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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幻》

开博时间:2016-07-01 14:4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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骇(二)/王嘉

2014-12-29 11:31:20
    查领导和马领导沉静的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
    “我们准备交出它,不是怕美国人。”查领导缓缓地说,“这个不明之物,不管它是什么,它本身再重要,也比不上它的来处重要。它来自何方,是非常关键的信息,是可能改变我们文明的重大战略情报。”
    我想了想,觉得领导说得有道理,同时隐隐猜出他们让我参与这件事的动机。只听查领导又说:“在我们掌握到的情报中,我们得知,‘通天号’宇航员发送给美太空总署的报告中反复提到一个词:ILA。”
    “ILA?”
    “美国宇航员推测那个神秘东西是由ILA发射来地球的。我们早就怀疑,‘阿尔法计划’并不像美国人所宣称的那样简单,现在看来,他们发射载人飞船,目的不是去侦测太阳系皮壳,而是和ILA有关。”
    “ILA,”我喃喃重复,“那又是什么?真是个奇怪的词。”
    “我们推断这个词应该是首字母缩写形式,至于具体代表什么,目前我们的情报渠道无法获得信息,可见这是个绝密的事情。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你来的缘故。”查领导向马领导望了眼,马领导说,“今晚我们已经面见了好几个潜在人选,综合来看,觉得你各方面条件比较合适。我们要你全程参与美方人员的科研工作,接近他们的核心科学家,力争获取关于‘阿尔法计划’的幕后真相和ILA的情报。”
    我突然明白,“咱们把那个不明物体转交给美方,是有目的的……”
    “不错,我们当然不会无条件转交,如果我们提出须有我方人员随同进行研究,美国人估计会同意,而由于你年纪轻,美国人对你的警惕性和监视会比较松。”查领导顿了顿,“另一方面,慕容同志,你是个孤儿,履历清白,又没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组织上对你比较信任。这点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忙说。
    马领导说:“由于我们制度的优越性,美国人很担心我们中国的经济实力、科技实力和军事水平。你的任务涉及美方核心机密,成功与否关乎中美战略较量乃至未来人类文明格局,意义重大,这点你明白吗?”
    “我明白。”
    两个领导满意地点点头。我说:“可是,现在我们还没找到那个东西,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呢,如果万一它是……”
    这时卞领导突然开门闯进来,大喊:“找到了!那个东西找到了!”
    已是半夜十一点,查领导、马领导、卞领导、袁处长和我坐在军用吉普车里,在沉沉黑夜中往Z县西北郊行进。在我们的后面还有两辆车,里面坐着技术人员和警卫。Z县经济落后,道路状况很差,青白而阴森的车灯照耀着坑坑洼洼的地面,两旁的土坡泛着让人惊惧的刺目的红光。
    我感到了几分倦意,头脑虽然还在琢磨着整个事情,但已经迷糊起来。等到了封锁现场,我又是被人推着叫醒的。我睁开眼,查领导他们已经下了车。在我们眼前不远处,全副武装的特种兵排成一列。
    这地方一片漆黑,死寂无声,我还以为我进了一个坟场,接着一道强光掠过,瞬间照亮了后面挤挤挨挨的人头,原来好多看热闹的百姓听到消息后从四乡八村披着寒星戴着冷月汇聚在这里。他们黑压压一片,站满了前面好几亩地。人群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维护秩序的都是当地军警。乡亲们屏住呼吸,满脸兴奋,有仰着脖子往封锁区里看的,有回头看我们的,可连一个敢议论的也没有。
    地委、区长、书记都在现场,几个同志边领着我们往里走,边向查领导和马领导低声汇报:“那个东西坠落在薪火屯西面的一个土沟里,由于坠落发生在凌晨,当时没啥人看见,等天亮后,附近村民薛风贵和张蛮子发现了它。现在那东西就摆在薛风贵家的灵堂里。”
    查领导一怔,“灵堂?什么灵堂?”
