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莫斯科列宁大街上的“北京饭店”,与北京的“莫斯科餐厅”一样,是中苏两国同时对等建设的高档餐厅。1970年的某一天,世界上最重量级的科幻小说作家之一,波兰作家斯坦尼斯拉夫·列姆在这里与苏联大导演塔尔科夫斯基约了个饭局。
名人的饭局总会有许多八卦,塔尔科夫斯基当然也不例外,比如当时他热闹的婚外情之类,但这并不是我们关心的重点。重点是,这顿饭吃得宾主两相厌,险些不欢而散,差点让一部电影史上的另类科幻巨制流产,这就是《索拉里斯》(又译作《飞向太空》,一个特别“科普”的译名。好莱坞根据这部小说拍过同名电影,乔治·克鲁尼主演的,那个才适合译作《飞向太空》)。
他们主要的分歧在于,列姆认为,自己的小说核心在于对人类未知领域边界的探索(其实这也是绝大多数科幻文学的主题),而塔尔科夫斯基把它改编成了宇宙空间版的《罪与罚》。列姆非常不喜欢改编剧本中,给男主人公克里斯·凯尔文设定的大篇幅的精神危机与道德疑问,他认为自己和塔尔科夫斯基就像两匹马,一个南辕,一个北辙。
这两匹马,实质上也是塔尔科夫斯基电影与其他所有的“科幻”电影本质分野所在。
塔尔科夫斯基喜欢马是出了名的,他的电影里马的影像都极为经典,《索拉里斯》中的那两匹骏马,是表达“家园”感受的重要形象。他本人也和马有某种相似,精瘦,敏捷,以及清高。他不大看得起人,比如他对斯坦利·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根本不以为然,而后者在科幻影迷心目中俨然已经是一部圣经了。
今年被称作中国电影的“科幻元年”(仅仅因为《三体》?),北京国际电影节还设立了“科幻单元”,《索拉里斯》和《2001太空漫游》都列于其中,门票都是在很短时间内售罄。
但是我们并不能用同一个框架去衡量这两部作品,也不必去一分高下。尽管库布里克可能更符合主办方对“科幻”的定位,我们仍不妨认为,塔尔科夫斯基的“科幻”,可能是我们更需要的。
塔尔科夫斯基与库布里克——这正是两个向度的“未来感”。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可以说是对于未来的终极想象,其中的宇宙空间站和剧装,迄今还在为时尚行业提供造型灵感:冰冷、奇异、极简,有所谓的高科技材料感,这就是可怜的地球人对未来图景的全部想象了。库布里克所拍摄的宇宙空间,更是被科幻影迷拿来做教材用的。而这些幻想的图像恰恰是塔尔科夫斯基竭力要去避免的,他的影像是完全相反的。虽然《索拉里斯》中还是有太空站以及火箭的场景,却是脏乱的,更像是地球上我们熟悉的场景,而“外太空不明生物”哈丽,她的装扮是出自16世纪尼德兰画家勃鲁盖尔的油画,非常“地球”,非常“泥土”。但是即便如此,后来塔尔科夫斯基还是觉得,如果能完全避免这些,电影思想会比现在我们看到的表达得更清晰、更宏伟。他关于宇宙空间站的设想,是尽量不给观众奇异感,而是要像在地铁站换乘那样的日常。
我认为,这不仅仅是拍摄经费的问题(这部电影大大超出预算,而塔尔科夫斯基本人由于结束第一段婚姻而欠下两万卢布的债务,在当时这是一笔巨款)。即便经费再多,他也无意于去表现“浩瀚的、深邃的宇宙”这种命题,因为他要拍的是人类精神本身。现代社会中人类的精神危机,以及它的应对策略。关于《索拉里斯》塔尔科夫斯基在《雕刻时光》中说道:
《索拉里斯》讲的是一群迷失在宇宙中的人,不管他们是否愿意,认知都必须再上一层楼。这仿佛是强加给人类的某种非常戏剧化的、无止境的追求,伴随着无尽的、永远的不安、痛苦、失望——因为最后的真相是触不可及的。更何况人类与生俱来的良知迫使他愧疚,因为他的行为不符合道德准则。这意味着良知本身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悲剧。绝望的情绪纠缠着《索拉里斯》的主人公们,而我们为他们设想的出路净是空中楼阁。出路在梦想中,在认知到把人和生长于斯的大地联结在一起的根中。然而对他们来说,这种联结实质上尽是虚妄。
显然,塔尔科夫斯基提出的问题依然具有强烈的当下意义,而他尝试的出路则是“回归”。然而,这并不是像有的人所理解的那种“纯净的圣土”之类。这种回归,更多指向那个“根基”。这是俄罗斯哲学的一个重要概念,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普希金纪念碑前的讲话包含了其中的主要思想。《索拉里斯》中,突如其来的大雨,雨中的苹果、餐具,萌动的男孩女孩,雾霭、马、木头房子,都是与大地的根基联结在一起的感受,旨在于渲染那种对精神之根的回归。而主人公克里斯·凯尔文最后在老房子门前,长跪在父亲面前的那个镜头,就是对“浪子回归”这一根基主义以及基督教双重命题的诠释。
拍摄于1979年的《潜行者》,也是一部另类的科幻电影。这部影片改编自苏联科幻小说家斯特鲁加茨基兄弟的小说《路边野餐》。去年青年导演毕赣那部拿了好几个大奖的影片《路边野餐》,就是对塔尔科夫斯基的“致敬”。
《潜行者》经常被抱怨“难懂”,实际上它与我们的“当下”联系得最紧密。它同样是一部逆向的“科幻”,它不对未来大开脑洞,而是直指现代的弊病:消费主义、物欲横流的社会里,人的精神信仰的缺失。塔尔科夫斯基自己说:
《潜行者》所应当表达的主题究竟是什么呢?通俗地说,就是关于人类的尊严,以及一个丧失了个人尊严的人的苦难。
表面上看来,电影主人公是三个男人:作家、物理学家以及一个会被人看作“loser”的向导。他们前往禁区,想实现每个人最隐秘的愿望。当他们到达了目的地,却决定不进入那个房间,因为他们已经深知自己的不完美。他们不敢与那个真实的自我相遇。
而就在他们即将离开时,向导的妻子(杰出的苏联演员弗雷德里赫扮演,《办公室的故事》中的那个女局长)出现了,这才是真正的主人公。这是一个因为丈夫而过得很不好,并为他生了一个残疾孩子的女人,然而她依然像年轻时那样,因为丈夫的信念而不求回报地爱着他。正如塔尔科夫斯基所言,她的爱与忠诚——这是可以对抗现代社会的信仰缺失、厚颜无耻、道德匮乏的最后的奇迹,而作家和学者正是现代社会的牺牲品。只有理解了这一点,才是进入《潜行者》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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