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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幻》

开博时间:2016-07-01 14:4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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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 赵华

2013-02-18 11:16:08
    那时候我在梅森城里的乐开怀电影院里当验票员。那是座与繁华扯不上边的小城,乐开怀电影院也是城里唯一的一座影院。也许你觉得整天站在门口验票的活儿既沉闷又乏味,可那却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差事,那个时候的工作真的不好找。
    说来奇怪,有许多人都会雷打不动地在周末来看电影,可我并没有记住他们,他们充其量只在我的头脑中留下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唯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个大个子黑人山姆。
    说实话,山姆同我之前遇到的黑人不大一样,这一点我非常肯定,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大块头,更是因为他的沉静。是的,他非常安静,似乎还有些腼腆,走起路来完全没有声音,怎么给你说呢?他就像一头温顺的驯鹿,虽然个头很大,但绝对不会伤人。山姆的身上套着粗卡叽布制成的衣服,两只大手上还沾着泥土,一看就是那种在乡下干体力活的人。他的嘴唇很厚,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你几乎能在里边看到自己的影子。
    “先生,我只有一多半钱,他们说我的钱只够买半张票。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站着看电影,我保证不会影响别人的。”他的右手里攥着两张皱巴巴的纸钞和几枚硬币,眼巴巴地望着我说。我也望着他,习惯性的力量让我说出这样的话来,“按照规定,只有孩童和坐轮椅的残疾人才能够享受优惠价,而你看上去很正常。”山姆的回答令我终身难忘,他用那种温和缓慢的语调说:“先生,大家都说我不是正常人,他们说我的智商有问题。”
    我敢肯定这不是揶揄的说笑,也不是因为贪图便宜而编造的谎言。说这番话的时候,他非常真诚,就好像事实的确如此一样。
    鬼使神差的,我冲他点了点头,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我,我仿佛必须要这么做似的。
    他的眼中泛起了一片白雾,不停地向我道谢,进电影院时还不停地回头望着我,那噙满泪花的眼睛就像是星月夜里闪闪发光的湖水。
    电影院里仍有几个空位置,但山姆没有坐,他站在最后边的角落里,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放映机射出的光线偶尔变强的时候,可以看见他亮晶晶的眼睛。
    第二个周末,习惯于在电影院中寻求安慰的人们如期而至,其中也包括山姆,他的钱依然不够。他显得很过意不去,像第一次一样恳求我能放他进去,并且还慢腾腾地解释说:“先生,我真的尽了力,我尽最大的努力干活,并且节省钱,可我每个礼拜只能挣这点钱。”
    就是在这一次,我知道了他的名字,还问了他的住址。“我住在柯蒂斯农场,为柯蒂斯先生装运石头。柯蒂斯先生承包了一座山,专门生产花岗岩石料,柯蒂斯先生需要我这样的力气大的人。”山姆回答说。
    山姆真的很爱看电影,无论是《德州电锯杀人狂》和《驱魔人》这样的恐怖片,还是《热天午后》和《唐人街》这样的悬疑片,他都看得目不转睛。
    山姆第七次还是第八次来的时候,我有一个惊人的发现,说实话,它令我目瞪口呆。电影散场后,山姆最后一个走出来,他抬头朝天上望了望,然后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抱起自己的脚。山姆待的时间有点儿长,最后我不得不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到山姆的两只鞋子都敞着破洞,长满茧子的脚上磨出了几个血泡。我有些难以置信地问:“山姆,你是步行来到这里,并且还要走着回去,对吗?”
    “是的,先生。”山姆从来不会隐瞒什么。
    “从柯蒂斯农场到梅森市至少有15千米,你为了看一场电影来回需要走30千米路!”我几乎是在叫喊着说。
    “是的,先生,太阳还未落山的时候,我从农场出发,两个小时就能到这里,我的力气很大,走路很快。”
    看着山姆粗糙的双脚,有什么东西哽噎在我的胸腔,我下意识地说道:“山姆,下次你来看电影的时候不用再付钱了,我可以让你进去,没有人会知道的。你可以将钱省下来坐巴士或者搭个顺路车。”
    “谢谢您,先生,您已经对我足够宽宏大量了。爸爸从前说只要自己还有一分钱,只要自己还有一点力气,就应该将它们都拿出来。”山姆抬起宽阔的额头说,他的脸上和眼睛里都写满了感激,是那种从灵魂深处涌出的真正的感激。
    我开始惦记山姆,特别是周六的这一天,仿佛这天的工作就是等着他来观看电影。从小到大,特别是失业后的这些年,我见识了无数能言善辩、工于心计的家伙,却从未遇到过像山姆这样诚实又安静的人,他让我重温到久违了的儿时的质朴、简单与宁静。那个时候,我和父母居住在遥远的明尼苏达,在我们的房子前有大片的开阔地,生长着许多杨树、橡树和槭树,树木和树木之间是葱葱郁郁的杂草和灿若星辰的野花。
    又一个周末,山姆准时来了,这一天恰好是电影院开业三周年的日子,老板决定歇业一天,他带着家人到大酒店里庆贺,然后给全体雇员放了假,整个影院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值守。我本想通知山姆这件事的,只是苦于不知如何联系他。
    我告诉了山姆实际情况,望着黑黢黢的影院,他显然有些失望,慢吞吞地说:“这真是遗憾,劳葛斯以为他能听到新的故事呢。”
    “劳葛斯是谁?”我好奇地问道,山姆从未提过别人。
    “劳葛斯是我的朋友,他一个人住在山顶上的一片开阔地上,他小时候爬树时摔断了腿,腿脚不太方便,得随时准备一根拐杖。格林山很高,山顶上还有雪,没有谁经常到那里,也没有人同劳葛斯说话。劳葛斯很孤单,他很想看电影,可是无法走下山,所以恳请我帮他的忙。”山姆认认真真地回答。
    我吃了一惊,“山姆,你每个周末走十几千米的路来看电影就是为了回去讲给劳葛斯听?”