    “薛风贵的灵堂。”
    查领导、马领导和我面面相觑。
    地委解释说:“因为抢夺该物时和张蛮子发生激烈争斗,薛风贵死亡,张蛮子畏罪潜逃。薛风贵的儿子薛金狗私自就把那东西带回,供在他爹的灵堂前。”
    区长说:“薛金狗本来精神有点问题,他爹死后更是疯疯癫癫,说他家有天外飞仙,是他爹用命换来的,听到的人都不信,我们也是刚得知情况,怀疑这可能就是我们正要搜寻的天外不明落体。”
    地委和区长边说边领着我们一行人走到一个破旧的大院子前,门口已经被手持机枪的军警围起来。他们向领导们敬了个礼,我们鱼贯而入。院里居然也有不少看热闹的群众和维持秩序的军警,正对面的大房里一盏大灯照出来,人们抽的烟变成雾状的白色。见领导们进来,人群骚动起来,一个沙哑的男声在人头上四溢。      
    “我看哪个敢拆我家房子!哪个敢夺我家的宝物……”
    “事情咋会变这么乱?”查领导瞄了一眼周围的人们。
    区长悄悄说:“当地群众都误以为我们来是要拆房,还要抢东西,意见都很大,仗着人多支持,薛金狗不肯交出那东西,情况有些棘手,请两位领导现场指示。”
    “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还不清楚,模样很怪异。”地委向大房里指了下,“就在灵堂里面摆着呢。都说死者为大,我们还不太好强抢人家灵堂的东西。”
    马领导脸一沉,“什么叫抢?那是属于国家的东西。他摆在自己家灵堂里,这叫私吞国有财产。”说着他不满地看着区长,“现在全球没有哪家媒体知道这里发生的这一切,却跑来这么多闲杂人瞎看热闹,你们的安全保密工作做得很糟糕!他们只会乱事。”
    区长忙说:“我们没拦住是因为群众来得比我们早。但马局请放心,我们将对外宣传那个不明物体是陨石,等会儿我们会教育群众,不得向外透露丝毫消息。”
    查领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们在军警的保护下,走进灵堂,里面满地是纸钱,我注意到门口坐着一个老头,布满皱纹的脸几乎像用紫檀木雕刻而成,漠然地看着我们,他旁边有个穿花衣的女孩呆呆倚着门,只有十五六岁年纪,面容略显稚气,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却仿佛看不到我们似的。我注意到她的双眼是灰色的,她是盲人。
    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在灵堂里舞动着双截棍,他穿着件浅红色背心,光着胳膊,咧嘴皱眉,双截棍甩来甩去,嘴里不停叫骂,警告四周几个虎视眈眈的军警不得上前。他死死护住后面一个白布大桌,上面安放着一个死者的黑白照片,左右点着蜡烛,旁边摆放着白纸糊的各式物品,家具、汽车、骏马、别墅应有尽有。
    桌子的正前方,用两个农村唱戏用的鼓夹子支起一个奇特的物体,我们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落在它上面。
    我心头一颤,它就是那个不明物体!
                              30196
    它静静地摆在那里,暗黑色壳体的表面罗列着一层层褶皱,两端尖细,中间膨凸,有些像纺纱用的纺锤,又好像是分别从两端原点形成的两只椎体,在呈现出波浪形的扭转、曲折的奇妙形态后,冲击凝聚在完美的中心,表面光滑,在摇动的烛火和灯光下焕发着一片水银般的光辉。
    我们目瞪口呆地看了它半天,查领导想上前仔细看它,被挥舞的双截棍拦住。
    区长声色俱厉,“薛金狗!你不要胡闹,这是上面来的大领导,赶紧让开!”
    薛金狗摆出一副不怕死的泼皮样,其他人倒真不敢靠前,他气焰嚣张地说:“谁来也不行!我看谁敢拆我家房子!”
    地委好言相劝:“我们来不是要拆你家房子。就你家这房子,乡政府看不上。”
    “那就是要抢我家宝物!我爹用命换来的,谁敢抢,我就跟他拼命!”
