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莉莎·古德斯坦 / 文
耿 辉 / 译
同好同好 / 图
编者按:莉莎·古德斯坦,美国著名犹太裔幻想小说女作家,凭借处女作《红发魔术师》(The Red Magician)赢得美国国家图书奖(American Book Award)。莉莎喜欢尝试各种类型的幻想故事,魔幻写实、超现实、科幻和历史幻想小说等均有涉足。本篇是莉莎的科幻短篇作品,曾获得1988年雨果奖和星云奖提名。在这篇小说中,卡桑德拉是谁?她是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的公主——那个被赋予了预言才能,却始终不为人所信的预言家么?相信读者很快就能找到答案。
来走私爬行动物的最佳车辆是斯巴鲁牌旅行车。”奥罗拉握着汽车的方向盘,说道,“它是四轮驱动,车灯特别大,保证你在夜间的马路上能看见;另外,它的仪表板很容易打开,你可以把蛇和毒品藏在后面。我有钱了就去买一辆。”
我坐在这辆车(令奥罗拉感到不快的是,这只是一辆古旧的大众车)的后座上,奇怪事情怎么会发展到了这种程度。我们一起去买汉堡时,奥罗拉决定,既然今天是一个晴朗的夏日,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我们就应该一直开到墨西哥,去看看我们是否能够找到几条蛇来扩充她的收藏。她说,到那里只有几百英里远。然后,我们在街角的杰西潘尼商店停下来,买了几个用来装蛇的枕头套,随即就沿着5号公路向墨西哥最北部的下加利福尼亚州出发了。
奥罗拉的妹妹卡西就坐在奥罗拉旁边的前座上。卡西是我加入这次旅程的首要原因。在学校里,她走进我的初等微积分课堂的那一刻,我就注意到她了。所有人都说你不应该和你的学生约会,大家可能说得没错。可是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每周都要约会两三次。由于我只是助教,不负责评分,所以,尽管卡西这门课的期末成绩只是一个C,但我们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争吵。她似乎对此并不介意。
我静静地坐着,看着卡西橙红色的头发在窗外飞舞。我努力想弄明白,在接下来几天里是否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学期结束了,所以我没有课程安排。我非常想掏出自己的袖珍笔记本浏览一遍,可我知道如果我这么做,卡西会说什么。“别总是这么有责任心,”她说,“我们这是在度假。把那个本子收起来吧。”
我有多么神经质(她的话)和她有多么孩子气(我的话),这就是我们最近争论的全部内容。她总是迟到,不是一两次,而是一向如此。从我开始和她约会起,我就没有从头看过一部电影。不过,在奥罗拉提议去墨西哥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想要证明,我可以像卡西疯狂的家人一样无所顾忌地去冒险。我突然想到卡西明天必须得去上班(她在一家托儿所做保洁工作),不过我仍然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她的头发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能欣赏着她的头发,付出这一切也值得了。
“那本书你带了吗?”克丽丝说。在学校里,克丽丝和奥罗拉同在一个年级,和班上一半的同学一样,她也发现奥罗拉疯狂的活力和狂放的计划是无法抗拒的(奥罗拉的电话总是不分昼夜地打来)。如果奥罗拉收集和交易非法的爬行动物,那么她,克丽丝,也会照做的。《北美洲爬行动物和两栖动物野外指南》这本书已经成了克丽丝的《圣经》。
“没有,在家呢。”奥罗拉说,“但是别担心,我知道我们要找什么。”
克丽丝的旁边坐着艾伦。在刚才的十英里路程中,艾伦一句话都没说。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对蛇怕得要死——可是他爱上了奥罗拉,所以他能怎么办呢?可怜的家伙,他的感受我了解得一清二楚。
我们就停在墨西哥的边界前,吃了最后一顿汉堡和薯条。时间指向7点30分。“我们开得太快了。”我们坐下来吃东西的时候,奥罗拉说道,“我们应该在这个地方待上几个小时,然后用晚上的时间开车到处逛逛,明天下午再回来。”
“不睡觉吗?”我说。随即我又骂了自己一句。出来大冒险的人是不在乎睡眠的。
“谁要睡觉吗?”卡西说。我猜她看起来对我有点失望。
“你当然不需要。”我试图开个玩笑敷衍过去,“你其他狂热的家庭成员也不需要。”
“你凭什么认为我们很疯狂?”卡西说。
我认为她说得有道理,这是我的第一个错误。我隔着桌子看着她红色的头发和褐色的眼睛,它们都蒙着一层金黄色。我开始感到放松,并且头一次喜欢上这趟旅程。能和她在一起,去哪里根本不重要。总之,她的古怪之处只是她个人魅力的一部分。“嗯,你是知道的,”我说,“你的叔祖——叫什么来着,总认为自己是埃及人。”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埃及人。”卡西说。艾伦愁眉不展地看着我们,克丽丝在餐巾纸上描画蛇的图案,“他是冥教徒,冥神的追随者。你待在那座房子里的时候,他向你解释过这一切的。”
“他什么都没解释。”我说,“他问我问题,‘汝知此门之名否?可告之否?’然后又是门楣、门柱、门槛——”
“你没注意听。”卡西说。她听起来很有道理,“假如你知道所有的名字,你就能通过冥界之门;如果不能,你就会被困在那里。他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记住了,那是一个很长的名单。”
“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我说,“对于他所信仰的这一切?”
