐颖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彦一眼,“也许没有糖果真的可以活下去,但是没有糖果的生活绝不叫生活。”
  她转过身,向着窗外看去,“对他们来说,终极甜的味道,也许就是天堂的味道。”
  ……
  突然间,尖啸声从天空响起,接着是闪光和爆炸声。唐颖被随之而来的声浪掀翻在地。她抬头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几行燃烧的信号弹正从天而降,黎明瞬间变成了白昼。
  越来越多的人涌到了大街上。许多人在狂奔,还有些人在歇斯底里地喊叫,但是更多的人都跟唐颖一样,静静地在前港的岸边站着,等待着海平面上的那些庞然大物到来。即使它们距离海岸还有很远,人们也看得出那是军舰。
  一队队大兵从登陆船上走下来,肆无忌惮地把武器对着唐颖和身后的人群。一个全副戎装的军官跟在最后面,他似乎很不情愿让自己漂亮的靴子沾到这里的泥土,因为他一登上海岸,就掏出手绢认真地擦拭着自己的靴子。直到他认为擦得一尘不染了,才慢吞吞地走到众人面前。
  “战争开始了。”他傲慢地说,“现在,这里归我们接管了。”
  “接管?战争?”唐颖的脑袋轰的一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和人群一起高喊着。
  “战争。”军官笑着,拿着一把小巧的锉刀磨着指甲,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人浑身发冷,“没听懂吗?你们这些每天只知道蜷缩在水泥小岛上、从海泥里挖食饵的人渣们!是战争,战争开始了!”他满意地扫视着四周目瞪口呆的人群,继续往下说,“不是国与国。自从联合政府成立以来,再也没有什么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了,以至于我们英武威猛的军队,都无用武之地了!我很沮丧。真的,我很沮丧。”
  他真的露出了沮丧的表情,“生为军人,却处在一个没有战争的年代,还有比这更悲哀的事吗?不,你们不懂我的沮丧!不过,现在好了,有人竟然向联合政府挑战了。不自量力,啊哈,真是不自量力!”他干笑了几声,使劲地摇了摇头,又接着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下去,“竟然是保留区!保留区啊,你们信吗?那种愚昧、落后、固执的地方,他们竟然向联合政府挑战!妄想着冲击产业区,并以此来牵制住大陆城市!这简直是荒谬!
  “所以,我仍然很沮丧。”他抽了抽鼻子,“这根本不是战争。我们会像碾死蚂蚁一样碾死他们的。这根本不是战争……不过这对你们来说并不重要,你们所要知道的,就是这里现在已经被我们接管了。嗯,就是这样。”他终于完成了自己的讲话,并深深地沉入到不可自拔的失落情绪中去。
  “接管……”唐颖并没有心情去领会面前这个语无伦次的家伙的话,但是她立刻意识到,“接管”这个词此时此刻意味着什么。海笼,那些海笼。她的心扑腾扑腾跳个不停。她举起一只手假装整理着头发,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慢慢地往人群后面退。趁人不备,她转过身,跳进一条小巷就开始狂奔。
  决不能让辛苦多年的成果就这样落到这些神经质的家伙手里!唐颖这样想着,一路飞奔,一直冲到后港的海湾。她跳上小艇,奋力划向海笼田。“一定要抢在他们发现之前收好尽可能多的海笼!”唐颖使劲划着,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去过的那些保留区,想起了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她紧紧地咬着牙。一个,又一个。现在是白天,海笼还不那么容易被发现,一旦夜晚再次降临,发光的海笼就像深山里的火把一样显眼。很快,湿漉漉的海笼装满了一只小艇。唐颖把它系在后港的隐蔽处,又跳上另一只小艇。唐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她只知道自己在被人发现之前,能抢救一个是一个。
  “呜呜——”一阵低沉的汽笛声惊醒了唐颖,她一抬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一艘大船已经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自己的小艇前面。自己已经完全无路可去,唐颖浑身一松,瘫坐在了小艇里。
  头顶的甲板上传来了一阵清晰的脚步声。
  唐颖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她屏住呼吸,等待着,等待着。终于,船头甲板上出现了一个浑身黝黑的大汉。他把半个身子探出船体,对着下面小艇上的唐颖大笑,“唐小姐,看起来你似乎缺人手啊。”说罢,他朝自己身后一挥手,“兄弟们,快上,收海笼!”他身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十条人影,就好像听到了发令枪,刷刷地跳进了海里。
  唐颖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认出他正是自己和苏彦来时在船上遇到的那个水手。
  水手得意地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咧开大嘴说:“看起来,你还需要一艘大船!”