    马领导低声吩咐了旁边随行的一个军警两句,那个军警点点头,然后掏出枪,冲着薛金狗“砰砰”两枪,薛金狗应声倒地。
    门外人群耸动,所有的嗓门都惊恐地提到最高,混乱到极点。“杀人了!杀人了!”声音传出去,院外的百姓也骚动起来。门口的老头哆哆嗦嗦伸出一个手指,指着我们,那个盲眼的女孩吓得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晃晃要摔倒。我也吃了一惊,两个军警过去把薛金狗抬起来,他躺在军警的怀里,气若游丝地说:“我看谁敢……”
    我身后的袁处长大声喊:“大家不要乱,是麻醉枪。”
    群众们慢慢平静下来。昏死的薛金狗被抬走后,查领导、马领导、卞领导和袁处长趋上前仔细观察那个物体。我也凑上前,近距离看它。
    它长度大约和普通灯管相当,表面平滑细密,褶皱也是柔和的波浪状,没有瑕疵,通体密封,比例均匀。由于安全性尚不明确,我们难免有些顾虑,不过查领导还是壮着胆子摸了摸它。接着我也摸了摸,感觉手感森冷,而且非常坚硬,应是某种金属制成。
    任谁都能看出来,它确确实实、明明白白、毫无疑问地是个人工制品。
    但对它如何进一步处理,我们都有些犹豫。经过领导们的现场讨论,决定先对该物体进行现场安全检测。因为它来自外太空,谁也无法确定它到底安不安全。
    桌上摆放的黑白照片里,薛风贵眯着一双眼,无声地注视灵堂里的每位领导。
    早有准备的几个技术员进到灵堂,围在它旁边。他们带来了一大堆仪器,先测量了辐射,又测量了磁场,结论是没有异样,确定这物体不会爆炸,然后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它从鼓架上取下来。
    经过精确测量,它长59厘米,中心直径23厘米,重4 357克。我们刚才看它时的银黑色不是它的金属本色,而是它表面布满尘灰后在火光下的反射,擦拭干净放在普通光下,它更接近纯黑色,而且更仔细看的话,仿佛它的黑色表面还往外渗出一股奇特的血色,鬼魅般地流动着纤细隐约的美感。
    卞领导建议马上把它连夜运走进行研究,查领导却陷入沉思,马领导连连掐人中。
    此刻已经是凌晨一点。我又饿又累,袁处长又取来碗面和热水,刚才受到惊吓的老头和盲眼女孩悄悄躲在灵堂外面,袁处长见他们可怜,让人给他们送去吃的。盲女孩捧着碗面,坐在院里板凳上,默默地喝汤。我边吃面边瞥了眼老头和盲眼女孩,低声问他们是什么人。袁处长也不知道,问了区长,才知道那老头是薛金狗的爷爷。
    盲眼女孩是薛金狗的远房表妹,叫灵芝。她天生失明,父母早亡,原来有个亲哥哥,在她九岁那年被拐卖到黑窑场,下落不明。我听了心中暗暗叹息,又是个苦命的人。
    等我吃完宵夜,在旁边屋里躺了一会后再出来,已是凌晨两 点,在那盏电灯的照耀下,灵堂内仍通明如白昼,领导们围站着,神情严肃,如果不是我事先知情,肯定以为他们是在集体悼念死者。
    此时外面的群众已经被劝散,但仍陆续有人赶来,却是部队的人。我听见到处是军靴的声音,对讲机忙碌的通话声,还有高音喇叭重复着戒严令,禁止非安全人员靠近。
    一个军人跑进来,向查领导报告,说美国方面已经加紧了催促。他们判断我们已经得到了那个不明物体,而且他们也已经把范围确定在Z县。美方提出三个条件,一、立刻把东西转交给美方;二、绝对保密;三、就其他军事技术输出合作问题,可以同我方展开全面对话。
    查领导点点头,“你回去跟他们说,争取再拖美国人一天。”
    他转身对其他人说:“局势紧迫,没时间转移这个东西了,我们马上联系最高级别的科研人员,第一时间赶往这里,现场对这个东西进行研究,争取在转交给美国人之前尽可能地掌握有价值的科研资料。”
    大家点头称是。当晚四面八方有更多辆军车陆续赶到,甚至还来了直升机,几道引导降落的光柱从薪火屯照射向漆黑的夜空,来回晃动。
    我在袁处长的安排下,在旁边的农舍里睡了一宿。翌日清晨,我来到灵堂门口,大家都眼睛通红,显然彻夜没睡。许多穿白大褂的专家已经在现场搭建实验台,对那个物体进行研究。
    查领导看到我,把我叫过来。我问:“他们研究得怎么样了?”