“哦,要是他没错呢?”卡西说,“我是说,以前有数百万人信仰冥教,也许他们知道些什么。”
“好吧,你的祖母是怎么回事?”我说,“她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待就是几个星期,然后她会出来,说一些神秘的语言——”
“听着,罗伯特——”卡西说。两姐妹之间交流着什么,我作为一个外人是无法理解的。然后奥罗拉转向克丽丝,迅速地交谈起来。卡西的眼睛似乎失去了那种金黄的色泽,变得单调混浊了,“你来自一个沉闷的家庭,你不能只凭借这点理由就随意评判别人的家庭,对吗?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的父母信奉正统宗教,拥有正当的工作,他们的言谈永远不会与众不同,也不会引发你的思考。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每个人的家庭都是这样。我们有些人不同于此,没错吧?所以你还是把这些愚蠢的观点留给你自己吧。”
“对不起。”我说,“我不想——我只是和大家开个玩笑。对不起。”
卡西厌恶地转过身,同奥罗拉和克丽丝攀谈起来。艾伦同情地看着我,可我却不愿引起他的注意。
接下来的路程简直是一段梦魇。令我感到吃惊的是,我们轻而易举地躲过了边境的守卫。午夜时分,我们带着一路上捕获的两条蛇,到了奥罗拉听说过的那个地方。奥罗拉和克丽丝大喜过望,我却不明就里。固执而又狂躁的艾伦开始表现得像一个安非他命吸食者。我们又找到了一条蛇,并把它装进了枕套里,接着又把枕套放进了后备厢,然后我们就返回了。后来,奥罗拉在方向盘上睡着了。
汽车猛然间一转弯,摇摇晃晃地在石头上颠簸了几下,奥罗拉还没有醒。“奥罗拉?”卡西摇晃着她说道,“奥罗拉?”
“嗯,啊。”奥罗拉说。
我们把她拉出来,又把她塞进了卡西原来的座位。我希望她没有被颠出脑震荡。毫无疑问,车里没有人系安全带。卡西开了几英里后,说了一句:“天哪,我也困了。”就突然把车停在了单行道的中间。
“我来开吧!”艾伦说,他的声音就像是绝望的死寂中响起的一个靓丽音符。他越过卡西的肩膀朝前边看了看,然后又靠回到后座上,可是他又不敢实实在在地靠在上边。自从我们把蛇放在后备厢里以来,他的身体就没有接触过座椅的靠背,“噢,是手动挡,我开不了。”
“听着,”我说,“往回开几英里就有一座大城市。我们去找一座酒店或汽车旅馆什么的,睡上一觉。怎么样?”
