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罗伯特•里德 文 魏铮 译
编者按:罗伯特·里德,当今美国短篇科幻小说创作力最旺盛的作家之一。其作品曾获得过西奥多·斯特金奖、《阿西莫夫科幻杂志》读者投票奖,以及雨果奖和星云奖多次提名。
经验告诉我,此刻,在你我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之前,我必须给你讲讲我的那只猫。
我不知道路易丝的年龄,没有人知道。过去,每逢冬天,我和我的第三任妻子都会到雷鸟镇住一阵子。就在那个小镇的一片山腰树林里,我妻子发现了它。那时它正东游西荡,无家可归。它体型瘦小,几乎通体雪白,只是在耳朵和尾巴上有些许黄毛,看起来像土耳其凡猫,就是毛稍显短了点。它既没有项圈,也没有名牌,但卵巢被切掉了,说明曾被人喂养过相当长时间。它可能两岁,或许四岁,也说不定有七岁。我们的兽医对此作过推测,不过我老早就忘了具体的数字。我能清楚记得的是,兽医确定说,这只猫在林子里活了很久,靠捕捉野鼠和啃食腐肉为生,躲过了郊狼的多次袭击,还抵抗住了各种致命的疾病。
路易丝压根儿不是那种容易相处的动物,离“可爱”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它的名字源自我妻子的灵感——那只喜欢到处乱跑的小老虎让她想起了一位可爱的姨妈。那个老处女也是孤零零地一个人活着,并对白色情有独钟。接下来的六年,我同妻子是与这只猫一起度过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把我当成了可信赖的食物来源,偶尔也会在我怀里打打盹儿、伸伸腿儿。但有时它的感情会过于泛滥,发出的“呜呜”声相当瘆人。
某个冬日的下午,我妻子从杂货店驾车回家,一辆古老的凯迪拉克从侧面猛撞过来。那名一百零二岁的司机已被吊销了人工驾驶执照,但他通过某种手段解除了自动驾驶装置,将方向盘重新握回自己手中。于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在痛苦中挣扎了十天,直到我同意医生终止无效的治疗。之后,我卖掉了我们的房车和明尼苏达州的房子,将猫放进身旁的篮子里,前往他乡开始新的生活。
当然,我们需要的生活只有一种,我们每天都在为之而努力。
在我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也就是刚过千禧年那会儿,我曾向好几个女朋友吹嘘说,我并不特别在乎将来干什么工作,只是真心实意地企盼自己能活得越长越好。
她们的通常反应是竭力装出可爱的模样,尴尬地笑笑。
“我是说真的。”我继续道,“在我们这代人身上,永生第一次有了实现的可能。随着医学和遗传学的进步,加之新一轮的健康热潮,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会变成现实,而且会很快。”
我2003年大学毕业时,仍然是个快乐的单身汉,却一下子肩负起了自食其力的重任。没过多久,我便发现身上的小伤口愈合得有些慢,不论是手指上的纸片割伤,还是脸上的刀片刮伤,经常久久不见好转。于是,我开始服用复合维生素片——是最便宜的那种牌子,每天早上都吃;我改善了饮食,多买水果蔬菜,每周的菜单里必有两道鱼,牛肉则只是偶尔尝尝;另外,我还坚持不懈地参加体育锻炼。在药片、食物和汗流浃背的运动的综合作用下,我的精神和身材都大有改观,生活的风浪在我身上留下的创伤也好得越来越快。
还没到三十岁,我便开始大量服用市面上常见的抗氧化药物。我一把把地往嘴里塞β-胡萝卜素,直到我听说研究证明这东西会缩短寿命。但我依然坚信,每天服用γ-维生素E和维生素C有益无害。此外,我对复合维生素片也越来越挑剔——我会睁大眼睛,仔细阅读药瓶上的说明,看是否含有锌、硒和叶黄素。三十岁过后,我参加了葡糖胺俱乐部—— 一天三片葡糖胺,关节疼痛不来烦。为了保证肌肉的力量,我又在药物清单中增添了左旋肉碱和硫辛酸。我四十岁的时候,第一种超级抗氧化药物上市。而到五十岁那年,我已经开始大口大口地吞食“不老丹”了——尽管它味道苦涩,而且药效一直未能得到证实。