    山姆的神情很平静,仿佛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是的,先生,劳葛斯是个好人,劳葛斯很爱听电影,他觉得它们很有趣。”
    这一切简直难以置信,山姆如此诚心实意地对待劳葛斯,我敢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会这么做。
    像往常一样,山姆迈开脚步,准备走回柯蒂斯农场。我犹豫了一下,冲着他的背影喊道:“山姆,虽然今天电影院歇业,但也许我可以为你破一次例。”我这么说不是一时冲动,我经常在验完票后到放映室看丘吉如何放电影,他还允许我亲自动手操作过几次他的那台16毫米宝贝放映机,独立放场电影对我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山姆显得手足无措。
    “山姆,我们两个月前就认识了,已经是朋友了,我应该帮助你,就像你帮助劳葛斯一样,就是这么简单。不用担心,除了你之外,今晚再不会有第二个观众来电影院的。”
    山姆有些迟疑,我不容分说对他喊道:“山姆,别担心什么,今天晚上整个乐开怀电影院都是我说了算。今天电影院里没有人,你不必担心会影响谁,你可以坐着看电影,想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而且你还可以大声地笑。”
    山姆的大眼睛再次变得湿润,他想说些感激的话,可是由于激动没有说出来。
    “山姆,你的那位劳葛斯朋友喜欢看什么电影?我这儿有许多拷贝。”
    他站在地上,认真地想了想,最后回答说:“劳葛斯最喜欢看的应该是《2001太空漫游》,我记得他称赞这部电影非常精彩。”
    “好吧,就这么定了。”
    我来到楼上的放映室里,调试好设备,安装上拷贝。山姆坐在最后一排最靠边的位置,这个可怜的人,即使电影院里空无一人,他仍担心会妨碍别人。胶片毕毕剥剥地转动着,透过小窗望着形只影单的山姆,我的心间再次涌上一股酸楚和苦涩。变幻不息的光影中,我的一生仿佛也在匆匆回放,棉花地亏损得一塌糊涂后,那座白色的大房子被银行收走抵债,而我离开了明尼苏达到城市里谋生。我在一家报社当过记者,那是我最不愉快的经历,老板整天大喊大叫,威胁着要让我们滚蛋。我还当过推销员,当过餐厅打杂的帮工,我每天碰到最多的就是冷冰冰的面孔和毫不留情的呵斥。
    恍惚中电影放映完了,山姆站起身,这时候我突然觉得还应该为他再做些什么,我隔着放映窗大声对他喊道:“山姆,不用着急离开,刚才那部电影是为你的朋友放的,我打算再为你放一部。”
    未等山姆回答,我便换上了新的拷贝,这是一部很能打动人的电影,名字叫《稻草人》。流浪汉麦克斯和里昂相约到匹茨堡开家汽车清洗店,可途中劫难重重,他们被送进了监狱,受尽折磨,出狱之后里昂精神失常,麦克斯放弃所有的梦想,竭尽全力照顾这个与自己同甘共苦的朋友。
    山姆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或许每部影片他都认认真真地看,就是为了能够详详细细地将它们讲述给劳葛斯听。在山姆之前,我从未遇到过如此重情守义的人。
    电影播放结束后,山姆站在门口等着我,他的脸上挂着两串眼泪,“先生,谢谢您,这是部非常精彩的电影,劳葛斯也一定会喜欢的。先生,您真的是位好人。”
    我告诉山姆不必再走回农场了,他可以在放映室或者影院里的长椅上过夜。山姆感谢我的好意,但还是坚持要回去,他说:“先生,我已经感到足够幸福了,我该早点回去。路上我可以边走边看星星,它们真的很好看,它们真的很美。”
    山姆走进夜色里,无数颗星星在半空中闪闪发亮。
    为山姆放映电影之后的那个周末,顾客格外多,我踮起脚不停地向后张望,最后终于看见了姗姗来迟的他。山姆满头大汗,他刚刚走了15千米的路。“山姆,电影已经开映了,你得快点儿进去。”我催促他。山姆没有按照我说的去做,相反,他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我,那是一袋像星星一样闪光的红色的树莓。他对我说:“先生,这是我在下山的时候采的。”
    我的眼泪在一瞬间夺眶而出,忠厚的山姆,他一贫如洗,却还惦记着要回馈我,这些新鲜多汁的树莓一定是他精心挑选来的。山姆懂得知恩图报,他并不是周围的人所言的智障和傻瓜。
    又到了周六,出乎我意料的是山姆迟迟不见踪影,一直到电影结束都没有露面。我有些失落,但我想也许是他恰好有什么事情,也许柯蒂斯农场到了采石的旺季。
    接下来的两个周末,山姆依旧没有来电影院,我开始有些发慌,说不出为什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我的心间萦绕。当第四个星期仍没有见到山姆后,我决定去他工作的那个农场里看一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柯蒂斯农场坐落在山脚下,破败的房屋和凄清的街道是这里最典型的景色,就连偶尔走过的几个人也是灰头土脸。
    我不知晓山姆具体的住址,于是向一个老头打听,他正坐在屋前的一张旧躺椅上晒太阳。
    听完我的问话后,他睁开眼睛仔细打量了我一番,然后问:“你是说那个头脑有些问题的大个头黑鬼吗?我不知道你是他什么人,但你不知道吗?他已经死了快一个月啦!”
