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嘶嘶吸着气。点头。摇头。
“有关地震的一切。”她转过脸看他,“我失去的,我未曾失去的,都是开启潘多拉魔盒的咒语。我以为抛开这一切就能够继续生活下去:我去了大洋的彼岸,我故意不回你发来的信息,我交男朋友、喝酒、吸大麻,我玩命地学习、玩命地工作……我多么傻啊,竟然以为自己能够躲过伤痛的追杀,可是你看看现在的我,孑然一身、众叛亲离,如同一只丧家之犬。原来伤痛从不放过谁,它不会一刀毙命,但总能慢慢收紧套在你脖子上的绞索……”她摇了摇头,说不下去了。
“紫依……”他紧紧抓着她的手,不知该说什么。
“青石,”她灼灼地看他,“现在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吗?”
他低下头,“我……”因为心有不甘吗?还是因为心中怀有一个真真切切的希望,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次回到你身边,哪怕我们被那些往事、那些奔流不息的时光、那些少年人的期待、惶惑与薄情所阻隔?“我不知道……”
于紫依轻轻摇头,若有似无地笑着,“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你啊,青石。谢谢你还记得你的承诺。我可以想象,这么多年,这个承诺就像西西弗斯的巨石——你一次一次地把它推向山顶,而它却一次一次地滚落……青石,你已经尽力了。”她注视他的目光温柔悲悯,“你该卸下这副重担,享受你想要的生活了。”
他怔了一下,松开了手。“这就是我的想要的生活,我不会放弃的。”
“青石,你不明白……”
“紫依,你真的相信地震能够被预测,对吗?”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
“于紫依,回答我!你相信吗?!”
她别过头。电动车驶入阴影,首都机场像一只匍匐的巨兽,将他们吞入腹中。
十二
这个县城崭新、陌生,十六年过去了,你已经很难想象它曾是地球绽开的伤口。
他陪着她扫墓,凭吊那个曾经叫作“家”的地方——现在,家是素白色蛋壳状的地震纪念馆,是铺设着微波供电网络的崭新街道,是飘飞着全息投影广告的斑斓天空。
地震后不久,杨青石一家就搬走了,这是十几年来他第一次故地重游。在这里,他曾对于空间坐标的损毁无所适从,而现在,他目睹了比地震更为强大的力量。
时间才最可怕。他怅然若失。时间把我变成了一个无根之人。
“青石,我有个不情之请。”在县城新落成的五星级宾馆的餐厅里,于紫依双颊微红,“陪我回一趟学校,好吗?”
这并不是一个过分的请求。他正欲开口,却被她按住了手腕。
“其实是这样的……我以个人名义为一中捐赠了一座新教学楼。这次回来,我其实是受学校领导的邀请,要对孩子们讲几句话的……”
嗬,公众人物。“我可以陪着你去,但以什么身份呢?”他问道。
“你也是一中的优秀学长嘛……”
电话在这时响了起来。“喂……小平啊,你说……”杨青石偏过身子“嗯啊”了一阵,再转向于紫依时,脸色青白。
“Andy刘正准备接管项目组。”他说。
于紫依苦笑,“绕过我这个CEO?”
他咬着嘴唇,“紫依,‘盖亚’已经很成熟了。它的回归方程精致而复杂,有上百个变量,有高效的算法,它几乎榨干了智和的传感器机能和大数据资源——它已经不再是我们几个人闭门造车的作品,而是无数人智慧的结晶……紫依,我请求你,让这个项目继续下去。”
她缩回了放在餐桌上的手,问道:“准确率呢?”
他哑着嗓子,“还……需要验证。”
她起身,“青石,今天能不谈这个吗?我先去换衣服,学校会派车来接我们。”
他想站起来,却被卡在餐桌和餐椅之间。
……
四月的阳光不算毒烈,他们站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身后是砖红色、气派不凡的“紫依”楼,前方是红色塑胶跑道,环绕着草坪不甚平整的操场。一中的学生身着蓝白相间运动服,列队里有低低的、大片的说话声,有如夏夜里的蝉鸣。
“同学们请安静,今天……”刘校长的后半句话被刺耳的回输啸叫盖过,杨青石见她扭过头来,示意于紫依上前讲话。“下面有请于学姐为我们讲话,大家欢迎!”
