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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幻》

开博时间:2016-07-01 14:43:00

新知...新奇...新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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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太帝国 时怜空

2013-06-18 16:16:18

  “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生来就是为少数人垫脚的。”
      我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肖生的时候他这么说。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语气则饱含某种玩世不恭的意味。
      “这就是现在的社会,如果你不能改变它,那就只好适应它。”他说着礼貌地为我打开了面前带有怀旧意味的铁门,“我叫肖生,代表所有的同事欢迎你,我确定你不会喜欢你的工作,但如我所说,这就是真实的社会。”
      当我从人造太阳发出的耀眼光芒里勉强抬起眼睛,才发现自己真的站在了这里——亚洲大陆最顶级的培基,微阳。
      空气干净,河水干净,如果需要,十个人造太阳可以不分昼夜地将一切点亮。这也是这里所有的草地都绿得格外盎然的原因。
      “我叫浅尾舞,您好!”我微笑,伸出一只手。
  肖生也伸出一只手来,我在他的手心里捏了捏。
  “希望你成功,小姑娘。”结束握手后肖生说。
  “谢谢您……不过,我的原始身体的年龄已经三十七岁,早就不是小姑娘了。”
  听到这个回答,他先是微微愣了愣,接着便在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来。
  尽管这笑容很谨慎,但我依然可以感受到它是真正的笑容,而不是掩饰心情的一种方式。
  “说起来,我的原始年龄好像是五十二岁了,所以小姑娘,我依然希望你可以成功。”

时怜空
 
  从某些方面说,微阳对待我们这样的“培养员”是十分宽容的,比如我的浴室里安装着一面很大的镜子,这当然不在他们的标准配置之内。
      但我想,我需要经常看着我的脸,这样我才能相信发生的一切是真的。
  我从前认识的那些人里,有人在流水线上拧着螺丝,一个又一个的螺丝,有人在养鸡场里数着鸡蛋,一个又一个的鸡蛋。偶尔说话的时候,他们的神情总是平静又安详。我总是忍不住地想,在轰隆运转的商业机器面前,我们就像动物面对人类一样软弱无力。有人麻木,有人绝望。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会有这样的运气,能够脱离蚁巢般拥挤的底层蜗居,有一天站在这里。
      尽管有时候我会有点恍惚,那个镜中的人,她真的是我吗?
  这张脸有着完美的黄金分割比例,嘴唇饱满、鼻尖俏丽,而两只眼睛好像黑宝石一样清亮。但我经常久久凝视的,还是眉毛。那微微飞扬的右眉隐约带着俏皮的意味。我知道,它是我获得今天这份令人艳羡工作的重要原因。
  我抚摸着那道不对称的眉,回想在罗奇的那一天,一个贫穷、消瘦的女人与命运发生了怎样奇妙的碰撞。
  罗奇是一家很大的连锁店,在全世界任何最贵的地段,你都能看见它不断从绯红变幻成碧绿的招牌。
  是的,高级躯体贩售店罗奇,我曾在那里工作。
  我的工作包括打扫水晶展柜的尘埃、整理电子定制单据和引导不同层级的顾客去对应的等候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的生活我究竟过了多久,几年还是十几年,我记得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某个困倦的午后,我拿着窗刷站在店铺外,听见争执的声音从贵宾室传来。
  “我的孙女依然不满意。”
  “对于这次的工作,我们非常重视,一共拿出了六十个不同的方案,不知是什么原因让井上小姐不满意?”
  “她只是不满意。”
  “不满意”这三个字频繁地穿透过门进入我的耳内,而我已经不知不觉间走得离那门很近了。
  我不知道我是为何推开那扇门的,或许我只是一时冲动,又或许我其实早已谋划好了无论如何要抓住这种机遇,在罗奇擦了十年的玻璃窗之后。
  我做到了,甚至,我得到的比预期的更多。
  我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修改了那躯体方案的眉毛,让脸不对称。
  “对称与黄金切割是当今躯体定制行业通常的做法,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不容易被挑出毛病,”我记得我这么阐述着,“但是,美好与完美是两个词,很多时候,只有生动的,才会美好。”
  我做到了,经过修改的方案获得了通过。而一个星期后,我又意外地接到了一封来自微阳的电子聘书,提供的职位是“培养员”。
  在看到它的那一刻,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印下了我的电子指纹。为了摆脱令人厌恶的玻璃窗,为了那过去只敢遥远想象的神秘地方,为了那信函末页印着的金色数字——我将获得的酬劳。
  当然,也可能有一部分很微弱的原因,是因为这具我设计的躯体。
  我抬起手,看见右腕那里细密地写着一行小字,“高级定制,罗奇”。
  我也记得第一次与肖生进行远程通讯时的场景——他以一种潇洒的姿势斜靠在椅子上,而他的身后,是一整面熠熠生辉的宝石幕墙。
  “如果可能,你应该来试一试。他们觉得设计者与人造躯体间会有很神秘的联系,或者说,默契。”他说着露出了一个笑容,“而且我了解到你生活困窘,是不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不自觉地低下头,将两个手指伸进口袋破开的小洞里搅动。我很庆幸,由于缺少设备,他不能看见这一边的我。
  他看起来实在太完美了,眉峰的弧度那么恰当,唇角的弧度也那么恰当。
  我不想让他看见一个头发枯黄、颧骨突出、一紧张就会低下头啃咬发灰指甲的我。
  所以最后他向我伸出手来的时候,我没有迟疑地就将手伸了出去,虽然我明白什么也触碰不到。
  


      六点十分,床自动倾斜了下去,对面的灰白幕墙泛出了淡淡的红光,提示写道:
      时间:6:30 a.m.
      坐标:102X,14Y,体能中心
      目标:例行体能监测
      我站起来,在多功能腕表上点了点,那三行字收缩到小小的显示器里最后闪了一闪。
      那么,新生活开始了,是吗?
      时间的安排是合理又紧凑的,我根据腕表的提示,在6:28分到达了绿点的位置。
  体能中心门打开的一刻,我看到了肖生惯常的笑容。
  “将你的检测器贴在这个位置,”他说,随意地指了指嵌在墙壁里的一小块发亮装置,“它在你的手腕上,你应该清楚吧。”
  我点点头,依言走过去照做。
  “心率,正常;血压,正常;血浓度,正常。小姑娘,你看起来不错。”
  我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合理,只好在脸上维持一个尽量得体的微笑。
  “好了,走吧!”肖生看完电子屏上的数据,拍了拍手。
  “去哪儿?”我问。
  “体能训练。”肖生简单地说道,“今天你跟着我,明天开始你就得自己来。你的医生会告诉你一些更加具体的安排。”
  “体能训练?我培养的这具人造躯体在出厂之前就应该完成了相关测试啊。”我跟随着他的步伐跑步出门,同时这么说。
  “那只是器质概念上的,”肖生简单地回答说,“思维与躯体还有一个相互适应的过程。”
  “我还是……”我边跑边说,“不太理解。人造躯体的大脑只是个硅基芯片……用计算机对自然人的神经细胞和神经突触的信息进行扫描和记录,再将所得记录在硅基芯片上进行模型架构,然后移植,对吗?”