    突然听到的话如同几只无形的铁锤同时在我的大脑和心脏处重重地砸了一下,我立在那,呆若木鸡。好一会儿,我才从那种恍惚而黏稠的状态中苏醒过来,老头儿慢条斯理地向我讲述事情的经过,“山姆受雇于柯蒂斯老板,他负责将柯蒂斯老板炸下来的石料搬到卡车里。山姆在几个搬运工中拿到的报酬最少,我猜这主要是因为他是个头脑残疾的白痴,这个世界上是不会有谁把白痴放在眼里的。一个月前的周末,山姆被柯蒂斯老板的皮卡车撞倒,听说那是夜里十一点,山姆正从城里往回走,而柯蒂斯也刚刚在城里喝得晕晕乎乎。”
    “山姆就是被他撞死的吗?”我揪心地问。
    老头儿点点头,“柯蒂斯本来该被监禁的,可是他很有手段,你知道有钱人对付山姆这样的穷鬼是很有手段的,他请了很像样的律师,律师提供了对柯蒂斯非常有利的证据,证明那条坑坑洼洼的路在那个时候是根本不会有步行的人的。柯蒂斯交了些保释金便 高枕无忧了,而穷山姆连个像样的亲戚都没有,还是神父将他葬在了教堂的公墓里。”
    我哆哆嗦嗦地告别老头,心里难过极了,我没有租汽车,决定走回去,体验一下步行15千米去看电影的滋味。天色很快就黑了下来,乡间的道路上车辆极少,转眼间我就被墨汁一样的夜晚所包围。天上没有月亮,但一颗颗晶亮的星星闪耀不息,一切都如同山姆所言,它们真的很好看,真的很美。
    我就那样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沉沉的黑夜吞没了我的身影,一整夜里我都被各种噩梦所纠缠。
    我又想起了山姆的那个只身一人住在山上的朋友劳葛斯,不知道他是否知晓了山姆的死讯,从今以后再没有谁会步行几十千米克服重重困难为他看电影,为他讲述电影上的那些故事了。于是,第二天我鼓起勇气再次到了柯蒂斯农场。
    那位告诉我山姆的噩耗的老头儿仍在晒太阳,我向他打听劳葛斯,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像被马蜂蛰到了似的猛地坐起来,“见鬼,农场里的确有个瘸腿的劳葛斯,但是他好几年前就病死了啊。另外,格林山顶上从来没有人居住,那儿有3 000米高,终年都有积雪,很少有人上去。”
    我像是吃了毒蘑菇一样脑袋一阵阵发懵,“可是山姆说他每个礼拜都会到山顶上看望劳葛斯啊。”
    “劳葛斯的墓和山姆的离得不远,你可以去看一下。”老头儿有些不耐烦。
    在教堂旁的公墓里,我的确看到了刻着劳葛斯名字的十字架碑,也看到了大个子山姆的墓碑,上面没有墓志铭,只有他的名字。我站在那里,眼泪不停地往下淌。
    从农场回来后,我仿佛失去了生命中的一些根基,尤其是在周末,我心神不定,脑中空空荡荡。我不由自主地一遍遍踮起脚张望,希望能看到一个高大沉缓的身影从暮色中走来,尽管我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山姆永远不会再来看电影了。
    可能是想起山姆的缘故,接连几个周末我都出了差错,在我分心走神的时候,几个没有买票的混混溜了进去,这一切恰好被老板看到,他很生气,扣了我一个月的薪水,并且叫我去放映室放电影。
    放映室在二楼,透过放映窗,可以看到影院中的大部分人,听到他们的吵闹声。一个周六,乐开怀影院上映《总统班底》,在开映之前,我听见有人喊柯蒂斯的名字。我伸出头去,一眼就辨认出了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他的神情同报社老板如出一辙,他就是撞死山姆的农场主。我的心突然变得很疼痛,是那种我根本无法控制的疼痛。我的头脑也变得昏沉,我糊里糊涂地放错了拷贝,我装到机器上的竟然是那部山姆看过的《稻草人》。马上,整个影院都乱作一团,有人吹着口哨,而其他人则又叫又骂,吵嚷不休。
    当天晚上我就被解雇了,老板和他的外甥冲进放映室里对我大呼小叫,可是我什么都听不见,我突然想大笑,然后我真的大声地笑着,带着满脸的泪水一直笑个不停,很久很久我都没有这么舒畅地笑过了。
    离开电影院后,生活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困境。我的年龄越来越大,又没有什么长处,只能干一些无人问津的差事。
    感谢上帝,尽管这一生中经历了那么多的曲折与磨难,尽管这一生中我始终都是个无足轻重的穷人,但是我仍要诚心地感谢上帝,是他让我无病无灾地穿越了烟雨迷雾的时光,一直到暮年。
    我退休了,为老年人专设的公寓是我的归宿。我别无所求,只想平静地生活,然后等待末日的审判。
