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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幻》

开博时间:2016-07-01 14:43:00

新知...新奇...新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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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吴霜

2013-08-08 15:17:25

Who
A
     被窗外的沙沙声惊醒时,静子还以为在下雨。其实只是风,吹过杨树叶。
  清晨的微光照进空荡荡的客厅。
      父母结婚快十八年,已经到了两相厌弃的时刻。静子感觉,两人冷漠平静的日常相处中,一道看不见的裂缝正在慢慢扩大。但像昨晚那样的大吵,还是第一次。妈妈摔门而去,一夜未归。静子隐约听到她用少有的尖锐嗓音喊着“这是谁”。
  整整一天,爸爸把自己关在书房,只听巴赫音乐回响,忽高忽低,飘忽不定。
  记忆中,父母很少吵架,至少在静子面前。即使剑拔弩张的时刻,妈妈也总是强压着脾气,极力克服女性的情绪化。每到此时,从她的眼神中,静子总能看出母兽护佑小兽的本能。     
  也许是因为母亲看得出,每次他们吵架,自己都特别害怕吧。
  为了不去想这件事,静子在画架边待了一整天。傍晚时刻,冰凉的双手已经沾满了干裂的颜料。在“进去看看”和“算了吧”两个念头之间又斗争了几回合,她看看大门紧闭的书房,叹了口气,走进厨房。
  昨天晚餐油腻的餐具仍然浸在水池里。唉,不知道妈妈吃饭了没有。
  她笨手笨脚地找出面条,在锅里注满冷水,打开燃气。
  淡白的蒸汽盘旋上升,在空中绘出变幻莫测的图案。一头狮子张开大口,奔向远方,消失不见;一只长笛上方盘旋着几个音符,被细雨冲散;一个少女拖着长裙袅袅走来,脸孔渐渐变形破碎,化作一片海浪……
  静子愣愣地盯着空中。这几年,课业压力很大,她渐渐沉默寡言,整日埋首在学业和绘画中,与父母的交谈越来越少。当发现他们感情不合的时候,似乎问题已经相当严重。
  至亲至疏夫妻。
  千回百转,柴米油盐,岂是一两句话说得明白。
  曾几何时,在国企做工程师的细腻敏感的父亲,和工人出身的爽利倔强的母亲,感情非常和睦。而静子,也因为遗传了父亲的天分,从小就聪颖过人,在各种绘画比赛中频频得奖。一个月前,她刚刚接到全国最高美术学府的录取通知。
  这个暑假,本来应该很完美。
  面条煮得过软,盐又加得太多。这碗没有葱姜炝锅的清水面,比起妈妈端出来的油汪汪的手擀面,差得太远。静子慢慢地用筷子戳戳硬邦邦的鸡蛋,想起妈妈煮出来的荷包蛋。形状完美,蛋液微微凝固,轻轻一碰,流淌下来的线条就像艺术品。
  草草吃完,她将剩下的面倒掉,重新烧水煮了一碗。尝了尝,觉得比刚才煮的强一些,盛出来,端着走向父亲的书房。
  父亲正倚在书桌上发愣,音乐也没有关。耳熟能详啊。静子微微笑了。巴赫的音乐一直是父亲和自己的最爱。就如同梵高的画,李白的诗,他的音乐是无序与有序的完美结合,在数学般精妙的韵律下,包含着巨大的情感张力。
  不知为什么,在静子的印象中,这旋律总带着一点海风的咸味。
  “半音阶幻想曲赋格①”。静子放下碗,眼神随着旋律微微动着,连手指烫得发红也没发觉。
  父亲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轻咳一下,有些惭愧地躲着静子的目光。
  静子觉得,他有时候就像个小孩子,在家务方面和自己一样,完全依赖勤快的妈妈。他经常沉浸在绘画、音乐、文学、数学等精神世界中,智商和情商根本不成正比。张静子这个怪怪的名字,也是因为妈妈怀孕期间,他沉迷于日本文学才取的。
  面静静地冒着热气。静子等着父亲开口,这是他们一贯的交流方式。
  “你记得吗,小时候,见过一个穿白裙子的姐姐。”
  静子稍愣了一下,许多五彩的记忆画面浮现。
  “记得。”
  父亲长叹一口气。
  “我……画过她的一幅肖像送她,走之前,她还给了我。这些年,我一直留着。昨晚,被你妈妈发现……撕坏了。”
  惊讶之余,静子猛然觉得,那样的女孩,以父亲的性格,倒也在情理之中。
  “我们并没有什么,聊过几次天。她只出现了三个月,有一天,不知为什么……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一本书下面慢慢拿出两张画的碎片,父亲小声地分辩着,用和年龄很不相称的目光看着静子。那目光中,有羞怯、恼怒,有委屈、隐忍,还有一种深深的、希望得到理解的渴望。
      一时间,静子仿佛正看着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脸庞上闪烁着爱情的光芒。
      柏拉图式的暗恋,就像天地间飞舞的雪花,看着轰轰烈烈的,却又寂静无声。
      对他这样沉浸在精神世界中的人来说,应该非常难以忘怀。
  “爸……”
  静子用复杂眼神看着父亲,感觉到几分尴尬。她一直觉得,比起妈妈,敏感早熟的自己常常更能理解爸爸的心思。他们以前经常像朋友似的聊天。
  十八岁的爱情光芒固然很美,但在亲生父亲的脸庞上见到,感觉实在有点怪异。
  他也是忍了太久吧。
  静子隐隐感觉到了父母感情的问题出在哪里。
  时光荏苒,想必父亲对那少女的记忆,就像孕育在海蚌中的珍珠,被美好的想象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最后散发出完美的光芒。这样的光芒,就那样高高在上,映着生活的一地鸡毛。
  即便妈妈再贤惠,她也会觉得委屈吧。
  “……我想,喜欢一个人没什么错,但……也许,你不该让一个影子破坏我们现实的生活。”
  将画作碎片递给静子,父亲仰起头,两滴大大的眼泪流下来。
      昏黄的灯光给这幅素描镀上一层莹润的色泽。
  画中的少女气质恬淡出尘,侧身凝望着静子的眼睛,眼神纯净,朱唇轻启,仿佛要诉说什么,又仿佛迷失于万千思绪之中。少女左耳佩戴的一只圆形珍珠耳环,若隐若现。描画珍珠的铅笔痕迹细到几不可见,仿佛有荧光流转。柔滑的光晕如此丰富立体,极尽目力去看,甚至感到眩晕。
  静子想到了昆虫复眼的奇妙光泽。这枚珍珠耳环仿佛能摄取观画者的灵魂。

