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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幻》

开博时间:2016-07-01 14:4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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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新意 刘啸

2013-02-18 11:20:47

    办公桌上的向日葵刚发芽,小盆里的绿叶吃力地顶起两片未脱落的瓜子壳,像刚出生的婴儿没来得及剪断脐带,拖着胎盘诡异地蹒跚。湿热的空气在叶片间缓缓滑动,时不时扰动一下叶面上刚长出的细嫩绒毛。
    正在看稿子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我一激灵,歪头一瞅号码,又是那位高不成低不就的作者打来的。
    “小西老师吗?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有一个新的想法……”电话那边的声音和以前一样急匆匆的,但还是挺有礼貌。
    “嗯,说吧。”我顺手在电子文稿上画了个叉,写上批语“没有新意”搁一边,又打开了一份新稿子。
    “我有一个新的构想:我们人类其实生活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我们看到的、听到的、摸到的、全是假象……”
    “《黑客帝国》的设定。”
    “不不,人类身边混杂着许多伪装得和我们一样的生物,在时刻监视着我们……”
    “《黑衣人》的设定。”
    “还有,他们唯恐被我们发现。一旦露馅,他们就会灭口,杀死人类以保守秘密……”
    “《黑暗森林》的设定。”我摇摇头,声音中带着一丝失望,“小王啊,有点新意好不好?写科幻最讲究的就是创意。没有好的创意,遣词造句再得体,也只是个漂亮的花架子。前半年里你的四个短篇,都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毙掉的。明白吗?”
    那边语气一下变软了。
    “抱歉,小西老师,我只是忽然有一些模糊的想法,觉得有可能借此拓展成一篇科幻小说,不过也可能还不成熟……”
    我的语气顿时变得严厉起来。
    “模糊?要是你觉得没有想清楚创意,或者电话里很难说清楚,你可以先把它写下来,再通过互相交流的方式将它细化。如果你想明白了创意,却不能让我觉得你的点子很成功,甚至根本没有让我了解它,那你的想法就完全没有意义。而且,我要以一个编辑的身份提醒你,如果你一下想到好几个创意,我不建议你同时硬塞到同一部短篇作品中,那样主次不分,浪费了点子不说,作品质量也会下降,变得难以控制。”
    “我知道。这样吧,小西老师,我们找个地方见面谈怎么样?”
    “见面?”我的声音里有一丝意外。
    “是的,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我就是想详细描述一下我的想法,请你指正一下。”
    “那,好吧,下班后?最好离我这近点儿,要不就这边山脚下,那地方……哎呀!一时想不起来叫啥名了。”
    “好的,青芝坞,我去订个座,下班后见。”
    青芝坞,很美的名字。

    五点整,我伸了个懒腰,轻轻站起来,慢慢收拾好东西,拎上包悄悄往外走。 
    “小西,又要准点下班?”路过总编办公室时候,总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赶紧停止了蹑手蹑脚的模样,陪笑着站直了身体。
    “啊,有位作者比较有潜力,约好见面聊几句。”    
    “又要见作者?我说小西,吃了一个好鸡蛋,有必要见母鸡吗?安心做好审稿工作就行了,何必总是开什么见面会呢?那作者男的女的?多大了?有什么作品?”
    “呃,男的,还年轻,有些灵气。按您的标准来说,他蛋还没下出来,我这是去催产呢。”
    “行了,去吧去吧。抓紧点,这个月业绩可别垫底。” 
    “遵命。”我吐吐舌头,抓起包,一溜小跑下了楼。

