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柒 武 图 _ 张 舰
1
遥远而模糊的地平线上,太阳正渐渐升起。
小河眯着眼朝东方凝望,那团能将寒意驱散的火光变得越来越亮,却始终不至于刺眼。在无一刻停歇的漫天风沙中,被重重尘埃所遮挡的太阳从无清晰的轮廓,只是永远昏黄天幕里一团模糊而混沌的光而已。
随着天色逐渐明亮,透过残破的窗沿环望四周,无垠沙漠中的庞大高楼群落渐渐显出了它的全貌。勉强伫立着的一栋栋大楼连绵不断,延伸至远方。在无尽风沙的侵蚀下,它们已然腐朽不堪,每座高楼都有不同程度的损毁坍塌,处处是早已风化的残垣断壁。
诅咒之地上,新的一天开始了。
忽然一阵强风迎面吹过,大颗的沙粒也随风袭来,打在小河粗糙而干燥的脸上。他赶紧缩了缩脖子,拉起粗布巾护住口鼻,眨了眨眼,将睫毛上的沙粒抖落。
“看样子,今天天气不错。”父亲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确实,能看到日出的天气已经算是不错了。如果是昨天那样的沙暴天气,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昏暗单调的血红以及铺天盖地的致密飞沙,他们只能躲在地下室里蛰伏不出。
“给,撒尿,准备出发了。”父亲拍了拍小河的肩膀,将尿壶递了过来。
小河默默接过业已半满的铁壶走到角落里,开始了每日清早的例行回收工作。在这极旱之地里,哪怕是尿液都得全部收集起来,一滴也不能浪费。
“小心点,别洒出来。”父亲又喊道。
“知道啦,”小河有些不满地说,“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是是是,小河已经十岁了,是个大人啦。”母亲笑着接过话道。
小河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自己个头是矮了点,可懂得的已经不比大人少了,为什么在父母眼中他永远是个孩子呢?不过他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滴液体也抖落壶中。
“爹,今天让我自己采一栋吧,行吗?妈都说我已经是大人了。”将铁壶还给父亲后小河问道。
父亲看了看母亲,犹豫了一下才答应了小河:“好吧,但你要向我保证,一切都严格遵照规矩来。”
“当然,”小河立即回答,“第一,听到奇怪的声音,或者感觉到地板有异常震动,立即撤离;第二,绝不进入断裂支撑柱二十步范围内;第三……”
在把楼中采集的规矩全背了一遍后,父亲才终于同意放行。要想在在诅咒之地保住小命,先祖们留下的这些规矩守则是必须遵从的。
和父母商定了各自的目标楼之后,三人便分头前往采集。小河再三确认了楼梯的状况,便直接向着顶楼开始攀登。才到半路,他便发现了不下十处状况良好、充满了虫和草的角落,但他忍住了没有立即下手。
因为采集守则要求,必须从顶楼开始向下逐层采集。
小河明白这条守则中蕴含的道理,由于背着的收获品爬楼会更费力气,因此逐层向下能更均衡地分配体力。这道理是他自己领悟到的,不管是长老还是父母,族人们似乎都很少去细想这些规矩背后的缘由。
按照约定,三人要相互确认安全后才开始采集,可小河才爬上顶层便发觉母亲那栋楼方向上已经有一个光点正在闪烁了。他正想也掏出信号镜回应母亲,可又忽然间发现那个光点和大楼的轮廓有些许错位,似乎并不是从楼中发出的。
小河思索片刻,便沿着大楼外侧房间开始移动,以确认那个光点究竟来自何方。接连换了十来间房后,小河才确定了光点的方位。
那持续闪烁着的光点,来自于母亲那栋楼背后的远方,似乎位于楼群边缘之外的一片沙丘下。
确定光点的位置后,小河向父母发了紧急信号,接着匆匆下楼与他们会合。当两人得知小河发现了奇怪的光点,便决定立即前往一探究竟。
赶到光点所在位置后,眼前的事物让三人都看傻了眼。只见一个圆柱形的庞然大物半躺在沙堆之中,仅仅是露出地表的部分就有三四人之高。而且这东西竟像是全由宝贵的金属所制成,明显是来自遥远过去的遗物。
“哇,我们的运气可真好。”小河高兴地叫了出来。
在诅咒之地里,金属是制造生活用品的宝贵必需品。一般而言,这些经历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金属遗物往往都锈蚀得厉害,能利用的部分相当稀少,因此即使是小河一家人也只分到了一只尿壶而已。
再走近仔细一看,这庞大的遗物并没有明显的锈蚀痕迹,这就极其罕见了。甚至,还有一部分外表竟光亮如镜,因此小河才能从远方看到它的反光,
“唔?有点像那种材料。”父亲像是看出了些什么门道。
说完他便凑近遗物更仔细地观察,还用手轻轻敲打刮擦,过了一阵子才回过头来盯着母亲,“先祖在上,我们这回真走大运了,是方舟的材料!”