B
  捧着爸爸的铝饭盒,静子又溜到了磁铁厂的角落——一个堆着废料的小广场。踏进草丛,一屁股坐在那根熟悉的水泥管子上。
  初夏时节,她最喜欢躲在这里吃晚饭。夕阳红通通的,风吹来阵阵钢铁的锈味。远处厂房中机器的轰鸣像钢铁巨人的哀叹,摇摇晃晃地传过来,衬得周围静悄悄。
  小心地扒开饭盒盖子,静子埋下头,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好香……爸爸又吃掉了黏糊糊大锅菜,留下了“鸡肉小炒”。嗯,肯定是自己拿到市里绘画比赛第一名的奖励!
  黑的木耳,黄的菜花,金棕色的鸡块,都浸在浓稠油亮的酱汁里。拿着小勺,静子咽着口水,认真地把珍贵的酱汁和雪白的米饭拌匀。在她眼里,食堂掌勺的王师傅简直就是魔术师。有一次跟着爸爸排队打饭,看到王师傅颠锅,勾芡,五色食材缓缓翻滚在半空中,定格,裹在一片蓝雾般的火焰里,异香扑鼻。
  那是静子对美食的最初记忆。
  若干年后,磁铁厂夷为平地,王师傅也没了音讯。纵然生活几度变迁,尝到许多美食,那种蓝色火焰的香味,静子却再没找到过。