    有一天,我清点自己的家什,手指碰到的一样东西令我全身一震,我哆哆嗦嗦地从箱子底取出了它,它只是张发黄的电影票,但它在我的脑海中激发出的一幅幅画面却非常清晰。山姆,那个温和善良的大个子黑人又出现在我眼前。不知为什么,我又想起了那个生死难辨的劳葛斯,我突然想爬到格林山顶上看一看,如果山姆所说的一切都真实,说不定劳葛斯还活着,从那时到现在也不过二十年而已。
    公寓里的几个老家伙听说我打算去一座远山上去探望一个人,都自告奋勇地为我购置衣物、药品、登山杖和各种各样的装备,我们这些老态龙钟的人都快要走完自己的旅程了,有什么事情就得抓紧去做。
    我先回到梅森城,同许多地方一样,这里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最让我惊奇的是乐开怀电影剧院居然还在营业中,只不过影院内外都重新作了装饰,老板也换了人。
    不到我这个年龄的人很难体会物是人非这种感觉的。往昔那些原本已经变得模糊的时光,此刻如同滔天的洪水一般涌进我的大脑中,那些来不及梳理的往事让我心如刀割。
    当然,最让我揪心的还是山姆,他慢声细气恳求我放他进影院,还有他瞪着水汪汪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站在后边看电影的画面此刻愈发清晰,我甚至恍恍惚惚地听到了影院中的嘈杂声。
    我匆匆离开了乐开怀影院,赶往柯蒂斯农场。
    尽管季节已经萧瑟,格林山上的草木依旧翳天蔽日,这里不允许再开采石料了,据说这是环保组织干预的结果。
    我毫不犹豫地朝山上进发,对于我这样毫无经验又年迈体衰的人来说,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起初那望不到头的树阴投下的黑暗和陌生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都让我心生恐惧,但一想到山姆的灵魂或许会看到我的所作所为,我又陡增勇气。
    足足用了三个小时的时间,我终于来到了山顶,这里的树木稀疏了些,但是要粗壮得多,山坳中一片片的积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空气干净得就像不存在似的。接下来的事情真正让我大吃一惊,除了那些自然裸露的岩石外,真的有一小片开阔地,它是一处凹地,里边只生长着一些低矮的荆棘。
    我正感到惊讶和困惑的时候,大脑中如同窸窸窣窣爬进了什么东西似的一阵阵发麻,紧接着我看到一个身影从那些矮树中蹒跚走来,他走得很慢,手里的一根拐杖支撑着他的重心。
  身体内的血液一瞬间全部涌上了头顶,我的心脏像雨天里的泡泡一样上下剧烈地跳跃,天啊,山姆说的全都是真的,山顶上真的有一片开阔地,开阔地中也真的有一个瘸腿的劳葛斯。
    他在距离我七八米的地方停下来,望着我。
    “你是劳葛斯吗?”好不容易我才逼迫自己镇静一些。
    他点点头。
    “你是山姆的朋友吗?”我接着问。
    “是的,大个头山姆人很好。”他开口回答。这个时候我镇定下来打量他,他长着一头又黄又卷的浓发和一双褐色的眼睛,皮肤很粗,但看上去比我要年轻得多,起码要年轻十来岁。  
    “你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吗?”我有些难以置信地问。
    他仍旧点点头。
    “我以为这是做不到的事情呢。”
    “这算不了什么。”他依旧面无表情。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感到很孤单的,毕竟这里鲜有人至。”我望了望四周下意识地说。
    我没想到这句无心的话似乎击中了他的心坎,他垂下头,黯然神伤。
    我仔细地打量他,阳光在他的身后投下影子,他偶尔挪动脚步的时候地上的树叶簌簌地响。毫无疑问,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只能想当然地认为当年的那位老头儿对我隐瞒了什么。
    我提起山姆,劳葛斯竟然不知道山姆已经死去了很多年,他说他这些年从未下过山,也从没有人来告诉他这些。
    时间不早了,我打算赶回山下过夜,于是向他告辞。在我离开之际,劳葛斯突然问我:“先生,你能否帮我一个忙。”
    “乐意效劳。”我说。
    “您能否帮我看几部电影,然后回到这里讲给我听。”他有些迟疑,但还是说,“以前山姆每周都帮我看电影并且为我讲述那些故事。这些年再没有人这样做过,您知道的,一个人住在山中是很孤独的,而我又无法下山,那些电影中的故事会让我好过些。”
    我几乎没有考虑就答应了,这样的事情我无法拒绝,但正式离开前我还是忍不住问:“劳葛斯,你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山上呢?”