  迈克很兴奋,他好久没有这样兴奋了。
  迈克坚信自己应该拥有更好的生活。今年他十九岁,十九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象着改变。城市的生活让他厌倦,拥挤的街道,拥挤的商店,甚至连天空都是拥挤的,让人透不过气。现在,直觉告诉他,改变的时刻到来了。迈克感觉自己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
  “疯了,这世界疯了。”产业区和保留区的摩擦,终于演变成了激烈的冲突。就在几天前,无数保留区的居民,手持各种自制的武器甚至农具冲破了产业区的封锁线,像潮水一样涌进了这些被誉为大陆命脉的地方。他们没有能力冲进严阵以待的中央城区,但是他们很清楚,只要把产业区占领,就能切断城市的粮食供应,城市的崩溃只是迟早的事。在这里,他们疯狂地破坏着,捣毁机器,烧毁农田。他们掘开土地,挖出地下尚未成实的萝卜和薯类,他们开着收割机械横冲直撞,一片片像树林一样的玉米林被夷为平地。
  城市里已经是一片混乱。联合政府已经通过紧急法案,下令对保留区实施毁灭性打击,空军即将向保留区倾倒基因抑制剂,对保留区内的一切农作物进行化学阉割,半年之内,保留区就将寸草不生。
  双方都紧紧扼住了对方的咽喉。这个世界发疯了。
  城市里已经没有人继续工作了,尽管联合政府一再解释这场冲突很快就会过去,不会对居民的生活产生任何影响,但现在人人自危,没有人信这一套。人们疯狂地涌上街头,捣毁商店,抢夺着一切可以抢夺的东西,特别是食物。昨天,迈克和他的兄弟们一起冲进了苏氏集团的大楼,但是转了半天却一无所获,只把大厅里的东西砸了了事。但是迈克注意到了一扇通向地下室的保险门,于是暗自打定了主意,今天天还没亮,就带上从车行弄来的拆飞车的工具,又潜回了苏氏的主楼。
  报警系统显然已经在昨天被砸了个稀烂,所以迈克没费什么周折就在那扇保险门上穿了个洞。即使没坏又有什么关系?警察们显然还有很多费神的事要去做。迈克打开头灯,一步步地摸进了地下室。
  第一个房间是控制室。应急电源还没有切断,监控器都亮着,只是它们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迈克在几个屏幕之间看了看,伸手向操作台上摸去。就在要触摸到操作台的瞬间,他又像触电似的缩回了手,停了一会儿,从兜里掏出了一双手套戴上,又向台子上摸去。
  他随意拨弄着控制按钮,浏览着监控录像。很快他就找到了昨天他和其他人破门而入的那一段,他静静地看了几秒,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删除键。确认以后,迈克继续翻看了其他的录像,剩下的内容全都十分无聊。只有一段让他略微提起了兴趣,这是昨天他们冲进苏氏大楼之前发生的事。
  “爸爸!为什么会这样!”画面里,一个年轻人喊着冲进了大厅。
  站在大厅中央的中年人似乎也很焦急,背着手踱来踱去。
  “告诉我,为什么?”
  “够了!”中年人开始咆哮,“你说的那些……”后面的视频似乎受到了干扰,听不清他都说了些什么。迈克认识这张脸,中年人就是苏氏集团的BOSS,看来旁边的年轻人就是他的儿子了。
  “……太天真!你以为苏氏就是做糖果的?你什么都不懂,还跟着那个傻子到处跑!她跟她老娘一样,都是傻子!”……迈克看得津津有味,只是声音断断续续让他不爽,他拿起扳手朝着控制台重重敲了几下。
  “……那都是掩人耳目!苏氏的真正意义,是——”他把耳朵凑了上去。
  “武器!”