可母亲却眉头皱起,指着另一个方向说:“先别高兴太早,你们看那边。”
小河跟父亲顺着母亲的手指看去,两人脸上的兴高采烈瞬间便消失无踪。在遥远的沙漠深处,数十道红色的细线联结着天地,正轻轻扭动摇曳着。
那是每五到十年出现一次,必将带来毁灭与死亡的灾祸龙卷风群。
2
“这么早就回来,是因何事?”船长老问道。
原本小河一家人应该再采集多几日才会回归的,因此长老不免有些奇怪。父亲于是把小河发现金属遗物的事说了。
“那么,大树,”长老继续问父亲,“遗物的状况怎么样?”
父亲从背囊里掏出一块金属交给长老,那是从遗物上拆下来的。
“遗物状况良好,至少有八成都是这个成色。而且据我判断,跟方舟的材料也很相似。”
“跟方舟的材质一样?”船长老接过那块金属,眼中泛起了异样的光芒。
“我和阿冰都仔细看过了,”父亲指着母亲说,“确实很相似。况且,如果不是方舟那种材料,哪能保存得如此完好?”
长老端详摩挲着那块金属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急切地问:“这东西有多少?”
“遗物比方舟大好几倍,”父亲眯着眼回忆。
“好!太好了!”长老终于兴奋地喊了起来,“先祖在上,你们的夙愿终于有实现的一天,我们也可以离开这个诅咒之地了!有了这个我们就可以完成方舟,然后登上天际重返家园。”
传说,自流落到这个荒凉残酷的诅咒之地起,先祖们代代都在努力修建方舟以重返天堂家园。可惜方舟需要的坚固轻盈材料极其稀有,第一代先祖也只完成了设计便抱憾而终。虽然之后经过数代人不懈努力,可到了百年后的今天,方舟也仍未完成。
小河记得方舟看起来就像个圆形的小房子,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自他懂事以来方舟便一直是老样子,只封闭了一半,另一半则是敞着大口。
“先别高兴得太早了,长老。”父亲摸着脑袋说道,“还有个坏消息你没听呢,恐怕大沙暴期又要开始了。”
“大沙暴期?”长老的表情突然凝固。
“是的。”父亲叹了口气,“很遗憾,就在我们发现遗物的时候,也同时看到了龙卷风群。”
“怎么会……怎么会如此凑巧?”长老痛苦地闭上眼沉吟片刻,才继续说道,“唉,既然龙卷风群已经再现,那么其他族人看到后也会立即赶回,就等大家都到了再商议如何应对吧。”
之后果然如船长老所说,出外采集的族人们因目击龙卷风群陆续归来。当二十四位族人全部到齐后,长老召开了族群会议。
在听到遗物的材料可用于建造方舟时,族人们纷纷激动了起来。
每个人都听过无比美丽的天堂家园传说,就连他们的名字也都来自于家园中那些美好事物。例如小河名字的意思,就是在地表上流淌的大股清澈水流。可在诅咒之地里,小河能看到的水只存在于壶和罐子里,而且不论是蒸馏出的饮用水还是草汁尿液,也全都是浑浊的黄或绿色。
不过,众人的激动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他们很快便想起了今天目击到的龙卷风群——一旦龙卷风群现身后,必然会出现几个月,甚至长达半年的沙暴频发期。
“那么,接下来就是要做出抉择的时候了。”船长老宣布,“我们有两种选择:一是赶在沙暴集中爆发前修复方舟,回归天堂家园;二是照惯例加紧采集,储备大沙暴期的水粮。按规矩,这应由大家商议后达成一致。”