  “你了解得倒不少,”肖生看了我一眼,说,“这项技术叫做connetomics,翻译过来是神经连接的意思。”
  “那么,”我想了想,又说,“培养员……这个职业存在的意义是什么?那些使用人造躯体的人直接刻录自己的思维到芯片上再进行移植不就可以了?”
  肖生似乎思考了一会才回答这个问题,他说:“一方面,出厂时的alfha检测仍有万分之一的出错概率,培养员担负了进一步的beta检测职责。”
  “嗯,”我点点头,“另一方面呢?”
  “另一方面,”肖生说着,露出了惯常的那种笑容,“你知不知道一些很老的生物学案例,一个病人接受了器官移植——譬如说肾脏或肝脏后,他会奇妙地‘继承’一些原主人的性格和习惯。生物学尚未完全探究清楚,思维究竟会对载体产生怎样的影响,所以……”
  “所以,这是培养员这个职业的价值?”我问。
  “差不多吧,”肖生说道,“而且,正如一个自然人长期卧床,他腿部的肌肉就会萎缩一样,人造躯体没有培养员看护的话,很快就会因为折旧而不能达到应有的参数标准,等到主人想要使用的时候或许就不能用了。”
  我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沿着宽阔的石板路来来回回跑了几圈,没有更多的交流。
  “漂亮极了。”
  七点四十分,我们结束体能训练后肖生这么说。
  我觉得脸上微微有些发烫,不知道是因为跑了太久还是因为肖生随口的赞美。
  “现在时间是七点四十二分,”他低头看了看腕表,“我得离开了。对于你的安排,上午是神经医学检查,下午的话,井上小姐想要见一见你,有什么疑问吗?”
  我想了想,答道:“没有。”
  “好的,”肖生说,“详细的时间表可以从你的腕机上查到,至于下午的会面,我个人想提醒你一句,井上小姐可是一位挑剔的女士。”
  “谢谢您。”我说。
  “嗯。对了,二层有一个图书室——如果你需要打发时间的话。”
  他说完便很快地走了。我调出腕机上的安排看了看,神经医学检查一个小时之后才开始,我想这意味着我可以自由活动一会了。
  我没有迟疑太久,动身往图书室走去。
  与一楼不同,二楼的风格是完全复古式的。我望着图书室里那高至天花板的八排巨大书架,不由感慨,那个我只匆匆瞟过一眼的井上先生,他是如何搜集到这么多纸质书的。
  沿着书架只走了半圈,我就瞥见了那本很特别的书。很厚重的一本,封皮是黑色的,外围镶着一圈褐黄色的边。
  我半蹲下去,费了些力气才将它取了出来。
  厚厚的纸张呈现出陈旧的黄色,然而却并不显得脏。我略略翻了几页,好像是某种叙述体裁的小说故事,抬头看看陈列它的架子,却没有钉那种上面刻着字的铜质标签。
  我摇摇头,站起来想要将书再放回去。一行字却在这时候跳进了我的眼帘。
  ——凡有的,还要加给他让他更多;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
  我将本已半合的书打开,盯着那行字目不转睛。
  凡有的,还要加给他让他更多;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
  腕机就在这时忽然发出通红的光芒。
  我吓了一大跳,这个小东西通常只发淡淡的绿光做提示,这还是我头一次看见它换成这样的颜色。
  “你干了什么?”
  我一惊,慌忙将手里的书塞回架子上,抬起头,看见肖生皱着眉头站在门口。
  “没,没什么。”我说,竟有些结巴起来。
  “就在刚才,你的腕机报了警。”肖生走过来,不怎么客气地将我挤远了一些,“这是什么?”
  我尴尬地站在一边,看他毫不费力将那本胡乱塞进去的书找了出来,很快地翻动。
  “《圣经》。”肖生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我勉强在脸上维持住一个僵硬的微笑。
  “好吧,”肖生将书退回去,说,“这确实是一本值得你盯着某一句话看上两分钟的书。”
  我抿抿嘴唇。
  “不过我觉得有必要警告你,”肖生说这话的时候点了点手上的腕表,“这里是微阳,学会多约束自己的行为,明白吗?”
  我瞬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是说,这块表同时是个监控机器,它是不是能扫描到……”
  “浅尾小姐!”肖生严厉地打断我,“我刚刚才告诉你,学会约束自我,不要进行任何不适宜的、有可能损害培养体的行为!”
  我低下头,将后半截疑问咽了回去。
  “记住我说的,”肖生继续说,“监控的人不会总是我。”
  我抬起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
  “好了,”他又露出了惯常的那种笑容,“医疗中心离这里并不近,你靠脚走的话,最好现在就出发。”
  我点点头,跟随着他一前一后走出了体能中心,在门口礼貌地与他告别。

 

      因为腕机报警的事,我一直有些心神不宁。我当时很想问肖生究竟这种监控严密到了什么地步——实际上,我怀疑这个东西可以监控到我的思维。
  毕竟,我已经不再拥有富有皮层和细胞组织的生物型大脑了——现在控制着躯体活动的是一个包含了千亿模拟神经细胞和万亿突触的硅基操作系统,它要跟其他的硅机系统建立联系,再容易不过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岂不是最隐秘的想法都会暴露在别人面前,实在太可怕了。
      我一路上胡乱地想着,直到在接待中心C5201室门口进行腕机确认。
      与图书馆的风格非常不同,这间接待室装饰得富丽堂皇。整面的墙面贴满了粉红色的水晶,紫罗兰色的沙发从门一直延伸到窗边,我小心地按了按它,感到它的表面如同皮肤一样富有弹性。
      想起肖生上午的警告,我没有坐下来,而是找了一个位置站定了,低头看腕表上的时间。
      井上小姐与我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两点钟,不过现在看来,她迟到了。
      我在房间里站了半个小时,觉得百无聊赖。说真的,在我过去的岁月里,还从来不曾拥有哪怕半刻的闲暇。我曾经的上司秦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够干净,不够!”