没人提出异议。“你愿意让我来开车吗?”我问卡西,“还是你能应付?我想只要再走几英里就到了。”
“当然,我可以应付。”卡西说。她从来不会对什么事情一味地生气——这总是令我感到迷惑不解,我可是来自于一个不善于将仇恨释怀的家族。
那座城市不止几英里远,不过我们还是找到了它。奥罗拉现在已经彻底清醒了,她兴奋地对我们谈起一个被眼镜蛇咬死的人——就在那人拿起电话准备打给医院的时候,他僵在了那里。在一座破旧的简易旅馆旁边的街道上,我们数起了手头的现金,却发现我们只有十一美元九十二美分。我们疲惫不堪地走进旅馆,却惊愕地发现他们居然接受我的信用卡!我示意艾伦往里走。我们已经决定,两个男生订房间,然后我们再把三个女生偷偷带进来。我想尽可能少惹麻烦。就在我伸展着身体躺在地板上,准备把松软的双人床让给别人的时候,我注意到卡西和奥罗拉进来了。卡西躺在了我旁边的地板上。睡意矇眬的我以为奥罗拉拎进来的袋子是她的行李。
卡西和我是最后醒来的。我们来到外边,在街道尽头的一家饭店里找到了其他人。事实证明,他们没有人懂西班牙语,他们通过手语和混杂着西班牙词汇的英语点了菜,每个人居然都喝了一杯墨西哥的水。我想知道他们打算如何支付这顿饭。
奥罗拉拾起一条散落在她旁边的枕套,朝里面看了看。“该死,”她说,“有一条蛇跑掉了,我怀疑它就在旅馆里。艾伦?艾伦!”那个可怜的孩子忽闪忽闪的眼睛向上翻了翻,“如果你害怕蛇,你应该在我们出发的时候说一声。”
我一点儿水都没喝,不过回家之后我病了一个星期。我躺在床上,虽然高烧102度,却终于有时间来回想这次旅程,咀嚼一下其中的细节,弄明白事情是如何一件接一件地发生的。我觉得这件事不是发生在我身上,而是发生在某个比我还不善于掌控现实的人身上。
这次旅程向我阐明了一些事实——生活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不应该像卡西和她家人那样。你不会因为自己想去墨西哥就跳进汽车,一路开过去。要是我没带信用卡呢?要是奥罗拉得了脑震荡呢?对于我的生活而言,我想要的远不止这些——我还需要秩序和理智。我希望结束我的学业,取得数学博士学位,并在业内找一份工作。
我恢复了健康,开始忙于秋季的课程,只是不再联系卡西。我不自觉地认为我们分手了,不过我会为这段失落的过去感到遗憾,我会不时地想起她或是她的家人。有一个男生总是在她家附近徘徊。我不知道他是那个家庭的一员,还是有别的什么身份——他曾在电影里扮演过一个萨克斯吹奏者。可是,他并不会吹萨克斯,他只是看起来像一个萨克斯吹奏者,这家伙在电影里的特写镜头总是能配合上别人的演奏。我以前经常看他练习,他左右晃动着萨克斯,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这真可怕。
我还会记住她的叔祖,他曾让卡西用古老的埃及语说出门廊某一部分的名称。有时候她知道该怎么说,他就满意地笑逐颜开;有时候她说不出答案,他就会左右摇摇头,说道:“卡桑德拉,吾爱,汝之为何?”有一次想起他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也在遗憾地摇头。
我可能会再给她打电话,可是有一天,我同事的妹妹漫步走进办公室来找她哥哥,于是后来我就带她出去喝咖啡了。她叫劳拉,非常通情达理。
和劳拉交往几周之后的一天,我在家里听到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我放下《多变量分析杂志》,站起身。刚一打开公寓的门,我就后悔自己不该这样做。来人是卡西。
“你想要有秩序的生活!”她开门见山地说道。她的脸扭曲得有些难看,褐色的眼睛很是冷酷。我想要挡住她,可她还是挤进了房里,“该死的,你希望一切都是简单的,并且可以预料,你希望知道你生命的每一分钟都会发生什么,不是吗?”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嘿,到底是不是?”她厉声说道。凭我对她的了解,我觉得她就要哭了,“我的生活方式对你而言太不可预测了,是吗?假如有人给你一个你生命的进程表,它会告诉你从现在到死亡之前将会发生的每一件事,你也会接受它,不是吗?嗯?”
她把手伸进皮包,掏出了一个牛皮纸小信封。
“卡西,我——”我说。
“喏,给你!”她说着把信封塞给了我,“我希望你幸福!”
我有点儿茫然地接过了信封。它太轻了,似乎不足以记录我的生命进程。我把手伸进里边,掏出照片,我的照片。
她正要转身离开。“卡西,”我说,“你从哪里弄的这些照片?”