随后族人们开始了讨论,但不出长老所料,他们没法立即就达成一致。
以大山为首的一派想要按规矩来,全力应付大沙暴期。而另一边的族人则是想要修建方舟。随着激烈的争论继续,大山那派渐渐占据了上风。他们提出了好几个有力的论点,让支持修建方舟的族人难以反驳。
首先,修建方舟的计划实在漏洞太多。尽管先祖们已经建好了半个方舟,可目前建造图纸已经遗失,因此即便有那种独特金属能补完方舟的外壳,但谁也不知道它能否飞起,又要如何驾着它登上天际、前往家园。况且,方舟的尺寸看起来最多只能载两到三人,又怎么能把所有人都带回天上呢?
然后,是大沙暴期带来的巨大生存压力。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即使全力应对大沙暴期,也从未有全部族人安然度过的情况。而如果要赶在半个月后的大沙暴期前修好方舟,需要至少一半人都参与拆解建造才赶得上。所以,此次方舟计划最终失败,族群就得面对更加糟糕的局面。
就在大山强调以往大沙暴期的惨状时,众人都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但才六岁的小妹妹蜜糖却天真地眨着眼问道:“不是有沙龙肉吗?”
众人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小蜜糖的母亲也赶忙厉声喝止,让她别乱说话。小蜜糖委屈地嘟着嘴,但拼命忍住了不让泪水流出。每一个诅咒之地的孩子都明白,绝不能浪费哪怕一滴水,就连眼泪也一样。
不过这不能怪小蜜糖,上次大沙暴期时她才刚懂事,不知道沙龙肉的代价往往是族人的生命。可小河明白,只有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才会有族人自告奋勇冒着沙暴出门寻觅沙龙。上一次那批救命的沙龙肉,便是三位族人用生命所换来的。
沉重回忆带来寂静延续了好一段时间后,族人们才重新开始讨论,但直到黄昏时分,大山他们还是没法完全说服另一边的族人。毕竟传说中的家园天堂是如此富饶美丽,比起只有黄沙和废墟、充满了死亡和苦难的诅咒之地,那可是族人们梦寐以求的归宿。
小河静静听了许久,发觉尽管大人们争论不停,却永远围绕着一个中心——先祖。修建方舟的计划是先祖留下的,应付大沙暴期的规矩也是先祖订立,那么如果是先祖在场的话,不就可以结束这场争论了?
于是小河悄悄挪到船长老身后,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长老听后便借故离开,带着小河来到了另一个房间。
“你看这个,长老。”小河从背上解下一件东西,那是一块只有三四个手掌大小的黑色板子。
这块板子是小河在遗物旁的沙堆里翻到的。当时他将板子摆在阳光下查看,板子的一角突然亮起了一个光点。随后他发现,只要板子正对太阳光点就会亮起,而且闪个不停。之后他又发现,这板子侧面竟有一个形状独特小小的缺口。他对这缺口的形状有印象,于是便把板子背了回来。
长老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抬头说道:“好像跟遗言球尾巴的形状一样?”