      我抬起右手,又看了看腕上那行字。
      罗奇定制。
      “你们应当庆幸,”秦经常说,“你们在为罗奇工作,站在产业的巅峰,服务的对象全是最尊贵的客人。”
      可不论他将这话说多少次,我都在心底里认为,什么巅峰和尊贵,与我们这种睡在公司不足三平米休息间里的底层雇员,没有分毫的关系。与我们有关的,只有水晶展柜上的灰尘和他无穷无尽的“不够干净”罢了。
      我嘲讽地想着,不由向门那里走去。我想透透气。
      每当秦向我大吼“不够干净”的时候我都会想出门去透透气,然而过去我并不敢这么做,因为出门便意味着要向全球空气有限公司支付费用,而我没有钱。
      我将手放在门把上,正在思索应该旋转还是按压的时候,门忽然向外打开了。
      我一个趔趄,扶住门框才没有让自己一头栽到地上。
      “你是浅尾舞?”一个声音问。
      我慌忙站直了,向着来人点点头。我想她正是井上小姐。
      井上小姐不满地看了我两眼,径直走进了房间。
      “跟我进来。”
      她的躯体是罗奇RS系列的产品,特征是身材瘦高。此外眼睛一定是经过定制处理的,与冷蓝色的眼影配合在一起很有几分迷离的意味。
      井上小姐靠在沙发上,点起了一根薄荷香烟,“听说你过去是罗奇的二十级雇员?”
      “是。”我尽量礼貌恭谨地回答道。
      “祖父说,”她用染成银色的指甲优雅地弹了弹烟灰,“你很有胆量,所以我们应该考虑给你个机会。”
      “谢谢井上小姐。”我说。
      “虽然我本人,”她抽了一口烟,不紧不慢地说,“更倾向于选择那些从专业学校里毕业的培养员,他们无疑受过更加良好的教育,也有更优秀的素养。”
      “我为罗奇工作了十多年,”我深吸一口气,将准备好的说辞背诵一般说了出来,“我对这个行业并非一无所知。而且,如果您认为必要,可以去人口总署查看我的人格测试报告——我被认为是十分适合培养员这种类型的工作的。给我一些时间,我很少让人失望。”
      “好吧,”过了一会,井上小姐抬起纤细的手指在扶手上弹了弹,“那么你知道,新近流行的躯体是哪种型号?”
      “非定制型号中最受欢迎的是OU-254,”我飞快地答道,暗自庆幸查阅过相关的资料,“当然,花麦公司的TI06W也占有不小的市场份额。”
      “你对时尚和潮流有什么见解?”
      “实际上,”我放慢了语速,“我认为,对于您这样的女士来说,缔造而非追随,才是应该期待的东西。”
      井上小姐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笑意。
      “我嘛,”她优雅地将抽掉一半的烟按压到水晶烟缸里,慢慢地说,“其实倒并不算对这很感兴趣。”
      “我明白。”我接着说,“公司的事务一定非常繁忙。”
      “是啊,烦透了。”井上小姐说这话的时候开始用手指搓揉太阳穴,“有时候我简直觉得,世界上没有比化妆品和时装更让人讨厌的东西了。”
      我微微笑笑,没有发表言论。
      “有些事情,你这样的人是无法理解的——算了,你过来一点。”
      我依言上前。
      “说实在的,”她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说,“第一次给朋友们看这个型号的时候,她们觉得难看极了。”
      “卓越者不必随波逐流,小姐。”我说。
      “好吧,也许你说得有道理……多看几次之后,好像的确没有那么难看了。”
      我再次微笑表示礼貌。
      “对了,它的型号是?”井上小姐问,“我有些忘了,她们打听来着。”
      “MK-313R。”我回答道,“玫瑰的意思。”
  “你对它形象的定位是什么?”
  “硝烟中的玫瑰,”我回答道,“坚毅的绽放和致命的美。”
      “这就是那个名字的由来,是吗?”
      “是的。”
      井上小姐颔了颔她纤丽的下颌,又抽出一支烟来,评价道:“你话说得很清楚。”
      “这是我的工作,小姐,”我恭谨地答道,“无论如何,我不想失去它。”
      如果我没有看错,她的薄唇上再次出现了一丝笑意。
      “很有胆量,”她看着我,慢慢说道,“也很有野心。肖生看人一向很准。”
      “谢谢。”我说,虽然她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太像是夸赞。
      “你的人口档案里显示,你只在普通公学接受过六年的教育。”井上小姐说这话的时候再次优雅地吐出一口烟。
      “我的母亲生了很重的病,”我垂下眼睛说,“有些事情,我不能选择。”
      “好吧,真遗憾。”她摇了摇头,“我只是有些好奇,你从哪里学到了关于设计的东西。”
      “有的东西并不需要大把的时间去专注,”我回答说,“它是与生俱来的,溶在血液里,只要一个很小的触发点,它就能如同植物一样生根发芽。”
      我看到若有若无的笑意再次出现在她的唇角,我想这是RS系列的特征,所有的表情都是游离的,着力想要表现一种迷离的气质。
      “可那不够,浅尾小姐,”她依偎在那里,轻轻摇动着她美丽又迷离的头颅,“相信我,那远远不够。”
      “我明白,”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但我会努力,请给我一个机会。”
      “说实话,我讨厌不择手段拼命攫取的人,”井上小姐依然摇着头,“艺术类型的人格应当是纯净的,而我不相信底层的环境能滋养出我所需要的纯净个性。”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评价我,一时竟然哑口无言。
      “我……我明白,”大约呆立了一分钟后我终于结结巴巴地说,“谢谢您。”
      “那很好,”她颔首,将第二支未燃完的烟头按在烟缸里,站了起来,“记住我的话,你还欠缺一些必需的素质。”
  说完她便踩着优雅的方跟皮鞋走出了门,而我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我并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很多时候,我能明显地感到自己陷在莫名其妙的情绪里不能自拔。
  井上小姐掌管的主要是化妆品和时装产业,这一点我很清楚。我也大概能猜到她会青睐什么样的个性。
  就像她所说的,我远远不够格。
  我想,她是对我不满意的。与她交谈后的一整个星期,都没有人再来过问我的情况,只有一个挂着高级培养员标签牌的人在某一天造访了我的寓所,给了我一份《培养员必读手册》电子书并要求我仔细阅读。
  实际上,我每天读着那本书,心里却在担心腕机会随时亮起来,某个人用冰冷的声音通知我:你被解雇了。
  我仔细查看了当初入职时签署的服务协议,然而大部分的说辞都模糊不清,比如:如若乙方被评审委员会判定无法胜任工作,甲方有权利解除协议关系,相应的补偿依照法律规定进行。
  补偿?什么样的补偿?其实这才是我关心的。
  如果被解雇,我一定会被要求交出现在培养的躯体,而在那之后呢?我没有想过,也想象不出来。
  我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虽然手册上规定晚上十一点之前培养员必须结束一切工作进行休眠,但我无法控制自己。
  就我所知,微阳其他的培养员无一不是在专业学院接受过六年的训练。而我只是一个上过普通公学的人——非常缺乏专业素养。
  正在我胡乱思索的时候,腕机突然亮了。
  它从未在这个时候亮过,我吓了一跳,生怕又是警告,拿起来一看,还好是代表通讯的绿灯。
  肖生的三维影像出现了。
  他仍然坐在那间有着整面水晶幕墙的房间里,我想那应该是他的办公室。
  “嗨,最近过得怎么样,小姑娘?”他与我打招呼,心情好像不错。
  “挺好的。”我回答,“好久不见了。”
  “是啊,”他笑笑,“我也这么觉得,在欧洲待的每天都好像有一年那么久。”
  “原来您去欧洲了,”我应道,“有什么见闻可以分享吗?”