于紫依冲他笑了笑,款款上前。今天她特意扎了个辫子,穿白T恤、蓝色牛仔裤,腰肢纤细、步态轻盈,从背后看还俨然是个少女。他正了正领带,捋了捋衣摆,感觉自己就像个装腔作势的傻瓜。
我一直都是个傻瓜……他想。
“各位学弟学妹,你们好。”于紫依的嗓音经过麦克风的失真,持重,带有颗粒感。“很高兴能回到这里,回到我的母校……”
母校。他下意识地向后看。一切都不同了。变得更新、更大,更……坚固。于紫依在来的路上告诉他,这座大楼花了她不少钱。“地基里安装了最新式的避震伺服器,在地震波到来时,可以通过实时分析震波形态,进行反向震动平抑。”也许这才是未来的方向吧,他攥着拳头,心中丝丝钝痛。但是……
“……十六年前我是一中的学生,我在这里学习知识、学习长大,我在这里结交了永志难忘的师友……”
但是,这样造价不菲的建筑在一线城市也是凤毛麟角。诚然,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提高建筑强度,但这同样需要一个过程。再说,由于经济发展的不平衡,水边县建筑的抗震性能和北京这样的城市是没法比的……而在这个国家,像水边县这样位于断裂带上的人口稠密、抗震能力不强的县城,比比皆是……
“……地震发生的时候,各位学弟学妹也许很小,也许还没有出生。我想说,你们很幸运,你们和一座涅槃的城市共同成长,你们和水边县一样朝气蓬勃、欣欣向荣……”
他凝视着她的背影。地震改变了一切,他恍恍惚惚地想,地震改变了我,也改变了你。我当然记得收不到你回信的焦灼,可那也是一种解脱。我同样想忘记那场地震,想重新开始那戛然而止的青春……可你道别时的表情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你苍白的脸,你暗潮汹涌的眼泪。它像隐疾,像诅咒,它让我无法全身心地投入任何一场感情,它让我抱着一个腐烂的理想,让我在这理想发酵出的酒精中烂醉如泥,无法承担对自己、对身边人的责任……
“……我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摆脱内心深处的恐惧:在这里重建带有避震伺服器的教学楼,试图用一个软件预测地震——也许我失败了,但我不后悔……”
不后悔。他的视线模糊了。不后悔。爱一个人有什么可后悔的呢?无非是奉献出自己的一生,让人在无意义的宇宙里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意义……
手机突然振动起来,他掏出手机。他看到于紫依也在裤兜里摸着手机。“抱歉。”她低低说了一声。
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个红色的惊叹号:注意!你所在的地区即将发生地震!震级:6.2。地震波预计达到时间:1分14秒后。置信度:88%……
学生的队列里不少人低头,然后传出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于紫依转头看他,脸色煞白。她在询问他。
他用力点头。如果人生是一场豪赌,那么我赌这个可能性。
“同学们,”她把头转向麦克风,“请向操场中间集中,远离墙体和建筑物……请还在教学楼里的老师同学有序撤离……”
她转身,和一脸愕然的刘校长对视,她的目光里有一种豁出去的坚定:请相信我!
在这个有着地震记忆的地方,人们的行动井然有序。他们随老师们依次走下主席台,和从教学楼里小跑出来的师生们汇成一处。他们在操场中站定,于紫依用双手环住他的手臂,瑟瑟发抖。他想安慰她几句,可那种感觉就在此时、在大地震的十六年后再次降临:时间忽然变慢,像飞虫钻入果冻;他感觉到焦躁的气流掠过他的皮肤,发出低低的呼哨声;他闻到难以言说的气味,他手臂上的汗毛根根直立……
地面开始摇晃起来,先上下,后左右。他看到高高的旗杆在颤抖,在教学楼岿然不动的映衬下,这颤抖近乎疯狂……于紫依拽着他的手臂,下沉。他蹲下,紧紧地抱住她。
“莫得事,莫得事。”他柔声说。有什么濡湿了他僵硬的衬衣领子,他能想象得到,那是于紫依晶亮亮的眼泪……
他就这样抱着她很久,直到时间回到了正常流速。他们站了起来,她死死捏着他的手,他疼得直冒冷汗。地震结束了。他看到师生们向他们围拢过来,他轻轻推了推于紫依。“哎……”
“让我靠会儿,”隔着衬衫,他都能感觉到她滚烫的脸颊,“腿软了。”
“好。”他的心甜蜜地抽痛着,“你相信我,对吗?”
“我……一直相信……”他的胸膛被她使劲儿顶了一下,“非要这个时候问吗?讨厌!”
引子二
临走前,他们在学校塌了半边的矮墙边见面。五月的夜晚醉人,有虫鸣、有法国梧桐的沙沙轻响,有缅桂花的香气在空中回旋。他的脚蹭过地上一道深深的裂缝。五月的夜晚依旧醉人,可一切都变了。
十六岁的她红着眼睛,“明天我就要走了。”
他哽着嗓子,点头。
“记得给我打电话,发微信。”
他继续点头。
她突然哭出了声,“我爸妈是在楼道里被发现的……他们正在往外跑,如果能早知道几十秒,他们就不会……”
他轻轻抱住了她,“紫依,一定会有一个办法……一定会有一个办法,让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
她抽泣了一会儿。她温暖的体香在五月的夜晚里慢慢升腾。然后她踮起脚尖,轻轻亲吻他的脸颊。他被她的泪水打湿。
“等我……”她说。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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