我从来就是这样一种人,能持之以恒地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管它有多么繁琐细碎。
有调查显示,在随意抽取的一组市民中,身材最好者面临的死亡风险也最低,所以我把大量精力花在了保持体形上。我的主要锻炼方式是游泳,以及骑着装有玛吉斯“剔刀”车胎的自行车快蹬,这样可以避免损伤膝关节和脊椎。后来,每周我又增加了三次锻炼:早晨挤出二十分钟来,尽可能地朝各个方向伸展四肢。
总的来说,和我相处最久的恋人都是身体健康且爱慕虚荣的。
这点你也应该知道。
我的第一任妻子与我共同生活了很长时间,但是在我开始谢顶之后——虽然并不是十分严重——她便离开了我。这促使我下定决心,用尽一切方法与秃头做斗争。我的第二任妻子只有三十来岁,并对这一年龄颇为自得。是她说服我去染了发,于是,我那通过化学疗法催生出来的头发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这副模样——油光可鉴,与天然的棕发别无二致。
我这位年轻的妻子拥有许多成分异常复杂的化妆品,用来保养她的手和脸。为了将这些无比重要的瓶瓶罐罐装满无味的洗液和冰凉的白色药膏,全世界的雨林估计都被砍光了。经过基因改造的细菌可以直接抹平细小的皱纹;而对于过深的老皱纹,细菌能先将其软化,再由肉毒杆菌素去加以消除。我得承认,我时不时地也会用用她的这些宝贝,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她浴室里的照明装置。特制的发光二极管洒下柔和温暖的光,落在所有物体的表面上,营造出活力四射的青春幻象,似乎能令任何步入此间的人抵抗住光阴的流逝。
五十岁过后,我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以记录下为追求永生花费了多少时间和金钱。我发现,我每周有十四个小时是用来把自己弄得大汗淋漓的;与脂肪一同消耗掉的,还有我百分之五的税前收入。
五十二岁生日后的第七天,我得知我那肤如凝脂的妻子与别的男人有染——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年轻的公子哥儿。
离婚之后,我开始服用未获药品许可证的“超级伟哥”,而且天天照吃不误。除了让我“精力旺盛”之外,它还能降低血压,改善肺功能。不消说,在每天服用的众多药片中,这种蓝色的小家伙是我的最爱。
我得提醒你:人老了之后——我是说老得离谱的那种“老”,就像我现在这样——就会产生一种置身山顶的感觉。在他们脚下,是一块块形状古怪、参差不齐的积木,象征着他们的过去。他们注视着这堆积木,理性地认识到,这就是他们的人生,每块积木代表着一天、一个星期,或一个月。但他们的大多数积木都永久地丢失了,而剩下的那些积木中,大部分都隐没不见。没有人能够理清积木的顺序。人物传记成了一片混乱的废墟,只有少得可怜的几天好日子孤立其间。是最近的一个月,还是一百年前,这都无所谓了,因为他们衰朽的大脑欺骗了这些老家伙,让他们觉得每一段记忆都同样真实,同样历历在目。
而高踞在我这堆积木之上的,是黑色的一天。
我记得,那天我站在一间办公室里,那儿的主人是个功成名就的医生。屋内装饰宜人,光线明亮,在此行医是再合适不过了。这儿每个地方都纤尘不染,几乎达到了无菌实验室的水平;空气经过多重净化,去除了灰尘和绝大多数的常见细菌。这样的洁净给人一种莫名的寒意——我认为,对于医生的办公室来说,这是一件好事。医学权威就应该待在“冷净”的环境中,不然他们怎么能够诊断出问题所在?不然他们的病人怎么能够相信他们审慎的结论?