    查领导摇摇头,“还没有进展。那玩意通身平滑,表面无任何接缝的痕迹,也没有任何可供解读的东西,但他们相信,它是一个容器。”
    “容器?那里面会是什么?”
    “他们进行过透视,但目前还没法透视出里面有什么。”查领导沉吟着说,“假如它里面包含一至两个全新的物理技术原理,那么很有可能会触发一系列甚至整个新科技研发系统的面貌变革。”
    我点点头,“这是非常可能的,否则它怎么可能穿越这么远的距离准确地来到地球?它内部一定有特殊的动力装置,说不定包含自动星际导航的装置。”
    查领导脸上浮起微笑,“而在技术因素的背后,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谁发射了它?”
    我默默点头,不禁浮想联翩。查领导说:“慕容同志,经过讨论,我们对你的任务制定出一个更好的方案。”
    “什么方案?”
    “据我们了解,薛金狗有个表弟,好几年前失踪,算起来年纪和你差不多,我们决定让你冒充他,然后你和薛金狗一起,作为随行人员跟着美国人走。”
    我愕然得半晌无言。
    “薛金狗?为什么让他参与到这个任务里?”我艰难地问。
    “因为捡到这个东西,他爹丧了性命,东西现在又摆在他家灵堂里,我们可以据此对美国人说,现在这个东西的所有权属于人家,如果要拿走,人家放心不下,一定要跟着。”查领导微笑,“昨天你也看到了,那家伙是个惫懒人物,撒泼耍赖,典型的文盲,这种无知无识之徒,对美国人没有任何威胁,美国人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只会把他当成个笑话。”
    “可是……”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你作为他的‘表弟’,也一同跟着,这样就掩盖了你作为情报人员的身份。同时由于薛金狗在明里搅和,肯定吸引美国人的大部分注意力,你就可以在暗中趁机行事,窃取情报。孙子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三十六计》里有一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我彻底明白了,口中连说高明,但心里隐隐觉得不妥,想到自己突然要当薛金狗的“表弟”,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身为情报人员,这种改换身份的事情,也很正常。
    查领导见我同意,满意地点点头。我跟着他来到旁边的屋子,区长正在和薛金狗谈话,灵芝捧着一个碗呆呆坐在角落里。薛金狗昨晚中枪,醒来后虚弱了不少,但言语间仍是胡搅蛮缠。
    “金狗,这是你表弟。”区长把我拉过来,看来查领导早已交待过方案。
    “表弟?”薛金狗有些吃惊地瞪着眼睛,上下打量我。
    “他好几年前不是被人拐去黑窑洞了吗,我们政府非常重视,后来派人经过多年积极营救,终于给成功救了出来。你看看,他是不是你表弟?”
    我有些尴尬地把脸转过去,薛金狗惊呼:“咋变样了?不像啊?”
    区长说:“咳,这么多年过去了,哪能不变样?他这些天在政府的悉心照顾下,吃得好,有营养,人也长漂亮了。”
    薛金狗拉住我的手,“真的是你啊!”
    我觉得这么欺负弱智有些不地道,但为了国家利益,从大局着想,只好坚定地点点头说:“金狗,我回来了。”
    这时我听见角落里传来碗“哗啦”摔碎在地上的声音。我回过头,灵芝脸色苍白,双手哆嗦,她虽然盲眼,但也仰起脸看着我,她的眼比星星还亮。
    “哥,是你吗?”灵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我走过来,没走两步,就要摔倒。
    我这才想起来,她把我当成了她失踪的哥哥,因为灵芝是薛金狗的表妹,薛金狗的表弟也就是灵芝的哥,这个并不复杂的关系一时间竟把我弄晕了。我忙上前扶住她。
    “哥,真的是你?”哽咽之声从她嘴里漏出来。
    在这么近的距离,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的模样。这是个略显柔弱、面容带着无邪的稚气的年轻女孩。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那两只又大又黑、却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心底某个脆弱的地方不知为什么软软地塌陷下去。
    “是我……”我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她的哭声细弱,像只小蜜蜂。
    “哥!你怎么才回来!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你吃了不少苦吧?”