    劳葛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那天天已经全黑我才回到山下,第二天顾不得腰酸背痛,到乐开怀电影院,我接连看了好几场电影,因为上下一次山实在太艰难,我打算多讲几部电影给劳葛斯听。
    这些年我一直都没有再看过电影,我在逃避着不堪回首的过去。眼下,坐在舒适得多的座椅上,我才知道影片制作的技术大为改进,除了电影画面清楚得多,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特技就如同真实发生的一样。值得一提的是,我居然还看到了《2010太空漫游》,它是《2001太空漫游》的续集,影片中那块能提升猿猴智力的神秘石板如今出现在了木星轨道上。
    就在这天晚上整理衣物时,我有了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发现。米切尔,公寓里的那个曾经干过一辈子电子工程师的老家伙为我准备了一个袖珍摄录机,它可以挂在身上隐蔽拍摄,据说它能够连续工作好几个小时。他说途中如果遇到什么危险的话,它起码可以让警察了解真相。我记得在登山的时候,曾经打开了摄录机。我按下回放键,看到了一连串的晃晃悠悠的画面,那都是在爬山的途中拍下的草木。最后,画面终于稳定了下来,山顶的积雪和开阔地出现在眼前。我本想再仔细瞧瞧劳葛斯的长相,但蹊跷的是画面中根本没有他。我以为是机器出了问题,但马上就否定了,开阔地上的一草一木以及背后的那些隐隐约约的山峦都拍摄得很清楚,连那些呼呼而过的风声和沙沙作响的松涛声都清晰可闻,最不可思议的是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也都在其中,可无论是劳葛斯的声音还是他本人连一丁点儿都没有被记录下来。这实在不合常理,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情形如出一辙,劳葛斯就像个透明人一样躲过了摄录机的镜头。
    我有些慌张,脊背一阵阵地发凉。
    尽管如此,我仍旧决定第二天按计划上山。弄清真相比胡思乱想更重要。这一夜我辗转反侧,迷迷糊糊地睡了不到两个小时。
    保险起见,我在爬到山顶的开阔地的时候才将摄录机打开。
    劳葛斯在那里等着我,这一次他坐在一截树桩上等我。我记得山姆曾经说过劳葛斯最喜欢看《2001太空漫游》,于是就先给他讲《2010太空漫游》,劳葛斯静静地听着,眼睛空洞洞地望着远方。趁此机会,我更加仔细地观察他,他的真实性不容置疑,有几张树叶砸在了他的身上,甚至还有一只蝴蝶暂停在他的肩膀上。
    我顶多只讲述了三分之一,劳葛斯便示意我停下,他向我道谢,并且说他已经能大概猜出后面的情节了。我打算接着为劳葛斯讲述其他几部电影,但他说凭借片名他或许能猜出那些故事来。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
    向劳葛斯道别前,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劳葛斯,大概是二十年前,我见过你的兄弟,他说你已经死去了,柯蒂斯农场中的一个老头儿也这么说。你并不是农场中的那个劳葛斯,对吗?”
    问这些话的时候,我紧紧盯着他,但他毫无表情,并且不置可否,只是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人们总是会想当然地认定一些事情。”
    他低下头不再说话,我匆匆向山下赶去,途中差一点崴了脚。回到旅馆后,我迫不及待地回放摄录机拍摄到的画面,我惊骇莫名,仍旧只有我的声音和空荡荡的开阔地,仍旧没有劳葛斯的身形和话音。
    我呆住了,像是沉进了黑黢黢的沼泽中,不得不倾向于那个可怕的念头——我见到的不过是鬼魂而已。劳葛斯那么年轻,听说鬼魂是不会变老的,他们永远停留在死去时的年龄。劳葛斯长年一个人居住在鲜有人至的山顶,普通人很难做到这一点。另外,他还能很快地猜出电影的情节,听说鬼魂都能够轻而易举地看穿别人的心思。
    我有些慌张,这些年来我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恐慌。但是无论如何我得将这件事做完,山姆一定在看着我。
    劳葛斯似乎早就料到我会再次到来,他拄着拐杖,站在开阔地中等待我。
    我有些紧张,扶登山杖的右手哆嗦个不停。
    我思量着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但没等我开口,劳葛斯主动向我道别,他望着我说:“我该回去了,感谢你为我讲电影上的故事。”
    我的心头颤了一下,我的声音一定也在哆嗦,“你要去哪里?”其实我猜他去的地方一定是冥界。
    “那是个非常遥远的地方,远得你无法想象。”他边回答边抬头望了望天空,虽然是白天,但有一弯月亮隐隐约约地挂在那里。
    “劳葛斯,你到底是……”我鼓足勇气问他,但话没说完便被他打断了。
    “我就要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劳葛斯幽幽地说,“我就要告诉你你所不理解的东西。你不必吃惊,你只要安安静静地听就行了。”
