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莫莉·布朗 / 文
向星灿 / 译
麒麟社 何 懿 / 图
编者按:
本篇为英国女作家莫莉·布朗的科幻处女作,1991年发表在英国幻想小说杂志《中间地带》上。该作不仅赢得了1991年度英国科幻奖,还被译为多种语言,推介到世界各国。
《大话西游》中的至尊宝曾使用“月光宝盒”回到过去拯救白晶晶;在克里斯托弗·里夫主演的影片《时光倒流七十年》中,主人公也曾回到过去寻找爱人。《定时失误》同样把时间悖论和爱情故事熔为一炉,不过这儿的男主角艾伦似乎比“臭猴子”和超人里夫还要倒霉一些。
时间旅行不是一门可以用严密的逻辑来描述的科学,在时间旅行的研究中充满悖论。
——塞缪尔·科尔森(2301~2197)。
艾伦甚至顾不上瞟一眼拱门顶上的铭牌,就直接冲了进去。这是个星期一的早晨,他又迟到了。最近,有个认为时间就是空间中的一点的理论经常在艾伦的脑子里转悠。他讨厌这理论。因为那就意味着,在空间中的某个特定点上,那里永远是星期一的早晨,而他则永远都在这份烦人的工作中迟到——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这个事实不会改变,直到有人来篡改它为止。而这又是被严格禁止的。
艾伦从乔·图芬格斯身旁冲过,在打卡机上按下自己的掌纹,以免损失掉另外三十分钟的工资。“哦,我的圣母啊,”这时候乔大声叫道,“你肯定想不到我在那些小说书架上找到了些什么!”
艾伦把手掌重重地拍到打卡机上。记录仪用刺耳的金属合成语音回应道:“057号员工,档案部,艾伦·斯特朗。迟到三十分七点二秒。扣除一小时工资。”
艾伦耸耸肩,转过身来对乔说:“既然已经被扣了工资,我想我还是歇一歇,来杯液态咖啡因好了。跟我说说你找到了什么吧。”
“噢,我当时正在整理档案——你知道,小说部的书乱七八糟——然后我就突然看到了这本杂志。当时我想,‘把这玩意儿放到这里干什么?’这是本名叫《女性秘闻》的二十世纪杂志,里面尽是些针织图案、食谱以及甜得发腻的罗曼蒂克小故事——‘他粗暴地抓住她,在她白嫩的肌肤上留下一片青紫,然后一把将她揽进他如岩石般坚实的胸膛。’就是诸如此类的东西。我以为这本书放错了地方,差点把它扔出去。但就在这时,我看见书里有一篇名叫《征服时间的爱》的小说,于是我意识到这一定就是它被保存至今的原因。我看了这个故事,而它……”他把指头伸进喉咙,做了个夸张的表情,“不过我真的觉得你应该去读一读这篇小说。”
“为什么?”
“因为你在那里面。”
“你真逗,乔。你搞得我好像真的要去看那篇小说似的。”
“我是认真的!看看那该死的玩意儿吧。是个叫塞西莉·沃克的女人用那她个时代的古怪语言写的。你一定得赶紧看看。故事里那个家伙绝对就是你。”
一开始,艾伦并不相信他的话。乔是个爱开玩笑的家伙,他从来就是这样。艾伦永远也忘不了那次宴会上乔往他的饮料里掺春药,让他披着部门头头的外套大出洋相的事儿。后来,他还是闭上眼,战战兢兢地接过了乔递来的杂志。
就像所有早期纸质文物一样,这本杂志经过了防腐剂的浸泡,每一页都覆有一层透明的保护膜。这些保护膜不但散发出一种恶心的化学药品气味,并且还总是粘在一起。费了一番工夫之后,艾伦找到了他想看的那一页。他上下打量着插画上那对紧紧相拥、感情真挚的情侣,然后老老实实地开始读下面的文字。
这是一个空虚寂寞的漂亮女人的故事。她一直住在她出生的那所房子里。一天,敲门声响起。她打开门,面前出现了一个神秘的陌生人:高大,英俊,魅力非凡。
艾伦轻笑起来。
几段之后,在一次烛光晚餐上,这个男人告诉女人他来自未来。在那里,时光旅行已经成为现实,而他就在科尔森时间研究所的档案部工作。
艾伦的笑容消失了。
这个男人告诉女人,只有一部分获得批准的人才能进行时间旅行,并且他们不得以任何形式干涉历史,只能进行观察。他承认他并没有资格作时间旅行——他在一天夜里闯进实验室并盗取了机器。女人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告诉她:“唯一的原因就是你,克劳迪娅。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我看到了你写的故事,我知道那上面写的就是我和你的故事。我在档案库里搜索,找到了你的照片。看到照片之后,我意识到我爱你,一直以来都在爱着你,而且将永远爱你。”