“我记得很清楚,正巧一样。所以我觉得这东西能让遗言球再动起来。只要弄清楚先祖的计划究竟是什么,大家就不必再争吵了。”小河说。
船长老思忖片刻,便带着小河来到了遗言球存放处,小心翼翼地将遗言球小小尾巴的末端插入板子的缺口。板子上的光点随之开始闪烁,不久后遗言球又发出了“滴”的一声,然后基座上逐渐亮起了数个不同形状的光点。
船长老赶紧按照代代相传的操作之法在基座上按了几下,然后说出了一个词:“方舟。”
接着球体整个泛起淡淡的蓝光,当中渐渐出现了立体的影像。尽管有些残缺模糊,但依然能看到当中是两位先祖正在争执。
只见其中一位先祖嘴一张一合,断断续续说道:“……方舟……是唯一的办法……只有造好方舟……才能进入龙卷风……回到……家园……”
3
天色渐暗,运送方舟的队伍仍在艰难地向前跋涉。
越是靠近龙卷群出没的位置,风沙便越是强烈。大颗大颗的沙粒不断迎面打来,还得拖着方舟在沙子里一脚深一脚浅地徒步前进,这感觉实在是不怎么好受。
“加把劲,今晚必须让方舟就位。”带头的大山扯着嗓子喊道,他的每一块肌肉都发胀酸麻得厉害,但还是一步步在奋力向前。
尽管大山曾是最反对方舟计划的一个,可最终他还是被说服了。
那天,虽然好不容易才重新启动的遗言球运作并不顺畅,只剩下极少残缺不全的言语和画面,但依然能够明确传达先祖留下的遗志。
——唯有乘坐方舟,借由龙卷风直通天际,才能让所有人回归天堂家园。
之后小河和长老又反复观察揣摩影像,还原出了更多的具体细节。
其实先祖所设计的方舟结构并不复杂,只需要用坚固轻盈的金属将乘客包住,能抵御龙卷中的狂暴风沙伤害即可。方舟也并不需要动力,全凭龙卷风将其吸入通往天际。至于如何将所有人带回家园,就只需让一人乘坐方舟登天,便可唤来救兵将所有人都接回家园。
不过,最后说服大山其实是船长老的那一番话。
“各位请听我一言。根据以往的经验,即使我们全力以赴,也从来无法避免族人在大沙暴期中折损。正是因为如此,族群从第一代先祖多达百人的规模,降到了如今的仅剩二十四人。各位请想想,上一次如果不是大海等三人舍命换来沙龙肉,我们又如何能够度过?到了如今,我们难道又得继续苦熬此次大沙暴期,承受不知多少族人的牺牲?所以我想这次机会实在难得,不如冒险博上一博。”
尽管长老无法保证方舟计划是万全之策,可他点出了一直压在众人心中的沉重负担。比起牺牲族人苦熬过大沙暴的必然绝望,方舟计划总算包含了解脱的唯一希望。何况,这一次希望还前所未有地高涨,他们不仅重拾了先祖的直接明示,还有了完全充足的方舟材料。
希望最终压过了绝望,将大山和所有反对者拉向了对面。
之后小河的智慧也为族人们所接受,就连船长老都承认在某些方面连他也不如小河。此后小河还被破格安排到了修建组里,全面参与方舟的建造。
经历十余天的艰苦工作后,方舟终于大功告成。龙卷风群的出现相当规律,尽管它们每天都会移动一段距离,但出现的时间基本都在早晨到午后这段时间,所以只需在日出前将方舟运送到龙卷风群脚下即可。
此刻小河并不在运送队伍当中,他独自留守在楼群最边缘的一栋大楼顶层。眼看天完全黑了下去,他便按照约定点燃了一堆篝火,不论大山带领的运送队是否已经抵达了目的地,这丛用稀有干草树枝点燃的篝火都能够在黑夜中指引方位。
入夜后不知过了多久,寒意伴随着风沙席卷了顶楼,在宝贵的篝火都快要烧尽之时,小河终于听到了运送队伍踏上楼梯的咚咚脚步声。
“一切都顺利吗?”小河急切地冲过去问。