    我点点头,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我只是一个大脑。”劳葛斯说。
    我完全不明所以,愈发疑惑地盯着劳葛斯。似人非鬼的劳葛斯已经让我的头脑接近崩溃。
    劳葛斯没有理睬我的反应,自顾往下说:“我是个货真价实的大脑。起初他们以为计算机能够掌控一切,但后来接连不断的事故让他们认识到只有大脑才能够分析、归纳和判断。面临新情况和复杂危险的境地时,只有大脑能做出最明智的抉择。大脑是宇宙用150亿年时光研发出的最精密的计算机,而他们用硅和金属制造出的那些玩意儿只不过是会存储、会运算的简陋的玩具。”
    无论劳葛斯说的话有多么奇怪,我都得往下听。
    “于是他们决定仍旧用大脑来主控飞船,那些硬邦邦的计算机只作为辅助工具来计算轨道,存储信息。
    “大脑本该是属于某个躯体的,可是那些躯体得吃喝拉撒,跨越星际需要几十年、上百年的时间,一个活生生的宇航员在这漫长的时间中所需的给养是难以想象的,飞船根本无法承载如此大的负荷。为了保证飞船能以亚光速航行,他们不得不砍去那些旁枝末节。”劳葛斯轻轻叹了口气,“于是只留下了大脑,一个大脑只需要很少的营养液就能够长时间存活。他们从某个甘愿为太空探寻事业牺牲的志愿者的身上取出了完整的大脑。我就是那颗大脑。”
    我紧紧盯着劳葛斯,难以置信他说的话,他并不介意。
    “他们的决定是正确的,我操控着飞船穿越了望不到边的尘埃云,穿越了狂暴的宇宙射线和电磁暴,还有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小行星带和巨星体的引力深渊,第一次到达了如此遥远的地方。那些前所未有的危险是计算机无法应对的,只知道遵循预设程序的它们会不知所措,只有我凭借着镇静、果断,凭借着取舍、判断、甚至是第六感般的直觉,一次次地让船体化险为夷。
    “尽管如此,遍体鳞伤的飞船还是出现了难以预料的故障。辅发动机时断时续,难以正常运转,主发动机无法减速,迫不得已,在接近这个星系时,我同飞船主体脱离,让它继续以亚光速消逝在苍茫空间中,而我躲在逃生舱中凭借惯性进入恒星轨道,巧妙地运用几颗行星的引力调整姿态,最终坠落在了这里。这是他们的目标行星,这片开阔地就是被逃生舱冲击而成的。时间过去了几百个行星年,陨坑已经快被泥土填平了,上面都长出了树木。”
    劳葛斯回头望望身后的凹地,神情显得很疲惫。
    我的头脑早就混乱不堪了,我原本只想弄清楚他究竟是不是一个含屈衔冤的鬼魂。
    他接着说:“成功着陆之后,行星的精确坐标被自动发送出去了,逃生舱携带的那点燃料在机动和减速时早就耗尽了,它再没有任何机动能力,而我只是一个不能动弹的大脑,只能待在罐中等待死亡。”
    劳葛斯的神情变得痛苦,“他们犯了一个错,他们疏忽了一个事实。我是一颗活生生的大脑,大脑不仅仅会指导飞船勇往直前,它也会感到孤单和沮丧。他们没有给我准备一个伴儿,也没有准备什么像样的娱乐装置。我像个囚徒一般在百无聊赖中苦挨,时间快要将我摧残疯了。
    “我觉得自己就快要死去了,这么多年来山顶上只有昆虫和飞鸟飞过,只有一些毛茸茸的小野兽爬过,它们简单的思想并不能稀释我的孤独。后来,终于来了一个人,他是个黑皮肤的大个头,他就是山姆。我像是遇到了救星一般欣喜若狂,我期盼他能够为我带来人类的讯息,并且能为我带来欢娱。我之前喜欢看电影,我的躯体,那位志愿者从前经常看电影,我想知晓这个陌生世界的电影都在讲些什么。”
    我的身体猛的一震,山姆是为了劳葛斯才走那么远的路到乐开怀电影院里看电影的,莫非是劳葛斯这个要么是鬼魂要么是异形的家伙控制了山姆的大脑。
    “是你胁迫山姆去看电影的吗?”怒火让我变得勇敢起来,“我听说军方现在可以用电磁波控制人。”
    “我了解你所说的那种技术。”劳葛斯不动声色地说,“它最多只能让人昏昏沉沉,并不能真正地控制人。要想控制一个人的意识必须要在他的大脑中输入指令,而往大脑中写入信息是非常困难的事情,电磁波根本无法完成,唯一可行的就是精确操控大脑的突触。”
    不用再怀疑,眼前的这个劳葛斯绝非农场中的那个以搬运石料为生的劳葛斯,兴许他也被自称是异星大脑的怪物所控制,怪物借用了他的躯体或者是尸体。
    异形劳葛斯接着说:“任何记忆都有它的物理基础,计算机是通过控制电路来改变磁芯的正负极性写入信息,形成记忆。大脑形成记忆的现实基础是突触的连接。大脑中有上千亿个神经元,每个神经元都通过多个突触与周围的神经元形成网络连接。当大脑通过眼睛、耳朵、鼻子、肢体等感官接收到新的信息后,某些神经元就会生长出新的突触,相互连接,从而形成记忆。某种连接网络就代表某个记忆。突触的连接方式是非常复杂的,不同的信息会引起不同的连接。不过,经过漫长的研究,他们发现相同信息在不同大脑中的连接方式是一样的。尽管每个人的大脑在重量、沟回深度等指标上存在差别,但深入到微观结构后就会发现它们是毫无二致的。一个人接收到新的信息后,他脑中的上千个神经元的某几万个突触形成网络连接,另外一个人接收相同的信息后,他脑中会形成一模一样的网络连接,其搭建网络的具体的神经元和神经元中进行连接的具体突触如出一辙。
    “这是一个意义重大的发现,它意味着信息是可以用逆向操控的方式来写入大脑的。一个盲人,尽管他看不到星星,但只要能获取正常人见到星星时大脑中神经元突触的连接方式,就可以以它为模本来人工连接盲人大脑中相同神经元的相同突触。如果能精准地完成这些连接,那么盲人的脑中会形成清晰而真实的星星的画面,清晰得就如同他亲眼看到过一般。