  最后一粒米下肚,静子把饭盒“咣当”一扔,薄薄的铝皮碰在石头上,又凹进去一块。嘿嘿,妈妈看到又要骂了。躺在草地上,眯起眼睛,不时有蚂蚱跳到腿上,细细的身子摩擦着,好痒……好痒……好痛!静子触电般蹦起来,原来短裤上粘了好多“刺儿球”,腿上已有了点点血珠。这种植物果实在厂区到处都是。拇指肚大小,圆滚滚的,像黑色的小刺猬。静子气鼓鼓地把它们从短裤上往下摘,用力甩进草丛里,然后折下一根树枝,蹲下,在柔软的泥地上画起来。
  一幅儿童画渐渐成形。几笔勾勒出的群山中,嵌着一枚太阳,太阳中心的九头鸟耷拉着脑袋,仿佛知道已是日薄西山。近处是一株异常高大的灌木,带刺的果实正如雨点般落下,打在一个女孩圆圆的头颅上,女孩脸颊瘦小,眼睛硕大,眼泪滚滚流下,汇成一条河流,浩浩荡荡,流向群山后的太阳……
  画完后,静子扔掉树枝,用小脏手满意地抹抹汗水,坐在地上,抬起头……突然睁大了眼睛……
  前方,是即将没入群山的夕阳,余晖洒向一堆巨大的钢铁废料。薄厚不均的钢铁缠绕卷曲,构成复杂的三维立体结构,从不同断面反射星星点点的余晖,透着粗糙混乱的美感。废料前,是一个白裙子的修长轮廓。逆光里,朦朦胧胧,只看见耳畔的一点柔光和一双细长的笑眼。
  后来,静子多次回想到那个三度景深的画面。柔和的红光,蜷曲的钢铁,白莲花般的少女。她很奇怪,为何那画面在脑海中烙得这样深。
  少女走过来,歪着脑袋盯着地上的画。她身上并无别的首饰,只戴了一个珍珠耳环,荧光流转。
  嗯?真的只有一个。
     “你是静子吧。”
  少女的声音很柔和,却有点怪怪的。也许是因为发音异乎寻常地接近普通话,在这个小城,很少听到。
  “你喜欢画画,对吗?”
  少女拿出一块白色手帕,很自然地拭去静子嘴角的饭粒。
      “呃……嗯!你怎么知道?”静子立刻把妈妈“不许和陌生人说话”的规矩扔到了一边。
      “你爸爸说的。”少女露出调皮的微笑,牙齿洁白整齐。
      静子立刻放下了最后一丝戒心。
    “姐姐,你怎么认识我爸爸的?”
  “我也在这里工作啊。”少女转过身去,对着夕阳,看不清表情。
      “姐姐,你也喜欢画画吗?”
      “是啊。”
  “真的吗?”
  “对呀。”
      静子高兴得紧紧拉住少女温暖的手,“真的真的吗?”
  少女不再说话,眼睛笑得弯起来,仿佛很稀奇地打量着静子。
  “我得过好多奖!”不知为什么,静子特别想看这个少女露出惊叹的表情。
  “很有毕加索的味道。”少女入迷地看着泥土上的画。整幅画面拙朴又惊悚,比例夸张又浑然天成。
  “云红通通的,好看死啦。”静子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天上。
  “仔细看看,那里,只有红色吗?”少女指着天边一角。
  “啊……不是,那里,中间一大块,是朱砂加一点点赭石,右边薄薄的一片,是银朱加一点点石青……姐姐,对吗对吗?”静子捏着少女的手,高兴得几乎蹦起来。 
  少女盯着泥土画,沉吟片刻。
  “从配色上是没错……如果用花青和藤黄打底,应该更配你的这幅画,会增加惊悚的味道。”
  静子呆呆地看着泥土画,不能完全理解。但刚才的对话,让她全身发烫,似乎感受到了一种超凡的美感。
  夕阳正收回最后一丝光芒,将浓重的青色压向万物。一阵凉风吹来,静子打了个冷战。
  “姐姐,你是谁?什么时候来这里的?为啥来呢?”
      像猫咪一样,那双细长的眼睛惊讶地睁圆。
  半晌,少女饶有趣味地打量着静子,“唔,这三个问题……很有趣。也许,你已经解决了第一个。”
   