“都准备好了……”一位族人有气无力地回答,“明天就看大山的了。”
大山并没有跟随队伍归来,他按预定计划待在了方舟之中。原本船长老想自告奋勇做第一个试驾者,可大山以自己最身强力壮、能承受龙卷中的颠簸为由抢下了这个危险的工作。
第二天天还没亮,小河便已经醒来。等到太阳完全升起又过了好一段时间后,他才从顶楼远远窥见了方舟的反光。尽管方舟在如此远的距离上已不可能看清,但它那光洁的弧形金属表面所反射的光芒正清楚地表明着它所在的位置。
又过了一会儿,那片沙漠上开始起风了。
先是几股方向紊乱的大风,将沙粒大股大股地扬到空中,然后便是连续不断的风从四面涌来,汇聚相撞后凝成一股向上的气旋,最终拧成一根直通天际的回旋沙柱。数十道沙柱在沙漠中掠过,将所到之处的沙尽数抽起,形成了一条条清晰可见的沟壑。这些沟壑逐渐伸展蔓延,终于其中有一条伸向了方舟所在的位置。
眼见那道龙卷抵达方舟所在的位置,那一点闪光也随即被风沙遮挡而消失,小河的胸膛便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揪住了一样,几乎快要窒息。
好在下一刻小河又窥见了方舟反射的亮光,那点光已经离开地面足有两三层楼高,他这才总算松了口气。但这光亮只是一闪,便又隐没入了黄沙龙卷之中。等到那点光再出现时,它已经升到了十来层楼的高度。
成功了!小河的心猛地一跳,族人们也爆发出一阵欢呼。
可就在下一刻,欢呼声又戛然而止。
光点并没有向上升得更高,反而忽然下降了好几层楼的高度。方舟的登天之路并非顺畅无阻。
之后代表着方舟的光点时隐时现,上上下下来回翻腾着。盯着那道龙卷风的族人们的心也随着光点七上八下,无法抑制地来回震动。
曾经有一度,方舟像是忽然搭上了强烈的气流,向上升到了三四十层楼之高,可转眼之间它又急速跌落,回到了原本的十层以下。之后方舟又上下翻腾了数次,然后便完全消失不见,龙卷风中再也没有反光出现。
整个顶楼陷入了沉寂,只剩下风沙掠过楼道的声音。
直到龙卷风群渐渐减弱、完全消散,小河才率先打破了沉默,“快,去找方舟,我们要把大山救出来。”
在小河的催促下,众人才恍然醒悟,急匆匆整队下了楼。还好小河记住了方舟最后的出现的大致方位,大家很快赶到了附近分散搜索,找到了坠落的方舟。
由于附近的沙子已经被龙卷大量吸走,方舟跌落的地方只有薄薄一层沙,因此它几乎是直接砸在硬土层上,整个外壳裂开了几道大大的口子,轮廓也变了形。当族人们七手八脚地将舱门打开,把大山从方舟里抬出时,他早已没了气息。
众人心中的希望也如同大山的生命和方舟一般,几乎全都被龙卷风摧毁,消散在漫天风沙之中。
4
众人默默看着大山的尸体,沉溺于悲痛和失落。方舟计划已然失败,如何靠仅有过去一半的储备粮度过大沙暴期,成了摆在眼前的难题。
唯有小河未曾放弃。
他早已扑上前去检查起大山的躯体,虽然遍布体表的诸多伤口已被混杂着沙粒的干涸血液覆盖,但都仅仅是皮外伤而已,尽管口鼻满是沙土,也不到让人窒息的地步。直到摸到背脊时他才明白,恐怕是最后坠地那一撞折断了大山的脊梁骨。查到致命伤后,小河又钻进了方舟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之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有希望。
“小河,”船长老在外边喊道,“你在干什么?”