“我祖母那儿!”她说完就噔噔噔地跑下了走廊。
在她离开之后,我拿出所有的照片翻看起来。只有五张。第一张显示了我毕业典礼时的情景——我身着方帽长袍在台上走过,接受毕业证书。可是,中学毕业典礼和大学时颁发文学学士学位的典礼我一次都没有参加过。我把这张照片翻来覆去地看,试图弄明白它是如何拍摄下来的。上面有一些奇怪的细节——比如,我前面的家伙坐在轮椅里。不过这张照片基本还是可信的,台上的那个人特别像我。
下一张照片中的我待在一个陌生的厨房里,正在为自己倒咖啡。在第三张照片上,我正在雨中沿街奔跑,一只公文包从手上飞了出去。不知为什么,上面的我看起来愁容满面,也苍老了许多。接下来是我和一位我从未谋过面的女士的照片,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脸上的表情宁静祥和。这张照片只是拍摄了颈部以上的部位,不过给我的感觉是我们都光着身子。在最后一张照片里,我明显地苍老了——至少有三十岁——我正俯身同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交谈。
我匆匆地再次浏览手上的照片,像洗纸牌一样摆弄着它们。这几个月以来,卡西的祖母就一直在房间里做这些事情?在那间屋子里,她一定还有个暗室,我仿佛可以看见她正专心地处理这些照片,从这一张剪下一个脑袋,从另一张剪下一片背景,也许正是因为她的修整,它们看起来才和真正的照片一样。多么奇怪的嗜好啊!
我把这些照片又看了一遍,很不错,可是我看不出来我究竟与它们有什么关系。我把照片放回信封,又把信封塞进一个抽屉的底部,随即就把它们抛在了脑后。
在我的毕业典礼上,我前面确实有一个坐着轮椅的人。一看见他,我就隐约地感到不安——他令我感到不安,可我却想不起是因为什么——不过,我还是设法不去想他。我的父母从芝加哥赶来参加了我的毕业典礼,要不是因为他们,我认为这次毕业典礼我也不会参加的,我不太在乎这个典礼。在随后的招待会上,我把他们介绍给劳拉和我的朋友。就在我们外出就餐的时候,我想起了那张照片。
“怎么了?”劳拉说,“有什么问题吗?”后来她告诉我,在那晚她看到我的表情之前,她从不相信“惊掉了下巴”这样的陈词滥调。
“没什么。”我不安地说,接着我想我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不可思议,我想,一个不可思议的巧合。我奇怪的是卡西的祖母是如何制造出了这个巧合。我摇摇头,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想起卡西了,“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没什么。”
当晚我一回到家,就拉出所有抽屉,寻找那些照片。最后,我发现它们被掩埋在我几篇学位论文的草稿里。当我从牛皮纸信封里拿出照片的时候,我的手颤抖起来。
照片上的场景和台上的丝毫不差。它也许就是一张被某位观众拍下来的照片。那上面有米勒博士,他是临时被邀请来代替因病缺席的费恩博士发言的;我的朋友拉里跟在我身后走过奖台,可以看见他露在学士服外的运动鞋,他没时间换鞋了;还有那个坐轮椅的家伙,他正在操纵轮椅沿着斜坡离开奖台。
我觉得好像有人打开了一扇窗户,让一阵冷风吹了进来。我颤抖不已,不得不坐下来。那位老妇人是如何办到的?她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我更加仔细地看了看另外几张照片,以前我从来没有这么仔细。我的手抖得厉害。这么说卡西是想要达到她的目的。我的生活会是这样:有一天,我将会生活在一栋房子里,它的厨房就和这张照片里的一样;我会拎着公文包去上班;大约在十年后,我会和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谈话。那个男孩有可能是我的儿子吗?想到这点,我似乎又感到一阵冷风掠过房间。我把那一张照片放到了最底下。
然而我看得最久的,是记录下我和一个女人拥抱在一起的那张照片。她的脸倚在我下巴的下方,微微朝向我的胸口。不过就我所见到的有限画面来说,我认为她很美。她短短的金发就像金子似的。她的五官小巧而精致。她闭着眼睛,从这张照片上只能看到她的一侧,我觉得她看上去很幸福。