“但我从来没有写过小说,艾伦。”
“你会的,克劳迪娅,你会的。”
接着,故事里的艾伦描述了研究所和档案部的各种细节。女人问他二十四世纪的人们怎么生活,他就向她介绍了自己公寓里的各种设备。
当故事里提到他的神经抚慰器时,艾伦脖子上的汗毛顿时竖了起来。他从没向任何人提起他买过那个东西,甚至跟乔也没有说过。
在那之后,便是拉扯、纠缠,一把将她揽进他如岩石般坚实的胸膛,甜蜜醉人的叹息和亲吻,以及最终的婚礼和存在于空间中某一点的“从此幸福快乐”的结局,它一直以来就存在于那里,也将永远存在下去。
艾伦翻转杂志,看看封面上的日期。1973年3月14日。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抬起头,发现乔正站在他面前。
“你不会真的去干这事的,是吗?”乔说,“因为你知道我肯定会阻止你。”
塞西莉·沃克站在自己卧室的镜子前,转动着身体。她又把腰带重扎了一遍,确定腰带两端都已经整理妥帖。很好;这看上去就像一条真正的迷你裙。现在她要做的就是悄悄溜出去,同时不被妈妈发现。
她站在音像店里,犹豫着是否真的该花掉所有零用钱买下蒙奇乐队的新专辑。她真的很喜欢彼得·托克,他实在是帅呆了。就在这时,汤米·约翰逊和罗杰·汉利走了进来。“嘿!塞蜥蜴!你在干吗?你裙子的下半截掉了吗?”
学校里的这些男孩子真是烦人。她离开商店,拐下马路,朝朋友凯蒂家走去。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街对面站着一个金色头发的高个子男人,也没听见他正在叫她的名字。
趁着乔去吃午饭的空隙,艾伦来到他办公桌上方的智能操作屏前,说道:“搜索档案:小说作者,二十世纪,名字以‘S’开头。”
“正在查找,”操作屏回答,“定位完毕。”
“搜索人物生平资料:塞西莉·沃克。”
“正在查找。已找到人物生平资料。是否需要显示?请回答‘是’或‘否’。”
“是。”
智能操作屏在艾伦正前方和眼睛齐平的高度上亮起,大小相当于一台微型电视的屏幕。他倾身向前,读道:塞西莉·沃克。1948年生于美利坚合众国伊利诺斯州丹威尔市。已出版作品:1973年3月,《征服时间的爱》。准确度:较高。
“是否还有其他任何形式的已出版作品?”
“正在查找。未找到。”
艾伦低头看着放在腿上的杂志,继续阅读上面的文字。
“我不明白,” 克劳迪娅看着他深邃的蓝眼睛,似乎想让他说得更清楚些。他的眼睛就像大海在万里无云的清晨时一般湛蓝,其中仿佛蕴藏着像海一样深沉的、并且只为她而存在的爱意,“怎么能穿越时间旅行呢?”
“让我试着简单地告诉你。”他把她拉近身边,说道。她深吸一口气,嗅到了他身体散发出的男子气息。她轻叹一声,把头枕到他的肩膀上,“把宇宙想象成一根弦,弦上的每一个点都与时空中的一个时刻相对应,但这根弦不是笔直地伸展开去,而是盘旋纠缠、相互交叠。那么,你所要做的就是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上。”
艾伦惊愕地皱起了眉头,“查找档案。”
“是。等待指令。”
“搜索信息:塞西莉·沃克的详细数据。受教育情况,家庭背景。”
“正在查找。已找到。是否需要显示?请回答‘是’或……”
“是!”
塞西莉·沃克。受教育情况:1967年毕业于丹威尔市林肯中学。家庭背景:父亲马修·沃克,汽车修理工。1969年逝世。母亲,无数据。
艾伦摇摇头。最起码的教育,没有科研背景。她怎么能够知道那么多?
“搜索信息:目标的照片,如果有的话,显示。”
他眨眨眼睛。她就在那儿,在办公桌的对面向他微笑着。她的穿着很奇怪。五颜六色的高腰T恤,外加一条低得露出肚脐的深蓝色长裤。长裤膝盖以下的部分像气球一样蓬松,宽大的布料垂下来,形成几片巨大的扇叶。不过,她还有一头乌黑的披肩长发,一直垂到腰际,深红色的嘴唇和他所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眼睛—— 一双碧绿的大眼睛。她真漂亮。他看了看字幕:塞西莉·沃克。作者:时间旅行理论相关小说。照片大约摄于1970年。
“档案,”他说,“搜索更多数据:个人详细资料,例如婚姻状况。显示。”
塞西莉·沃克,与艾伦·斯特朗结婚。
“日期?”