    青芝坞离我上班的地方不远,穿过几条林阴密布的小路就到了。几座小山围在城市的一角,像案头上摆着的一座微型屏风;一道小溪从山间流出,蜿蜒穿过竹林丛生的山谷,汇入喧闹的都市,小溪两岸是本地居民建的许多小茶馆、小饭店,小王预订的那一家正在路口不远的地方。
  小王提前到了。桌子摆在室外,两碟凉菜,四份点心,一壶龙井。我一坐下来就急急忙忙地抓起杯子灌了两口。
    “小西老师,平时你们杂志社工作很忙吧?”
    “还行。”我的回答很简洁,等于什么也没说。
    他似乎有些窘迫。正在喝水的我感觉到了他的沉默,抬头一看,不禁一乐。
    “行了,别客套了小王,赶紧说说你的想法,我们讨论讨论。我可是冒着被我们亲爱的秃头总编教训的危险跑出来的,我的业绩就指望你们这群年轻作者了。”
    “嗯,是这样的。我设想,我们人类社会其实是一个被圈养的虚拟世界,但又被渗透了。进来的人,是外部世界来的饲养者,可能是外星人。两种人,不,两种角色混在一起生活,外部世界的人被严格禁止向人类暴露身份,否则知情人就要被消灭。然后,我设想,外部世界的一位男性角色,在和一位虚拟的人类女孩相处过程中,爱上了这个女孩,但又为种族不同或者说是本质不同而痛苦,加上又不能坦白自己的身份,更是备受煎熬。后来女孩在一次偶然的事故中,发现了他的秘密,于是——结局我还没想好,不过,我个人倾向于悲剧。”
    虽然有过几次电话交流,但小王还是略有些拘谨。我认真听完了他磕磕巴巴的介绍,考虑了片刻,才开口:
    “在评论你的创意之前,我想先问个问题:‘什么是虚拟?’”
    他有些意外。
    “虚拟?虚拟就是不真实吧,是通过某种技术手段来模拟现实。”
    “不完全对。”我开始侃侃而谈,“如果按现在流行的说法,给圈养的大脑以某种电流或其他刺激,让大脑产生视觉听觉触觉,认为自己在真实世界里,这就叫虚拟的话,那么,我们又怎样定义‘非虚拟’?就像《黑客帝国》里脱离母体后的锡安城,你又怎么知道它不是另外一个母体?我们只有通过感觉这一种途径来了解世界,既然它可能是骗局,那么,我们向往的‘真相’难道就不可能是另一个骗局?”
    “那……小西老师,你的意思是?”
    “世界因为你的观察而存在——我这么说可能有些唯心,换个说法:世界因为你的观察它才表现出你观察到的样子,而它实际是什么样子,我们谁都不知道,甚至我们连‘实际’两字的精确含义都不知道,因为我们只有感觉。有区别的,不过是感觉到的仿真程度的高低而已。”
    “我明白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一点:人类世界无须虚拟,否则,经不起推敲。”我又咕嘟喝了口茶,“下面说第二点:外来角色。”
    “嗯。”小王大概已经被我的口若悬河给折服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期待样子。
    “人类社会中有外来角色这一点,本身也没有太大的新意。”我又给他泼了点冷水,看着他略带失望的表情,觉得很好玩,“不过,可以细化完整,争取找到突破口。——人类社会无需虚拟,但你可以替人类社会设定一批更高层次的管理者或渗透者,负责阻止人类的越轨行为。你不仅要在作品中贯彻这一原则,还需要设定典型渗透者的角色特征、性格行为、意识形态,最好再定一整套渗透者对于处理各种越轨突发事件的方案。你知道吗?完整严密的科学逻辑是科幻所追求的一种境界,即使没有现实内容来验证,依然充满魅力。”
    “那岂不是需要较长的篇幅?”他面露难色。
    “篇幅是根据你的细化程度而定的。刚才我说的也只是一种理想状况,在短篇中确实比较难体现。你可以退而求其次,在渗透者的角色特征上做文章,争取写出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来。至于后面你说的爱情故事,我不妄加揣测,这块你处理得肯定比我想的要好。”我笑笑。
    “那……渗透者……”他迟疑地回味着我刚造出来的术语,“我该怎样虚构他的角色特征?”
    “那就是想象力的事情了。”我哈哈一笑,一甩头发仰靠在椅背上,抬头望着天空,“想一想,你身边的人,哪怕是最亲近的亲人朋友,都有可能属于一个完全不同于人类的神奇种族。你从他们身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他们却完完全全了解你的每一丝一毫……”我又把身体前倾,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盯着他,“而且,最可怕的是,你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对你下手,更不知道会以何种方式下手。”
    他脸色一僵。我敢打赌,他脑海里甚至掠过了一丝恐惧。
    “这种人,他可能是台上讲课的教师,可能是开公交的司机,可能是农夫、门卫、清洁工,甚至可能是路上的一位匆匆行人。比如,你后面的服务员……” 
    一位身穿制服的服务员拎着热水瓶正走来给前面的另一桌客人续水。小王听见身后的动静,一下呆了,紧张地回头看。
    看见他的举动,我忍不住笑得捂住了嘴。小王醒过神来,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下明白了吧?社会上的各种角色,世间百态,都能用于科幻。每个人都可以是渗透者,你只要选准了角色,再把科幻的设定栽他身上,就能塑造出生动的人物了。”我摊摊手,露出一副“就这样了”的样子。
    他如释重负地出了口长气,却又微微皱起眉头思考,目光也开始扫向路上的行人,似乎在研究哪种角色才适合他的创意。我知道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便懒散地靠在椅背上,什么也不说,只静静地等着。周围的竹林在沙沙摇动,隔着层层翠幕传来小鸟的鸣叫,氛围很是恬淡。路上不时有小车驶过,激起的片片尘土被风吹得四散飘扬,许久才飘落在溪边的青草地上,让草儿更加灰头土脸。
    他四处张望,像是要用目光扫描整个宇宙。最后他的眼神竟然直勾勾地定格在了我的脸上。
    “干吗?我脸上有东西?”我有点心虚。
    “就你了!”他兴奋得一拍桌子,我却心里一沉。
    “什么就我了?你想到啥啦?”
    “太好了,就这个点子!”他像来了灵感,滔滔不绝,“我想好了,只有爱幻想的人才可能揭示人类社会被渗透的真相,而渗透者为了对付他们,一定会伪装成最接近幻想者的人。什么人爱幻想?孩子们暂且不说,我们写科幻的,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伸手指指他自己,又指指我,“每一个科幻作家的作品,首先都要经过编辑的审校,所以,你们这些科幻文学的编辑,才是真正的渗透者!你们收集幻想、引导创意,去掉那些和真相无关的,只留下接近真相的,然后找到他们,动手,嚓。——就像现在,你对我!”
    我张大了嘴,愣住了。
    半晌,我才反应过来。
    “我说小王,你也太能掰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必须承认,这是个好点子。只不过,嚓地一声杀掉你,太残酷。我不会这么做。”
    “那你会怎么做?”小王似乎迷上了这种想法,甚至探过头来认真地盯着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掏出个闪光灯让我失忆?别忘了,男女主角可是还有爱情故事的。要是忘记了,后面的戏码就没法继续了。”
    “哼。闪光灯只是电影里的幻想,根本没法做到。”我不愿服输,继续反击道,“倒是你,既然想让我做女主角,那你的这位男主角就得好好雕琢雕琢,别胡子一把邋里邋遢的,一般人我可看不上。”
    “好!”他一跃而起,“谢谢你小西,我知道该怎么写了。我这就回去赶稿子。”