  “有,”他说,“不过现在不是交流这个的时候——实际上,我是代表井上小姐来邀请你参加本周六的私人展会的。”
  “我吗?”
  “嗯,意外吗?”肖生依然笑着,看起来心情很好。
  “很意外,”我老实回答,“我以为她对我不满意。”
  “嗯,”他将一只手支到下巴上,身体略微向前倾了一点——让我错觉他好像是在凝视我,“不过看来生活里也不全是失望,偶尔也有惊喜。好了,详细的时间和行程安排会发送到你的腕机,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我想了想,回答道,“谢谢您。”
  “不客气,”他点点头,“不过我要提醒你,要拿出你的十二分精神来。”
  “我会的。”我立即答道。
  “好,”他又笑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来,“那么,到时候见了,小姑娘。”
  有那么短暂的几秒钟,我几乎下意识地想要伸出手去触碰他,然后我才突然醒悟过来。他这个手势并不是在表达友好,而只是在俯身关掉通讯器。
  我为这个发现哑然失笑。
  我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从来没有接触过三维通讯设备,虽然我了解到的资料显示它被发明出来的时间是一百年前。
  我曾经的生活是那么贫瘠。我这么想着,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好好休息,然后,打起你的十二分精神来。
  尽管依然有些忐忑,但比起上一周的恐慌,我的精神大大地好转起来。在经过一整个星期的忙碌准备后,周六下午两点二十分,接我的汽车停在了私人展会的门前。
  我侧过身子,伸手去拉车门。
  车门却已经从外面被打开了,肖生带着满面笑容看着我。
  “很高兴为你服务,”他说,向我伸出一只手,“迷人的女士。”
  我将手放进他的手里,感到心头一热。
  如果不是他满脸笑容里带着的隐隐戏谑意味,我简直感觉自己正在做梦了。
  他看起来实在太完美了,英俊挺拔,风度翩翩。如果放在十年前,我一定会立即昏死过去。
  低头从车厢走出后,我看见长长的一条林阴道上,已经停了不少各种式样的轿车。肖生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我。
  “你需要这个,”他说,点点自己的胸口,“标在胸前,明白吗?”
  他的左胸别着一枚精致的标牌,水蓝色的底面,上面用金色标注着“首席培养师”几个字。而他递给我的是一枚样式差不多的标牌,只是底色是绿色的,标注的字则是“高级培养员”。
  “好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进去吧。”
  “好。”我点头,正想走,肖生突然又拉住了我。
  “理一理你的裙子,”他凑到我的耳边低声说,“我非常确信它使用的是暗扣设计。”
  我感到自己一下子就脸红了。匆忙跟他道过谢之后,我逃一般地进了洗手间,从镜子里仔细查看后背。
  一整排的十个扣子。我记得很清楚,出门前我与它们整整纠缠了十分钟。而现在,如果我将这项工作重复一遍的话,毫无疑问会迟到。
  我叹口气,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传来轻轻敲门的声音。
  “浅尾小姐在里面吗?”
  “是我。”我回答。
  “肖先生让我来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外面的女声说。
  “太好了,”我冲过去将门打开,看见的是一个面容姣好、气质优雅的女郎,“这些扣子快让我发疯了。”
  “我知道。”她轻笑了一声,走进来快速地帮助我整理好了裙子背后的暗扣,“这个款式不是那么好穿,下次选择它的话你最好多预留些时间。”
  “谢谢你,”我感激地望向她,看见她胸前也挂着“高级培养员”的标签,“我们是同事,对吗?”
  “我想是的。”她回答道。
  “真高兴认识你,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好像停顿了一下才回答说:“我姓金。”
  “真是谢谢你了,金小姐。”我感激地说。
  她笑笑,提醒道:“快些走吧,展会马上开始了。”
  “噢,是的!”我打开门,却看见她并没有出来,“你不来吗,金小姐?”
  “不,”她摇了摇头,依然笑笑说,“你还是快些走吧。”
  “那好吧。”我向她点点头,“下次见!”
      腕机上的时间显示离两点半只有两分钟了,建筑里显得空空荡荡的,我提起长裙在自动滑带上一路狂奔,终于在两点二十九分看到了那标注着“维也纳”的大厅。
      肖生在门口不耐烦地走来走去。
      “你迟到了,”他看见我,语气不怎么愉快,“快一点,这边。”
      他带我走的是大门旁的一个偏门,穿过它后我们就站到了一条走廊里,两边是一个个独立的房间,统一的圆顶门,刷着红漆。
      “那间是你的,”肖生指着标着“21号”的那间说,“待在那里等我的提示,就像排练时一样,明白吗?”
      然后不待我回答,他便匆匆走了。我用腕机打开21号房门,发现房间十分狭小,没有窗户,但对立的南北两面墙上各有一扇门。
      就在我走进门的时候,肖生忽然出现在了东面安放的一个弧形台上,吓了我一大跳。然而我马上就反应过来,这只是他的三维影像。
      “各位尊贵的女士和先生,”肖生站在台上,鞠了一个躬,“很高兴再次在这里与你们相会。”
      “我是肖生,微阳的首席培养师,”他从台上走了下来,介绍道,“历年井上合晴女士的私人展会都由我协助完成,今年也不例外。”
      镜头及时地转换了,井上小姐的影像显示了出来。她坐在最靠近展台的那一排座位上,裹着湖蓝色的斜纹披肩。
      “井上合晴女士作为一名年轻的设计师,她的才华与成就举世瞩目。在这里请大家允许我徇一些私,第一杯酒,先祝这位迷人的女士才思不竭、风华永驻。”
      镜头开始进行三百六十度旋拍,我看见所有的人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举起了备好的葡萄酒。
      “干杯!”肖生微笑,喝空了自己的葡萄酒后继续说道,“第二杯酒,感谢各位百忙之中到场参加这次的展会,希望你们能与我一道,拥有一个如葡萄酒般甘醇又回味无穷的下午!”