  迈克顿时睁大了眼,和画面中的年轻人一样,吃惊地盯着说话的人。此时此刻,苏炳荣百感交集,脸上带着说不出的苦楚。
  “……联合政府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一直在做着准备。所谓的苏氏集团,也不过是他们的一颗棋子。表面上,我们垄断了半个大陆的糖类产品市场,实际上,那都是假象。苏氏的意义,只有武器。”苏炳荣的声音在颤抖,“所以,不要再追逐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对于小颖,还有……”
  “爸……”
  “糖粉,那些糖粉。”苏炳荣的眼睛又闪起了光,“就是……”
  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他们回身一看,原来是苏氏的外墙被街上冲来的小混混们合伙攻破了。苏炳荣笑了,刚想说什么,却突然被噎住了。他低下头,一支标枪刺穿了他的喉咙,鲜血正喷涌而出。
  “爸!!”
  他倒了下去。最后的时刻,他嘴里还说了句什么,迈克反复放了两遍也没听清楚,好像是“珊珊,对不起”?珊珊是谁,迈克搞不明白。他看着画面中的年轻人抓着一截钢管,哭喊着冲向了涌进来的人群,然后被打倒、淹没在人群中。迈克摇了摇头。
  关掉监视器,迈克静静坐了一会儿。录像里的内容,很多他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想了一会儿还是搞不明白,后来索性也就不管它了。但是有件事,迈克听明白了,这里面提到了“糖粉”,说明苏氏大楼里应该还有很多的糖,可是昨天却没有人发现。也就是说,很可能现在就藏在这个地下室里。
  迈克果断开始行动,从控制室开始,把后面的房间翻了个遍。
  里面的几个房间全都乏善可陈。迈克搜了半天都一无所获。直到最后的一个房间,还是什么都没有。他气急败坏地一拳砸在了墙上,“咚”!迈克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这墙是空的!他赶紧找来钻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墙上掏了一个洞,来到了这地下室里隐藏的最后一个房间。一打开灯,他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是一间硕大无比的库房,内壁全用钢结构作为支撑,墙上贴着厚厚的吸水纸,库房中的地面也全是用雪白的防潮材料制成。这里装的全是糖。糖块码得整整齐齐的,比人还高,一摞摞地堆放着,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看上去就像是一堆一堆的金砖。迈克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这些糖块确实像金砖一样值钱。
  一次是肯定搬不走的。迈克想,也许他下次该多雇几个人手来。不,不行。如果让那些家伙知道了这里竟然有一座金矿,那可不得了。全城的人都会疯狂的。
  还是自己搬吧。就像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宝藏,迈克想,可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事。只要自己能搬出这里的一小堆,就足以保障下半生衣食无忧了。他嘿嘿笑着,动起手来。
  搬啊搬啊,巨大的糖山一点都没有减少,仿佛永远都搬不完。迈克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时,脚边的一块糖砖的包装破了,沁人心肺的气息顿时弥漫在了空气里。
  好……香甜啊。迈克陶醉地抽了抽鼻子。自己多久以前吃过糖?一年前,18岁生日的时候吧。迈克抬起头,“选择苏氏,甜蜜生活”大大地印在墙上。
  迈克抱起那块糖砖,深深凝视它。糖砖晶莹剔透,散发出淡淡的光泽。迈克终于忍不住,一口咬下去,用力啃掉一块,大口大口地咀嚼着。糖的甜味,从嘴里一直渗透进心里,迈克感到无比愉悦。他满足地舔着牙缝里的糖渣,然后抱着糖砖,又是狠狠的一口。
  随后,他失去了知觉,仰面摔倒,永远安眠在了这糖的世界。

  唐颖花了不少力气才出了海。她把这艘船命名为“希望”号。
  “你还不明白吗?你和他,你们俩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一个是理想主义,一个是现实主义。本来二者都是不可或缺的,可是你们偏偏都是执着追求的人,永远不可能有交集。”水手倚着缆绳,迎着海风说道。
  唐颖半晌没有说话。她知道,此时此刻,距离他们不远的大陆上,正在进行着一场疯狂的战争,战争双方互相按住了对方的死穴,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也知道,苏彦曾经也为自己的信念斗争过,却被无情的现实淹没了。
  “也许是吧。”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就像是糖和盐。
  “其实有一点我不太明白,”水手从船舷探出身子,向船尾方向望去。那里,一簇簇的海笼挤在一起,像是挂在船后的一串大大的葡萄,在船体掀起的白色海浪中,随波沉浮,“我们这里什么都有,为什么还要到大陆去?”