When
A
    舒展了一下麻木的双臂,静子放下画笔,扶着椅子缓缓站起来。细微的刺痛感从脚趾蔓延开。
  天色阴沉混沌,闷热得能拧出水来。
  六个未接来电,一条短信,都来自小泽。绘画协会认识的朋友,在本市一所大学读书,也在生物实验室做助教。前天,静子将那幅画委托给他修补。
  回拨,不到两秒就接通了。
  “能尽快过来一趟吗?”
    小泽的语气让静子有点吃惊。作为冷静沉稳的技术员,有一次,他无意弄脏了书画协会一位老师的心爱之作,仍是一副泰山崩临面不改色的模样。
    “怎么了?”
  “那幅画……总之,嗯……尽快过来吧!”
   
    一小时后,静子站在他的试验室里,被一片整洁寒冷的白色包围。
    画作已修补完成,放在显微镜下固定,远远只看得出一条锯齿状的淡淡痕迹。
    “为了方便,常用这台电子显微镜修补书画。因为,因为这样,才发现,这画,不,是这颗珍珠……有蹊跷。”
  他不安地扶了一下眼镜,看着静子清澈的眼睛,像往常一样微微红了脸。
    “纸张没什么特别,但是珍珠的那一小块不知被什么技术处理过,变成了细腻的纳米材料。而这颗珍珠,表面看起来很光滑,实际却包含了无数的漩涡。看起来……竟然遵循数学上的‘分形’原则。你……你先看看这些吧。”
  他指了指电脑上早已打开的网页。
  文字,图片。静子压住好奇心,细细浏览。不知为什么,这些分形的相关资料,让她觉得很熟悉。
  十几分钟过去,她半信半疑地走到那台硕大的显微镜前,将眼睛贴上去。
  就像儿时第一次看到万花筒的震撼,脑中“嗡”的一声。
  这是一幅怎样奇妙的画面。
  看起来,无数珍珠排列交汇在一起,像是一个大的鹦鹉螺,顺着卷曲的线条,由许多小一号的鹦鹉螺构成,每一个,又由更多更小的鹦鹉螺构成……
  小泽不断调整着显微镜的倍数。
  显微镜像电影镜头般步步推进,漩涡仍然膨胀着,界限分明,逐层递归。新的“鹦鹉螺”还在不断出现。
  血液开始冲击耳膜,咣咣作响。看着屏幕上方不断增加倍数,静子终于微微发起抖来。
  100,1 000,5 000,10 000,……
  100 000倍!
  屏幕上方的数字闪了一下,停了下来。镜头的中心,图形终于消失,出现一片密密麻麻的小字。
  一阵晕眩,她摇晃起来。小泽慌乱地伸手来扶,面孔通红,手心潮湿滚烫。
  “对不起,没经过你的允许,那封信我看了几眼……没有全看完……”
  想到信中的一句话,小泽的脸更红了,越发结结巴巴起来。
  “……如果你想保密,我,我不会告诉别人……”
  他的声音好像渐渐小了下去,静子的耳中一片轰鸣。
   