无数据。
“丈夫艾伦·斯特朗的详细生平资料。”
没有找到。
“重新显示照片。放大。”他盯着操作屏看了好几分钟,接着说道,“打印。”
只剩半条街了,女人一边想,一边提着两个购物袋艰难前进。太阳高悬在空中,三道门开外,亨德森夫人家的玫瑰让空气中充满了芬芳的香味。但她现在没心情欣赏这些。太阳只会让她觉得酷热难当,而玫瑰的味道让她直犯恶心。这真是场痛苦的怀胎经历,不过谢天谢地,这一切就快到头了。
她想弄清楚那个站在自己家门廊上的男人到底是谁。从他橘黄色的外套来看,也许他是自己丈夫的汽车修理厂里新来的技工。长得不错,她想,同时希望自己不会看起来像裹在衣服里面的保龄球。
“对不起,”这个男人走上前来,帮她拎起购物袋,“我想找塞西莉·沃克。”
“我就叫沃克,”女人告诉他,“但我不认识什么塞西莉。”
“塞西莉……”男人离开之后,她重复着这个词。真是个漂亮的名字。
那一晚,艾伦决定加班。乔像往常一样按时下班并向他道别。
“好的,明天见。”艾伦说。
等到乔离开之后,艾伦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塞西莉·沃克的打印照片,坐着看了很久。他对这个女人了解多少?只知道她写过一篇曾经在杂志上发表了的小说,真糟糕,还有,她是他所见过的最楚楚动人的女人。当然,这种感觉是很荒唐的。她在三百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但是,有个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艾伦无法相信自己此刻的想法。这真是疯了。他会被逮捕,他会丢掉他的工作。但他随后意识到,如果他不是已经做过了这件事情并且侥幸成功,他就不可能读到这个故事。他决定再看看那篇小说。
杂志不在那里,在小说部。纸质文物:二十世纪,杂志分部。美国分类中,一个接一个的书架上装满了《惊奇故事》、《惊异》、《类比》、《怪谭》和《阿西莫夫科幻小说杂志》,但没有一本《女性秘闻》。
好吧,他想,如果杂志不在这儿,那我想我终究还是没做那件事情。这样也许更好。随后艾伦又转念一想,但如果我从没做过这件事情,那我又怎么会在这儿寻找这篇小说呢?我甚至根本就不应该知道这件事!随即他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查找档案,”他说,“搜索信息,已借出杂志。”
“是否需要显示?”
“不,直接告诉我。”
“《女性秘闻》,出版日期:1973年。《惊异》,出版日期……”
“忽略其他条目。谁拿了《女性秘闻》?”
“正在查找。乔·图芬格斯,以‘监控计划’名义借出。”
他们正在把艾伦纳入“监控计划”!如果还不赶快行动,那就太晚了。
进入实验室出奇地容易。他直接就走了进去。所有的机器都排列在墙边,而旁边没有一个人阻挡他。艾伦走向最近的一台机器,坐了上去。塞缪尔·科尔森开发的最老的机型看起来就像一个英式电话亭(科尔森一直是《神秘博士》的忠实拥趸),但那种型号的机器过于显眼和笨重,因此后来进行了精心改进。最新的型号简单轻巧,可以折叠,看上去就跟一辆折叠自行车没有两样(也可以折叠收放)。控制面板则隐藏在柳条车筐中,通常不会被人看到。
所有的部件上都没有标记。艾伦试着按下一个按钮。没有反应。他又按下另一个。依然如故。
他跳下来寻找说明书。肯定能在哪儿找到一份。就在他翻箱倒柜的时候,门开了。
“我就知道我会在这里找到你,艾伦。”
“乔!我……呃……只是……”
“我知道你在干吗,我也不会让你得逞。你违反了研究所的一切规矩,你自己也很清楚。如果你干涉了过去,谁说得清你会造成什么破坏?”