“检查方舟,我们得改装了再试一次。”小河回答。
“再试一次?”父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看看大山,再看看方舟坏成什么样了,先祖的计划不管用。”
“不,先祖没错。”小河从方舟里钻出,“只是他们没机会亲自实践。我们现在有了经验,下一次就能纠正错误了。”
“下一次?纠正错误?”父亲瞪大了眼睛。
“对,这次方舟应该是超重了。大山太强壮所以太重,如果换我就会好得多。”
“你在说什么胡话!”母亲终于也脱口而出。
小河仿佛没有听见,继续急匆匆地说道:“还有,方舟不该全密封起来,开一点口子就能兜住更多的风。方舟中间那一下突然窜高,肯定是因为突然裂开口兜住了风,但是之后由于沙子灌进来又流不出去,最后才被甩出龙卷。我想只要调整一下缝隙的位置,还有再加强一下结构就能解决……”
父亲冲上前去,一把拎起小河大声喝道:“你在想什么呢?难道你没看到大山的样子?难道你不怕死吗?”
小河用力挣脱后推开父亲,也大声吼了回去:“没时间了,我没工夫害怕!我是大人了,这是我的责任!我们没有退路,必须继续试着登天!”
才从悲痛中回过神来的众人也被小河的反应惊呆了,他们从来没见过小河这个样子。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小河继续吼道,“不能再用族人的生命作为代价苟延残喘。别以为我不知道沙龙肉是什么,那是族人们的血肉。根本没什么大沙暴期才出没的沙龙,我们吃的都是自愿死去的同胞们的肉!”
没人能够否认小河的话。他们一直瞒着蜜糖和小河这些孩子,可没想到他还是知晓了真相。
“我不想再靠同胞的血肉才能度过沙暴,我不想有一天甚至要吞下亲人的血肉才能苟活。我们还来得及改变这一切,怎么能这样就放弃!”
母亲走上前来轻轻抱住了小河。小河紧握着拳颤抖着,但并没有哭。在诅咒之地没人有哭泣的权利。
长老和父亲看着小河,仿佛看到了他小小身躯下那坚如磐石的决心,明白任他们怎么劝阻也是没用的。何况小河的这番话也正是在众人心底埋藏已久的想法。
“你说得对,”父亲终于点点头,“我们不该放弃。但这责任也不该由你来承担,等修好方舟后我替你去。”
小河看着父亲,缓缓摇了摇头,“不行的,体重要越轻越好,还要能熬过龙卷中的翻滚。族人中就只有我才合适。”
父亲沉默良久,和母亲对视一眼,终于长叹一声拍了拍小河的肩膀,“好吧,你是大人了,也是一名勇士。去干吧,我们支持你。”
长老转过身看向众人,没人表露出反对的意思,于是他下令道:“那开始吧,抓紧时间,赶在天黑前完成。”
随后大家将大山搬到了一旁,然后根据小河的要求就地改装起已经开裂的方舟。
方舟并没有被重新封闭起来,而是根据已有裂口做出一定修整,做成了半开放的结构。内部在谨慎增加了一些金属板加固结构后,又增加了数根系带,好将小河牢牢固定住不至于四处乱滚。除此之外,小河还做了一个缠了好几层布的头罩,以抵挡龙卷中的风沙。
一切都在天黑以前及时完工,之后众人留下小河,抬着大山的遗体离去。
在临走前,父亲和母亲依依不舍地看着小河,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记住,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与你同在。”
小河吸了吸鼻子,默默点点头。然后他钻进了方舟之中,等待明天的到来。
5
黑暗和寒冷笼罩着方舟,被风吹起的沙粒叮叮当当地敲打在的外壳上,小河几乎无法入眠。
他已没有退路,只能一路向前,直登天际。
好不容易他才迷迷糊糊睡去,等眼睛再睁开时天已经亮了。又等了很久,风沙才渐渐变大,从方舟的缝隙中看出去,阳光也渐渐被遮挡而暗淡下来。小河把头罩戴上,将整个脑袋都牢牢覆盖,等待着龙卷风起。