    我提醒自己要冷静,但当她凄惶地伸出胳膊,抱住我时,我感到一阵热血在胸膛上涌起,我的眼眶忍不住发热。她的脸紧紧地伏到我的脖子上。
    “妹妹,是我,我回来了。”我竟然也哽咽了。
    “哥!”灵芝双手捂住眼睛,幸福地哭了,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流下来,我感到热泪沾湿了我的胸口……
    领导们满意地笑了,薛金狗也呵呵傻笑。在这边上演“亲人”重逢这一幕时,灵堂里,科研人员们对不明物体的研究仍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但是整整一天没有任何进展。他们进行的扫描和透视没有成功,它像块冥顽的石头。有技术人员提出要用焊枪切开它,但被领导否决,因为需要完好无损地交给美国人。
    直到次日凌晨,仍没有任何办法获知它里面到底是什么。时间再也不能拖了,美国方面的压力越来越大,查领导最后只好下令,停止研究。
    经过领导做工作,薛金狗也被说通了。区长说这个东西让美国人盯上了,想要,咱们为了国际友谊,不得不给,但不是白给,你把它给美国人,美国人带你去美国,给你发绿卡。薛金狗其实也不是真傻,听说区长这么说,他歪着脑袋想想,说那行吧,看在绿卡的份上,我家的宝物就给美国人吧。
    众人都笑了。查领导说给美国人时还要演一番戏,确保美国人真带你走。当下就仔细嘱咐薛金狗该如何如何。薛金狗紧皱眉头,说记住了。
    黎明时分,红日初出,薪火屯外的空地上又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两边土路上也排开了人的栅栏。春寒料峭,空气也因此格外寒冷,人们嘴里冒出白雾。灵芝紧拉着我的手,我看见薛金狗的爷爷弯腰经过门口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老头显然知道我是冒充的孙子,但领导已经指示他不许揭穿,他不敢说什么。
    锣鼓喧天。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走过来,为首是区长,后边是十几个干部,还有一大群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手持纸制鲜花的小学生。小学生们在院子两边站好,手里挥舞着纸花,一遍遍大声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美国代表团终于露面了。
    为首的穿着一身制服,是美国国防部总监察长罗伯特·布尔温,鹰钩鼻,一对褐色的眼睛。他对小学生们的欢迎视而不见,大踏步径直向灵堂里面走。紧随其后的是三名高大威武的高级军官,他们后面还跟着若干个人。我数了数,美国代表团一共有九个人。陪同翻译向查领导和马领导依次介绍,跟在军人后面的那个金黄胡须眉毛的是美国太空总署联络处主任伯登,头发花白的是科学家格拉夫曼,然后还有两个外交官。最后面是一个面容姣好的红发女郎,脖上披着一件白色的、丝光闪闪的围巾,下面是棕色的呢子大衣,黑色牛仔裤,脚穿一双精致的女式军靴,显得英姿飒爽。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经过院子时,女郎有些好奇地快速瞥了眼那些拼命挥舞纸花的小学生,我看见她嘴边露出有些温柔甚至顽皮的笑意。所有人的眼睛都被她吸引了,我也不例外。我呆呆地看着她和其他人走过来,双耳垂上悬挂着的翡翠耳坠微微颤动。据陪同人员介绍,她叫米霞,是太空总署的外事协调专员。
    查领导陪着美国人往灵堂里走,薛金狗光着胳膊舞动着双截棍大喊:
    “我看哪个敢拆我家房子!哪个敢夺我家的宝物……”
    布尔温愣住,困惑地和其他军官互相看了看,查领导解释说:“这人是本地村民薛金狗,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他的家里。他因为父亲被那个不明物体砸死,所以精神有些受刺激,不允许别人靠近。”
    陪同人员翻译了一遍,美国人恍然大悟。查领导指着薛金狗身后说:“你们要的东西,就在他父亲的祭台前面。”
    布尔温等人伸着脖子往里面看,我注意到,当他们看见那个东西时,眼睛都发亮了。他们刚要上前,薛金狗突然疯狂地抡起双截棍,吓得美国人赶忙退开。
    查领导说:“由于这个东西是他父亲最先发现的,现在他认定这是他家的私有财产。我们中国法律从来都严格保护公民的财产和权利,所以不太好强行夺取,更何况你们也看到了,这里是他父亲的灵堂,出于对死者的尊重,我们也不忍这么做。你们美国是最讲人权的,这点不难理解吧?”