      电子烟花及时地浮空爆破开来,悠扬的音乐随之由朦胧到清晰地奏响。灯光暗淡下去,我想这是在给肖生退场的时间。镜头旋转起来,再次定位到围着披肩斜靠着椅背的井上小姐身上。
      我的腕机这时候忽然亮了。我按下通讯键,是肖生的声音。
      “你被安排在最后一个,我再确认一遍,你清楚吧?”
      “我清楚。”我回答道,“我已经详细地看过安排了。”
      “好。”肖生简短地说了一句,中断了通讯。
      灯光再次亮了起来,我看见一个拥有小麦色皮肤的可爱少女走上了展台,而肖生的声音同时响起,配合着音乐进行解说。
      “第一个出场的是费舍EU-94T,它的制造时间是2312年。费舍公司作为行业的先驱者,一共设计制造过八个系列产品。其中的EU系列以阳光健康的风格博得了许多名流的青睐。高级定制产品EU-94T,它当时的价格是整整两千万美金……”
      两千万美金,还是在那个年代。我不禁走神地想着,可真是昂贵啊。
      “感谢它的培养员,韦帕小姐。”
      少女行了一个俯身礼,很快地退场了。
      “第二个出场的是迪沃公司的TR-247。迪沃公司在当时是间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成立后不到一年就因资金链问题破产了,所以实际上大家现在看到的是世间仅存的一个孤本……”
      可据我所知,迪沃公司倒闭之前,TR系列已经进入量产阶段了。我蜷缩在房间里仅有的一张软椅上,叹了口气,可真无聊啊。
      “感谢它的培养员,多诺斯先生!”
      我开始有一点后悔将展会资料看得太过仔细。熟悉了这套说辞好几遍之后,现在再听就只感到无穷尽的无聊了。
      我低头看了看腕机,显示时间是3:15pm。按照安排,我将在第二十一个上场。
      没有任何人告诉过我,培养员的工作究竟包括哪些范畴。我仅仅知道这个职业能挣很多钱,不是吗。我从来没想过会被安排一周的礼仪与展台训练课,折腾几个晚上都没法舒服睡眠。
      我胡思乱想着,下意识地想掐掐自己的脸好让自己清醒一些,然而马上记起来这属于《培养员必读手册》中列出的会损害机体功能的举动之一,只好作罢。
      就在我真的要睡着的时候,腕机忽然亮了。
      “你是下一个,”肖生很快地说,“准备好了吗?”
      “好……好了!”我打了个激灵,飞快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现在就出门。”肖生简短地说道,中断了通讯。
      北面那扇门已经自动打开了。伸手随意在头发上抹了几抹,我提着裙角往门的另一边走去。
      “女士们,先生们,接下来你们要看到的是一款非常特殊的作品。是的,我使用的是作品,而不是产品这个词语,正因为它是如此特殊。”
      从幽暗的小房间走出来,明亮的聚光灯显得格外刺目。我皱了皱眉头,听见音乐的节奏舒缓起来。
      按照这一周所受的培训,我应该跟随着这节拍缓慢地转过一圈,现在开始。
      “它的型号是MK-313R。实际上,它……”
      肖生的声音忽然停住了,同时我听见台下爆发了一大片夸张的吸气声。
      我突然感到哪里不对,慌忙回头望去。
      裙上的十个纽扣,竟然有六个已经崩开,露出了我几乎整个后背。聚光灯牢牢地打在我的头顶上,我不知如何是好,头昏目眩,只能呆立在原地。
      “哦!这真是,这真是……”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肖生从展台的另一边匆匆赶上前来。他飞快地走过来,伸出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
      “这真是胆量惊人的举动啊,浅尾小姐,”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大声说道,“真正艺术的做派!”
      我愣了愣,他无声地动动唇,好像是在说“镇定”。
      “告诉我们,它背上纹的是什么?”他握住我的手,带我走得离展台中心更近一点。
      “玫瑰。”我勉强镇定着答道,同时在他眼神的示意下又缓缓转了一个圈。
      台下又响起一大片议论纷纷的声音。
      “女士们,先生们,正如我刚才所说,这正是它特殊的地方之一。”肖生转身面向着所有人,笑容可掬,“请宽容我们以这样惊人的方式将它推出来,因为——它是井上合晴女士的第一款躯体设计作品——女士,你不想上来说几句吗?”
      我吃惊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却接触到了他非常严厉的眼神。
      井上合晴在一阵舒缓梦幻的音乐中款步上台。我感到周围暗淡下来,头顶上的聚光灯转移了位置,稍微松了一口气。
      “肖生说得不错,”井上合晴转过脸来向肖生笑了笑,“今天于我而言,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她放慢了语速,“因为,就在上午,我名下的伊锦集团收购了罗奇公司51%的股份。”
  台下沉默了半刻,接着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谢谢大家!”井上合晴优雅地点头,继续缓缓说道,“MK-313R是我私底下、偷偷完成的作品。最初将它展示给朋友们的时候,我都不好意思说出这个事实。因为,说实在的,我在设计她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没法使用任何元素,我当时的状态完全像一个打扮心爱洋娃娃的小女孩一样。”
  台下发出了适宜的善意的笑声。
  “所以,我告诉自己,你得做下去。”井上合晴也微笑起来,轻轻地、表情梦幻地说,“我做了一个决定,购入罗奇的股份,进入躯体设计行业。”
  台下再次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肖生这时拉了我一把,低声说:“走。”
      我用两只手死死地攥住衣领快步跟他走下台去,隐约听见身后的井上合晴说:“谢谢,谢谢大家。”

 

      “当我问你有没有准备好的时候,你的回答是好了,”我们重新回到二十一号房间的时候肖生说,他的表情非常不悦,“如果你没有准备好,我完全可以安排一个长一些的过场。”
      “对……不起,”我缩了缩脖子,“我不知道它们会突然弹开。”
      “我不需要借口,”他盯着我严厉地说道,“你记住,没有人会因为你不知道就宽容你的过错。”
      我咽了口口水,觉得无话可说。
      “如果这就是你的工作成果,我想有必要提醒你,”肖生继续说道,“我这里每天都能接到几千份的新简历。”
      “对不起。”我低下头,再次说,“对不起。”
      “除了接你来的司机和我,今天你还接触过什么人没有?”肖生来回走了两步,忽然问。
      我一下记了起来。
      “有一位女士帮我扣了背后的扣子,”我说,“她说,她姓金,是你请她帮忙的。”
      肖生皱了皱眉。
      “她长得什么模样?”