令人吃惊的是,我停止了颤抖。我——在某种程度上——接受了这个事实,我所目睹正是自己未来的情形,不过这个想法不再令我感到害怕。在这些照片里,我没有看到不幸、死亡、悲伤或痛苦。
未来似乎只为我准备了美好的人生:工作、房子、漂亮女人,也许还有一个孩子。
如果卡西希望用这些照片令我感到害怕,设法让我回心转意,那么她的算盘打错了。我怀着深深的满足感把这些照片放进牛皮纸信封,并把信封小心翼翼地放回了抽屉里。
毕业之后,我在洛杉矶郊区的一家航天器公司谋得一份工作。尽管感到有些愚蠢,我还是仔细地研究了照片上的公文包,然后出去买了一个和它一样的。现如今,我每周都要把那些照片看上两三次,注意其中的小细节。那个女人的脸上似乎散布着一些小雀斑,就像星星一样。那个男孩隐约有些眼熟,不过假如他是我的儿子,这也不足为奇。在那男孩的身后,还停着一辆汽车。在那间厨房的墙上,贴着一张海报,经过一周的努力,我终于看清楚了上面的口号:“救救鲸鱼。”
这段时间,劳拉和我有过几次争吵,但都不怎么激烈——比如,她给了我一本小册子,我没有读就扔掉了;或者她不喜欢我选择的饭店——不过每一次我都会想:照片上的女人就不会这样做。我认为,照片里的那个女人聪慧、仁爱而又慷慨。一段时间之后,我和劳拉疏远了。
我开始和女人们约会,一周或一月之后再甩掉她们。她们或者是飞行器公司的秘书,或者是在玛莲娜单身酒吧里随便认识的女人。一天早晨,我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身旁躺着一个我几乎记不起是谁的女人。我看见她旁边的闹钟,才发觉我得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去上班。我摇摇晃晃地来到外面的厨房里,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喝过之后,我转过身,看见了钉在墙上的“救救鲸鱼”的海报。
那一整天我都显得轻松快乐。几个同事甚至问我在笑什么。如果又有一张照片成为了现实,我想,余下的也就不会太远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可能是我生命中最快活的时光,我生活在一种几乎永不停歇的期望之中。我也许随时会遇见她,就在转过街角或者买鞋的时候。我为她起了名字:迪尔德丽·亚历桑德拉。我幻想着带她回家,给她看这些照片,告诉她这个故事,看着她惊讶地睁大双眼。我努力工作,和人约会,还会在漫长的夜晚反复翻看手中的这些照片。
然而,你怀有期望的时间只有这么长。渐渐地,我很少再关心这件事,照片变得越来越无足轻重了。我一周只看一两次,后来就变成一个月一次。不管何时我再看到留着金色短发的女人,我不会再屏息以待。我仍然觉得我的未来会有一些精彩的事情发生,我的人生比大多数人都更精彩,可我不再去想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大约五年后,我退出那家飞行器公司,进入了咨询业。我攒下了一些钱,可是独自打拼的头一年却很艰辛。后来我开始为自己挣得名誉,第二年的收入几乎比我在飞行器公司干的时候翻了一倍。我在郊区买了一栋房子,现在的我工作非常努力,努力得几乎没有时间去约会或招待朋友。这没关系,因为我知道,迟早我会见到那个金发女人,我的生命将会改变。有时候,深夜工作之后,我就发觉自己在想,她会怎么看待我对那间空闲卧室的装修呢?或者,假如我在后院里建一座游泳池,她会喜欢吗?
有一天,我把钥匙锁在了车里,于是,我急急忙忙地去电话亭给汽车俱乐部打电话。天空下着小雨,我突然认出这个场景来自于照片。我得到了确认。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
毕业十年之后,我再次看到了卡西。在城里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我去拜访一家公司。正当我走向汽车的时候,我想起家里没有食物了。于是,我穿过街道,走进一家超市。在停车场里,卡西一只手抱着一袋子杂货,另一只手牵着一个孩子。我花了几分钟时间才认出她,那时她已经转向了我。她立即就认出了我。“罗伯特?”她说着咧嘴笑了起来。她看起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卡西!”我说,“你还好吗?”
“我很好,还不赖。”她说,“你呢?”