“可是乔,你了解我。我不会搞什么破坏。我不会去做任何影响历史的事情,我发誓。我只是想见一见她,就是这样。另外,这一切已经发生了,否则你也不会读到那本杂志。还有!正是你给我看了那本杂志!如果不是你,我也绝不可能知道她。所以如果现在我去了,这也是你造成的。”
“艾伦,我很抱歉,但你知道,我的工作也很可能因此受到影响。所以别给我惹什么麻烦,安安静静地过来。”
乔拿着一双手铐向他靠近。“试图盗窃研究所财产”是一项将被扣除所有薪水,并处以五年监禁的重罪。艾伦举起离得最近的一台机器朝乔的头上砸去。机器散落成碎片,乔晕倒在地。艾伦弯下腰摸了摸他的脉搏,还好,没有大碍。“对不起,乔。我不得不这么做。查找档案!”
“是。”
“搜索信息,”他确认了一下手上的编号,“科尔森型44B号时间旅行机的《使用说明手册》。”
“正在查找。已找到。是否需要显示?”
“不。只要打印。马上。”
刚刚打印到第五页,艾伦就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只能拿上这五页了。
亲爱的谢尔,我是塞西莉·沃克。所有的朋友都说我长得简直跟你一模一样。嗯,有一点吧。总之,我给你写信的原因是这样的:我已经上高中四年级了,可至今也没有一个稳定的男朋友。我曾和两个男生出去,可他们想的就只有一件事情,我猜你也知道是什么事情。我一直相信一定会出现一个适合我的男人,但我就是没有遇到过。你和索尼是一见钟情的吗?
艾伦拿着打印结果坐在伦敦一所公园的长凳上,试图弄清楚自己在哪儿出了问题。在“定位”章节:“设置”条目后面只有“见第29页”。这下好了,他想,而且,他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年。每次他去询问别人的时候,人们总是带着一副古怪的表情匆匆走开。他折起那架自行车,四处游逛。许久之后,艾伦终于在一个报刊亭看到了日期:1998年7月19日。至少世纪没有搞错。
艾伦回到公园,一只手攥着打印纸跨坐在机器上,皱着眉头琢磨——如果把那个怪模怪样的转盘从右往左转动会有什么结果。
“你的单车踩不动了吗,伙计?”旁边有人叫道,“跺三次脚,想着家许个愿吧!”
“谢谢,我试试。”艾伦大声答道。然后他就消失了。
“我是来自那艘船上的海盗,”戴着眼罩的男人对她说道,“我对金银珠宝早已司空见惯,但我告诉你,姑娘,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宝贝。”
塞西莉呻吟一声,把纸撕成两半,咬着嘴唇重新提起笔。
“我曾漫游无数星系,马德琳,”外星人的喉咙里哔哔作响,“但你是无与伦比的生命形式。”
“不,不要。请别这样。”外星人不顾马德琳的恳求,一把将她揽进他岩石般坚实的胸膛。
妈妈出现在门口。“你在干吗?”
她扔下笔,飞快地把练习簿翻转过来盖在桌上,“做家庭作业。”
接下来,艾伦发现他正置身于一片麦田之中。一会儿之后,他搭上了一辆顺路的卡车。卡车司机似乎有问不完的问题,从“你在加油站工作,对吧”,到“你是什么人,外国人还是其他什么”,还有“你把那东西叫做什么”。当听到“那东西”是一辆折叠自行车之后,这个男人叽叽咕咕地发表了一番议论,说不知道那些厂家的人以后还会想出什么歪主意,现在他的孩子肯定会吵着要他买折叠式自行车了。
丹威尔市的电话簿上有好几个姓沃克的人。当他最终找到他要找的那座房子时,塞西莉的父母正在为她举行三岁的生日派对。
他把自行车骑到街角,仔细查了查打印结果,然后把控制盘设置成“快进”。
他把机器折叠起来,藏进灌木丛,然后走回那栋房屋。那是一栋被漆成绿色的大房子,正如小说中的描述。花园里有一棵苹果树,也跟小说里的一样。蟋蟀和鸟儿竞相鸣唱,门廊前的秋千在初夏的微风中轻轻晃动,永不止歇。一切都跟小说中一模一样。于是他踏上小道,紧张地清了清喉咙,同时把一绺散乱的头发往后一抹,打理成塞西莉·沃克在《女性秘闻》里所描述的那样。就在艾伦准备做最后的深呼吸并敲响大门的时候,房间里传来一阵响动——那是高跟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接着是棉质衣裙在沙沙作响。
“有事吗?”
艾伦目瞪口呆地盯着她。
“你把头发剪掉了。”他对她说。
“什么?”
“你的头发。以前一直垂到腰际的,可现在成了齐肩短发。”
“我认识你吗?”
“你会的。”他告诉她。在小说里,他正是这么说的。
她应该一看到他就心跳不止地意识到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男人。可事实是,她盯着他橘黄色的连体工作服,然后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似的说道:“你是汽车修理厂的!当然,马克说过会重新叫个小伙子过来。”她探头看了看他身后的街道,“那么你的拖车在哪儿?”