      唐颖说:“如果我们不回去的话,几年以后,所有的人都会死。”
  水手重重地叹了口气:“陆地上的人都太贪婪了,你为什么还要管他们?”
   “不为什么,”唐颖闭上了眼睛,“因为我们生在陆地。”
  水手不再说话了,但唐颖清楚,他并没有被说服。
  “嘿,水手,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没有名字。我从记事起就在这大海上航行。”水手说,“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生于大海,长于大海,对大陆没有你们那种感情。不过,我愿意跟随你,也愿意试着理解你。”
  唐颖感激地笑了笑。
  “从没想过起个名字?那他们都是怎么称呼你的呢?”她问道。
  “有时候,他们会叫我赫莫斯④。”
  “看哪!赫莫斯!”唐颖指着船头的方向大叫,“是大陆,我们看见大陆了!叫你的兄弟们都再加把劲!”
  水手忧郁地望着前方越来越明显的地平线,那里没有蓝天白云,有的只是滚滚浓烟。在目光看不到的地方,人们疯狂地毁掉了自己赖以生存的一切之后,就像是再也得不到食物的小鼠,只能待在狭小的笼子里坐以待毙。“小心些好。”他简单地说。
  “帮把手,赫莫斯。”唐颖整理好被海风吹乱的额发,朝控制室的方向走去,“现在是时候跟大陆上的人通话了。我要告诉他们,停止没有意义的战斗,‘希望’来了。”
  最先发现“希望”的是海岸巡逻队的军官,他奉命在这里镇守,带着他手下的二十台装甲车,并且都配备了最新式的武器。自从冲突开始,他已经在这里打退了保留区的好几拨骚扰。但是每打赢一次,他的心情就更加沉重一分。
  自己做的没有错。他一次次告诉自己,但是每当这时,也会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脑海中小声地说,他们也没有错。那么,究竟是谁错了呢?他想不清楚这些,也许就好像是那些搁浅的鲸鱼吧,还有那些成批溺水的旅鼠,人类的发展已经到达了临界点,开始自己杀死自己了。
      这时,雷达告诉他有艘船从海上接近了。他立刻警惕起来。原住民之前的进攻都是从陆地过来的,从海上过来还是头一回。通讯频道显示,此时此刻那艘船正在向附近进行广播。他选择了接收信息,一个女声随即进入耳膜。
      “……请停止战争!只有我们齐心合力,才能重建家园。陆地上的耕地已经全部不能利用了,现在我们带来的,是最后的希望……”
      最后的……希望?他笑了。随后他对自己的部队发号了命令,二十台装甲车齐刷刷地掉头,瞄准那艘船,来了次完美的齐射。
      他满意地看着那艘船被一团团白雾笼罩起来。在这火光和白雾中,船上的人纷纷倒下。希望?是原住民最先打破了脆弱的平衡,导致了这场灾难。跟你们,我们没有任何条件可以讲。只有命令。无论是谁,只要接近这个阵地一律格杀勿论。
  用我们的终极武器——“糖粉炸弹”,这可以完美地摧毁人类感官神经的生化武器。
      “希望”被轰成了碎片。

      人类的明天会怎样?唐颖不知道答案。
      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周围的一切都是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清。唐颖觉得自己身体很轻,每一寸皮肤都又酥又软,好像有无数的小鱼儿正在轻吻着自己,那甜丝丝的感觉似乎正一点一点地渗入自己的神经。朦胧中,自己好像一直在往天上飘,一直飘一直飘。她穿过了那些像棉花糖一样的云彩,俯瞰着那一块一块像巧克力一样的大地。
  恍惚中,唐颖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对,是妈妈,她从那残破的照片中走下来了,她正张开双臂迎接着她,她说——
  “欢迎来到天堂。
  “这里有很多糖,全世界所有的人一起使劲吃都吃不完。大家再也不用为它发愁了。”
  她的声音,很甜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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