“我也很好。奥罗拉怎么样?你什么时候结婚了?”我对那个孩子点点头,他正紧紧地拉着卡西的手臂,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什么。
“我没结婚。”她说。没错,还是以前那个卡西。
那个孩子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为了听清楚,我蹲了下来。“我妈妈是一个单身母亲。”他说话的时候嘴里含着一颗糖果,这是我见过的糖果中最大的一颗。
“单身母亲?”我说。
“单身母亲。”卡西说。我站起身,感到有些茫然。“那么我猜你毕业了,嗯?”
有时候,学校或航天器公司里的同事们会谈到灵感,谈到突然间解决了一个困扰他们几周的一个问题,接下来再找出他们的解决方案产生的问题,并继续把这些新产生的问题也解决掉,如此反复,毫不费力。我总是打心底里羡慕他们,这种事从没在我身上发生过。可是现在,就在我站起身的时候,我意识到卡西的儿子就是照片里的那个男孩,他看起来很眼熟,因为他长得像卡西,只是他没有卡西的红头发。既然在那张有小孩的照片里我的年龄是最大的,那么其他所有照片里的情景一定都在我身上发生过了。如此种种想法只占据了我的思绪的一瞬间,接着,在事实给我重重一击之前,我开口说话了:“是啊,我毕业了。”我说,“你欺骗了我!”
那个男孩警觉地抬起头,此刻我感到他是那么面熟。“你这是什么意思?”卡西说。
“那些照片,”我说,“你给我的那些该死的照片,你这个坏女人!你想燃起我的希望,你想让我觉得有一天我会遇见一个女人并与她相爱。这从来就是一个谎言。所有的场景都发生过了,包括刚才和你愚蠢的儿子在一起的这一幕,唯独没有和那个女人的。我现在已经太老了,不会等到那一幕发生了。你把那张照片放进来,就是为了——为了——”
“我现在想起来了。”卡西说,她看起来若有所思。男孩又拉住她的手,“我给了你那些照片,没错。我当时对你很生气,因为你再也不联系我了。我从祖母那里得到了那些照片,不过,她告诉我所有场景都是真实的。每一张都是。如果照片显示你会遇到一个女人,那么你就会遇到她。我真的没有特别仔细地看过所有的照片。等一下,你说得没错——确实有一张里面有一个女人。我当时问祖母那人是谁,祖母说她在一家百货商店工作。我的儿子也在照片里?我不记得了。”
在一家百货商店工作,我思考着,同时也感到有些失落。我很快想起了五年前我带回家的一个女人。那天傍晚,我发觉她看起来有点像照片里的女人,可是当她转过脸面对我的时候,我的这个幻想破灭了。我想她叫艾玛,在一家百货商店工作。我还能记得这么多,真令人吃惊。她在半夜就离开了,因为她一直担心她的狗。我再也没有去找她回来。
“你是说我一直在等待——”我说,“花了十年的时间等待一个女人。所有的这些时间——”
卡西耸耸肩,“我不知道。”她说,“听着,我很抱歉,假如——”
“抱歉,”我麻木地说,“无论如何,这似乎不能弥补我十年的生命。我猜你最终还是报仇了。”
“我不是为了报仇。”她说,“我只是想向你说明一些问题,想告诉你如果你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那么生命就不会有那么多乐趣。我想让你放松一点。”
“是啊,可得到的结果恰恰相反。”我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罗伯特?”她犹豫地说。我没有回头。
一回到家,我就拿出那些照片,并把它们一一铺展在我的桌子上。我吃惊地发现它们是那么破旧,边缘磨损得厉害。我花了多少时间一边看着它们,一边计划从不存在的未来?我划着了一根火柴,用它点燃了一张照片,然后把它们全部扔进了壁炉。五秒钟之后,它们都烧着了。
如今,晚上的大部分时间我都会坐下来思考。我感到失落,仿佛我刚从一场巨大的灾难中挣脱下来。我抛开了工作,我的答录机每天都会从愤怒的客户那里收到一两条信息。我回忆我浪费掉的十年,回忆卡西和她疯狂的家人,还有他们独具魅力的特殊气质。我想我迟早会叫卡西回来,开始一段被我自己停滞了十年的生活。我十分确信卡西将会拒绝我,然而长久以来,我又是第一次感到不确定。这一点令我激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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