  窗外雷声滚滚,静子坐在家中的电脑前。
  是小泽送自己回来的吧。她恍恍惚惚,头痛欲裂。
  手边,那幅画被防水袋层层裹住。她想打电话问问小泽信的内容,却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全身软软的没有半点力气。
  屏幕闪着幽幽的光。一张又一张色彩绚丽的分形图片划过,数字之美,色彩之美,流动和谐又变幻无穷的韵律。平时的她,肯定会着迷。
  而此刻,她只觉得这些图形分外妖艳诡异。“分形”两个字撞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一阵狂风猛地拍开窗户,携着雨点砸进来,画纸“哗啦啦”扬起来,扑得满屋都是。
  好冷。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来,单薄的秋衣被雨水黏在身上。她发起抖来,带着青春期少女尴尬的单薄。恍惚中,她忘了换衣服,也忘了洗澡取暖。
      从窗口,小小的一角,望得见静子读过的小学。假期里,仍传来一早一晚的铃声,仿佛从童年的时光隧道流淌出来。叮叮咚咚,敲打下生命的断章。
    时间,怪异的时间,无尽的时间。在彼此的时间中,遇到生命的过客。
    站在窗前,微微颤抖的静子被时光的无尽与生命的无常所震撼,第一次深深体悟了日本文学物哀之美的精髓。

  是夜,她沉入灼热的梦境。
  高悬的天空中,无数分形的图案疯狂闪烁。像莫奈的赤色莲花逐层开放,像梵高的蓝色星空跳跃旋转,像马蒂斯的青色面孔变形扭曲,像达利的黑色蚁群密密麻麻…… 
  巴赫的音乐响起,如海浪卷涌,银色珍珠耳环化为一个个音符,无尽循环,汇成天穹最高处的一片星云风暴……
  低头,脚下是一片巨大的黑色荒原,滑如镜面,上万倍放大着天空的混乱。
  小泽白天说过的一句话如炸雷般响起:“别说十年前,就算现在也没有这样的技术。她要么有超能力,要么是天外来客,要么……来自未来。”
  色彩融汇,扭转,变形,在一片亘古洪荒中,渐渐包围过来。
  静子尖叫起来。