“我的什么?”《征服时间的爱》里可没有提到过拖车。艾伦一脸困惑地看着面前的女人,而这个女人也同样疑惑地望着他。艾伦开始考虑自己是否弄错了。但他随即看到了她那双眼睛,比他想象中的更大、更绿。“圣母啊!”他脱口叫道。
“什么?”
“抱歉。只是因为看见你我太兴奋了。”
“先生,你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塞西莉明白她应该叫这个男人走开。很明显,他是个疯子;她应该叫警察。但是,头脑里刹那间闪现的火花,或者是一丝深藏心底的记忆阻止了她。她在哪儿见过这个男人?
“抱歉,”艾伦再次说道,“我的美国话说得不太好。你看,我来自一个说英语的欧洲国家。”
“说英语的欧洲国家?”塞西莉重复道,“你是说英国?”
“不完全是这样。我可以进来吗?我会把一切都解释清楚的。”
在告诉他邻居们一听到呼救马上就会拿着猎枪跑过来,并警告他自己还拥有功夫的黑带之后,塞西莉让他进了屋。艾伦点点头,跟在她身后走进房间,心里思忖着“功夫”在哪里,还有她为何要在“功夫”那儿弄一根黑带子。
他被带进起居室。艾伦在一张铺着棉质天鹅绒软垫的红沙发上坐下,满怀敬畏地看着这些充满历史感的工艺品:伸着兔耳朵天线的黑白电视机、印花墙纸、用转盘拨号的电话,以及一个书架接一个书架的未经防腐处理的书籍。塞西莉拿了一张木椅搬到房间的一端,远远地坐下。“好,”她说,“你说吧。”
艾伦觉得如果像小说中那样,在一家餐厅的烛光晚宴上交谈要好得多。不过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告诉了她事情的来龙去脉,同时原封不动地引用了小说中的好些段落。比如,她把他描述成陪伴她梦寐以求的爱人那一段。
听完他的叙述,塞西莉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那么你千方百计地从未来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拜访多年前那个年轻漂亮的我。这真是个美丽的故事,不是吗?”
哦,圣母啊。艾伦想。她根本不相信。她一口咬定我是个疯子,还可能是个危险分子。“我知道,对你来说,这听起来一定很疯狂。”他说。
“一点也不。”她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他看见她的手指都变白了。
“请别害怕。我绝对不会伤害你。”他叹了口气,一只手捂到额头上,“这跟小说里的完全不一样。”
“但我从没写过什么小说。哦,我曾经写过一个开头,但从没有超过第二页。”
“但是你会的。你看,直到1973年这篇小说才会出版。”
“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是1979年?”
“什么?!”
“看来你的时间算错了。”塞西莉看着他带着一声长叹把脸埋进手掌,她一只手支起下巴,静静地打量起他来。此刻他看起来不是那么可怕了。他很疯狂,这没错,但并不可怕。她甚至觉得,如果换个场合见面的话,他还是挺有吸引力的。他抬起头,看着她笑了笑。这小男孩一般调皮的笑容让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一瞬间,她几乎开始想象自己会被那笑容唤醒……她重新在椅子上坐直,挺起脊背。
“你看,”他说道,“这么说来,我比预定时间晚到了几年。可重要的是我找到了你,那么就算这个故事晚一点点开始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这只是个小问题。定时失误造成的小问题。”
“对不起,”塞西莉说,“可是我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时机就是一切。如果这件事情有那么一丁点儿意义,当然实际上它没有,那你就应该在这之前出现。你自己说那篇小说出版于1973年——如果这是事实,那你就得在更早的时候到这里。”
“我确实在更早的时候到了这里,只不过太早了。”
塞西莉不禁睁大了眼睛:“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曾经到过这里,并且见到了你,还跟你说了话。”
“什么时候?”