      “比我高一点,圆脸,双眼皮很深,唇角有一颗痣,胸口挂着培养员的牌子。”
      肖生立即打开了通讯。
  “控制中心,我要所有身高在170厘米到175厘米范围内,圆脸,双眼皮明显,唇角有痣的女性档案资料。”
      一分钟后,我们开始查看发送来的材料。
      “是她。”我很快就在一排的人脸像中认出了那个眉目舒扬的女人。
      “控制中心,定位一下培养员金熙妍,腕机编号X572TZ的坐标。”
      回馈信息很快就发送了过来。
      “金字塔,坐标673X,562Y。”
  肖生的脸色突然暗沉下来,看了我两眼,“我给你找身衣服,你跟我一起去。”
  自动行驶汽车在林阴道上奔驰,肖生的脸色阴沉得怕人,我连大气也不敢出。两个人各自倚靠着一边车门,沉默了一路。
  很快,我就看到车窗外出现了一座三角造型的建筑,像极了图片中那种古埃及的金字塔,只不过它不是砖石垒砌的,而是由钢铁和高密度玻璃构造。
  车还未停稳,肖生已经飞快打开门,冲了出去。
  “金熙妍!”他站在车旁,用严厉的声音喝道,“别再胡闹了!”
  我顺着他眼光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了下午见过的那个女子。只是现在,她的头发完全散乱着,那种天然的优雅气度丧失殆尽。更令人惊恐的是,她手里握着的东西。以我有限的知识去判断,那应该是某种电管炸药的控制器。
  金熙妍抬起头,远远地扫了我们两个一眼,又转过去看面前的建筑。
  巨大的钢铁金字塔,如某种宗教符文高擎入空,给人带来非常压抑的感觉。
  “你炸不坏它的,”肖生向她走近了两步,口里说道,“别犯傻了。”
  “别过来!”金熙妍忽然尖利地说。
  “金小姐!”我走到肖生的旁边,尽力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还记得我吗,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我觉得你是很善良的人啊,为什么……”
  我的话没说完便被打断了。
  “不关你的事!”金熙妍尖锐地说,“一个只上过公学的人!微阳竟然选择你而不是我,这一点都不公……”
  “没有什么不公平的!”肖生说,“熙妍,你已经被解雇了,为什么不能接受现实。要知道,你这么做获取不到任何利益。”
  “我不甘心!”金熙妍盯着他,全身发起抖来,“我是学院的杰出毕业生,为了得到这份工作我付出了多少时间和艰辛,现在我被解雇,会有多少人在背后嘲笑我!”
  她又转过头,表情狂乱地盯着面前的建筑。
  “别发疯了!”肖生喝道,又走近了一步,“我要提醒你,你现在的举动,是意图谋杀四十二名自然人!”
  “我不回去,”金熙妍摇着头说道,“我不……”
  “职业不过是职业而已,”肖生皱着眉头说,“你的双眼被虚荣蒙蔽了。”
  金熙妍抬起眼睛,狠狠地盯着他。
  “你的双眼没有被虚荣蒙住,”她说着冷笑起来,“那你为什么不离开?”
  “因为我没有被解雇。”
  “你说谎!”金熙妍继续冷笑着说,“因为你也知道生物脑与人造脑的差别,失业的培养员会跟无穷无尽的神经后遗症相伴余生!”
  “那也比死了好,”肖生说着再次走近了一步,“一个行业有一个行业的规则,你在签署协议的那一刻就应该做好准备。”
  “不!”金熙妍挥舞着手里的控制器,尖利地叫道,“我宁可去死!”
  “别动!”
  我突然听见子弹上膛的声音。
  “别动,”肖生举着枪重复说道,“我手里有枪。你想死我不阻拦,可我们不愿意陪你去死。”
  两个人对峙许久,金熙妍忽然冷笑了一声。
  耳旁同时传来一声脆响,我难以自控地发出惊叫。
  金熙妍握着控制器倒了下去。肖生则对着腕机飞快地说道:“控制中心,帮我叫医生到金字塔这里来,要快!”
  医疗直升机一分钟后就到达了现场,我看见金熙妍被机械担架抬了进去,脸上盖上了氧气面罩。
  “你真的开枪了。”我看着肖生,难以抑制地发起抖来。
  “如果我不开枪,她真的会炸塔。”肖生皱着眉说,“本来想拖延到武装中心来人,谁知道她这么难以控制。”
  在回去的路上,我坐在温暖的车厢里,却一直微微发着抖。
  肖生转头看了我几眼,问:“你害怕吗?”
  我低下头,勉强摇了摇。
  “不用管她说的什么后遗症,”过了一会,肖生才说,“恐惧对任何事都没有促进作用。”
  我本没有思考这个问题,此时却突然记起来了金熙妍脸上那种恐惧的神色。
  我问:“什么是后遗症?”
  肖生皱了皱眉,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张纸。
  他揉捏了好一会,直到那纸已经变成皱巴巴的一团了,才抬起头,说:“你看这张纸,它有多少曲面?”
  “我……数不清楚。”
  “如果要采集它上面每一个点的信息,你会沿着哪个面去进行扫描?”
  “我想每一个面都要单独扫描才对。”
  “可所有面都是曲面,用很多不同角度的线去扫,必然会交汇出叫做折点的东西。”
  “所以?”
  “所以我们还有个思路,把纸切成很薄的片。”
  他说着真的慢慢将那张纸撕了开来。
  “现在你只需要两条线了,一条水平,一条垂直,”他看着那纸说,“如果你还想要更精准,就将片切得更薄,明白吗?”
  我突然有点明白他在说什么了,“你是说,进行思维复刻时,他们一样会对结构复杂的大脑进行切片。”
  “不错。”
  我的呼吸不自觉有点急促起来,“所以……”
  “我现在把这团撕碎了的纸给你,”肖生说,“你能将它完全粘成原来的样子吗?”
  “不……”我摇着头,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冷的感觉充满了我的身体,我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而肖生的表情平静得近乎冷酷。
  过了好一会,我才鼓起勇气轻轻开口问:“那么……她会怎么样?”