    夜幕已经降临,我们离开了青芝坞。回家的路在山坡的另一边,这条路更加静谧幽深,绝少行人,不远处郁郁葱葱的竹林失去了白日里的青翠,巨大的黑色剪影仿佛凝固的巨浪般蓄势欲动,却又不动声色地原地徜徉。
    走过这片竹林时,我不经意地放慢了脚步。泠泠的风从枝叶间穿过,摇动青竹们修长的身躯,像在演奏一首轻柔的乐曲。现在这首乐曲正接近尾声,一幕奇妙的舞台剧即将终结。
    路口。
    “小西……老师,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住得不远,几步就到了。”
    “天已经黑了,你一个人回家不安全…………”
    “真不用。”我打断他的话,“快回去写作吧。刚才的点子,不写下来就冷了,我还希望能真的当一回你笔下的女主角呢。”
    “谢谢你的鼓励。我走了,有空再给你电话。”
    “好。”
    我挥挥手,站着没动。四周正逐渐变得安静。
    “小西,你还有事?”他看着我,似乎觉得有些奇怪。
    “呃——没有啦,再见。”
    “那,再见。”
    他微笑着挥了挥手,转身。
    此时,风打着旋儿慢了下来,附近空气中的紊流齐齐消失,只有微弱的层流像情人的手在温柔地抚摸肌肤。没有其他行人路过,昏黄的路灯下是一片没有噪音的静寂,就连遥远山背后的各种鸟类也暂时停止了啁啾。
    来自大千世界的扰动,在这一刻降到了最低。
    这一瞬间,我终于动手了。