风越来越大,卷着沙粒噼里啪啦地砸在方舟上。狂风夹着沙子从裂隙中涌进来,将头罩压在小河的脸上,他必须使劲鼓气才能呼吸,即便是隔着好几层布也能感觉到沙粒砸到脸上。
忽然间,方舟晃了几下,从缝隙中透进来的阳光也更加黯淡,龙卷风已经来到了附近。接着方舟开始不断晃动,在地上开始滚动,小河整个人也随着方舟而翻滚,眼前天旋地转。好在系带牢牢固定着他,他才不至于在方舟里来回乱撞。
在一次猛烈的震动后,方舟终于腾空而起。
小河只感觉仿佛被什么重重地一拽,扯得他难受无比。下一刻方舟又向下稍稍一坠,他便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浑身轻飘飘地仿佛失去了重量。
接下来,便是无穷无尽的摇晃、震动、翻滚、旋转、冲击。
尽管有系带的固定,但过大震颤带来的小磕碰却无法避免,加上风沙从豁口疯狂呼啸着不断灌入,如同细细的刀子划过小河的身体,很快他整个人就已经仿佛快要散架,浑身没有一处不觉得疼痛,脑袋也被无尽的摇晃弄得七荤八素,连宝贵的胃液也吐了出来。
可小河身不由己,只能随着方舟在龙卷中晃荡,忍受着地狱般的煎熬。不知过了多久,他已筋疲力尽。没有尽头的旋转翻滚、晕眩和痛苦的折磨让他的意志渐渐薄弱,意识也变得越来越模糊涣散。
终于,在又一次猛烈的翻滚震动后,他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恍惚中,小河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她正轻声诉说着先祖传下的故事,他也仿佛来到了故事中的天堂家园。这里有水汇集成的看不到边际的大海,有尝起来甜美无比的蜜糖,有连绵不断比楼群还要广阔的繁茂树林……尽管从未见过那些事物的真正模样,可他却仿佛身临其境,能感受到这些事物所散发的美好。
浑浑噩噩地,他又似乎看到了一位十分美丽的女性坐在跟前。她的头发清洁柔顺、皮肤光滑白皙、衣物干净平整,绝非诅咒之地会出现的人物。她的声音也温柔和蔼,就像母亲在耳边低声细语。
但小河的身体还是疼痛不已,精神也依旧疲劳不堪,似乎自己对她说了些什么,之后又无法抑制地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小河才再度张开了双眼。这一次,他真正地清醒了过来。
6
“欢迎回来。”一个声音说。
小河认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是那个美丽的大姐姐。
难道那不是梦?
如果不是梦,那自己成功了?他真的乘坐方舟通过龙卷回到了天上的家园?可自己昏睡多久了呢,离大沙暴期来临没有几天了,还来得及让他们去救族人吗?
小河急切地将所有疑问一股脑抛出,全然不顾嗓子仍旧疼痛沙哑。
“别着急,”那位姐姐笑着说,“你的族人们都安全了。在你昏迷期间,我们已经诱导你暂时醒来过一次,得知了他们的存在。你做得很好,完成了先祖们留下的任务。”
小河这才松了口气,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可随即他脑袋里又冒出了许多问题,那都是先祖留下的残缺遗言所没有解答的。
“我这就解释给你听。”那位姐姐得知小河的疑问后说。随后她轻轻一挥手,小河眼前就凭空生成了一道立体影像。
影像中是一群人正排着队进入了一个外表闪耀着金属光泽的庞然巨物,那东西大得就像是一栋躺倒了的高楼。接着影像聚焦到了其中一个人的脸上,他竟是小河曾在遗言球中看到的那位先祖。
“这是百年前的一群旅客,他们正在登上‘星际飞船’……唔,这东西能够载人飞跃非常遥远的距离,在不同的世界中穿梭。他们乘坐的飞船在途中被一伙预谋已久的劫匪所劫持,什么信息都来不及发出就失了踪。”
接着影像变换,星际飞船出现在昏黄的天幕下,正冒着黑烟朝着沙漠降落。下一个画面中,已折成了两截的飞船猛烈燃烧着,在一群幸存旅客的注视下滚落深谷。