  肖生好像稍微愣了愣。
  “你同情她,担心她,是吗?”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脸上又露出了戏谑的笑容。
  我皱起眉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在这一行,同情心往往会带来坏结果,”肖生说,“还是多想想如何确保自己不被解雇,至少被解雇前找到新东家吧——培养员可是一条单行道啊。”
  “难道,你一点也不同情她?”我问。
  “这个,好像没有。”肖生想了想,回答说,“我只是在想,我的麻烦也不小,要好好跟井上小姐解释为什么破坏了她的六号才行。”
  我再次感到了那种莫名的冷意。
  “在你看来,一个活生生的人比不上一具人造躯体重要?”
  “从某些角度看,是的。”肖生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下去,“如果单纯从经济的角度分析,那答案就是没错。”
  我沉默了一会,终于没有办法抑制自己的情绪。
  “你太可怕了!”我听见自己的音量一下放到很大,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难道衡量某样东西价值的尺度,只有金钱一样吗?”
  肖生转过脸来,我们对视了一会,我将眼光移开。
  “你知不知道,”肖生缓缓地说,“你也看见那座建筑了。”
  “什么?金字塔?”我问,同时深吸了一口气。
  “嗯,你知道金字塔象征着什么?”
  我摇了摇头。
  “它象征着权力和永恒,”肖生叹了口气,又闭上眼睛,“远古的埃及金字塔底座上,沾染的正是无数奴隶的鲜血。”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现实就是这样的,”他睁开眼睛,“你只能尽可能地攫取一切你能抓到的资源,直到到达那小得可怜的塔尖。到达了,你的生命才有意义,而待在底层,你就只能永远地用鲜血为权力献祭。”
  我看着他,慢慢地摇头。
  “小姑娘,”他笑了,“你同情金熙妍,那你有没有想过,井上小姐并不需要太多的培养员,如果今天被解雇的不是她,那就可能是你。
  “我们就处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弱肉强食、不适者淘汰。如果你了解过微阳的历史,你也会了解,为什么井上氏要在这里立一座金字塔。它的创始人从网络通讯开始,一代代地将产业放大。在最困难的时候,它几度濒临倾家荡产,撑过了这一切,才终于成就了今天的商业帝国。
      “我想,令它撑下去的,绝对不是什么对于生命的尊重。只有对财富的渴望、对地位的追崇才能支撑你像丛林里的野兽一样撕咬下去,也只有这样,你才能忘却身体的病痛,舍弃人性的软弱。”
  我盯着他,半天才吐出一句话:“爬得越高,跌得越惨。”
  “你可真固执,”他又笑了,将脸转向车窗外,“不过奇怪,跟你待在一起感觉倒是挺不错的。”
  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好像是睡着了。一路上,我们再没有说话。
  


  我无法准确地表述金熙妍事件给了我多大震动。
  如果说以前我是将培养员看做一个挣钱又舒服的神秘工作的话,现在我了解到了它不为大众所知的另一面。
  那就是,极其残酷的竞争和极其残酷的淘汰。
  肖生后来单独找过我一次,不过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是为了金熙妍,而是为了井上合晴。
  我们谁都没想到,私人展会上演的那出闹剧反而成就了井上合晴。
  随着裙裾斜落、倾瀑满背的红玫瑰图片在网络上大肆传播,井上合晴在一年一度的“设计盛宴”上获得了“最具人气设计师”大奖,盛名远播。
  肖生要求我严守秘密,包括这次事件是一次意外,也包括MK-313R的设计者是谁。
  后背的玫瑰,当初是我花了一整个月的时间,一点点手工刺上去的,我记得很清楚。
  “真漂亮,不是吗?”肖生当时盯着静态影像上的玫瑰这么感叹。
  “哦,你们究竟雇了多少人在四处转发这个东西?”我皱眉问道。因为相处的时间长了,现在我说话的方式也随意了一些。
  “不多,”他笑了,“而且你要相信,我是发自内心地觉得它们很漂亮。”
  “我可不相信,”我回答道,“但我相信它们帮你骗到了很多订单。”
  “怎么能是帮我,”肖生依然笑着说,“又怎么能是骗呢?宣传与包装不过是想办法让一件本来就好的东西更加吸引眼球罢了。”
  我耸耸肩,表示不置可否。
  “井上小姐说,”他示意我坐,“你的确有些天分,她很赞赏你。”
  “我会当面跟她道谢。”我回答道。
  肖生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说:“为什么我觉得你看我的眼神,好像很不屑?”
  我再次耸肩,没有答话。
  “好吧——你觉得这里的生活怎么样?”肖生从椅子上站起来,换了个话题。
  “不错。”我回答道。
  “看来,”不知道为什么,肖生摇了摇头,“你每天读书,跟人学着做设计,过得挺开心的,是不是?”
  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那你不要忘了,”肖生走到巨大的落地窗边,忽然叹口气,“谁将这一切赐予了你。”
  我没有说话。
  “你更不能忘了,”他回头望着我,继续说,“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就能轻松收回一切。”
  我咬了咬嘴唇,说:“就像金熙妍,对吗?”
  肖生似乎愣了愣,才继续说道:“嗯,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姑娘,你感受到了威胁,就自然地开始疏离你的同事,是吗?”
  “不……”我也站起来,想要反驳,却被他截断了话头。
  “好了,我明白。”他说,“不是所有同事,只是我。”
  他顿了一会,才继续说:“我知道井上小姐现在看重你,你很忙碌,去吧,帮我向她带个好。”
  “你想要示好,为什么不自己去?”我说。
  他抬起头来,看了我好一会。
  “我也曾经,”肖生忽然说,“两次面临被解雇。第一次,提交的报表没有检查出一个小数点的错误,是一位前辈为我求情才保住了工作。”
  我抬起脸来,也看着他。
  “第二次,他面临被解雇,我为他求情直至下跪,”他继续说,“于是差点儿也被一起解雇。”
  “然后呢?”我忍不住问。
  “然后我意识到,他为我求情能成功,是因为他当时很有价值,”肖生笑了笑,说,“而我为他求情反而被一起解雇,是因为我没有他那么有价值。”
  我想说话,却觉得喉咙里被什么堵住了一样说不出来。
  “所以我就不再求情了,只是把所有的积蓄都送给了他。”肖生说,“我想告诉你的是,在这里生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又叹了一口气,“至于交朋友,就是更难的事。”
  我们默然地站了一会,我决定笑一笑。
  “你刚才说那些话,不怕我拿到评审委员会那里去当做你不适合这份工作的证据吗?”