“你肯定不会有什么印象。那时你刚满三岁,你的父母在院子里为你举行了一场派对。当然,我很快就意识到了我的错误。我撒了个谎,告诉你妈妈说我只是顺道来道歉的,因为我的孩子生病不能来——我对自己下的赌注非常有把握,因为肯定会有人没来——而她说:‘哦,你一定是小萨米的爸爸。’并把我请了进去。我本来打算马上离开,但你爸爸递给我一瓶啤酒,然后开始讨论起一种叫做棒球的东西。当然我没有送你礼物……”
“但是你给了我一朵玫瑰,并且要妈妈把它夹到书里,以便我能永久地保存下来。”
“你还记得。”
“在这儿等着,别动。”她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奔上楼去。上面传来一阵嘈杂声——翻动纸页的声音,房门开合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被抛来抛去的声音。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她怀里抱着几本书,红红的脸颊上沾着灰尘。她重重地跪在地板上,把书铺在自己面前。艾伦站起身想帮她一把,她却警告艾伦,如果过来她就大叫。艾伦只好坐了回去。
直到她翻开了第一本,艾伦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书,而是一些影集。他静静地看着她一页接着一页地飞速翻过,然后把相册扔到一旁。翻到第三本时,她终于找到了要找的照片。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脆弱泛黄的纸页,然后抬头望向艾伦。“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说着,再次看了看影集里那覆盖着厚塑料膜的黑白纸质照片。有人用钢笔在上面写着:1951年8月2日,塞西莉三岁生日。照片上是她十年前逝世的父亲,他那年轻的面庞上布满微笑,正要将手中的瓶子递给另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身材高大,一头金发,身上的衣服就像加油站工人的制服,“我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把影集从地板上推给艾伦,“你一点儿也没变,甚至还穿着同样的衣服。”
“你还留着那朵玫瑰吗?”
她走向一个木橱柜,抽出一本薄薄的硬皮书。书的封面上写着《我的第一本阅读小书》。她翻开书页,给艾伦看了看那已经压扁变干的花。“你告诉我的都是事实,对吗?”她说,“这都是真的。你不顾一切地来这里找到了我,就是因为我们注定要在一起,没有任何东西能把我们分开,哪怕是时间本身也不行。”
艾伦点点头。这句话就跟《征服时间的爱》里一模一样。
“杂种。”她说。
艾伦跳起来。他不记得小说里面有这句话。“你说什么?”
“杂种!”她又重复了一遍,“你这个杂种!”
“我……我不明白。”
她站起身,向他走来。“这么说,你就是我等的那个人,嗯?你就是我的‘白马王子’、我的‘梦中情人’?温柔体贴、充满爱心、床上功夫一流?那么你现在决定出现了。啊,太好了,我还能说什么?”
“有什么问题吗?”艾伦问道。
“有什么问题?”她重复道,“你问我有什么问题!我来告诉你有什么问题。四个星期前,我结婚了!你这个婊子养的!”
“你结婚了?”
“我是这么说的,不是吗?”
“但是你不能结婚。我们应该在时空中的某一点一起得到完美的幸福,那个点一直存在,并将永远存在。而这打乱了一切。”
“所有这些年……这些年。你要知道,我在中学过着地狱般的生活。我是班上唯一一个没有被别人邀请去参加舞会的女生。那个时候你在哪儿?嗯?当我一个人坐在家里,眼泪都流干了的时候,你在哪儿?在所有那些只能待在家里洗头的周末晚上呢?还有更糟糕的,我在黑斯廷斯酒吧打工的时候,给那些谎称自己还没娶老婆的生意人端茶送水的时候,你在哪儿呢?在那些时候,在我需要你的那些时候,你怎么没有出现在我身边?”
“这个,我只有《使用手册》的前五页……”他走近她,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她没有躲闪。接着,他轻轻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她没有拒绝。“你看,”他说,“我很抱歉。我真是个混蛋。我把所有事情弄得一团糟。你有了一个幸福的婚姻,你从来没有写过小说……我从哪儿来就会回到哪儿去,所有这一切都将从未发生过。”
“谁说我幸福?”
“但你刚刚才结婚啊。”
她推开他。“我结婚是因为我已经三十岁了,也许我再也不会有别的机会。你要知道,人们总是这样,到了一定年纪之后他们就会想,要么现在结婚,要么永远也不会……该死!你要是在你本该出现的时候到这里来多好!”