但这儿不是我的医生的办公室。后墙堆放着一排小笼子,一层压一层。其他的墙面上则张贴着健康活泼的猫咪图片,它们全出自极富创造力的人工智能之手。图片中的猫咪千姿百态,但模样都可爱至极。女接待员站在服务台后面,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那张脸十分迷人,酷似人脸,直到我迈到她跟前,才看出那是塑料做的。路易丝被安全地锁在笼子里,激烈地反抗着自己遭受的不公正囚禁。我将笼子放在服务台上,向接待员作了我俩的自我介绍。“你好,路易丝。”机器人对笼中的囚徒说。接着,她在显示屏上生成了一组表格,告诉我,“先生,请您仔细阅读后填写表格,并在每一页下面签上姓名和日期。”
我是新来的顾客,所以必须把自己交代清楚。我给出了我的姓名、住址,还有一些至关重要的数字。接着,我又更加详细地描述了我的猫,包括可能的种属,以及大致的出生日期。
您给猫买保险了吗?
我在“否”旁边点了钩。
可怜的路易丝。
表格立即作出反应,又生成了一组新问题:您打算怎么支付医疗费呢?
我将我的铱卡贴在读卡器上。
最后一页占了满满一屏。由于文中充斥着冗繁艰涩的法律术语,我将弃权声明书读了两遍。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这个兽医希望我允许她对我的猫自由施治,直到治疗宣告无效,或者说再无治疗的必要。
我在最后几行签上了姓名和日期。几乎就在同时,我那可怜的猫咪凄惨地嚎了一声,拉出了一大坨屎。
我屏住呼吸,等待空气被再次清洗干净。
我心里明白,万万不可让路易丝跑出笼子。于是,我和兽医强忍着刺鼻的臭味,一直坐在那里。
我应该告诉你,我的第三任妻子也是最后一任。与别的心灰意冷者不同,不再娶妻并非出自我的本意。以前,保险公司会给夫妇提供多种特殊服务,但现在全取消了。世界上的大多数国家都出台了相关政策,让独身者能更容易地享受到本由合法夫妻专享的税收福利。花前月下,你侬我侬,这样的浪漫永远不会让人厌倦,但最后走到结婚这一步时,就变成了实打实的金钱游戏。而我并非阔绰得可以一二再再而三地扮演新郎,所以只好对自己口袋里的银子精打细算。
退休之后,我和路易丝一同度过了十年的清苦生活。我们居无定所,在一个温暖的城市住一阵子后,便搬去下一个,直到我身无分文,不得不再去工作。
从某种程度上讲,我很幸运:接下来的十二年里,我过得相当惬意。我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帮助那些刚刚退休的人——他们通常比我小二三十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行为模式,以获享永生,或者说无限接近永生。
工作开始后不久,我遇到了一名顾客,她身材矮小结实,但接受整容手术的次数让我瞠目结舌。我们很快便粘在了一起,路易丝不时还能在她那丰满坚挺的双乳间睡个好觉。我们一同生活了十年,彼此向对方保证,这段关系只不过是露水姻缘,并信誓旦旦地宣称将在一个或两个世纪后分手。
我的这位情人有自己的秘密,情人们总是这样。我知道她曾经很富有,她告诉我,那些钱都被花在重塑美好身材上了。可实际上,她谎话连篇,而且对我还有诸多隐瞒。尽管我对这个女人充满好感,但关于她,我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她生病之后,晴天霹雳接踵而来。在另一个冷飕飕的办公室中,一名给人看病的医生告诉我,某种未知的、罕见的逆转录酶病毒正在她的身体里疯狂肆虐。
生命的长河中遍布着疾病的险滩。
大多数病毒感染都是悄无声息地进行的。噬菌体偷偷溜进你的身体,没有引发任何症状。而最狡猾的那种病毒会侵入你的免疫系统,插入它们的RNA。在我的小情人身上,病毒攻击的是胰腺细胞——它们不动声色地自我复制着,几乎难以察觉。
世界上无法治愈的疑难杂症数以千计,因之丧命的人不在少数。
我情人的医生是个年轻人,刚刚六十岁。“对于她的这个病,我们没有太多经验。”他对我坦白道,“如果她的年龄与您相当的话,我们或许可以使用酶重新激活一些关键的基因——”
“等等,”我插话道,“你是说,她得再老一些才行?”