    美国人听明白后,面面相觑。
    查领导又说:“我们如果当场击毙他,强行夺走东西,当然从技术上可以办到,但这严重侵犯普世价值,更违背了你们美国自华盛顿总统和林肯总统以来一直强调的天赋人权的伟大精神。”
    说着查领导意味深长地凝视美国人半天,然后叫来一名军警,让他举枪向张牙舞爪拼命保护灵堂的薛金狗瞄准。几个美国军官马上拦住他。布尔温想了想,说:“我们愿意给他补偿。只要把东西安全交出来,什么条件都可以商量。”
    查领导叫人跟薛金狗说了这个情况,薛金狗翻了翻白眼,说那东西是他爹用命换来的,给多少美元都不换,他看到它就跟看见他爹一样,不放心就这么给外国人,必须让他跟着,它到哪儿,他也到哪儿,要时时刻刻看着才安心。
    听完薛金狗的条件,美国人互相看着,有的人皱皱眉头,有的摇头,有的看着薛金狗暗暗发笑。查领导笑着说:“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我觉得也只能这么办了。”
    布尔温和其他军官低声商量了半天,其中一个军官说需要打电话向上级请示。过了一会儿,等军官打完电话,布尔温说:“好,我们同意。我们可以把他带走。”
    查领导把我叫过去,“这个是薛金狗的表弟慕容,他也要求跟着去。”
    所有美国人上下打量我。我此时已经换了一身普通的农村青年装扮,表情故意二二的,米霞脸上挂着矜持的表情,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我注意到她的眼珠是碧绿的,好像一只猫的眼睛。
    我说:“我大伯因为这个东西而身亡,我也有权利要求监督这个东西。另外我表哥金狗的精神不太稳定,需要由我照看。”
    我是用英语说的,故意说得结结巴巴,但仍引起了美国人的注意,尤其是引起了米霞的注意,她惊讶得抖了一下眉毛。
    区长满脸堆笑介绍:“人家是县城大专毕业的,和你们外语交流没问题。”
    美国人都没想到在这个偏僻落后的乡村还有会说国际语言的人,不过他们可能也听说过,在中国英语很普及,所以倒也没太吃惊。布尔温想了想,说:“那也好,就这样吧,我们就把东西和人一起带走。”说着他看了眼薛金狗,也忍不住笑了,“我们会让他高兴的。”
    薛金狗听说美国人同意了,呵呵傻笑起来。那个海军军官看到薛金狗舞得满头是汗,好心地把自己腰带上挎的军用水壶摘下来,递给他,鼓励地冲他挤挤眼,薛金狗倒不客气,接过就往嘴里灌,然后用手背抹抹嘴,脸红到脖子,“长官,喝了您这壶饮料,俺就跟您心贴着心啦。”
    陪同人员把他的话翻译一遍,美国人都哈哈大笑。其实薛金狗不傻,我心想,他这回是表演。可等他跪在那个天外来物前面抹着泪喊“爹”的时候,我觉得他表演得有些过了。
    但查领导感到很满意,他眼含笑意,呵斥薛金狗,叫人把他架走。布尔温和其他美国人的视线重新落到那个东西上,面色顿时变得郑重,屏住呼吸,弯腰围上去,仔细观察了半天,格拉夫曼还掏出一个小巧的银色仪器,轻轻地放在它上面,好像在测量什么,然后冲布尔温微微摇头。
    当晚,查领导代表中国方面,布尔温代表美国方面,双方起草了一份秘密临时协约。