  肖生好像一下子愣了,“什么?”
  “我录音了哦……我也看过培养员条例,知道具体的流程是怎样的。所以……”
  他看着我,突然也笑了。
  “所以我不会告发你的。”我也叹口气,向他伸出一只手,“很高兴认识你,肖先生。”
  他也将手伸出来,我们再次友好地握了握手,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又像很久没有见面的老朋友那样。
  “还有一个道理我要跟你分享,”肖生收敛了笑容,说,“伴君如伴虎。”
  “放心吧,”我点了点头,“我知道分寸。”
  是啊,我知道分寸。
  过去我不知道培养员的工作是包括设计产品、跟进制造和核对产量等等一系列复杂繁琐的事务的。我不清楚这究竟是行业的惯例还是微阳独特的用人方式,总之我发现我的日常生活再次被罗奇占满了。
  不同的是,我不再是二十级的雇员,而是经常陪伴在井上合晴的身旁,名义上协助实际上把控着MK系列的设计和制造。
  有时候我特别想知道,她这样一个大多数时候都游移在各种歌剧院画展和私人聚会的人,究竟是怎样看待我们的。人造躯体对她的意义,是不是一件替换时间要间隔得久些的衣服,而雇用来照看它们的我们,在作为衣物保管员的同时,是不是理所应当地应该帮助雇主处理一些其他的事务——比如说设计个把系列产品。
  我并不害怕忙碌和压力,我只是有时候会觉得不安。 
  我严格地记下了肖生告诉我的道理,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井上小姐的七号培养员,但没人知道我究竟在忙什么。
  虽然一年后,MK-316的新品发布会上,又疲又累的我看着聚光灯下风光无限的井上合晴,有那么一瞬间很有冲上前去揭穿一切的冲动。
  肖生当时坐在我的旁边,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伸手在我的眼前晃了几晃。
  “嘿,我们出去走走。”
  我们穿过人头攒动的记者大厅,一直走到车库附近。
  周围的荧光灯发出温柔的白光,我们默默地走着,肖生问我:“想不通吗?”
  我摇摇头。
  “是不是觉得你一年的辛苦和努力,就这样被人偷窃走了?”
  “没有。”我抬起头,回答道。
  “但你的表情告诉我,你是这么想的,”肖生摇着头说,“你依然不太懂得掩饰你的情绪,小姑娘。”
  “我不是这么想的。”我坚持说道。
  “好吧,”肖生搓了搓手,说,“跟我来。”
  他带我坐上一栋大厦的观光电梯,一直升到它的顶楼。
  “找得到微阳的方向吗?”他问。
  “南边。”我指了指那片灯火特别集中的在太丢脸了。我请求了很久才得到她的推荐,最后在庞海谋得一份工作。
  “至于这个,是属于她未婚夫的,”他点着自己的胸口说,“我在重新工作之前进行过很周密的调查,他有十个不同型号的躯体等待看护,但这一个是井上合晴一年前秘密定制送给他的,明白了吗?”
  我想了很久,才终于理清楚了一些大概的脉络。
  “你太大胆了。”我说。
  “只是忽然看到了时机而已。”肖生回答,“记得吗,我说过,只有站在金字塔尖的人才有权利和自由可言。”
  “我记得。”我看了他一眼,他低垂着眼睛,似乎还咬着牙齿,“而且,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想要报复贝氏,是吗?”
  “是的。”肖生说,露出了笑容,“为了达成目的,我可以不择手段。”
  然后他笑着,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一次,“不择任何手段。”
  “所以你选择跟她在一起,”我摇着头喃喃道,“即使你一点也不爱她,是吗?”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屋里的空气仿佛冻结住了一般,安静得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
  肖生忽然问:“那你爱我吗,小姑娘?”
  我吃惊地转过脸来看着他。他的眼睛非常漂亮,微微泛着紫晕,一种有着魔幻魅力的颜色。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很漂亮的眸子里有一个很漂亮的我。
  “是的。”我想了很久,终于回答。
  他叹息了一声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似乎是在与我说话,又似乎只是在喃喃自语。
  “那么,如果我是金字塔里那个样子呢?”
  许久,我们都不再言语。
  “算了,”肖生只在最后这样说,“没有意义。”
  “一切都是虚无,一切都将化作尘埃。”
  

 
  在肖生的帮助下,我很快踏上了去往欧洲的飞机。
  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我来到了庞海,顺利通过测试,随后在第二个月接受了第二次大脑复刻手术。
  在我恢复意识后的第二天,著名设计师井上合晴女士举行婚礼的新闻在各种暴乱与抗议报道的缝隙里登陆了各种媒体的版面。
  我坐在恢复室里,咬着指甲看关于她的三维快报。
  她现在的模样是曾经在镜子里的我,而她挽着的那个人有着一张我曾经无比熟悉的脸。
  他们两个人从铺满鲜花的红毯上走过,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肖生在接受他的复刻手术前的那个晚上联系过我。
  “祝我顺利,小姑娘。”他当时说。
  我很想祝他顺利,虽然我知道他是一个可恶的谋杀犯。
  他们一定买通了医生,想要装模作样地进行两场手术,好让人相信培养员肖生在交出躯体时意外脑死亡——这在业内并不是非常罕见的新闻。而井上合晴的未婚夫马尔斯先生,会在醒过来后为此悲伤——如果知道培养员会出这样的事故,他便不会要用TE-095这个型号的。而井上小姐也会悲伤吧,毕竟那是一个与她很熟悉的培养员,还在一次不大不小的挟持案中开枪救过她的命。
  但我无声地抖了抖嘴唇,最终什么话也没说。
  “再见。”他最后叹了口气,冲我笑了笑。
  我意识到这是他向我做最后的告别了。
  无论他是成功还是失败,肖生都将永远从这个世界消失。就算我们再相见,他也永远都是马尔斯。
  那天我反复看着那段跟曾经的我们一模一样的两个人的影像,违反职业规范地咬了手指甲,而且大哭了一场。
  “浅尾,浅尾小姐?”
  “哦,对不起。”我摇摇头,将自己从陈旧的回忆中唤醒回来,看了看旁边的人,“轮到我了,是吗?”
  我的助手点了点头。
  我快速地理了理头发,对着镜子调整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然后走上招聘讲演台。
  “各位好!首先请允许我进行自我介绍。我,是庞海的首席培养师,浅尾舞,本次负责为大家讲演培养员的职业发展与标准要求。在今天之前,你们可能会对这份号称金边的职业有着很多的期待和向往,但我首先需要告诉你们的是,welcome to the society,欢迎来到现实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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