这个可怜的家伙愣了好几秒才搞明白我的话,然后面带窘色地摇摇头,说:“很抱歉,我还以为您知道呢。她比您大二十岁。”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道,惊讶得语无伦次。
医生睿智地回避了我这个极端愚蠢的问题。“她很幸运。”他安慰我说,“每当有新的治疗手段出现,她就会花钱去尝试,而这些技术对于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来说只是奢望。在她那代人当中,许多人都花了冤枉钱,但她接受的驻颜术却成效斐然。”
“她那代人?”我嘟哝着,绞尽脑汁地努力理解这个概念。
医生们都知道适时地露出同情的微笑。
当然,我根本不介意我情人的年龄。我退后一步,悲叹一声,问出了唯一重要的问题:“你……你能为她做点什么吗?”
医生理性而平静地答道:“是的,先生。我们有多种选择。”
专家们束手无策的时候,都会说这句话。一个人如果完全迷失了方向,那他肯定有许多条路可以选。
我想,就算你是第一次见到我,也能大体猜出我的年龄,而且误差不会超过十年。
瞧瞧我的皮肤。不论从什么角度看,它都充满了惊人的活力。但如果你看得更细致些的话,也会找到皱纹的蛛丝马迹:我的脸和手背都光滑如丝,可在常人不易察觉的地方,褶皱已悄然涌现;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我的大腿内侧和圆溜溜的屁股上;植入的假牙撑起了我的笑脸,那些牙齿白得就快赶上牛奶了;我依旧可以去晒出一身惹人艳羡的古铜色,然而“古铜色”这个词用在这儿已略显不当,因为我的皮肤其实是黄色的——在某些人口中,它是“尿色”的;我的身上可能出现过上百万个痣和雀斑,但皮肤科医生总能将其一一歼灭。看见激光的本事了吧?它能消除体表“异物”,只留下比周围皮肤淡些的斑点。我称这些若隐若现的疤痕为“雀斑替代品”。
瞧瞧我的肌肉,想象一下我的骨骼。我一直觉得自己保持着青春无敌的体形。由宇航员大力推荐的治疗方案让我能进行最有效的锻炼;而太空药物可以帮助我任意补充骨骼中的钙质;软骨组织注射剂则令我的关节和韧带保持灵活柔韧。(我有幸遵从了一项忠告:从不踢足球,也从不在浴室里滑倒。)我身体的脂肪含量稳定在百分之十二左右。如果你对我的泳装照赞叹不已,那我会万分荣幸。不过,华丽外表下的真相却是丑恶的:我并没有药物使我看上去的那么强壮。即便是在我感觉最好的时候,这个世界也比以往沉重。就算我再糊涂,也还是清楚地记得手中提着一加仑牛奶是什么感觉。可如今不知怎的,地心引力似乎变大了许多,我的手臂用不了多久就会发酸。
根据我的日记,我有一半以上的医疗开支都用在注入血液的几磅营养液上了。我每年都要去做一次脑部扫描,将每一立方毫米的扫描结果与三十年前的一份“基准图”加以对照。多种酶和基因诱发剂的复杂组合成功愚弄了我那些衰老的器官,让它们表现得有如返老还童。神经元和神经胶质细胞进行着有节制的自我更新,褪黑激素和大量的神经递质则维持在最完美的水平上——如此一来,我灵魂的容器便能始终坚不可摧。除了在昂贵的治疗方案上不惜一掷千金之外,我还采取了种类繁多的辅助手段:我邮购维生素和安全的兴奋剂;我做猜字游戏,解几何难题,保持缜密的逻辑思维能力;我有计划地学习新的技能。几年前,我掌握了杂耍抛球,可以同时玩三个球。在借此提高了大脑灵活性之后,我又再次捡起久违的法语,并坚持学习了两年。