    协约规定,这个物体所有权归联合国,但委托美国太空总署保管,由后者负责进行研究,在对它的研究结果正式出来前,签约双方不得向外界和公众透露相关消息。中方提出,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和人权普世价值,美方必须信守承诺,保证薛金狗和我能够时刻监督此物的现场研究工作,同时中方要派出一名专家进行协助监督。
    美方同意,但提出,该物体本身将被带到美国的属地关岛。
    中方同意。
    这个协议在24小时内草拟完毕,简称《2934协议》(《2934协议》的29代表年份,3和4代表月和日,系指不明物体降落地球的日期)。美国代表团效率很高,同时派人前往薪火屯西面的那个土沟,现场考察了物体坠落的地点,仔细测量了该物体射入时造成的洞裂,检测了内壁的情况,确定与该物体的冲击效果吻合。一名陪同人员还扛着长镜头摄像机进行了记录。
    接下来一切变得顺利起来。布尔温连夜向白宫报告了情况。报告内容包括概要、发现过程、现场描述、中美双方人员意见的详细分析、结论、附录等六部分。白宫方面亲自打来电话正式确认协约。很快中方高层也来密电,指示全力配合美方转移该物体的工作。
    3月12日早上,协约由布尔温和查领导签字,正式生效。薪火屯里特别举行了送走该物体的仪式。乌鸦在灵堂的屋顶匆匆飞行,美方人员表情轻松,我方领导表情肃穆,但整体气氛和谐和睦。
    在美方人员的监督下,那个物体在精心包裹后,被安全放置在带有美国国防部标志的黑色专车里。临走的时候,薛大爷神志有些恍惚,悄悄拉住一个美国军官的袖子,一遍又一遍地问,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地委赶紧拦住他,说:“不是跟你说了吗,是陨石,陨石。”
    那个美国军官点点头。“是陨石。”他沉吟片刻,“这种陨石非常罕见,上万年才降落地球一次,所以我们要带回去研究。”
    别人翻译给薛大爷,他吭哧了半天,似乎相信了,喃喃说:“在俺不算短的到全国各处流离辗转的一生里,各种无情天灾人祸不计其数,百年一遇的洪水见过六次,千年一遇的地震见过两次,现在居然见到万年一遇的陨石,唉,不枉此生了。”
    群众们都被告知那东西是陨石,他们啧啧称奇。只有一个农民不信,区长吓唬他:“别瞎猜,有些事情不知道最好,你今天知道了,明天可能没命。”吓得那农民面如土色。
    我和薛金狗收拾好行李,准备随身的衣物,跟着上了美国人的车。查领导、马领导、卞领导、袁处长、地委、区长、书记都来送行。薛金狗嘱咐区长一定要抓住害死他爹的张蛮子,区长连连答应。
    查领导、马领导目光复杂地看着我,查领导握住我的手,低声说保重。我点点头。昨晚半夜我和查领导已进行过谈话,他秘密指示,命我要警惕美方控制局面,但我的身份是薛金狗的表弟,不可暴露出情报人员的底细,讷言敏行,留心观察,按计划搜集情报,有什么突发情况,可与另一个中方同志密切联系。
    当时我内心还有些隐隐不安,迟疑地问就这么把那个东西给美国军方,会不会有问题。查领导温和但坚定地说,除了获取战略情报的目的,高层制定这个方案时还有更深的一层考虑。现今的世界,谁也不可能垄断秘密。这个不明物体将来必将成为众矢之的,我们不妨就丢给美国人,以退为进。
    最后他又说,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本身也是一件值得包括中国人民在内的全人类关注的重要事件!我们相信,它是送给全人类的礼物!我们也非常期待调查结果!