    我手里弹出了一根细得人类肉眼无法看见却又异常坚韧的丝。我手腕轻微地抖动,让挥出的丝躲开空气中的大颗尘埃,准确而迅速地刺进了他右侧耳后脖颈处。因为极细极快的缘故,他甚至连“像被蚊子叮了一口”的感觉都没有。我清楚地看见丝避开了皮肤上可以带来触觉的毫毛,穿透了他的表皮组织、真皮组织、肌肉组织,从毛细血管的缝隙中挤过,直直陷入颅骨。接下来,我手腕继续轻微地发力,让丝穿过颅骨这道人类身躯上最坚硬的屏障,进一步刺入了他的大脑。
    这一切都是在极快的一刹那完成的。
    从此刻起,我的工作才正式开始。

    这是一场比地球上任何脑外科手术都要精密得多的战役,虽然同样的战役在漫长的人类历史长河中我做过无数次,但我仍不能掉以轻心。在我全神贯注地控制下,这根比毒蛇还要灵活、比闪电还要迅速的丝越过了脑脊液的海洋,在他的脑组织中蜿蜒前进,靠抖动出的精确弧度躲开不必要的神经元,直扑向大脑深处的特定沟回。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地球人的大脑构造了,我只耗费了不到一毫秒的工夫,便轻而易举地在他们称之为海马体的短期记忆控制区里找到了刚才谈话留下的记忆神经元,然后用极其细微却又无比精确有效的动作操纵丝,在百分之一秒不到的时间里,迅速切断了其中的19 597个我认为和本次抹除行动有关的化学键。然后丝掉头转向大脑皮层的中长期记忆区,抚平了3 028个可能和本次记忆转存有关的神经元触突;最后为了安全起见,我还轻微调整了他大脑中控制理性与创意思维的区域,降低了部分大脑灰质层中一种特殊的酶的活性,以确保没有后患。
    完成一切后,丝悄然退出大脑,离开了颅骨、肌肉和表皮,依然毫毛都未曾触碰一根,我相信他对此毫无感觉。本次手术从我动手到丝彻底离开他的躯体,耗时共0.32秒,比五年前的上一例手术慢了0.04秒,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风重新打着旋儿出现了,山背后的鸟儿们只停滞了短暂一刻,便继续在林间歌唱,竹林中又一次响起了沙沙声。路口的他转身离去,刚告别时的微笑还在脸上漂浮,脚步也不曾停滞,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很好,人类总是如此的迟钝,虽然偶然有他这种个体能用幻想的思维触碰到真相的边缘,但一般只需要我这样简单擦除就已足够,不会对我们构成什么威胁。而且近一个多世纪以来,人类的想象力在下降,需要做这种擦除手术的场合越来越少,手已经变得生疏。我倒是期盼有那么一天,人类因为自残而彻底失去幻想能力,那样地球上也不需要我们这种巡逻者了。只不过在那一天真正到来之前,我仍然需要保持警惕,随时严防各种危险分子,绝不能漏过一人。

    翌日,办公室,电话铃又响了。
    “小西老师,我忽然觉得我在科幻文学方面实在没有什么天赋,我打算换个方向,想听听你的建议。”    
    意料之中。
    “什么?我没听错吧?不写科幻了?”我的声音听起来一定很诧异,“怎么会这样?”
    “昨晚回去想了很久,我觉得吧,我脑子里实在没什么好点子,而且凭空用思维造出一个逻辑严密的世界,对我来说太难了。我可能更擅长的是描写身边现实生活中的各种细节,你说呢?”
    “那……也行吧。”我闭上一只眼睛,随手用丝轻轻拨动桌上向日葵嫩芽上的一根根绒毛,“其实科幻和现实并不矛盾。不过依我来看,如果你不善于虚构,那么纪实文学那方面确实也是一个很好的发展方向。用笔忠实地描绘我们的社会,同样是一个文字工作者的责任。如果选择这个方向的话,我相信你也能取得很好的成绩。”
    “谢谢你的鼓励,我会努力的。那小西老师,再见。”
    “再见。”
    放下话筒,我不由轻轻一声哀叹:看来,这个月的业绩确实又要垫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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