    “起初,人们以为人工连接突触难于登天,大脑中有一千亿个神经元,每个神经元又通过若干个树杈一样的突触与周围的几个神经元相联系,操控数量如此惊人的盘根错节的突触,就好比要在同一时间内毫无差错地人工连接好几千亿根电话线。后来,他们发现事情并没有想象的复杂,神经元各有分工,某个信息和某条指令并不需要调动所有的神经元和神经元突触,比如说‘吃’这个信息只需要动用1 000个神经元的6 000根突触。这意味着,要向人脑中输入某条简单的指令,只需要连接为数不多的神经元突触就可以实现。
    “他们早就了解清楚了具体词汇和具体信息所对应的神经元和神经元突触,通过核磁震荡成像,他们用频率、剂量不同的射线精确辐照这些神经元,刺激它们在受控部位分泌神经递质,递质会像胶水一样让突触形成连接。所有的突触连接都精准地完成后,信息写入也就实现了。
    “起初,这项技术被用在失明、失聪的人身上,通过人工操控突触,即便是没有眼睛和耳朵,他们也能够清晰地看到世界,听见声音。后来,他们为这项技术找到了更大的用途,那就是帮助我获取信息。我只是一颗大脑,没有眼鼻耳舌等感官,船上的摄像头、感应器和能够用辐照精确控制神经元的机器便是我的感官。它们将船外的情况用人工连接突触的方式告诉我,我来进行观察、分析和抉择。我说过了,通过长时期的实验和积累,他们已经形成了准确而完善的突触连接数据库,某种连接代表哪个词汇,某个网络代表什么信息在数据库中一目了然。正是因为如此,我能够像一个完整的人一样获知外界的一切,指引飞船跨越星际天堑。”
    劳葛斯所说的这些深奥的东西我闻所未闻,不过接下来,他提到了山姆。
    “人工操控突触的技术才是名副其实的脑控技术,我们可以往一个人的大脑中写入某个信息,尽管他从未见到过它,听到过它,也会感觉如同亲历过那些情形一样。这样的技术可以让一个人在睡眠中就掌控某项技能,也可以让他轻而易举地被人控制,变成傀儡,他无法分清自己接触到的事情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项技术被严格控制,普通人根本无法获取突触数据库中的信息,也无法获得那些珍贵的辐照机器。”
    劳葛斯又回到最初的话题,“见到山姆后,寸步难行的我打算运用这项技术来了解你们星球的一切,逃生舱中仅有几个简单的摄录设备和感应器,它们没有行动能力,只能将舱体周围的有限的信息写给我。我指令辐照机器扫描了山姆的大脑,地球人的大脑同样是一个内容丰富的突触数据库,那些复杂而稳定的连接代表着一个个记忆。救生舱中的计算机源源不断地扫描山姆脑中的突触连接网络,逐一进行译解。一叶知秋,要了解一颗行星,只需了解它孕育的一个智慧生物就足够了。通过读取山姆大脑中记忆,我对你们这里的一切有了充分的认知和了解。这里的物种形态、社会结构、文明类型、地理构造等尽被掌握。了解这颗行星的任务轻松完成之后,我打算继续利用山姆的大脑让我自己好过些。
    “我说过了,我喜欢电影。如果那些摄录设备能够直接飞到电影院里记录下整部影片然后回来通过辐照机器传送给我就好了,可是它们被牢牢固定在舱体上,寸步难移。
    “唯一可行的就是让山姆到行星上的电影院中观看电影,等他回来后,辐照机器扫描他的记忆再通过人工连接突触的方式传递给我。
    “非常值得庆幸的是,尽管身处两个世界,山姆的大脑同我们的大脑相差无几,计算机只要对突触编码进行简单的矫正就行了。看来,不同星系中的物种也是同源的。
    “辐照机器辐射了山姆电脑中的部分神经元,写入了要他到电影院中看电影并且回到原地讲述电影情节的指令,是我控制了山姆。扫描过程中,我发现山姆最信赖的是一个名叫劳葛斯的残疾人,劳葛斯心地善良,他曾经为人人轻视的山姆买过几只DQ冰激凌,这给山姆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为了让操控更加牢靠,我安排辐照机器在山姆的脑中操控同劳葛斯有关的那些神经元,在山姆的脑中写入了劳葛斯同他交谈的幻象,山姆以为自己真的又见到了劳葛斯。劳葛斯告诉山姆他并没有死,只是暂时躲在这里,他恳求山姆去山下看电影,然后回来讲给他听。
    “山姆心甘情愿地去看电影,他是出于对劳葛斯的真诚和感激才这么做的。他是个热心又忠厚的人,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突然间我有些明白了,柯蒂斯农场中的劳葛斯确实已经死了,山姆见到的劳葛斯,听到的劳葛斯的声音只是来自异星的大脑用魔法般的技术在他的头脑中造出的幻象。还有此刻站在我眼前的劳葛斯,他并不是鬼魂,他根本不存在,异星大脑同样在我的大脑中制造出了几近真实的虚声幻影,我以为自己真的看着劳葛斯,但实际上眼前空无一物,摄录机之所以无法拍到他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劳葛斯仍旧在开口说话,我知道这不过是辐照机器正在用各种射线在我的脑中匆匆忙忙地连接突触。