“飞船被劫持到这个废弃已久的沙漠化行星附近后,机上的乘警和乘客抓住一个机会和劫匪展开搏斗,尽管劫匪最终不敌众人,可他们却引爆了事先安放好的炸弹,飞船不得不紧急迫降。在几乎全毁的飞船堕入深谷前,有一百一十五名乘客及时逃了出来,这些幸存者便是你们的先祖。在不幸流落到这片贫瘠荒漠中后,他们只得赤手空拳地努力求生,尽管他们无法发出求救信号,但还是发现了另一种可能,那便是经历数代人努力后,最终由你亲自完成的这个求救计划。”
画面切换到了龙卷风群中,载着小河的小小方舟被卷起腾空,穿越被厚厚沙尘所遮挡的天空,翻滚摇晃着一路升到了龙卷风的顶端。在那里,每道龙卷都通往一个类似星际飞船的金属巨物,它们正悬在漆黑的星空下将龙卷带来的风沙不断吸入,方舟也随之被吞了进去。
“我们的采集船队会定期前来这个星球采沙,那些龙卷风就是无人采集子船吸沙时所造成的气旋。这种粗放式吸沙法的好处是比较简单方便,只需要让船队随便停在一片沙漠上空就行,体积过大过重的一般杂物也能自动被分离出去,但副作用就是会引发大规模异常天象而导致一段时间的沙暴频发……”
说到这里她忽然起身,对小河低下头弯了弯腰。
“真的很抱歉,我们没想到采沙带来的沙暴会导致这么多的伤亡……那里一直是无足轻重的无人区,早在数百年前本地居民就已经全部撤离,而且你们先祖那艘飞船被劫持时离那里足有十来个星域之远,没有人能料到他们会流落至这颗废弃星球上。所以直到无人采集船发现吸入了异物并报告母舰,我们才知道地上有人存在……”
面对她满怀歉意的解释,小河并没有产生怨恨。诅咒之地的孩子懂得接受无可挽回的现实,即使那当中饱含着凄凉和残酷。
他默默消化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才开口问道:“那么爹、妈、长老和蜜糖他们现在都在这里?我能见他们吗?”
“他们都在,我这就带你去见他们。”那位姐姐答道。她转身向外走去,医疗床也带着小河跟着她出了门。穿过长长的走廊后,他们来到了一处宽广的平台上。
平台上,幸存的二十二位族人都在。他们早已换上干净整洁的服装,将身上的污泥油屑洗净,正微笑着等待着他。
在他们身后,是一片宽广无比的开放空间。放眼望去,视野中再没有漫天黄沙的遮挡,只有点缀着白云的无边无际蓝天、一望无际的碧绿田野丘陵,以及远方湛蓝海面所构成的地平线。
这便是族人们朝思暮想的家园,他们梦中那美丽无比的天堂。小河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任凭它们顺着脸颊自由地流下。
在经历了数代人的磨难后,这长达百年的重返家园之路,终于抵达了终点。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8年6期
最热文章
人工智能写科幻小说,和作家写科幻小说有什么不一样?
德国概念设计师Paul Siedler的场景创作,宏大气派。
《静音》是一部 Netflix 电影。尽管 Netflix 过去一年在原创电影上的表现并不如预期,但是《静音》仍让人颇为期待
最近,美国最大的经济研究机构——全国经济研究所(NBER,全美超过一半的诺奖经济学得主都曾是该机构的成员)发布了一份报告,全面分析了 1990 到 2007 年的劳动力市场情况。\n
坏机器人制片公司最新的一部电影名为《霸主》(overlord),背景设置在二战时期,很可能是一部在半遮半掩中秘密制作的科洛弗电影系列。
我们都知道,到处都在重启;我们也知道,如果有钱,啥都能重启。所以,会不会被重启算不上是个问题,只能问什么时候会被重启。自然而然地,世界各地的各种重启现象衍生出了一个有趣的猜猜游戏:哪一部老作品会是下一个接受这种待遇的?\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