所有的一切都处在不停的变化当中,包括我在内。为了不与最新的医学发展脱节,我坚持阅读杂志上刊登的每一篇具有潜在价值的文章。我总是乐于倾听与我年纪相仿的人谈话,不管是惯常的闲言碎语,抑或是偶尔的真知灼见,我都能从中汲取到经验教训。比如,我曾听人提过,有数据表明,在海拔四千英尺高的地方旅行会缩短寿命。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从来都对爬山没啥兴趣。
有人告诉我,在早餐的麦片粥中加入一种新发现的腰鞭毛虫,咽下这些苦兮兮的家伙后,你的平衡感就会得到加强。还有几位值得尊敬的朋友给我介绍了一家巴拿马的生物技术公司,该公司出售一种特殊仪器,可以监视你大脑中的电解质,并精确控制应补充的盐水量,使身体的每一套系统都运转协调,从而避免你在低纬度地区用过腰鞭毛虫早餐之后忘记自己是否已经刷了牙。
好吧,话题回到路易丝身上。
那个女兽医长相靓丽,但很难说清她的种族和年龄。她柔美的声音带着我无法辨出的口音,活泼的性格更是讨人喜欢,在应付难缠的新病人时尤其如此。
她打开笼子,尖牙利爪顿时袭来。
一只手漫不经心地化解了所有猛烈的进攻,女人轻笑起来,另一只手极其熟练地从背后拎起那只发威的小老虎,将它摁在锃亮的钢桌表面。
“钻石手套。”她眨了眨眼,解释道。
我注意到她棕色皮肤上闪烁的光芒。
“知道吗?”她镇静地说,用装有填充物的带子绑住路易丝的四肢和皮包骨头的身子,“如果您给出的日期正确的话,这小家伙可能是我正在治疗的所有猫中排行第二的老寿星。”
“日期八成不会有错。”我答道。
她抬起头,“您是怎么做到的?”
“你说什么?”
“您用了什么办法,让这个老姑娘活了这么久?”她似乎是在称赞我,虽然没有表现得十分惊愕,“当然,我是说除了运气和基因,您还使了什么招儿?因为您的小家伙明显走了大运,而且它的基因也很不错。”
“这都要感谢我过世的妻子。”我说。
兽医开始专注地看着我。
“她死于交通事故。而事故前两天,我们收到了从哥斯达黎加运来的一批药品。我想,既然钱都已经付了,所以——”
“您把药给路易丝吃了。”
“我记不得药方,所以只好瞎猜该用多少剂量,但药里面有某种东西能够帮助路易丝的端粒重新变长。我妻子还有一大堆超级抗氧化药物,据说这些东西能带来奇迹——”
她再次打断我的话,说出了一种“不老丹”的化学学名。“但它在人体实验中没能成功。”她补充道。
“我知道。”
“太讽刺了,它只对老鼠和猫有用。”
这一点我也记得。
兽医一边与我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一边开始了检查。十台不同类型的机器争先恐后地包围了那只无助而愤怒的小老虎,取走血液、毛发、肌肉和眼组织样本。接着,另一波机器蜂拥而上,精巧的探针同时从上下两端刺入它的身体,带出喉咙与肠子的切片。
我的猫发出凄惨的呻吟。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乍看上去,兽医连一个让人吃惊的地方也没发现。
“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举止异常的?三个月前?”
“差不多。”我答道。
“乱咬乱抓?”