B
  一瞬间,嘈杂的蝉鸣、灼热的夏风、湿黏的汗水,都消失了。
  耳边响起滑动的水声,汩汩的,闷闷的。
  静子在水底睁开眼睛。
  一片湛蓝,无比晶莹。万缕光线像白金织成的细丝,迷乱地交织在一起。手臂滑过之处,水泡涌起,水底深处升起无数细小的纯圆晶体,摇摇晃晃浮向水面,慢动作一般膨胀、舒展,彼此碰撞,细碎的声响如精灵细语。
  一个月前,也是这样一个正午,不管妈妈如何讲解动作,一到水里,自己总是紧张得四肢僵硬,死活学不会游泳。
  “腿比蹄子还硬!”妈妈笑着往静子身上泼水。
  爸爸看着她们,呆呆笑着,扶着静子潜入水中。
  “看水底的阳光,多美,乖,别怕,放松……”
  静子心中默默念着爸爸的话,腮帮子咬得鼓鼓的,四肢乱抓,活像一只受惊的章鱼。
  然后,她一狠心,睁开了眼睛。
  透过潜水眼镜,看见阳光铺天盖地,穿透四周的纯蓝,美得像一个梦境。
  不知不觉,她四肢放松下来,贪婪地望着四周的美景。海水第一次变得如此可亲,轻轻划水的同时,她慢慢浮了起来。
  没想到,就这样学会了游泳。
  很多时候,她觉得,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能保护自己的人,而爸爸,则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正痴痴回想,有个黑影蓦地从左上方扎下来。
  一尾大鱼惊慌失措地窜到静子眼前,近得能看到鱼唇上微微晃动的胡须。
  “啪”的一下,滑腻的鱼尾拍到静子脸上,一个陡转,消失不见。
  像被猛地扎了一刀,静子惊得失去平衡,慌乱中想去抓住什么,手里握住的只有水流。
  吸气,冰冷咸湿的海水猛地呛进来,从鼻腔到肺部,燃起前所未有的、钢针烈火般的疼。
  救,救我……
  想喊,更多的水呛进来,剧痛之中,静子痉挛起来,胸口快被对空气的渴望扯碎。
  力气一点点流失,眼眶周围感觉到一团温热的泪,渐渐远离。
  眼前闪出点点金光。眼眶似乎要炸开……一团黑雾弥漫……
  事后,再回想那个场景,静子就像在看一个默片。所有声音效果都消失了。如何被从水里救出来拖到岸上也记不得。只记得睁开眼的时候,耳边突然爆发出自己疯狂的咳嗽声。每咳一次,都疼得好像有人把自己的肺连着气管扯了出来;每咳一次,都疼得静子在心里苦苦哀求,别,别咳了,快,快结束吧……
  终于渐渐安静下来,静子脸上一片湿黏,不知是泪是汗。而扶着她的,竟然是那个白裙子的少女,头发还在滴水,咬着嘴唇,脸色比雪还要苍白。
  一瞬间,涌上静子心头的,竟然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深深的羞愧。
  为自己这副狼狈的丑样子而羞愧。
  她缩在少女怀中,埋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少女的泪珠也如断裂的珠子一样滚落,灼热的风中,盐粒在她脸上慢慢结晶。
  抱着怀里的女孩,她的眼中写满了深深的不解和恐惧。
  还好来得及,再晚一步……
  静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像刀割一样。
  少女不安地想了一会,摘下自己的珍珠耳环,抚弄了几下,轻轻贴在静子耳边。
  悠扬的旋律,渐渐将静子从惊恐中抽离出来。她一面难以遏制地抽泣着,一面觉得惊奇。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好听,就像自己生日蛋糕上不断翻卷的花边。
  “这是巴赫的曲子。最简单也最复杂,复调、变化,一直循环着,他是最接近于数学与逻辑的音乐家。”少女轻拍静子的后背,尽量柔和地安慰着。
  唔,听不懂。
  “如果,你仔细看这些海岸的形状,就会发现,有一些小的部分与整个海岸线有同样的形状,重复着重复着,在数学上叫做分形,也有点像巴赫的音乐。”少女指着远方的海岸线,想尽量转移静子对溺水的注意力。
  静子一边抽泣一边听着。
  还是听不懂。
  “有个画家叫波洛克,他的油画非常美,画面也符合分形的原则……嗯,你吃的菜花,如果不断剥开,每一株都像一个小的菜花,其实这也是分形……”
      少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扯什么了。心里的许多情绪绞在一起,透不过气来。
  她慢慢地,下意识地戴上珍珠耳环,望着远方。
  时间,无尽的时间,诡异的时间。也许,是离开的时候了。
  静子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少女的脸,似乎忘掉了溺水的事。
  海天之间,强烈的阳光映得少女脸色几乎透明,睫毛上,几粒结晶的细盐闪着柔光。

 