    “后来,山姆再没有来过,辐照机器只有在近距离才能够控制人,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也无法将他唤来。没有了山姆为我带来的电影故事后,我再次陷入了孤独无聊中,我苦苦煎熬,苦苦等待,可是20个行星年中山姆再没有来过,也再没有一个人来到这里。见到你后,我欣喜若狂,你的大脑中有很多影片,而且你可以像山姆一样帮我去看那些新的影片。有了这些电影,时光就不会显得如此漫长了。我喜欢你们拍摄的那些电影,它们非常天真,甚至有些滑稽,但它们很能打动我,带我回到了一个非常久远的年代,那个时候,我们那颗小小的行星刚刚脱离蒙昧,走上漫长的开化之路。”
    我没有注视劳葛斯,我知道那只是一个幻影,我望着开阔地,异星大脑和它的逃生舱一定就埋在下面。
    一阵山风呜呜地吹来,拂过我的面庞,但愿它是山姆刚刚经过。
    我有些黯然神伤,我知晓了这个跨越了20年漫长时光的故事的结局,可是我多么怀念这个故事的开端,那个时候,憨厚的山姆用能照出人影的大眼睛看着我,细声慢气地说:“先生,我只有一半钱……”
    不存在的劳葛斯最后对我说:“他们来了,因为有我发回的行星精确坐标和轨道,他们派出的另一个大脑探测器只费了很少周折便到来了,它能与我的逃生舱接驳,让我返回故里,对他们而言我将是最珍贵的资料。我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回去,真的从未想过。在离开之前,我应该告诉你们真相,我不该再向你隐瞒什么。在充分接收我脑中的所有资料后,他们还会继续同你们这个世界接触的,他们会了解得更多。”
    我点点头,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我向异星大脑提出了一个请求,那就是让我再看看山姆。它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像是突然从林间走出来一样,山姆站在开阔地上,手中拿着一串鲜红的树莓,慢吞吞地对我说:“先生,好久没见您了,这是我为您采摘的树莓。”山姆的模样丝毫未变,他的那双大眼睛中噙着光。我知道眼前的一切只是我脑中的幻象,然而我泪如雨下。
    一直到后来,一直到米切尔、赫尔曼、艾森伯格这些公寓里的老家伙相继死去,而我却安然无恙的时候,我才重新又忆起了异星大脑。我没有像他们一样接二连三地生病,见鬼的是我连普通的伤风感冒都没有得过,我渐渐变老,可身体始终健康的就像是一株加州巨杉。我可以肯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了,我一直活到了105岁,直到这个时候我仍然精神抖擞。我猜这一定是异星大脑用某种方式帮助了我。
    大约在107岁的时候,我的身体产生了一些变化,这种变化我能感觉得到,仿佛一股清泉正从我的身上往下渗漏,它越变越少,最后干脆点滴不剩了。与此同时,我开始感冒,并且感到吃力和迟钝。那种阻止我迈向死亡的神秘力量消退了,我终于像普通人一样生病、衰竭。
    我清楚自己该抓紧时间做些什么了,在护工的帮助下,我去了趟明尼苏达,从前居住的那座白房子荡然无存,儿时的印迹根本找不到了,不过那里依然美得像个天堂,葱葱郁郁的树木随风轻轻摇摆,五颜六色的野花安静得就像是天上的星星。我还重返了格林山顶,从前平坦的开阔地变成了一个深坑,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从那里钻了出来。
    到了108岁的时候,我的身体迅速地衰朽了,我戴上了呼吸机,躺在床上几乎不能动弹。老实说,这样的日子非常难挨,但想到既然世间真的存在外星生命,就必然存在无所不能的造物主,他们可以创造一切、洞悉一切、审判一切。“一粒麦子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我是落在神的宽广的土地上死去的,我一生的言和行仍旧会生长出更多的芽。想到这些我就又变得宁静了。
    我总算熬过了冬天,在我迈入109岁,在嫩芽开始从外面的土里钻出来的时刻,我终于要踏上归程了。马歇尔医生为我做了最后的检查,他一直皱着眉头。护工克里斯蒂娜问我还有什么心愿,我费力地断断续续地对她说:“如果可能的话,我想看一场电影,我想看一部老片子,它叫《稻草人》。”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我想起了山姆,他是我这一生中遇到过的为数不多的忠实、善良、安静得就像是明尼苏达的树木和草叶的人。
    那些古老的拷贝和放映机在这个时代早就不存在了,克里斯蒂娜从电脑中调取了这部影片,用投影机为我在屋子里放映。
    当熟悉的光影出现在眼前时,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时光过了这么久,但它仿佛只是短短的一瞬。有些失真的声响中,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但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个黑皮肤的大个头正默默地站在我的身后,他的身上发着微弱的光,那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正盯着这部久违了的《稻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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