“它的性情从来都不能用‘温和’来形容,”我承认说,“但它也并不讨厌,直到有一天——”
我给她看了看身上的新伤口,它们都痊愈了,而且愈合的速度值得嘉奖。
“真正有趣的是,”兽医继续道,她热情洋溢,容光焕发,看起来更加年轻了,“我想您也知道……猫这种动物的衰老比人类要快得多。即便您是在成年后才遇上这个小家伙的,而那时它相对年轻……但以猫的生命时限来算,您的路易丝早就超过您的年岁了。”
我自个儿也曾作过这样的计算,但能得到专家的肯定,我还是略感欣慰。
“我将进行更多的检查,这也是我该做的。”她向我保证说。
一想到费用,我就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但我能肯定地告诉您路易丝的问题是什么。”她抚摸着那只躁动不已的猫咪,手从头顶一直滑到瘦骨嶙峋的后背,“它的大脑里有一种活性较低的朊病毒。它不具备高致死率,不是疯牛病病毒。但是,某种关键的蛋白质仍然发生了错折叠,并逐渐改变了附近组织的形状。在历史上,只有几百只猫遭受过这样残酷的命运。问题的症结是,这只猫的年龄老得太离谱,而在它漫长的生命之中,身体里的某些细微变化日积月累,最终酿成了质变。”
我点点头,心中的恐惧蔓延开来。
她发觉我神色有异,便转而抚摸我的前臂,动作与刚才对路易丝做的一模一样。“按照人类的标准,您的猫已经有好几百岁了。这么多年来,您把它照顾得非常好,先生。”
“我尽了全力。”
“您的工作相当出色。”她说,“最好的食物,最完美的维生素组合。通过刚才的检查,我看得出您对它有多好。当然,我也知道,您从没有放您的猫咪到野外去。”
“多年来一直如此。”
兽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凝视着我,好像要掂量掂量我灵魂的分量似的。然后,她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我能帮您的确实不多,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没有半点选择的余地。”
猫咪在我身上留下的每一道伤疤都开始疼痛起来。
“现在的科技已经有办法制造出一种新的蛋白质,即所谓的‘逆朊病毒’。我这里虽然不具备相应的条件,但我可以将样本切片送往孟买的一个实验室,那里的专家会着手分析,并研制出合适的大分子,然后我们就可以将这种大分子输入染病的大脑中……这样一来,便有希望控制住这种疾病。而最后,如果路易丝还能继续走运的话……我们就可以修复损伤,将您以前认识的那只健康小猫送还给您……”
“多少?”我尖声问道。
女人摇摇头,用平缓而谨慎的语气说:“我真的不知道能治愈到何种程度。很少有这样的尝试……”
“我是问价钱。到此刻为止,今天上午的诊疗费是多少?”
回答我的只有“啪哒”一声—— 一个按钮被摁了下去。屏幕上,五花八门的收费项目源源不绝地涌出,总金额那一栏的数字持续攀高。
我想说些什么,但却发不出声来。
“我们还有其他的选择,”兽医继续道,“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对它实施安乐死——只要您觉得时机恰当。”
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但对死亡这件事,我还是一片茫然。我盯着这个可怜的小家伙,看着它徒劳地反抗那些绑带和冰冷无情的机器,缓缓地说:“看起来,这种病会让它死得很痛苦。”
“即便死亡真的不可避免,”兽医答道,“这一过程也会十分缓慢。有证据显示,这些低活性的朊病毒只会吞噬掉大脑的很小一部分。”
“我会怎么样?”我问。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她说,“就算您吃了它的大脑组织,而且吃很多,您也不会被感染。”
“不,我是说我的大脑。”
“什么?”