Why
张静子:
  你好。
  此刻,站在时间长河之外的我,不知该从何说起。也许,一切的一切,都起源于一团量子云。
  当时,我在“人类博物馆”。此前,已经参观过科学、哲学、文学、音乐、雕塑等很多展区。置身其中,仿佛随着你们的脚步,亲历了人类文明历程。从非洲第一缕雷火燃起,到亚洲最后一丝战火熄灭。作为一名画家,怀着敬意与惋惜之情,我将绘画展区留到了最后。
  阿尔塔米拉洞窟、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董其昌、吴道子、达·芬奇、梵高、波洛克、埃舍尔、毕加索、达利……
  虽然只是量子扫描的复制品,但我内心受到的震撼,仍然难以言传。一瞬间,脑中回响的,都是“Universe essence! The myriad things spirit is long②! ”
  后来,看到两幅画,名字都是《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左边,作者是十七世纪荷兰,扬·弗美尔;右边,作者是二十一世纪中国,张静子。
  没错,是你。
  右边的画作,呈现出一片朦胧的量子云状态,几秒钟后,才渐渐清晰起来。一个戴着珍珠耳环的少女,后面是一片波光粼粼的碧海。少女的脸庞几乎完全隐没在一片正午的强烈光线里,但轮廓中那迷惘到绝望的神情,令人过目难忘。
  看着它慢慢坍塌③,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样一幅名作,竟然是我的“量子云”。
  只有当观察者亲身干涉过某量子态物品的时间轨迹,该物品才会在观察者本人眼前坍塌,而在无关人的眼中,坍塌不会发生。这是这个时代已被证明的科学定理。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有很多艺术家以此为乐,将自己的作品经过量子扫描,在量子云慢慢坍塌的观察过程中寻找乐趣。
  也就是说,我本人和眼前这幅画的诞生有关。
  当时,我还不敢想,画中的女孩就是自己。
  于是,强烈的好奇心迫使我冲开时间的迷雾,找到你。
  初次见面,你问了我三个问题,现在,请允许我一一回答。
  一、谁?
      我,是人工智能个体。
  二百年前,当第一代真正意义上的人工智能被人类研发出来,“图灵测试④”已经相当严格和完备。测试标准包括是否具备模糊算法⑤能力,艺术审美能力和创造能力等等。第一次相见的黄昏,我们在一起谈论绘画审美的情景,真像一个简版的图灵测试,不是么?想想有趣,你还无意问了我一个“停机问题⑥”呢。看来,我也算通过了吧。
  二、什么时候?
  对你来说,我来自未来。
  抱歉,这个消息很突然。在我的时代,有你们梦寐以求的星际旅行,时空穿梭,只是没有了你们。经过三次大革命,地球的人工智能已经完全取代了人类。出于对对手的欣赏与尊重,我们将人类智慧的火光,保留在首都广场中心的“人类博物馆”中。三个月前的一天,我再次走了进去,直到见到你的画作。
  究竟是你的画作影响了我的行为,还是我的过去影响了你的未来,这是一个莫比乌斯带⑦,首尾咬合,没有终点。
  三、为什么进入你的生活?
  这个,就有点复杂。
  最初,是强烈的好奇。你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是20世纪画坛少有的杰作,在这个时代广为人知。我求根究底的心情,大概你能理解。
  其次,是隐约的不安。有限的几次交谈后,看到你父亲的微妙感情,我不知如何回应。那天散步到海边,无意中救了你,看着你在生死之间挣扎,紧紧握着珍珠耳环——也就是我的时间机器,我开始畏惧这种时空穿梭,担忧自己过多干涉了你命运的轨迹,担忧是否会影响到你那幅重要的创作……于是第二天,带着惶恐不安,我不辞而别。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命运的轨迹再次发生改变。
  最后的最后,是守护艺术的平静。当我跳跃到若干年后,看到你父亲的画作给了你灵感;看到你修补画作归来的那个雨夜高烧病重;看到本已准备离婚的父母在你的病床前抱头痛哭,重归于好;看到海滩的那一刻,如何印入你记忆深处;甚至看到这封信,将给你怎样的心灵震撼,最终促使你完成这幅人类历史上的杰作……
  于是,我再次回到过去,在珍珠耳环中,完成了这封信。
  分形,还记得吧,呵呵。
  顺便说一句,小泽是个不错的男孩子,在今后陪伴你的几十年里都是。我宁可相信,这缘分,也是这幅画的使命之一。
  很多时候,不管我们是否明白,命运自有它的轨迹。很抱歉,突如其来地打扰了你的生活;又很荣幸,我们的命运融合为一幅杰作,也许能够烛照到时间的尽头。   
  身为画家,无论以什么方式,能参与其中,真是无上的荣光。
  还有件事,也许是好消息。近期,人工智能的科学发展遭遇了瓶颈。我们的科学家,已经从保存的人类细胞中,着手研究人机融合的可能性。
  这个时代的时间旅行,只能到过去,无法通向未来。也许未来,两种文明都将燃起熊熊之火,共同照亮这个星球。
  后来,有很多次,在熙熙攘攘的身影中,我久久凝望着“人类博物馆”大厅的一个方碑。上面刻着的两句话,被译为人工智能语言和多种人类文字。
  中文,恰好是两句诗:
  “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静子,时光无垠,宇宙无限,人类也好,人工智能也罢,也许我们终将臣服于其中的规律,如同颜色溶于水中。
  所有的时间里,祝你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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