“你三十岁了?圣母啊,半个小时之内你就从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小孩子变得比我还要老了。”这时他瞥见了她脸上的表情,赶紧低声道歉。
“你看,”她说,“你得走了。我丈夫随时都会回来。”
“我明白我必须离开。但问题是,那个该死的故事是真的!我只是看了一眼你的照片,我就知道我爱你,一直都爱着你,一直。你看,时间就是这样。即使由于某种悖论,这一切都统统消失,我发誓我也不会忘记你。在时空里的某处一定有个属于我们的点。我能找到它的。”他转身准备离开,“再见,塞西莉。”
“艾伦,等等!时空中的那个点——我也想去那儿,我们能做些什么吗?我是说,毕竟,你有一台时间机器。”
真蠢,他想。解决办法就近在眼前,我却视而不见!“机器!”他跑下前门的台阶,转身看看正站在门口的塞西莉,“过会儿见。”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可笑的错误。他要说的应该是:“一会儿之前见。”
五个男人坐在一个用兽皮缝制的帐篷里。从他们父辈手中传下来的土地受到了威胁,而他们正在开会讨论这个问题。一个被称为“奔涌溪流”的人主张发动战争,但“乌鸦之脚”则要谨慎许多:“那帮白佬数量太多,而且他们的武器也让他们占了很大的便宜。”“飞鸟”则建议先抽会儿烟再作进一步打算。
“黑麋鹿”把烟枪伸进嘴里。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宣布,如果他们即将步入战争,大神将会给他们以预示。“预示”这个词刚出口,一个白佬突然显现在他们中间。他们同时看到了这个奇特的白人:他身上奇怪的衣服闪闪发光;骑着一匹有着银色骨架、却没有血肉的马。转瞬间这一景象和它出现时一样突然消失,留下一个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词:哎呀!
屋里没有人,他在门廊上等待着。天气很不错,和煦的微风里浸润着玫瑰的花香,无疑要比那个弥漫着烟雾的印第安帐篷好得多。
远处出现了一个女人。他猜测着那是不是她。很快,他看出来那不是。这个女人走路的步伐很奇怪,身材也有些走样。这女人怀孕了,他意识到。在人口过剩的年代,这很常见,但他记不起在自己那个年代最后一次看到怀孕的女人是在什么时候——那一定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女人让手中的两个纸袋保持着平衡,摇摇晃晃地走上台阶,同时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艾伦觉得这个女人很面熟;他认识这张面孔。他走上前去帮助她。
“对不起,”他说,“我想找塞西莉·沃克。”
“我就叫沃克,”女人告诉他,“但我不认识什么塞西莉。”
圣母啊!真蠢,艾伦忍不住想给自己来上一脚。他当然认识这个女人;这正是塞西莉的母亲。而如果她在怀孕,那么现在一定是1948年。“是我弄错了,”他说,“这真是漫长的一天。”
树叶飘落,玫瑰的香味也已经消失。遍地白雪,北风呼啸。艾伦调整了一下连体服上的温控器,跳下自行车。
“这么说,你又来了。”塞西莉语气尖酸,“又撞上了一个完美的时机。”
她长胖了二十磅,皱纹已经爬上眼角和嘴边,身上肥大的T恤外套着一件厚实的开襟羊毛衫,下面是一条牛仔裤和一双毛茸茸的拖鞋。她上下打量着艾伦,说道:“你一点也没有变老,不是吗?”
“请问我可以进来吗?外面冷得都要结冰了。”
“好的,好的,进来吧。来杯咖啡?”
“你是说液态咖啡因?那太好了。”
跟着塞西莉走进起居室之后,艾伦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红沙发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看起来像巨型香蕉一样的东西。没有了兔耳朵的电视机足有原来的四倍那么大。印花壁纸则变成了朴素的白色墙壁,跟他自己的公寓里差不了太多。“坐。”她说着,然后走出房间。一会儿她端着两个杯子回来,把其中一杯重重地放在他面前。杯子里荡起一阵小小的棕色波浪,咖啡溅出来,洒到他的腿上。
“塞西莉,你有什么烦心事儿吗?”
“真是个好问题!过了十五年才回来,然后问我是不是很烦!”
“十五年!”艾伦口里的咖啡喷了出来。
“没错。现在是1994年,你这个笨蛋。”
“噢,亲爱的,这些年来你一直在等……”
“就像在地狱里等待,”她打断他的话,“1979年遇见你之后,我就意识到我无法在那个虚伪的婚姻中再多待一分钟。于是,我闪电离婚,很可能创造了丹威尔市这方面的纪录。就这样,我成了一个婚姻维持了不到两个月就彻底失败的三十岁离婚者,重新回到了每周六晚上独自洗头的生活中。人们议论纷纷,上帝啊,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啊。但我不在乎,因为我总有一天会见到那个和我心心相印的爱人,一切都会重新好起来。他告诉我他调整好了机器,他会回来。于是我等着,等了一年,然后两年,然后三年。十年之后,我厌倦了等待。而如果你认为我还会再离一次婚,那你就是疯了。”
“你是说你又结婚了?”
“我还能怎样?在你四十岁的时候,还有一个男人想要你,你就会欣然接受。在我看来,你已经一去不返。”
“我从来没有离开这里,塞西莉。我一直都在这儿,只是一直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时间。就是因为那台该死的机器;我无法控制那个控制器。”
“也许阿尼回来以后可以看看那个,他对这一类的东西挺在行——哦,我在说什么?”