“如果这只猫比我老许多,那它的现在不就是我的将来么?你我的将来?总有一天,一种朊病毒会将我们击垮,我们会同样被绑在桌子上,无可奈何地龇牙咧嘴,哈喇子长流。”
兽医鼓圆了眼,可见她从未想象过这样的结局。一阵痛苦的沉默之后,她挺直了腰,挤出一丝微笑,问道:“那么,您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我坦言,“我想,只好像以前一样,走一步看一步吧。”
根据我的日记,我每星期有三十二个小时花在保持青春和健康上;我还得再投入十个小时来照顾我那只老白猫;我收入的四分之一都用于支付我俩的医疗费用了——我十之七八的烦恼也来源于此。你可以看出,我和路易丝的这两条命有多金贵。
但根据这些数据推算,在2300年前,我们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的那天终将来临。
可是,说实话,什么人会把所有清醒的时间全用于吞药片、做仰卧起坐?什么人会像强迫症患者似的一遍遍地检查他那有如交响乐队般协调一致的身体?趁我还剩点金钱和运气,趁我还不必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得一刻不停地维护身体,我必须作出艰难的抉择。或许我会停止某些治疗,或许在情况最糟的那天,我会忘记服用抗氧化药物。而此后不久,一切都将开始崩溃——尽管最初的过程会显得风平浪静。
你知道,我们每个人都如同置身山顶。
孤独一人。
一开始,你的那座山低矮葱郁,你可以随心所欲,即使摔下去,也能立刻挺身跃起。但是,请你设身处地想象一下我的时间积木:你的山越来越巍峨雄伟,积木枕藉叠压,而到最后,你发现自己站在一堆危如累卵的木块上,四下里再无落脚之地。你没有自由。如果你走运,还能够抓到什么东西的话,你便会兀自紧搂住它……你的脚下黢黑阴暗,冷风阵阵刮过,凄厉地呼唤着你的名字……
路易丝得病后,我又交了个女朋友。她很年轻,刚满八十五岁。她体态修长,但剃光了头发,乳房也被缩小到永无下垂之虞——这都是她那代人的流俗。她不喜欢被发疯的小老虎抓挠,所以每次她来我公寓的时候,我都得把猫塞进另一间卧室里。在带它看过那名收费奇高的兽医后,我立即在起居室的角落里搭建了一个固定的笼子。当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的猫咪蜷在笼子里呼呼大睡时,我的新女朋友蹲下身来,往笼子里瞅了瞅,问道:“医生怎么说?”
我把情况和盘托出。
从她的脸色我可以看出来,她正在思考。但她半天没开口,费力地琢磨着该怎么说才最妥帖。
“想想这个可怜的小家伙的痛苦吧。”她劝解道。
最近我满脑子都在想这事儿。
“这也能叫生活么?”她问,“它身体这样差劲,却还让它继续活下去,这样做对么?”
但路易丝睡得又香又甜,至少现在是这样。
“什么?你真的打算花钱给它做那些治疗?”
“我暂时没那个经济能力。”我承认道,然后向她坦白了我真实的想法——实际上,也是在向我自己坦白,“可是若干年后……或许几十年后的某天,这种治疗方法会变得极其普通,价钱也会大打折扣。所以我……我从兽医那儿买了一副钻石手套。我会把药混在食物里给它吃,然后给它洗身子。如果需要的话,我还会再买钻石外套和钻石护目镜,每天花一个小时来和它纠缠搏斗。”
“这太疯狂了。”那个秃头平胸的女人对我说。
我则答之以一连串姓名:两个姐姐,一个弟弟,我的父母、叔叔、婶婶,三个妻子,一个几乎相当于妻子的女朋友,以及另外五十个我曾深爱的女人。这些人加在一块儿,也不及我的猫一半重要。
“五十年后,我也会变成路易丝这样。”我指着紧锁的笼子告诉她,“而一百年后,你也将会如此。”
“我才不愿意被关进笼子里呢!”她咆哮道。
这我信。
她瞪着我问:“你甘心变成那副德性?”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我大笑起来,用力挥了挥我那只如牙雕般精致的手,对她说出了我此刻即将对你说的这番话:
“到时候,你能把我塞到一个安全的笼子里吗?然后饲养我,清洗我,永远地给我喂药?如果你做不到的话……那么,亲爱的,我不得不悲痛地告诉你,你应该立刻从这里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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