    灵芝呆呆站在远处,有些不知所措地盯着她眼前的空地。她昨晚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又要离开,我没有多说,只是告诉她我要有一段时间不能和她联系。
    车启动那一刻,我目光迷惘,看着灵芝的盲眼,我想,她真的认定我是她曾经相依为命的亲哥了。我久久看着她远去的小小身影。她的眼睛是灰色的,但在我看来,那却是世界上最美的一双眼睛。而我却不敢透过那些健全的眼睛往人类的灵魂深处望一眼,那里有太多的贪婪、自私、谎言和无耻。
    我们离开中国前,在省城机场附近的酒店住了一晚。我和一个美国军官住在一个房间,美国军官以前从没来过中国,他呆呆地看着电视,屏幕里演的是部武侠剧,那些人不借助任何动力在天上飞行,一掌拍出的威力相当于一枚小型导弹爆炸。我连续几天没休息好,又困又乏,早早就睡了,我梦见那个东西降落的情景,拖着长长的尾巴,仿佛向人们预示着动荡不安的年代。
    半夜时分,我恍恍惚惚听见门外有动静,警觉地翻身醒来。门外一个年轻女人和美国军官在门外说话。我爬起来,披上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贴在门口听。我听出那是米霞的声音,她低声问,我有没有什么异动。
    我心中想,看来他们对我的身份始终怀疑,把我和薛金狗分开,其实有监视之意。他们压低声音,我听不大清楚,听那个军官要回屋,我赶忙回到床上装睡。后半夜我再也睡不着,心中思绪起伏,只想着如何瞒过美方,同时提醒自己身处敌营,要事事小心。到了凌晨我终于昏昏睡去。
    等被美国人叫醒时,大家已经整装待发。匆匆吃酒店的自助早餐时,我脑袋昏沉沉的。薛金狗吃饭时出了洋相,他家是薪火屯十八个村镇里最穷的,从没见过自助餐,听说可以随便吃,就胡吃海塞,还总嚷嚷,规规矩矩安静吃饭的美国人暗暗发笑。我暗觉丢脸,上前劝他,他满不在乎,“表弟,你也敞开了吃,反正不要钱!”
    我埋怨他,“你说话小点声,吃饭也堵不上你那张嘴。”
    他呵呵傻笑,不说话了。
    我们乘车去机场的路上陷入大雾的包围,薛金狗不安分地东瞅西瞧,米霞坐在我们旁边,板着脸,但不时用目光打量我们。到了机场后,相关部门接到上级指令,一律过关手续免除,我们直奔停机坪。
    红色的日光羞怯地从迷雾中涌出,远远照映出一架蓝色大飞机矫健的轮廓,它样式非同一般,双翼上带有四个螺旋,机身上面印着醒目的美国空军的标记,我认出它是C-17大力神军机,看来对方是紧急直接派飞来的。美国军机竟然能直接开进我国境内,这令我有些目瞪口呆。
    米霞把我的反应当成了从未见过飞机,目光中闪烁出笑意,薛金狗更是张大了嘴。在她心中,我和薛金狗是差不多的货色,就算素质高点也有限。美国人用伪装的热情请我们上飞机。我手扶着舱梯把回望,我的皮肤感受着清凉但有些浑浊的空气,心中泛起难以言表的情绪。
    两个军官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包好的神秘物体抬了进去。机上的几个工作人员站在军机通道里,手拿着扫描仪,按例检查我们身上是否携带危险物品。轮到薛金狗时,突然嘟嘟大响,众人都有些吃惊,布尔温沉着脸上前扯开他的衣服,只听稀里哗啦,竟散落出一大堆餐刀餐叉,原来是他从酒店自助餐厅里偷出来的。
    美国人把它们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米霞的矜持丢到了九霄云外,笑得弯了腰,我脸上无光。等合上舱门,大力神转动发动机,飞离地面。薛金狗大呼小叫:“我们飞了……”
    机翼下茫茫雾海,其他人沉默地靠在椅背上,薛金狗嘟囔着摆弄安全带。米霞坐在我旁边,更好奇地盯着我。
    “你是第一次坐飞机吧?紧张吗?”
    我心里暗骂,老子各种飞机、直升机、舰艇哪个没坐过,不过美国空军军机倒的确是第一次坐,她把我看扁了。经过刚才那一幕,这个洋妞恐怕更把我们当成了笑话,虽然这正是查领导要的效果,但却让我心中不很舒服。飞机升高,金光穿过舷窗,米霞的眼睛、鼻子、头发在我眼前清清楚楚,她红润的嘴唇让我想起一种新鲜的、娇嫩的樱果,让我有种咬一口的冲动。
    我故意木讷地点点头,她笑了。
    然后,我们下降,登上关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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