“告诉我,你写了小说没有?”
“写什么?说到底,写没写又有什么区别?《女性秘闻》在几年前就已经破产了。”
“圣母啊!如果你从来没有写过那篇小说,那我甚至就不应该知道你这个人。那么我又怎么会在这里?该死,这是个悖论。我不应该引发这里面的任何一件事情。另外,我想我可能已经引起了一场印第安人的战争。你有没有注意到当地的历史发生了什么变化?”
“嗯?”
“没关系。看,我有个主意。确切地说,你是在什么时候离的婚?”
“我不知道,1979年快结束时候,十月,十一月,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很好,那就是我的目标。1979年11月。等着我。”
“那又如何?”
“好问题。好的,你只要相信我的话就行了。此时此地,我和你将会坐在这个房间里。但有一点会完全不同:我们将会是已结婚十五年的夫妻,怎么样?”
“但是阿尼怎么办?”
“阿尼不会感觉到任何不同。首先,你根本就不会和他结婚。”他吻过她的面颊,“我会在一分钟之内回来。嗯,回到1979年。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他朝门口走去。
“等等,”她说,“你看起来就像那个出去买包烟,但三十年都没再回来的家伙。”
“哪个家伙?”
“没什么。我想要确保你不会出现在其他的地方。把机器拿到这儿来。”
“这是它?”一分钟之后,她问道。
“就是它。”
“但这玩意儿看起来像一辆该死的自行车。”
“你想让我把它放到哪儿?”
她把他领到楼上。“这里。”她说。艾伦展开自行车放在床边,“下一次,我再也不想让你从我身边离开。”她告诉他。
“我现在就可以留下来。”
“你必须离开。我已经结婚了,而且我至少比你大了十五岁。”
“对我来说,你的年龄不是问题。”艾伦对她说,“当我爱上你的时候,你已经死了三百年了。”
“你真的很会讨女人欢心,不是吗?总之,别把目标定在1979年。我不懂什么悖论,但我知道我不喜欢它们。如果我们打算要用某种方法把这件事情改过来,你就必须在小说出版的1973年之前来到这里。试一下1971年或者1972年。现在想起来,对我来说那真是非常奇怪的两年。在那时的我看来,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我对一切都无所牵挂;可我总觉得我在等着什么。我一天接一天地等待着,可我就是不知道我到底在等什么。”
她后退几步,看着他慢慢转动转盘,直至消失。这时她想起了一件事情。
她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呢?那时她十一岁,正在自己卧室的镜子前梳头。这时她大叫起来。爸爸和妈妈冲进房间,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她告诉他们自己看见了一个骑在自行车上的男人。后来因为这件事儿,他们差点儿把她送去看儿童精神病医生。
该死的艾伦,她想,他又把事情弄砸了。
同样的房间,不一样的装饰,不再是白天。艾伦眨了眨眼睛,有些无法适应这里的黑暗。他几乎看不清楚床上的身形,但是目前能看清的就已经足够了。那里只有一个人,身形看上去是成年人。“塞西莉,”他弯腰靠近她的耳朵,轻声呼唤,“是我。”他轻轻地摇晃着她的肩膀。然后,他摸了摸她的脉搏。
他拧开床头灯,一张被银发环绕的脸庞出现在眼前。他低头凝视着那干瘪的面容,叹了口气:“对不起,亲爱的。”
他用被单盖住她的头,再次发出一声叹息。
他坐上自行车,展开打印纸。总有一天,他会找到正确的时刻。
每日荐书
去年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小玲,是在我导......
莫名的,在一片沉默之中,我突然接收到......
最热文章
人工智能写科幻小说,和作家写科幻小说有什么不一样?
德国概念设计师Paul Siedler的场景创作,宏大气派。
《静音》是一部 Netflix 电影。尽管 Netflix 过去一年在原创电影上的表现并不如预期,但是《静音》仍让人颇为期待
最近,美国最大的经济研究机构——全国经济研究所(NBER,全美超过一半的诺奖经济学得主都曾是该机构的成员)发布了一份报告,全面分析了 1990 到 2007 年的劳动力市场情况。\n
J·J·艾布拉姆斯显然有很多科洛弗电影在他那神秘的盒子里。\n
我们都知道,到处都在重启;我们也知道,如果有钱,啥都能重启。所以,会不会被重启算不上是个问题,只能问什么时候会被重启。自然而然地,世界各地的各种重启现象衍生出了一个有趣的猜猜游戏:哪一部老作品会是下一个接受这种待遇的?\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